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唐人傳奇成熟于一種獨特的社交氛圍中。唐代的青年士大夫,其社交文化,沒有魏晉貴族的玄遠縹緲,但多了幾分豪宕、才情和不拘細節:除了切磋詩、文、賦之外,也時常談說奇聞異事,諸如神仙、鬼怪、軼事等。他們不求事情的真實,而希望從中獲得超越日常生活的幻想情趣。許多傳奇作者對此都津津樂道,如《太平廣記》卷二八《郗鑒》(出《紀聞》)、卷七四《俞叟》(出《宣室志》)、卷八三《張佐》(出《玄怪錄》)、卷一二八《尼妙寂》(出《幽怪錄》)、卷三四三《廬江馮媼》(出《異聞集》)、卷四八八《鶯鶯傳》(元稹撰)、陳鴻《長恨歌傳》、李公佐《古岳瀆經》、《三水小牘·王知古》等都描述了當時士大夫熱衷于“宵話奇言”“征異話奇”“各征其異說”“宵話征異”的社交生活。在這種肆意揮灑才情的社交氛圍中,他們以六朝雜傳記為借鑒,以社會人生為參照,以佛道的想象為羽翼,創造了豐富多彩的傳奇小說。






造成婚外戀的女主角,《廣異記》替名聲極壞的狐精翻案,俳諧逞才,倜儻不羈,其想象世界別有一種風趣。
其四,民間俗賦也成了模擬對象之一。賦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文體。南北朝時期,從民間產生了俗賦:既有故事情節,又錯雜使用駢文及五言詩。這種體制與風格,為張鷟《游仙窟》所繼承和發展?;蛟S有必要補充一句:唐人傳奇基本上是一個由青年士大夫構筑起來的藝術世界,一個充滿清純氣息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中心是青年士大夫的戀愛、理想和才情。它在風度方面與俗文學有著深刻的差異;過分向世俗傾斜的《游仙窟》被后起的傳奇作家入了另冊,并不讓人感到奇怪。它在唐人傳奇中是一個孤立的存在。
從上面的粗略概括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傳奇作家在文體方面上下求索,無論是史家傳記,還是辭賦駢文,他們都嘗試著“為我所用”?!豆喷R記》和《游仙窟》采用第一人稱限知敘事,《補江總白猿傳》采用第三人稱限知敘事,也是唐人有意識創作傳奇的標志之一。他們為唐人傳奇的成熟作出了貢獻。當然,開拓者的成就畢竟是有限的:傳奇數量從總體上說太少,質量也有待提升。











其四,把辭賦駢文的技法融入傳、記的敘事架構之中。敘事中穿插詩歌,在魏晉南北朝已有先例,如《拾遺記》卷一敘帝子與皇娥并坐,皇娥倚瑟而歌。初期唐人傳奇中穿插詩的現象又多了一些。盛期唐人傳奇所取得的進展尤為可觀:不僅出現了詩的創作與傳奇的創作相輔而行、詩人與小說家聯手的盛況,還產生了像沈亞之這樣以“詩才”為主要憑借而進入傳奇領地的作者,詩在性格刻畫和情節發展中的作用更為普遍。把史家的傳、記與辭賦駢文的描寫手法結合,在魏晉南北朝也偶有先例,如《搜神記》卷一《弦超》、《拾遺記》卷七《薛靈蕓》等。初期唐人傳奇中的《補江總白猿傳》等已著意于風景的摹繪。而盛期唐人傳奇的收獲在廣度和深度上都是空前的:駢散兼施的描寫,極大地拓展了語言的表現力。《柳毅傳》《長恨歌傳》《玄怪錄》等的文筆均是第一流的。而沈亞之的“怪艷”,《玄怪錄》的詼詭,尤別具風味。
大刀闊斧地以辭賦駢文改造傳、記,唐人傳奇由此展開了生機勃發的局面。
從穆宗初到懿宗末(821—873 年),唐人傳奇的成就以傳奇集為主,較為著名的有:薛用弱《集異記》、李復言《續玄怪錄》、薛漁思《河東記》、鄭還古《博異志》、盧肇《逸史》、無名氏《會昌解頤錄》、陸勛《集異記》、李玫《纂異記》、張讀《宣室志》、裴铏《傳奇》、袁郊《甘澤謠》。單篇的著名傳奇有:柳珵《上清傳》、房千里《楊娼傳》、托名牛僧孺《周秦行紀》、薛調《無雙傳》。無名氏《東陽夜怪錄》也可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從穆宗初到懿宗末,這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傳奇中也彌漫著感慨深重的憂患意識。與盛期傳奇集中抒發仕途感慨和關于情愛的玫瑰色情愫不同,伴隨著詠史詩等富于諷刺意涵的文學體制的興盛,傳奇亦多影射和抨擊朝政,李玫《纂異記》等尤其鋒芒畢露。例如,《纂異記·蔣琛》(《太平廣記》卷三〇九引)敘蔣琛在霅溪太湖見眾水神聚會吟詩作歌的事,即與“甘露之變”有關。小說抒寫的情緒較為復雜。一方面,作者以屈原象征那些忠耿殉節的大臣,贊嘆他們雖死猶生,雖敗猶榮。因此,刻意安排“屈大夫左持杯,右擊盤,朗朗作歌”,豪邁悲壯地昭告世人:“貪名徇祿而隨世磨滅者,雖正寢而死兮無得與吾儔?!绷硪环矫妫纯嗟牡磕钣謺r時漫過激越的頌揚,成為主旋律?!妒Y琛》先讓一位“皤皤美女唱‘公無渡河’歌”;又安排曹娥唱“怨江波”;“公無渡河”模擬妻子的口吻,“怨江波”模擬女兒的口吻,其情感基調則同為傷悼和悲怨。
世紀末的情緒在傳奇中往往經由兩條渠道流瀉出來:一是抒發盛衰無常的感慨,名吊古而實傷今;一是著力渲染大風暴之前密云翳日、令人窒息的氣氛?!秱髌妗贰陡蕽芍{》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以袁郊為例,他生活在一個朝政紊亂、危機四伏的年代,心境凄涼,其《甘澤謠》因而彌漫著濃郁的悲愴情調:紅線是他筆下飄逸不群的女俠,但面對離別,也和常人一樣手足無措,像一個脆弱的孩子,她承受不住離別的傷感,遂假裝醉酒,躲開了。可心頭的哀怨是能躲開的嗎?


