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雁繪畫之美
——以邊壽民、劉鼎臣、薛懷作品為例

王 偉（淮安市博物館，江蘇 淮安 223001）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①鴻雁，又稱沙雁、蘆雁，性喜結(jié)群，隨季節(jié)遷徙，于藍天之上，排成“一”字或“人”字形，秩序井然，徐徐向前。飛翔時前鳴后和，聲音洪亮，在空中能傳數(shù)里之遠。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鴻雁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傳遞書信的使者、游子遠行的離愁別緒、磨難坎坷時的落寞孤單、男女之間的相思情愛，如此種種，都是古人的情感寄托。

鴻雁本身所包含的豐富寓意使其成為文人畫家重要的繪畫題材，以物寓意，借物抒情，體現(xiàn)和傳達了畫家內(nèi)心淡泊隱逸的心境，這也是雁題材繪畫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現(xiàn)在所知最早的蘆雁題材繪畫是東晉時期顧愷之的《木雁圖》。五代至兩宋時期，官方畫院的成立，推動了繪畫的理論發(fā)展，豐富了繪畫實踐創(chuàng)作。花鳥畫創(chuàng)作也空前繁榮，此時的風格以工筆為主，畫意寫實嚴謹，富麗工整。元代取消了畫院制度，除少部分服務(wù)宮廷的專業(yè)畫家外，大部分畫家為士大夫、文人階層，從而帶來了審美趣味的變化，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棄貌求神，放棄了之前追求形似的工筆風格，轉(zhuǎn)而寫意，重視畫家主觀情感的抒發(fā)。至明清時期，文人畫占據(jù)畫壇主流，出現(xiàn)了一些以地區(qū)和名家為中心的繪畫流派，畫家追求的多是筆墨趣味，沒骨寫意畫法盛行。

淮安市博物館收藏有數(shù)幅清代畫家所繪的蘆雁繪畫，畫家邊壽民、劉鼎臣、薛懷，均為淮安地方名家，其中邊壽民為蘆雁畫題材的創(chuàng)作高手，其作品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上，均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他畫家在創(chuàng)作時，筆意畫法或多或少都受其影響。

邊壽民（1684—1752年），初名維祺，字頤公，又字漸僧、墨仙，號葦間居士，晚年又號葦間老民、綽翁、綽綽老人，江蘇山陽（今江蘇淮安市楚州區(qū)）人。一生工詩詞，為 “曲江十子”之一，著有《葦間書屋詞稿》《葦間老人題畫集》。邊壽民能書善畫，花卉翎毛，均有別趣，尤以潑墨蘆雁馳名于江淮，與鄭板橋、金農(nóng)等人齊名，“揚州八怪”之一。傳世蘆雁作品形式眾多，有《蘆雁圖冊》《蘆雁圖軸》及《蘆雁圖》手卷等。邊壽民有著深厚的蘆雁情節(jié)，是蘆雁繪畫題材中極為重要的一位畫家，自稱“平生雅愛隨陽鳥”②。他在52歲時回到淮安，在水泊蘆葦中建造書屋，只為能近距離觀察蘆雁的神態(tài)和造型，潛心繪畫蘆雁，晚年創(chuàng)作了大量蘆雁題材的繪畫作品。清代評論家秦祖詠稱其作品：“翎毛花卉，均有別趣。潑墨蘆雁尤極著名。所見不下十余幅，筆意蒼渾，飛、鳴、游泳之趣，一一融匯毫端，極樸古奇逸之致。蘆灘沙口，生動古勁，有大家風度。”③淮安地區(qū)水塘密布，房前屋后的河汊、蘆葦皆為蘆雁生活的場所，也是我國候鳥遷徙的路徑之一。從畫中蘆雁的體型特征來看，應(yīng)為每年南北遷徙途經(jīng)此地的灰雁。

《平沙叫月蘆雁圖》為紙本，縱139厘米，橫74厘米。畫面左側(cè)伸出數(shù)枝蘆葦，葦葉低垂，被風吹拂，倒向一旁。蘆葦下方繪有兩只蘆雁：一只遠眺張望，姿態(tài)優(yōu)美；一只昂首望向天空，似乎是在招呼空中的同伴。整幅畫面采用三角形的構(gòu)圖方式，畫面上方的蘆葦和下面的兩只蘆雁使得整體畫面穩(wěn)定而平衡。邊壽民喜歡用大筆揮寫蘆葦，表現(xiàn)蘆葦高低起伏。筆墨老辣、線條用筆隨意揮灑，線條流暢，平淡中蘊藏著非凡氣勢。葦枝、葦葉疏密得當，多而不亂。用墨濃淡相間，既自然又富有生氣。蘆雁的用墨為大潑墨技法，從脖頸處到尾部，墨色逐漸加深，雁嘴及掌蹼處用淡彩。尾部的翎羽間，自然地留出白線，使形象輪廓清晰明快，立體感加強。整幅畫面很好地展現(xiàn)了邊壽民飄逸、灑脫的藝術(shù)風格，盡顯文人品格。右側(cè)空白處落款為“平沙叫月，綽老人邊壽民”，應(yīng)為其晚年作品。

蘆雁團扇作者劉鼎臣，字石甫，舉人，淮安人。貧而嗜學，雖客游，攻苦不輟。工大小篆，精鐵筆，繪蘆雁尤有名，得綽綽老人遺意，求者塞戶。每南宮試，雖老尤橐筆一赴，年七十二卒。

