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愛萍,程 堯,吳文韜,2
(1.合肥工業大學經濟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2.上海財經大學商學院,上海 200083)
自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來,中國國際投資規模迅速擴大,無論是對外直接投資(Out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OFDI)規模,還是本土利用外商直接投資(In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IFDI)規模,都實現了飛躍式增長。2002—2020年,中國OFDI流量從27億美元上升至1 329億美元,IFDI流量從527億美元上升至1 630億美元,OFDI和IFDI(下文簡稱“雙向FDI”)極大地推動了中國與世界各國的經貿往來和科技交流,由此引發的貿易效應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在此期間,隨著整體經濟水平的提升,中國逐漸呈現出勞動力成本上升、人口紅利逐漸消失的跡象,傳統出口貿易模式顯得后勁不足,不僅難以推動國內產業走向全球價值鏈高端,而且長此以往甚至會使國內產業陷入“低端鎖定”的發展陷阱。出口高技術含量產品作為轉變傳統出口貿易模式的突破口之一,在雙向FDI影響下會產生何種動態變化,也順理成章地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
國外對OFDI影響母國技術發展的研究起步較早。Kogut和Chang[1]通過考察日本企業在美國研發密集型行業的集中投資行為發現,日本企業意圖獲取美國技術,由此率先提出OFDI存在吸收東道國技術、反哺母國技術的逆向技術溢出效應的猜想。隨后,學者們圍繞逆向技術溢出效應的存在性展開了廣泛的研究,Branstetter[2]運用日本制造業在美國投資企業數據實證研究表明,對美國直接投資提升了日本企業的技術水平;Potterie和Lichtenberg[3]以美國等13個國家為樣本研究得出OFDI與進口的雙重技術溢出提升了本土生產率的結論;Driffield和Love[4]研究發現,OFDI逆向技術溢出效應存在于英國制造業的研發密集型行業。國內相關研究則與中國入世后OFDI的快速發展密切相關,主要聚焦于如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研究中國OFDI與國內生產率的關系。如劉宏和張蕾[5]通過實證研究得到OFDI提高國內生產率的結論,而白潔[6]則認為,OFDI對國內生產率并無顯著提升作用。另一方面,研究OFDI對國內技術創新能力的影響。如董有德和孟醒[7]發現,OFDI顯著提升了中國本土企業創新能力。而對外投資背景下本土技術水平提升勢必帶來出口技術的升級,如陳俊聰和黃繁華[8]認為,中國各省份OFDI規模與出口技術復雜度顯著正相關;蔣瑛和賀彩銀[9]則發現,在不同人力資本水平下,中國OFDI的逆向技術溢出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產生類“J”型非線性影響。
對IFDI影響被投資國技術水平的研究源起于20世紀60年代,Macdougall[10]認為,IFDI能為東道國帶來技術外溢效應,由此引發學者們對IFDI技術外溢效應的廣泛關注。Reganati和Imbriani[11]的實證研究發現,部分發達國家受IFDI的技術外溢效應顯著;Blomstrom和Persson[12]與Aitken和Harrison[13]則發現,IFDI并不總是產生技術外溢效應,墨西哥等國相較于同為發展中國家的委內瑞拉等國存在著明顯的IFDI技術溢出。國內學者關于IFDI是否影響中國本土技術進步的研究結論亦存在分歧。從21世紀初引入外資可以彌補中國“技術缺口”、IFDI提升中國技術創新能力和專利申請量,到IFDI吞噬國內市場、打擊國內企業創新積極性、阻礙本土企業創新能力提升,再到IFDI對中國企業和整體創新能力、技術進步無明顯作用,前兩種觀點鮮明對立,第三種觀點折中。出口技術復雜度作為技術進步的表征指標,其是否受IFDI影響以及影響方向如何?國內已有部分學者予以關注,如韓玉軍等[14]發現,服務業I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有顯著的提升作用;陳虹和曹毅[15]則認為,吸引外資與出口技術復雜度存在一定的負相關關系。
