◇許仙
我的出生,在這片遼闊而又悠久的江域,據(jù)說具有劃時代意義。
劃時代?你當時代是根火柴桿嗎?一劃就亮;但族人認定我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
你不覺得可笑嗎?盡管江域悠久而遼闊,但在此謀生的無數(shù)生物中,蚌族最原始,也最卑微:沒有頭腦,沒有鰭尾,全憑嘴里新月般綿軟無骨的舌頭,在江湖中討生活。用舌頭在沙泥中爬行,用舌頭在濁流中覓食,深陷污泥而不能自拔。
蚌族即便如此低賤——對不起,我不該對族人使用貶義詞,不該妄自菲薄,雖然我們是軟體動物,但在族人心里,我們是古老而又偉大的一族——下等河蚌,屬于人類的菜肴;中等江蚌,可產珍珠;上等海蚌,那就高貴了,將來是要創(chuàng)造被譽為月亮的夜明珠的。所以海蚌又稱月蚌,在百年沉寂之后,作為月蚌,我的出生,令整個江域變成歡樂的海洋。
說實話,小小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與其他族人的區(qū)別。我有那么與眾不同嗎?我深表懷疑。雖說我外表英俊,但內心冰冷。
我被告知,我不僅屬于自己,更屬于整個蚌族。我被帶到急湍中歷練。急流沖擊我瘦小而又虛弱的身體,但我不能退縮。我前行一步,后退三步,仿佛在練習如何逃跑,這樣做有意義嗎?我小小的舌頭,拼命扎入沙泥,屢屢被沖垮,隨波逐流,在旋渦中打轉,被水浪卷得更遠。我厭倦潮來潮去的生活,厭倦舌頭被沙石磨出血來,厭倦自討苦吃的修行。但他們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被帶到糾纏不清的水草叢中覓食,經(jīng)歷種種危險。像巫婆的長發(fā)的水草,貌似根根軟弱,實則是致命的絆繩;我目睹一位體格強壯的漢子,被水草緊緊纏住雙腳,最終亡命于此。我真的搞不懂,有這個必要嗎?先是自投羅網(wǎng),被困在水草叢中,然后九死一生地逃離這鬼地方。但他們說,唯有經(jīng)受長夜,方能擁有黎明。
我被灌輸太多,盡管我的追求只有一個,那就是用畢生的精力與心血去創(chuàng)造一枚夜明珠——蚌族的月亮。在此之前,我必須打造一副堅不可摧的身體,用來創(chuàng)造和盛放它。我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樂趣,我急于創(chuàng)造一顆夜明珠。也只有我,做著這件倒霉事兒,晝夜痛苦不堪。
十年,二十年,我堅硬的外殼日益長大。我不停地追問,外殼還不夠大嗎?我已經(jīng)比同齡人大出許多了;外殼還不夠強嗎?我把精華全用上了。但他們說,這遠遠不夠。作為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不論我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能丟掉最初的自己。夜明珠豈是小小珍珠所能比擬的,它的光芒,將照徹整個江域。
三十年,五十年,我巨大的刻上一道道年齡紋的外殼,竟是如此美麗,但凡我所到之處,總能引起轟動。
為了萬無一失,我投入所有的精力與心血,乃至天地精華;在這百余年間,這件倒霉事已養(yǎng)成習慣,我熱衷于精心地打造外殼。不僅僅是我忘了,就連整個蚌族也忘了:我要創(chuàng)造的夜明珠,最初只是想用它來保護自己而已。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擁有一個堅硬的空殼。
我意識到這一點那天,有位漁夫將我從江底挖了出來。他驚嘆我身體的巨大,驚嘆我外殼的美麗,更驚嘆自己挖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他想我體內肯定隱藏了特別珍貴的東西——夜明珠。他將我運回家,用一把鋒利的刀割開我長達半米的大嘴巴,我的身體如展翅的蝴蝶僵死在地上,但里面什么也沒有。
你瞧,這就是我可笑的一生!
我在虹溪,就是個笑話。
我為何在這兒,要過這樣的生活?我被嫌棄,被嘲笑,被孤立……我說錯什么做錯什么了嗎?并沒有。
億萬年前,天崩地裂,大山被剖腹掏腸,化作山溪,從山上到山下,山里到山外,山溪不僅流淌泉水,更流淌奇石美玉。它們是那么精美,那么奪目,在清澈的水底,在燦爛的陽光下,也難怪這條山溪被稱為虹溪。但光芒只屬于它們,只有我,黑不溜秋,尖頭尖腦,簡直就是虹溪的恥辱。
它們擁有美麗的身體,精美的石頭,總是那么顯擺,那么臭美,敢于驚訝,也敢于做夢。我并沒有與它們并論的資格。
我縮在陰暗的角落,更喜歡看天看云,看山看水。我也看夕陽,看星星和月亮,聽晚風吹過山林,鳥鳴聲聲。我就這么虛度時光。
忽然有一天,從大山外來了幾個人,闖入我們的禁地。他們被美麗的虹溪震驚。他們瘋了,從虹溪里挑撿精美的石頭,像強盜,用袋裝滿后脫下外衣包裹住,然后拎的拎、背的背,醉漢般地消失了。
突然安靜下來的虹溪,一片悲傷,那些離去的石頭,命運將會如何?
我們晝夜祈禱,別讓強盜再來了。然而世事并不難料,你越是擔心什么,就越來什么。沒過多久,他們又來了,帶上更多的人,有備而來。他們將挑撿的玉石,一籮筐一籮筐地背出山去。一個人見到我,惡狠狠地踢了我一腳,但痛的是他的腳。“這是什么鬼東西?!”他嘴里咝咝地抽風,一瘸一拐地走了。
是夜,滿天星星又大又低,觸手可摘,但我們誰也沒有抬頭。走出山去,被人圈在彈丸之地,恐怕永世不見陽光雨露。而被遺棄在荒涼山野,就要風餐露宿,地是床、天是被……
我沒有資格思考。我只是默默地眺望星星,仿佛滿天的星星都是我一個人的。這種感覺真好。
一次又一次,來掘走玉石的人越來越多;一年又一年,待在虹溪的石頭越來越少。我搞不懂,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強盜們蜂擁而至,竟成了虹溪的節(jié)日,石頭們以被撿走為榮。終于,精美的石頭和玉石被撿得差不多了,人類又發(fā)現(xiàn)了璞玉的價值,競相挑選,幾塊被運走剖開石殼,竟是價值連城的美玉!
最終,只有我的地位依舊十分穩(wěn)固,我還是從前的我。即使整條虹溪的玉石都被撿光了,只剩下最后一塊,那就是我。
多少年后,虹溪重又恢復昔日的寧靜,很少有人再愿意來這兒兜兜轉轉,花上數(shù)日工夫也撿不到一塊有點價值的石頭。但名聲在外已久,偶爾還是有人滿懷希望地趕來,最終兩手空空地離去。多少年了,來了一位孤獨的老頭兒,他背駝眼花,像一株被風刮斷的小樹,在溪上慢慢地移步,當他一腳踢到我時,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嘴里咝咝地抽風離去,而是“咦”一聲,急忙蹲下身來,將我捧在手里。他在泉水中洗盡我身上的污泥,用袖子擦干,很是寶貝。他雙手在顫抖,嘴也在顫抖,流著淚說:“我終于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