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十三屆中國藝術節上,上海共有三臺劇目參評,分別為雜技劇《戰上海》、京劇《紅色特工》、滬劇《敦煌女兒》。三部劇形式涉及年輕的雜技劇和傳統的京劇、地方戲,題材涵蓋紅色題材、現實題材,舞臺呈現既有宏大激烈的戰斗場面,更不乏細膩曲折的情感沖突。

滬劇《敦煌女兒》
在《敦煌女兒》兩個多小時的演出中,茅善玉從序幕唱到尾聲,每場都唱,唱得滿弓滿調,而且,演唱青年、中年、老年時期的樊錦詩,嗓音都有變化。260多句唱詞、近30段以情帶聲的宣敘、詠嘆,令觀眾心醉共情,大呼過癮……最長的一個唱段是第五場樊錦詩為勸阻紅衛兵毀壞莫高窟,講述第259窟的故事,竟有50來句唱詞,長達近20分鐘,娓娓道來,軟糯鏗鏘、婉轉動聽;她懷念丈夫彭金章的大段抒情獨唱:“直到那,此生中最后一次我為你送行,哀樂聲聲碾碎了我的心……”也有近40句 ,通過特定的運腔,把她對老彭刻骨銘心的愛戀、懷念、不舍、感激、歉疚之情,慢慢地傾吐出來,感人心脾,聽者無不動容。
最難得的是,樊錦詩主要唱段的唱腔都是茅善玉自己設計創作的,丁是娥老師生前為她樹立了榜樣。她在滬劇基本調的基礎上,增加了許多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旋律,細膩婉轉、起伏有致。高潮唱段以慢板帶賦子板,時而婉轉深沉,時而慷慨激越,抒發情緒的變化。劇中送別老彭那段感人唱腔,是她飽含千分情,萬分愛,和著淚水創作出來的。這出戲的演唱,還借鑒了京劇的聲腔韻白和形體造型,體現主人公的學者氣度,也增強了整體舞臺張力。茅善玉演樊錦詩,從內到外,形似神似,惟妙惟肖,無怪乎樊院長的小孫子在臺下和后臺直喊她“奶奶”。由于時空交錯,劇中不同年齡段的樊錦詩在舞臺上“跳進跳出”,常常要做到30秒鐘“變身”,這對演員的要求非常之高,也是滬劇表演的一大創新。已經功成名就的茅善玉,這種勇于自我挑戰、自我超越的精神,實在是令人敬佩!

雜技劇《戰上海·負隅頑抗》

雜技劇《戰上海·智取情報》

雜技劇《戰上海·豐碑》

京劇《紅色特工》
上海京劇院創作演出的《紅色特工》是以中國共產黨早期隱秘戰線情報人員的英雄事跡為題材的京劇諜戰戲。諜戰劇在我國影視作品中是一種占比很大的類型,而在戲曲舞臺上并不多見。其重要原因在于諜戰劇通常劇情復雜、線索繁多,且大多走情節劇的路子。對于篇幅有限、注重情感心理描寫的戲曲來說,寫出高質量的諜戰劇難度很大。上海京劇院的《紅色特工》知難而進,既揚諜戰題材戲劇性強之長,又展京劇本體唱念做打綜合藝術之美,為京劇舞臺奉獻了一臺精彩的作品。其最重要的成果是創造了紅色特工的藝術典型。
京劇是角兒的藝術。《紅色特工》藝術典型的塑造相當程度上有賴于演員的藝術創造。藍天作為上海京劇院新一代的名角,他飾演的李劍飛很有光彩。在與江溢海的對手戲里他用眼神、表情、身段、念白的處理,把人物外表的淡定、沉著、果斷和內心的緊張、驚愕、思考一一細致地傳送給觀眾。而在夤夜急送情報途中,他急如星火的焦急心情和一往無前的氣概,則化作為一連串的高難度的跌撲和急促的臺步。因而這一舞臺形象頗有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鮮明的節奏感,非常符合紅色特工的精神氣質。
這臺戲的演員個個都有活兒。戲中飾演江溢海的董洪松,行當是花臉,卻不拘泥于行當,而是比較內斂地演出了角色的狡猾、多疑、貪婪和兇殘的特點。郭毅和潘梓健分飾李劍飛犧牲的戰友胡兆雄和龍克,形象各有特點,一個更成熟,一個身手輕靈矯捷,龍克接應李劍飛在黃包車上的表演,驚險的動作設計贏得一片彩聲……田慧、鄭嬌演的母女唱得動聽,演得動人。這些,保證了全劇較高的藝術質量。