中國為在國際投資和國際貿易中獲得最大收益,一方面,必須順應國際規則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另一方面,由于本土企業對創新利潤的追求和國內自主創新能力有待提升,又催生了模仿創新利益集團向知識產權保護施壓局面。知識產權保護在雙向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中究竟發揮何種作用?已有文獻涉及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的研究。如Mokyr[16]認為,知識產權保護通過維護市場競爭秩序和激勵企業創新等途徑促進出口技術復雜度升級;劉小魯[17]則發現,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之間呈U型或倒U型關系。但鮮有文獻研究知識產權保護在雙向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過程中的作用機制及作用方向,鑒于此,本文在對雙向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進行理論分析的基礎上,探究知識產權保護在其中的作用機理。
本文的主要學術增量貢獻在于:首先,相比以往多數文獻單獨考察OFDI或IFDI對技術影響的做法,本文將OFDI和IFDI納入同一分析框架,研究兩者共同作用下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的變化并進行比較分析,豐富了國際投資和出口技術升級領域的研究成果。其次,從理論上深入分析了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的影響和知識產權保護在其中的作用,創新性地提出中國知識產權保護中的“自鎖陷阱”問題: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制約中國從雙向FDI中獲取國外先進技術,國外先進技術在國內擴散的阻礙作用強于國外先進技術流入國內的促進作用,抑制國內技術升級,進而阻礙出口技術復雜度提升。依據雙向FDI資金流向,將“自鎖陷阱”分為順向“自鎖陷阱”和逆向“自鎖陷阱”兩類,并利用中國省級面板數據證實了兩類“自鎖陷阱”的存在。最后,通過細分行業類型,發現知識產權保護的“自鎖陷阱”在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尤為顯著,在勞動密集型行業相對不顯著。由此引發的問題值得重視:知識產權保護“自鎖陷阱”的存在將直接阻礙中國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出口技術復雜度提升,在一定程度上拉低此類行業的知識積累速度,這說明中國現行知識產權保護制度與國際投資水平不適配,二者應當相互協調以加速中國出口技術升級。
無論是OFDI還是IFDI,依投資者動機均可分為四類:第一類為市場尋求型,以開辟或擴大海外市場為目的;第二類為資源尋求型,以開發海外礦產、能源和原材料等資源為目的;第三類為效率尋求型,以提高生產效率為目的;第四類為戰略資產尋求型,以獲得國外先進技術或品牌等戰略資產為目的。以下分別從國際直接投資的不同流向出發,分析雙向FDI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的機理。
1.OFDI與出口技術復雜度
OFDI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的一般性體現為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以母公司參與出口貿易為背景,直接效應指投資企業從國外取得先進技術并向母公司輸送后,新技術的使用會直接提高出口產品技術含量,實現母公司出口技術升級。間接效應包括示范效應和競爭效應。示范效應指受益于先進技術的母公司會帶動本土同行業企業和上下游企業技術水平提升。一方面,母公司產品技術升級帶來的豐厚回報會誘使同行出口企業學習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另一方面,母公司生產的新產品會對上游企業供應的原材料提出更高要求,作為下游出口企業的中間投入也會使企業配備更高水平的人力資源和設備以充分發揮中間品價值,從而間接促進整個產業出口技術復雜度提升。競爭效應指吸收了國外先進技術的母公司產品更具吸引力,擠壓本土其他企業的利潤空間,加劇出口行業競爭,同行業出口企業迫于競爭壓力會通過學習加大技術研發力度和直接購買國外技術等方法提升自身出口技術水平。即使母公司不參與出口貿易,其技術更新也可以帶動產業鏈整體技術升級,帶動方式類似于上述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有利于提升出口技術復雜度。