在《傳奇》《甘澤謠》中,時??梢娨鈿怙L發的豪俠。

盛期傳奇也寫仙女與人間男子的情愛,但多是“思凡”類型;此期則側重描述仙女對“凡人”的度脫?!短綇V記》卷十五《裴航》(出《傳奇》)敘裴航歷盡艱辛,終與云英“議姻好”,其歸宿是進入仙界。卷六九《馬士良》(出《逸史》)敘馬士良答應娶守護上仙靈藥的谷神之女為妻,不僅躲過殺身之難,且得長壽。因此,對那些不解風情的青年男性,作品在調侃他們呆若木雞的同時,每每惋惜他們錯過了仙緣。如《太平廣記》卷六八《封陟》(出《傳奇》)、卷三五《楊真伯》(出《博異志》)等。
前代文人特有的風神情韻則在薛用弱《集異記》中得到了一往情深的展現。它是對失去了的美麗人生的追懷,其背景乃是現實的動蕩不寧。大多數作者所矚目的情愛與豪俠題材,薛用弱很少涉及。他偏愛的不是“無關大體”的浪漫人生,而是“無關大體”的飄逸人生。柔情俠骨,因浪漫而熱烈;仙風道骨,因超拔而恬淡;至于前輩的軼聞韻事,亦無關于風情。他所品味的,是與王、孟、韋、柳詩境相近的美。