雜技劇《戰上海·青春誓約》

雜技劇《戰上海·鐵骨攻堅》
古往今來,雜技演員從不開口說話,只以肢體動作展示雜技的驚、難、險、奇、絕。而雜技劇要實現敘事傳情,在戲劇的假定性中塑造人物、推進情節,一定的戲劇表演能力不可或缺。于是,雜技演員艱難改變了長期以來的表演習慣,重新磨合形成技巧的連接方式和表演程式,讓自己的肢體語言不只完成雜技的技巧,還要表達人物的典型性格。無論頂功演員、跟斗演員還是高空演員、魔術演員、滑稽演員、馴獸演員,他們從無到有地學習生活化的表演,去真實地感受、豐富地想象,進而揣摩人物心理,研究人物內部動作和外部動作,梳理舞臺行動,將情緒體驗帶入到當下表演中,讓角色真實地活在舞臺上。他們的動作與姿態充滿了人物的感覺,表演投射出人物的心靈,即便是技巧造型,也散發著張力。這是雜技演員在掌握了本體技術規律之后才可能擁有的創作自由,也是演員向更為復雜綜合的藝術規律探索前進的一大跨越。
劇中傳遞情報、赴宴前后、回憶校園愛情等多場文戲中,他們雖無語言,卻深入地體驗著角色當下的情緒變化和心理活動,再通過有節奏的呼吸、眼神、手勢、步伐、簡單的動作、適當的停頓,有效傳遞出規定場景中的情節轉換和人物狀態。他們還將手中的道具也變成角色表達思想感情的工具,一支鮮花流轉不同訴求,一束綢吊收放不盡情思,一方絲巾承載無窮懷念,他們帶著感受去舉手投足,在細節處理上將身心合一、內外合一,始終生活在人物的邏輯中,令人物在臺上生輝。整體演出懸念留足,戲感十足,做到了武戲有看頭,文戲有嚼頭,這就是表演藝術的魅力。
如果說,普通觀眾從上海三臺參評劇目獲得的是審美的愉悅和情感的共鳴。那么,對于創作者而言,《戰上海》《紅色特工》《敦煌女兒》是立足各自劇種本體基礎上的創新與突破,更有示范價值。京劇和滬劇被公認為是傳統戲曲中表現現代題材能力較強的劇種,歷史上也曾先后涌現出如京劇《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紅燈記》、滬劇《蘆蕩火種》《羅漢錢》《星星之火》等一系列經典作品。此次亮相十三藝節的兩部劇目,可被視作對于這一優秀傳統的賡續。而雜技劇《戰上海》的創作則對于一個全新藝術形式的范式確立和藝術規律探索具有更重要的意義。雜技劇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題材內容?如何做到藝術與技術的統一?相比傳統雜技演員,雜技劇對于演員素養提出了哪些新要求?由此引發的另一個連鎖問題——如何培養雜技劇演員?《戰上海》在創作一部精彩好戲的同時,也在試圖回答這些問題。相較其他舞臺藝術,起步較晚的雜技劇如今正處于一個從雛形走向成熟的關鍵階段,亟需一部有影響力、示范性的優秀作品為劇種的確立奠定實踐基礎。《戰上海》庶幾可以承擔起這一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