OFDI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存在異質性,主要體現為投資企業獲取先進技術的方式不同。就市場尋求型OFDI而言,若投資企業在東道國不直接生產產品,而是主要開展進出口服務、產品推廣和銷售、收集信息和售后服務等商貿服務業務,則此類OFDI雖然能從東道國企業技術溢出過程中受益,但其技術升級的可能性更主要來自東道國客戶對產品和服務的反饋;若投資企業在東道國直接生產產品,有較大概率雇傭當地高素質勞動力,并使用當地上游企業高技術水平中間品作為生產原料,此類OFDI的技術升級更多受益于東道國高水平人力資本和知識溢出。就資源尋求型OFDI而言,投資企業通常需要提供資金、技術、設備和勞動力等要素,獲取與東道國企業共同開發資源的權利,在出口相應技術和設備至東道國時,投資企業在一定程度上可通過“干中學”實現對已有技術和設備的改進,提升自身技術水平。就效率尋求型OFDI而言,若投資企業主要利用東道國廉價勞動力等要素提升生產效率,而勞動力等要素的低成本往往意味著東道國技術水平較低,則此類OFDI難以依靠對外投資實現明顯的技術升級;若投資企業主要追求以先進技術實現生產效率的提升,則此類OFDI可通過與東道國高技術企業聯合研發獲取先進技術。就戰略資產尋求型OFDI而言,投資企業以先進技術為目標,通過直接收購東道國高技術企業等手段獲取新技術,并在之后對新技術進行拆解、吸收,則新技術幾乎完全由國外原創。據此,筆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O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總體上起到促進作用。
2.IFDI與出口技術復雜度
I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的一般性,雖然類似于O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的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但在結果上卻與OFDI存在明顯差異。一是若國外投資企業將自身作為出口平臺,在中國生產高技術產品并向其他國家出口,則中國出口技術水平將得到直接提高,即便投資企業不參與出口而是僅將產品作為中間品投向中國生產環節,也會直接提高出口商等中國本土企業的最終產品技術復雜度。二是國外高技術水平投資企業進入中國后,會引起中國同行業企業(包括出口商)競相學習,誘導下游企業(包括出口商)升級設備和配置高素質勞動力,倒逼上游原材料供應商提高產品技術含量。三是國外投資企業的進入會加劇中國市場競爭,引發包括出口商在內的中國企業加大研發投入、尋求更先進技術等行為,促進出口企業技術升級。但與OFDI不同的是,所有權歸屬問題決定了IFDI對中國企業的壓制不容忽視,會損害中國本土產業的整體戰略利益。若IFDI技術過于先進,中國企業受限于自身技術和人力資本水平,難以模仿外資企業的先進技術,為了盡可能地保護自身在國內和出口市場的份額,不僅不會增加研發投入,反而會在仍有微薄利潤可圖的情況下放棄追趕,固守于低端技術領域,形成“低端鎖定”的局面,阻礙中國出口技術升級。
IFDI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存在異質性,體現在不同類型投資企業主要影響途徑不同。就市場尋求型IFDI而言,假定投資企業來自技術較為先進的國家,若投資企業在中國直接生產產品,則IFDI主要通過對中國同行業企業的示范與競爭、前后向產業關聯等效應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升級;若投資企業在中國只從事商貿服務而不生產產品,則IFDI更主要通過與中國企業間人才交流、自身人才向中國企業流入等途徑提升當地人力資本水平,有助于出口技術升級。就資源尋求型IFDI而言,對技術要求較低的資本密集型投資,其知識溢出空間有限,相比之下,該類投資引發的競爭作用可能更有利于中國出口技術升級;而對技術要求較高的資源勘探、開發、加工等資本技術密集型投資,除了能強化中國本土企業競爭外,還會因從國外帶入先進設備、技術等,為合作的中國企業提供更多學習機會,豐富中國企業出口的技術集;投資企業的高水平產品作為下游出口商的中間投入,生產出的高水平最終產品也能直接提升中國出口技術水平。就效率尋求型IFDI而言,追求低成本生產要素的投資企業通常來說技術水平較高,此類投資主要通過示范、競爭和產業關聯效應影響中國出口技術復雜度;而追求技術進步的投資企業通常來說技術水平較低,此類投資既可能學習中國先進企業技術以提升自身實力,刺激競爭壓力下的中國同行業出口商增大技術研發力度;又可能與中國高水平企業共同研發,雙方共享的新技術可能被應用于當地出口市場。就戰略資產尋求型IFDI而言,如果投資企業意圖獲取的目標技術被中國單一企業壟斷,則投資企業購買目標技術(或收購相應企業)的行為可能引起中國產業鏈脫節,造成中國產業發展核心技術缺失,從長期看將阻礙中國出口技術升級。
