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萌
(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光明日報》形容歌劇《沂蒙山》為“激蕩人心的大江”,《求是》刊文稱歌劇《沂蒙山》為“全景式、史詩性、真實感、具象化的歷史畫卷”,不僅如此,《沂蒙山》還獲得了中宣部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第三十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白玉蘭戲劇獎”提名,并入選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70 周年全國舞臺藝術優秀劇目暨優秀民族歌劇展演、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展演劇目等,自2018年《沂蒙山》歌劇首演以來,其可謂是收獲無數好評,成為新時期“現象級”的民族歌劇作品之一。基于此,本文將從民族歌劇《沂蒙山》中經典與創新的交融兩方面入手,探討歌劇《沂蒙山》成功背后的民族性與世界性。
余樹蘋在“什么是經典”的討論中曾提及:所謂“經典”一是具有歷史的深厚積淀,二是具有普遍的認同性。山東作為齊魯文化的發源地,不僅具有悠久的歷史沉淀與文化背景,同時還是我國革命老區之一,誕生了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兒女。習近平總書記在山東考察時指出:“沂蒙精神與延安精神、井岡山精神、西柏坡精神一樣,是黨和國家的寶貴精神財富,要不斷結合新的時代條件發揚光大。”歌劇《沂蒙山》便是取材于山東地區經典的紅色沂蒙為主要故事背景,強調軍民水乳交融、生死與共鑄就的沂蒙精神,可以說,歌劇《沂蒙山》的上演正是響應了總書記的指示,于新時代下進一步呈現紅色歷史,延續紅色基因,因此歌劇《沂蒙山》對于題材的選擇是經典的。
巍巍蒙山下鐫刻著諸多先輩的革命事跡,親親沂水中流動著英烈的熱血,這片革命熱土上,涌現了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兒女,有用乳汁哺喂傷員的沂蒙母親,有擁軍支前的“沂蒙六姐妹”,更有眾多已登上舞臺與熒幕的,以沂蒙為主題的舞劇、電影等。然而,歌劇《沂蒙山》與以往選用“紅色沂蒙”主題的文藝作品不同,它在沿用經典題材的基礎上努力找尋新角度,在刻畫民眾擁軍的基礎上同時強調了八路軍對于人民的愛護,形成軍民間的“雙向”故事線,其按照時間的發展順序為推進方式,于“奉獻”間展現軍民魚水情,從“承諾”的新角度中,體現生死與共的沂蒙精神。
歌劇《沂蒙山》主要戲劇沖突爆發的兩大敘事場景,分別為“淵子崖戰役”以及“大青山突圍”。這兩個戰役是我軍抗日戰爭歷史上的獨立戰役,之所以被統一融入了歌劇《沂蒙山》的故事情節之中,在于它們都體現了軍民水乳交融、生死相依,保存并壯大敵后民族抗日力量直至勝利的堅定決心。
1.以淵子崖戰役為背景
這一在我軍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村自衛戰典范”的案例,于歌劇開篇時混合著日寇滾滾硝煙的炮火,在男女主角的婚禮中,伴隨著婚禮的紅色與村民的鮮血,于巨大的悲喜反差之下緩緩呈現出來。淵子崖戰役中“土槍大炮”與日寇利器的慘烈對抗,被一聲嘹亮的沖鋒號打破,八路軍聞訊趕來,救下了與日寇激戰一天的崖子莊村民,八路軍由此成為了崖子莊村民心中的守護神和親人——八路軍“軍愛民”的形象樹立了起來,為后文“民擁軍”的情節發展做了鋪墊,這也就形成了歌劇《沂蒙山》中軍民彼此奉獻的第一對關系。
正是由于八路軍的解危,崖子莊的村民意識到,原來素昧平生的八路軍是真正守衛自己家園的忠誠之士,這促使他們與八路軍成為了血脈相連的一體,合理的將情節順利地推進到八路軍在崖子莊建立政權,軍民其樂融融,并順利的引出林生與眾村民響應號召,堅定地參軍奔赴前線。在補充了新戰士的八路軍又一次出發后,崖子莊留下了夏荷等幾名八路軍傷員藏于大山深處的山洞中,而由于日寇的包圍,村子里糧食無幾,下山尋找的村民引來了日寇的襲擊,準備放火燒洞,危機之中孫九龍帶領幾個村民頂替傷員,毅然赴死,這種以命換命的壯舉形成了軍民彼此奉獻的第二對關系。