其二,一波三折的情節之奇。
隨著情愛題材的作品急遽減少,苦心構思曲折情節的作家占據了小說界的核心位置。裴铏、李復言等是他們中的佼佼者。
以《傳奇·崔煒》為例,其情節以曲折著稱。人生本來就是曲折的,諸多格言如“塞翁失馬,焉知非?!?,“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都蘊含了來自生活的哲理。而裴铏則將生活的哲理充分地戲劇化了。本篇敘崔煒入南越王趙佗墓及娶齊王女田夫人的事。故事拉開帷幕時,崔煒已因“不事家產,多尚豪俠”而“財業殫盡”,只能棲身于佛廟。盡管如此,他依舊俠骨錚錚,慨然助乞食老嫗償還甕值。老嫗用少許越井岡艾來酬謝他,說是能治一切贅疣,“不獨愈苦,兼獲美艷”。老嫗的話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故崔煒“笑而受之”——這是一個有身份的人雖不拿對方的話當真卻也不忍使對方下不來臺的寬厚大度的笑;讀者呢,當然也不相信老嫗的艾有如此神通。然而,數日后,崔煒果真為一老僧治好了耳上贅疣。老僧無以奉酬,薦崔煒給“藏鏹巨萬”的任翁療“斯疾”,任翁病愈,盛情款留崔煒,欲以十萬錢為酬金。至此,讀者確信崔煒已時來運轉,并期待他“兼獲美艷”。正當讀者作此設想時,崔煒卻突然面臨殺身之禍——且兇手就是任翁?!皶r任翁家事鬼曰獨腳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時已逼矣,求人不獲?!比挝特撔?,擬殺崔煒。而崔煒還在等著酬金呢!讀者既憤憤不平,又緊張至極。山窮水盡處,忽又柳暗花明:任翁之女私下叫崔煒逃走?;艁y中崔煒落入一大枯井,乃一巨穴,中有一數丈長的白蛇盤曲。它會吃掉崔煒嗎?讀者不能不作此想。結果,它不但未加害于崔煒,反因崔煒為它治好了嘴上的疣,把他送到了南越王趙佗宮中。后又幾經周折,終與田夫人成親。得失、禍福,本是司空見慣的人生現象,而到了裴铏筆下,卻成了不尋常的戲劇情節或場景。這便是“奇”!
裴铏、李復言的傳奇,其結局往往在開頭部分就暗示或預示出來了,但這并未減弱情節的戲劇性,相反還有助于增強其戲劇性。其匠心在于,在經營情節時,把握住了下述幾個環節:一、中心人物的目的或歸宿明確,這既規定了情節走向,又加強了懸念意味,如裴航的“藍橋便是神仙窟,玄霜搗盡見云英”,崔煒的“不獨愈苦,兼獲美艷”,韋固的必娶“賣菜媼陳婆女”。二、目的反復受阻。突然出現的情況幾乎使中心人物像是走近了與預定結局完全相反的終點。如韋固的娶刺史王泰女、裴航的尋不到玉杵臼、崔煒的落入蛇穴。三、突轉。傳奇中的突轉可以將作品以驚心動魄的方式推向結尾,如崔煒被玉京子(蛇)送入南越王趙佗宮中,裴航與云英成親而成仙,韋固娶的王泰女就是“陳婆女”。結局雖然早已預定,可結局最終到來時卻令我們愕然:它既是合情合理的,又是出人意料的。
其三,佛、道觀念外化為小說結構。
因果是佛教的一個中心觀念。佛家相信,人按照其行為的善惡,定要受各種報應?,F在一生所受的禍福,即是前一生的業報。
李復言《續玄怪錄》多有這類情節。在現在一生里,“果”已經注定,無論你怎么努力也改變不了它?!抖ɑ榈辍酚葹榈湫偷夭捎昧诉@種結構方式:韋固只能娶“陳婆女”,他的一切抗爭都無濟于事。在這種結構中,人的卑微和無能為力帶有濃郁的悲劇意味,情節因而極富戲劇性。




從僖宗初到五代初(874—910 年),這是唐人傳奇發展的晚期,以傳奇集為主,較著名的有皇甫氏《原化記》、康駢《劇談錄》、高彥休《闕史》、柳祥(或李隱)《瀟湘錄》,皇甫枚《三水小牘》尤為出色。較重要的單篇傳奇有:無名氏《靈應傳》、杜光庭《虬髯客傳》。




卻超然于功利之外。盜俠沒有早期俠士那種道德感和打抱不平的人生信念,他們的身份標志是“才俊”:“才俊”使之可以無掛無礙,如云游空際,自由自在并不乏豪邁地消遣人生。
唐末是傳奇小說的蛻變期?;蛘哒f,傳奇小說從此進入了長期的低谷狀態。這集中體現為兩個方面:
其一,題材陳陳相因,新意不多。
以皇甫氏《原化記》為例,其《周邯》(《太平廣記》卷二三二引)一篇系將裴铏《傳奇·周邯》(《太平廣記》卷四二二引)縮寫而成,內容無多大出入,只是將相州改為汴州,王澤改成邵澤,篇末祭龍的改成周邯而已,文字卻更為簡率。其他如《原化記·葫蘆生》(《太平廣記》卷七七引)之于盧肇《逸史·李藩》(《太平廣記》卷一五三引)、《原化記·畫琶琵》(《太平廣記》卷三一五)之于劉敬叔《異苑·父廟》等,其因襲跡象均一目了然。
其二,議論化傾向削弱了傳奇的美感魅力。
散體古文發展到唐末,出現了羅隱《讒書》這一類幾乎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的文章,簡單的故事與由此引申出的尖銳議論相結合,是常見的寫法之一。這種寫法也為一些傳奇作家所采用,柳祥《瀟湘錄》便極為典型:或批評執政者,或質疑某些傳統觀念,或闡述治國方略。其立論雖不乏新警之處,但用傳奇來承擔這一職能,并不合適。《闕史》《劇談錄》等也熱衷于高談闊論。


與唐詩并稱為“一代之奇”的唐人傳奇,經歷了一個怎樣的歷史進程?它何以在唐代成熟并取得卓越成就?在每一個具體的發展階段,其精神氣質和藝術風貌各有什么特征?本文就這些問題所作的回答,是嘗試性的,而非標準答案。拋磚引玉,期待有更好的解讀或闡釋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