綜上所述,I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既有促進作用,也有阻礙作用。隨著中國科技自主創新能力以及中國對產業核心關鍵技術自主可控能力的不斷提升,中國產業受困于“低端鎖定”陷阱以及外資企業買斷核心技術威脅的可能性愈發降低。據此,筆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2:I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總體上起到促進作用。
1. OFDI、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
中國作為新興經濟體,國內創新水平提升仍需借助發達國家的技術溢出,OFDI逆向技術溢出為出口技術升級提供了可行途徑:一方面,完善的知識產權制度能保護對外投資企業學習先進的技術,企業在技術升級后因知識產權保護和技術標準鎖定等獲得高收益,易產生“創新惰性”,不利于本土企業新技術的自主研發和技術升級;另一方面,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可能被OFDI企業用于建立技術壁壘,維護自身的技術壟斷地位,從創新溢出理論的角度看,OFDI企業向中國上下游企業間的知識溢出與擴散受到知識壁壘的阻礙,限制國內市場的自由競爭,抑制國內技術創新,不利于出口技術升級,綜上推測知識產權保護的正向調節效應可能難以得到發揮。據此,筆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3:在OFDI促進出口技術復雜度的過程中,知識產權保護的負向調節效應更明顯,即存在順向“自鎖陷阱”。
2. IFDI、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
對中國來說,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一方面保護IFDI企業先進技術,增大本土同行企業的競爭壓力,從而促進本土企業提高技術研發力度和先進技術引入強度,推動中國出口技術升級;另一方面又因向IFDI企業提供制度保護傘,使IFDI企業先進技術不能及時傳遞給本土企業,加之過于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將嚴重阻礙本土企業模仿創新,因此,知識產權保護可能對IFDI的技術溢出產生強烈阻礙作用,不利于中國出口技術升級。據此,筆者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4:在IFDI促進出口技術復雜度的過程中,知識產權保護的負向調節效應更明顯,即存在逆向“自鎖陷阱”。
理論上雙向FDI能夠通過技術溢出和競爭激勵等多種途徑提升本土創新水平,從而促進出口技術升級。為此,構建基準回歸模型如下:
CPXit=α0+α1FDIit+α2Xit+μi+μt+εit
(1)
其中,CPXit為省份i在t年產品出口技術復雜度,FDIit為省份i在t年對外直接投資 OFDIit和外商直接投資IFDIit,Xit為控制變量,μi為個體固定效應,控制不隨時間變化的地區特征,如地理位置和歷史文化等,μt為時間固定效應,控制不隨地區變化的時間趨勢,如物價水平和總體經濟形勢等,εit為隨機擾動項。為進一步考察知識產權保護的調節效應,構建計量模型如下:
CPXit=β0+β1FDIit+β2PROTit+β3FDIit×PROTit+β4Xit+μi+μt+εit
(2)
其中,PROTit為省份i 在t 年知識產權保護,FDIit×PROTit為檢驗調節效應的交互項。
1.被解釋變量:出口技術復雜度(CPX)
借鑒樊綱等[18]用顯示技術附加值賦值原理發展出的貿易品技術附加值識別方法,同時將測度國家技術復雜度的方法推廣應用于中國省份。具體計算方法如下:
(3)
(4)
(5)
(6)