此畫為絹本，直徑27厘米，為仿“揚州八怪”之一邊壽民畫意而作。畫中兩只寒雁相互依偎，鳧于水面之上。一蘆雁低頭戲水，一蘆雁似為蘆葦間某物吸引而引頸尋視，旁邊秋日里經(jīng)霜的蘆葦依然挺立于水中。晨霧彌漫，水天一色，一對寒雁與蘆葦相應(yīng)和，畫中所體現(xiàn)的意境，正如邊壽民在其某幅畫中所題：“菰米足療饑，江寒泊最宜。天涯少儔侶，兩兩莫輕離。”④畫家在用筆上能注意細節(jié)刻畫與大筆闊寫的結(jié)合，闊筆渾厚中饒有風骨，用色上注重濃淡輕重的對比，潑墨中微帶淡赭，在謀篇布局上講究疏與密、大與小、高與下。對立與統(tǒng)一相結(jié)合，具有極強的形式美感。落款為“壬午初秋仿葦間老人大意，伯旬仁兄大人，正屬即政，石甫弟劉鼎臣”，鈐印“石甫之印”。

《蘆雁冊頁》作者為薛懷（1717—1804年），字季思、小鳳，號竹居老人，江蘇桃源（今泗陽）人，居山陽（今江蘇淮安），著名花鳥畫家，為邊壽民外甥，自幼在淮安隨邊壽民學畫，故耳濡目染，得其真?zhèn)鳎嘁蕴J雁馳名。薛懷工書善畫，其花卉小品清遠絕俗。他喜用勾勒，再以枯筆漬染，陰陽向背，極為明豁。他也是將宜興茶器入畫的第一人，推動了宜興茶器向高雅藝術(shù)轉(zhuǎn)變。

冊頁一套四張，縱20厘米，橫23厘米，紙本，設(shè)色水墨畫。圖三中繪有三只蘆雁，兩只臥于沼澤之上，曲頸理羽，縮首酣睡。一只站立于旁，引頸遠望，將視線引向冊頁右上方的題款。題款為《調(diào)寄浪淘沙》：“暫爾息沙灘，蘆荻霜殘。稱梁何處暮天寒，漫自離鄉(xiāng)輕萬里，水宿風餐。回首白云間，無限關(guān)山。到茲方識路途難，更指前程棲止地，一望漫漫。”落款為“竹居懷并題”，下鈐“竹居”方形篆印。

圖四中繪有兩只蘆雁，一只隱于蘆葦之后，俯首覓食，一只低頭清理翎毛。左上題款為：“秋水盈盈照淺沙，水云深處便為家。怎機自分同鷗鷺，相伴蘆花與荻花。”落款為“懷寫并題”，下鈐“薛懷印”“竹居”白文篆印。

圖五中兩只蘆雁，一只在空中作俯沖式下落姿態(tài)，似乎為尋找同伴而來。題款為《調(diào)用好事近》：“結(jié)伴好隨陽，翔集總無時節(jié)。生計稻粱菰米，慣披霜衛(wèi)雪。晚來風定荻蘆間，絮白同皎月。千里水天一色，看高低明滅。”落款為“薛懷”，下鈐“竹居”白紋印、“懷”朱紋印。

圖六中兩只蘆雁立于水邊，雙足沒于蘆葦沼澤之中。一只俯首吸水，一只似在引吭高歌。題款為：“北風吹雪滿沙灘，旅影雙雙戀碧潭。猶幸療饑足菰米，不應(yīng)辛苦到江南。”落款為“乙未清和月朔日竹居薛懷寫”，時間應(yīng)為嘉慶四年四月初一，時年薛懷已82歲。故畫風老辣，筆力蒼勁。其所繪9只蘆雁，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充分說明了作者觀察細微，對蘆雁的習性了如指掌，描繪蘆雁得心應(yīng)手，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效果。

薛懷寫雁，在用墨筆法及構(gòu)圖上，酷似其舅邊壽民，雁的頭、尾用濃墨，雁身略淡，淡黑處再以濃墨點染，顯出強烈的立體感，表現(xiàn)出雁翎斑斕，韻味十足；在喙、足部施赭紅，使墨彩達到和諧統(tǒng)一。但仔細觀察，可以看出，“邊”雁和“薛”雁有不同之處。文人作畫，常常以書入畫，邊壽民書習顏體，字體寬博圓厚。薛懷書習柳體，骨力遒勁，結(jié)體嚴緊。所寫之雁，在筆法方面雖說也是寫意畫，但描寫細膩，多了一些工寫結(jié)合的趣味。邊壽民曾說：“畫不可拾前人，而要得前人意。”這也是薛懷在得其舅意后的一些個人審美。圖上的蘆葦，疏而蒼勁，隨風搖曳，不但使人感到秋風之勁，也仿佛聽到蘆葦所發(fā)出的颯颯之聲。

中國文人自古以來喜歡借物抒情，通過詩歌、書法、繪畫含蓄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也即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蘆雁題材作為中國歷史長河中獨具特色的花鳥畫藝術(shù)形式，在文人畫家的筆下，不是對真實世界大雁的簡單摹寫，而是自己內(nèi)心理想、情懷的表達，是溝通作者和賞者精神世界的一座橋梁。

注釋

①《小雅·鴻雁》《詩經(jīng)》。

②賀萬里：《葦間飛鴻：邊壽民誕辰330周年學術(shù)專輯》，廣陵書社，2015年。

③[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三編卷上，黃亞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④[清]邊壽民：《題雙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