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冬日早晨,殘夢還在枕邊纏繞,醒來后,第一件事便是從被窩里探出頭,看屋頂鑲嵌著的一小方塊玻璃天窗。平常是母親和姐姐首先起來,等她們煮好了飯,將灶膛里的未燼炭火用火鉗一塊塊注入銅火熜(俗稱銅踏),待她們烘暖了我的衣褲鞋襪,每每還要催促幾次,才肯慵懶地鉆出被窩。
如果是下雪天,房間會特別陰暗,再看看天窗積雪盈滿過寸,知道夜里下大雪了。我的心早已徒升起一種隱秘的興奮,如同銅踏里忽明忽滅隱隱約約的炭火,經風就著。雪似乎給了我最大的勇氣,不再需要姐姐用銅踏暖衣,一骨碌爬起來,火燒火燎地穿上衣服,仿佛整個心都在為這場偶然而來的大雪跳躍不止。臉上漾著笑,眼睛熱切地放著光,靦腆卻很有情致地脧了一眼在灶膛添柴的母親。母親望見我的狂躁舉止也在同樣笑我。不等系牢鞋帶,拔了門閂拉開門,不惜迎面塞進一陣寒風,人卻沖出去。就像宮胎里激烈躁動著的生命想提早見世面那樣,沖鋒似的跑到外面,跳進白色的世界里。寒風襲來,雪片也像我的心情一樣急起來,越下越急,一陣緊密過一陣。一團團一簇簇滾動著的雪花,熒亮似的在灰蒙的日光中閃爍,呈現不規則的路徑飄飄灑灑,仿如無數扯碎了的棉花,一球接著一球從灰蒙蒙的天空斜飛著翻滾落下。房屋、樹冠、路邊的枯草、空曠的田野被覆蓋了一層兔絨般的積雪,連樹枝和屋檐都積著雪,變得玲瓏剔透、晶瑩透明起來。
置身白茫茫的雪地,眼前的一切仿佛改變了原來的模樣,平常看慣了的房子和樹全成了白色,連以前最熟悉的路忽然覺得眼生了。墻腳邊堆著的一些平時不惹眼的碎石塊,卻被雪裝扮成了饅頭形,像極了家鄉特色小吃——剛出籠的豆沙包子,或者說未及蓋過喜印的壽饅頭,漂亮而不失豐滿。抬頭仰望,陰沉沉的烏云壓得很低,仿佛就要從頭頂上塌陷下來。灰茫茫天空跳動著無數白點,打到我的臉上。我興奮地伸出小手,雪掉在掌心,漸漸融化,成了沁涼的水,漸漸被焐暖的水變成了一股暖流沿著指尖漾到心間。
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絨花一般撒落,天賜佳境,早已按捺不住稚童漾動的心。叫上幾個玩伴,先哈一口熱氣,以舒暖被凍得通紅的小手,然后躬下身子,撅起屁股,從屋檐下的墻角邊開始,把厚厚的積雪,像卷草席一樣層層疊起。每個人熱烈的情趣興奮到非要將蘊藏的力氣毫不吝惜地揮霍出來,腮上的咬肌腱分明突出,額頭經絡在稚嫩的皮膚里一齊暴漲。大家齊心協力勁使一此,雪球越滾越大,到了再不能滾動時,雪球已高過了我們頭頂。然后可以憑著我們幼稚的想象任意雕塑了,用圓圓的炭嵌入便是眼睛;長條的炭在眼睛上面一放,就成了霸氣的眉毛;紅辣椒自然是可愛的嘴巴了。小伙伴們稚嫩的凍得紅撲撲的臉蛋,仿若是從新娘子被窩里挖出來的紅雞蛋;鼻尖下兩條清鼻涕像隧道口兩列并行的火車,從鼻孔里開出又縮進;胖乎乎的手指,成了紅蠟燭。盡管是朔風凜冽,漫天雪飄,還是澆滅不了我們已燒到沸點的熱情。雪仿佛一下子就為我們增加了最大的歡喜。我們圍著這般高大的雪羅漢轉呀、鬧呀、笑呀......卷去積雪的泥地里,留下被踐踏過的泥濘和雜亂的足跡,地面呈現出一片狼藉。
最有趣的是打雪仗了。捧一大把雪,合力攥緊,成了一個個堅實圓球。有三三兩兩的,有緊挨在一起的,有陣腳分明的對峙,也有站在屋檐下伺機偷襲的,你追著他,他趕著我,沒有明確的敵我,見人就砸。雪球在小伙伴們的頭上、身上、腿上全面開花。擲雪的人滿場撒歡,恣意妄為,渾身上下溢滿勝利者的姿態,被擊的人也不會因為感到委屈而向父母訴說。到了鞋襪盡濕,仍是興猶未盡,陶醉的心情像掉進蜜罐里一樣。頭頂熱氣蒸騰,發尖似乎也跳出了滾動的汗珠,仿佛溫暖著冰冷的空氣。
站在屋檐下,本來縮肩曲背袖著手呵著氣看熱鬧的大人,也被這歡樂的場景感動。有欣欣然掀領挽袖欲參與其中的;有伸長脖子指指點點的;也有為強者喝彩,為弱者助威的,仿佛激活了他們曾經的童年。
一群在竹林棲息的麻雀嗖嗖地匆匆趕來,駐足屋頂的雪層上,翹起尾巴湊熱鬧。它們忽高忽低、忽起忽落,一會兒便在雪層踩踏出凌亂爪窩;一會兒驚恐萬狀地撲棱著翅膀沖入云霄,膽大一些的還會到卷去積雪的泥地覓食,尾巴上的碎毛被風一吹,立馬開屏成扇形狀;蓬成棉花球樣的腦袋像搖動的撥浪鼓轉個不停;圓圓的黑豆似的小眼睛謹慎地注視四方,不時留意我們在場上的撒歡舉動。忽然間,從門框里躥出一條肉墩墩的小胖狗,尾巴高翹,鬃毛掃拂,身軀看上去不像奔跑,卻是在雪地上滾動似的追逐麻雀。麻雀受了驚嚇,輕展翅膀,眼珠四處轉溜,趾爪敏捷地輕踮著跳飛,時不時扭轉頭瞅瞅喧嚷場景,邊啄邊叫,“嘰嘰喳喳”地聒噪,和孩子們的歡笑聲匯成一片,呼嘯著漫散天空,仿佛風中都洋溢著歡快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