其中,RCAIin和Yin分別為省份i在出口產品n上的顯示性比較優勢指數和出口額;win為省份i出口產品n的技術復雜度在全國出口產品n總體技術復雜度中所占的權重;Zi為省份i的人均地區生產總值,本文以2005年為基期對其進行平減;CPXn為產品n在全國范圍內的出口技術復雜度;CPXi為單個省份出口技術復雜度。在計算上述指標所需的行業選取方面,HS產品分類標準將出口產品歸入二十二類行業,本文依據周祿松和鄭亞莉[19]的研究,對二十二類行業進行篩選。一是中國技術結構的優化越來越依賴工業制成品行業,較少依賴初級品行業,因而剔除初級品行業。二是部分產品的出口動態無法反映省份層面出口技術結構的變動,因而剔除該類行業。三是對于HS編碼中部分未列入常態產業、產業性質無清晰界定的雜類產品以及特殊交易產品予以剔除。最終得到HS編碼分類的十二類行業,在此基礎上計算得到各省份總體出口技術復雜度。
2.解釋變量:對外直接投資(OFDI)和外商直接投資(IFDI),即雙向FDI
相比于流量而言,存量能夠更充分地反映地區雙向FDI的歷史積累,且雙向FDI存量不存在劇烈波動現象,能更準確地描述對外投資(吸收外資)的時變趨勢。為減弱數據異方差的影響,本文以各省份OFDI(IFDI)存量取自然對數衡量對外直接投資(外商直接投資)。由于各省份IFDI存量指標無官方統計數據,因此,本文利用各省份改革開放以來歷年IFDI流量數據先平減、再按永續盤存法計算出當地IFDI存量,計算過程如下:
IFDI_Sit=(1-δ)IFDI_Si,t-1+IFDI_Fit/Pit
(7)
其中,IFDI_Sit為IFDI存量,IFDI_Fit為IFDI流量,i為省份,t為年份,δ為折舊率,參考張天頂[20]的研究,取δ=10%,Pit為價格指數,本文采用消費價格指數進行平減。各省份初期IFDI存量則參考夏良科[21]的做法,根據下式計算得出:
IFDI_Si0=IFDI_Fi0/(δ+gi)
(8)
其中,IFDI_Si0和 IFDI_Fi0分別為各省份初期IFDI存量和流量,gi為省份i 在2018年以前有IFDI數據記錄以來IFDI流量的年均增長率。
3.調節變量:知識產權保護(PROT)
知識產權保護用知識產權保護強度衡量。借鑒吳超鵬和唐菂[22]的研究,本文采用省級人民法院關于知識產權案件的結案數加1取自然對數進行量化。由于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相較于發達國家仍處于較低水平,知識產權結案數少不代表知識產權保護水平高,而恰恰是地區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建設不到位的結果,因而該指標具有一定的直接性和合理性。
4.控制變量
考慮到省份出口技術復雜度會受其他因素的影響,本文選取金融發展水平(FIN)、市場規模(MAR)、教育水平(EDU)作為控制變量。金融發展水平用各省份金融機構年底貸款余額占地區生產總值比重衡量。市場規模用年末常住人口取自然對數衡量。教育水平用各省份每萬人中普通高中在校學生數衡量。表1為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分析結果,樣本量為420,解釋變量和被解釋變量標準差均小于均值,處于合理范圍內;部分控制變量標準差高于均值,但考慮到總樣本量較小、數據極端值并非完全不合理,因而保留原樣本以供后續研究。

表1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分析結果
本文選取中國30個省份(由于西藏數據缺失不計入樣本中,同時不包括港澳臺地區)2005—2018年面板數據,數據來自于國研網對外貿易數據庫、EPS區域經濟數據庫、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據庫、各省份統計年鑒和國家統計局網站等,對于極個別存在缺失數據的樣本采用線性插值法補充。
首先,對于短面板數據先檢驗變量間是否存在多重共線性,發現各變量的方差膨脹因子均小于5,表明變量間無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其次,對面板數據應采取的回歸方法進行判斷,強烈拒絕“不存在個體隨機效應”的原假設,表明隨機效應回歸比混合回歸更合適;LSDV法顯示大多數個體虛擬變量均很顯著,可拒絕“所有個體虛擬變量均為0”的原假設,表明固定效應回歸比混合回歸更合適;Hausman檢驗強烈拒絕“兩種方法的系數無系統性差異”的原假設,表明固定效應回歸比隨機效應回歸更合適,因此,本文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同時考慮個體和時間雙向固定效應,考察雙向FDI、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關系的時空差異,并以此為基礎研究知識產權保護在雙向FDI影響出口技術復雜度過程中的調節效應?;鶞驶貧w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考慮知識產權保護的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影響的回歸結果(N=420)
由表2可知,列(1)和列(2)OFDI和IFDI的系數均在5%水平上顯著為正,說明雙向FDI顯著提升出口技術復雜度,假設1和假設2得到驗證。以上結果表明,中國“走出去”“引進來”戰略確實取得了一定成效,雙向FDI增強了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經貿往來,也逐步提升了中國各省份出口技術復雜度,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技術后發優勢,為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上趕超發達國家作出了貢獻。在列(3)和列(4)中,雙向FDI的系數均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知識產權保護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知識產權保護顯著促進出口技術升級,這一研究結論與多數文獻的研究結論相吻合。進一步觀察可知,列(3)和列(4)雙向FDI與知識產權保護的交互項系數始終顯著為負,驗證了假設3和假設4,表明即使雙向FDI能夠促進出口技術復雜度提升,但是在當前中國國際投資構成與知識產權保護的雙重作用下,知識產權保護與本土尋求技術進步的意愿背道而馳,表明借助國外投資“以投資換技術”“以市場換技術”的模式明顯受阻,抑制了地區出口技術升級及其在全球價值鏈中地位的提升,形成知識產權保護的順向、逆向“自鎖陷阱”。
1.替換出口技術復雜度測算方法
前文測算出口技術復雜度時,并未對出口貿易的類型進行劃分,該指標中包含了大量加工貿易的信息,可能因地區進口高技術中間品、經簡單加工而出口不能如實反映本地區的出口技術水平,進而產生高估出口技術復雜度的統計假象。鑒于此,本文借鑒陳曉華等[23]的測算方法,剔除出口技術復雜度中來自國外進口產品的部分,得到不包括加工貿易成分的出口技術復雜度,重新檢驗結果(1)穩健性檢驗結果未在正文中列示,留存備索,下同。顯示,無論是對于 OFDI 還是 IFDI,無論是否考慮知識產權保護因素,前文結論都依然成立,說明結果具有一定穩健性。
2.內生性檢驗
雖然雙向 FDI 和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有利于促進地區出口技術升級,但從逆向的過程來看則可能存在一些內生性問題:一是出口技術復雜度的提升有助于本土企業“走出去”,通過對外投資尋求更大的市場和更豐厚的利潤。二是出口技術復雜度較高往往代表當地科技水平較高,容易吸引更多技術尋求型的國外企業在當地投資。為了解決上述逆向因果問題引發的模型估計偏誤,本文采用面板GMM方法對前文結論進行檢驗,選取OFDI、IFDI和雙向FDI與知識產權保護交互項等變量的滯后一期作為各自的工具變量。檢驗結果顯示,雙向FDI和知識產權保護均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促進了地區出口技術升級,知識產權保護在雙向FDI促進出口技術升級過程中起到明顯的阻礙作用,這進一步證實前文研究結論的可信度,中國各省份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確實形成了順向與逆向“自鎖陷阱”。
為進一步考察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的影響是否存在行業異質性,將出口產品按照所屬行業進行分類。各地區出口產品不僅包括對資本和技術依賴較高的高技術含量產品,而且包括對勞動力依賴較高的中低技術含量產品,不同類型產品中技術要素的分布差異決定了雙向 FDI對出口產品技術復雜度影響的差異。對于技術含量較低的行業,其生產技術較為成熟且技術的漸進式創新空間有限,對低成本勞動力的依賴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行業創新能力薄弱,因此,這類行業從雙向FDI的知識溢出中獲得技術升級的可能性較低;對于技術含量較高的行業,其生產技術創新空間大、迭代升級頻率高,創新要素更為豐富和活躍,對高素質勞動力的吸納也意味著更強的知識吸收與轉化能力,因此,這類行業從雙向FDI的知識溢出中獲得技術升級的可能性也應當較大。上述分析表明,地區總體出口技術復雜度不能十分清晰地反映地區技術進步的內在差異,應從不同類型行業的角度出發,考察雙向FDI 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的影響差異以及知識產權保護調節效應的行業差異。出于此種考慮,本文依據OECD對產品按技術進行分類的標準,并參考黃先海[24]的產品分類法,將最終的十二類出口行業劃分為勞動密集型行業、資本密集型行業和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在此基礎上測算各省份不同類型行業的修正出口技術復雜度,進而開展更為深入的研究,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考慮知識產權保護的不同類型行業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影響的回歸結果(N=420)
表3進一步強化了前文結果的可信度。在三類行業中,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的促進作用明顯呈現出“資本技術密集型>資本密集型>勞動密集型”的特征。一方面,可以解釋為前兩類行業較為依賴技術進步,對先進技術的尋求動機強,會投入更多人力物力以吸收對外投資企業傳遞回本土的知識以及先進外資企業帶來的知識溢出;另一方面,可以解釋為勞動密集型行業已趨于成熟,技術進步空間較小,從雙向FDI的知識溢出中能夠吸收的知識有限。
考慮知識產權保護的作用后不難得到一些新的發現:首先,知識產權保護對三類行業的出口技術復雜度均起到了顯著的促進作用。這說明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確實起到了激勵本土創新、提升本土技術水平進而促進出口技術升級的作用。其次,在雙向FDI 影響各行業出口技術復雜度的過程中,知識產權保護均產生了顯著的負向調節效應,即前文提到的兩類“自鎖陷阱”。這種負向調節效應與知識產權保護對各行業的促進作用相似,在強度上均呈現“資本技術密集型>資本密集型>勞動密集型”的梯級分布。這說明中國現行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不夠完善,阻礙了國外先進技術通過雙向FDI被本土企業充分吸收,且這種“自鎖陷阱”更主要來源于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和資本密集型行業。雙向FDI與知識產權保護之間關系的失衡,不僅會導致雙向FDI促進本土出口技術升級的效果大打折扣,還會連帶引發本土技術積累的降速,拖累中國向全球價值鏈高端攀升的進度。
通過研究中國各省份雙向FDI、知識產權保護與出口技術復雜度之間的關系,本文為雙向FDI影響地區出口技術升級的爭論充實了證據,并提出了一個具有實踐意義的問題:當前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是否在雙向FDI中引發了“自鎖陷阱”?本文首先測算了2005—2018年中國各省份的總體出口技術復雜度,驗證了雙向FDI對出口技術復雜度的促進作用,在此基礎上探究了知識產權保護的調節效應,提出并證實了知識產權保護存在的“自鎖陷阱”,這也許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部分學者提出的重要觀點:現階段知識產權保護水平與中國的承受范圍不符,中國過早實行了對發達國家更有利的知識產權規則。進一步的研究表明,無論是順向“自鎖陷阱”還是逆向“自鎖陷阱”,在資本和技術較為密集的行業都表現得更為突出,因此“自鎖陷阱”問題在中國著力提升出口技術水平、走向全球價值鏈高端的過程中不可忽視。
基于上述結論,結合當前中國實情,筆者提出以下政策建議:首先,優化國際直接投資。中國國家層面以及省份層面有必要出臺激勵政策,鼓勵本土企業尤其是資本技術密集型企業在對外投資時尋求先進的國外技術,并鼓勵投資企業在國內市場推廣先進技術、與上下游企業開展合作,促進知識溢出。對于有意來華投資的海外企業,應更加重視具有先進技術的企業,給予此類企業更多優惠政策。其次,完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既要從源頭上保證立法符合當前經濟發展要求,確保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在理論上有更強的可行性,又要注重實際保護過程時的執法到位,防止立法嚴、執法寬的現象,削弱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的效果。最后,保護國內產業發展。應當在關鍵技術領域加大研發投入、提升自主研發能力;加強對外資企業壟斷行為的監督,保護國內資本、技術較為密集的行業健康發展;鼓勵技術水平較低的企業加快向資本、技術密集方向轉型,逐步實現價值鏈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