2.以大青山突圍為背景
大青山突圍,是我軍一場非常慘重的突圍戰,有近千人壯烈犧牲,歌劇《沂蒙山》的第四場劇目便是圍繞這場戰役而展開的。在這一場中,男主角林生為了保護鄉親,引開敵人,在孫九龍與村民頂替傷員的同一場布下,拉開手榴彈與敵人同歸而盡,這種相近舞臺布景下的軍民彼此守護,再一次強調了魚水之情的沂蒙精神;與此同時,八路軍戰士夏荷在掩護鄉親們撤退突圍時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地將剛出生的女嬰托付給了女主角海棠,可以說正是由于山洞內村民的英勇大義,才有了夏荷后來毫不猶豫的托孤,也正是目睹了八路軍不畏生死地掩護群眾撤退,海棠才會毫不猶豫的在物資匱乏的戰爭年代,收養夏荷的孩子,由此,又一次的形成了軍民彼此奉獻的關系。
歌劇《沂蒙山》對于魚水交融的沂蒙精神的闡發角度為交疊的軍民間的彼此奉獻,而觀眾也在這彼此交疊的內容推進下,更深刻地理解何為“魚水交融”,何為“生死與共”,擺脫了空喊口號,單方面強調民擁軍的“蒼白感”,“軍愛民”與“民擁軍”的邏輯關系在這一交疊間得以合理化。
軍民間的承諾總是伴隨著戲劇矛盾。山洞內村民以命換命的壯舉來自于他們在部隊離開時許下的照顧好八路軍傷員的承諾,而這個承諾卻讓本應是家庭中的父親、兒子打破了維系“小家”的諾言;女主角海棠讓兒子小山子引開敵人,完成了對于夏荷托孤的承諾,卻放棄了一名母親對于自己孩子的承諾;丈夫林生為了掩護群眾轉移慷慨赴死,是對海棠“活著回來”承諾的違背,卻完成了八路軍守護人民的承諾。與此同時,劇中的人物也在這一次次的承諾與背信中逐漸成長起來。女主海棠從最初不支持丈夫參軍的普通婦女形象,一步步成長為一名偉大的女性,男主角林生也在承諾中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八路軍戰士;劇目中的其他人物,例如“崖洞就義”中下山找食物卻引來日寇的福順,也在目睹村民英勇就義后,一改貪生怕死的性格,完成了自我人格的成長。可以說歌劇《沂蒙山》并不刻意刻畫每一位人物的完美品格,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他們最初并不完美,但在軍民間承諾的一次次堅守下,完成了各自的成長歷程,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展現了戰爭時期的矛盾與人性堅守的不易,這種對于承諾的新刻畫視角,充分體現了山東人“堅守大義”的珍貴品格。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整個歌劇在內容的處理上,不僅選擇了淵子崖戰役和大青山突圍等真實戰役,還在沂蒙根據地無數抗日事跡的基礎上,進行了戲劇性加工,讓劇中的每一位人物、每一個故事情節都有據可依又滿足戲劇沖突。例如,夏荷犧牲前用自己的鮮血哺乳幼兒、海棠組織村里婦女為前線送補給的情節分別借鑒和引用了“沂蒙母親”與“沂蒙六姐妹”的感人事跡,這些真切而又符合劇情需求的內容,不僅增加了觀看時的真實感,還于細枝末節中再一次強調了沂蒙精神。
由此可見,歌劇《沂蒙山》對于故事情節的處理是遞進的,它在每一對軍民關系的推進中,擯棄了以往“紅色沂蒙”文藝作品中單向的“民擁軍”的立意,從經典的題材中再次出發,于軍民的雙向奔赴間找尋新的角度,更深層次地刻畫軍民魚水之情的沂蒙精神,同時其對于“承諾”角度的引入,充分體現了山東人的人物性格,使得整個歌劇傳達了一種積極向上的山東革命老區的精神風貌。
在音樂創作中吸取運用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民間音樂素材,是中國民族歌劇創作一直以來的優良傳統。歌劇《沂蒙山》主要通過引入山東地區經典民歌《沂蒙山小調》、引入戲曲板腔體、曲藝音樂等中國經典傳統音樂元素以及使用分節歌等方式,既將山東民間音樂的元素體現的淋漓盡致,又在保留歌劇民族性的同時,構建了完整的歌劇思維。
劇中很多唱段與器樂旋律的動機來自山東民歌,凸顯了歌劇《沂蒙山》濃烈的山東地域特征,其中最為主要也是最為核心的山東民歌元素即運用《沂蒙山小調》。《沂蒙山小調》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中國優秀民歌,其創作于1940年剛剛創立不久的沂蒙山抗日根據地,歌曲以沂蒙民間俗曲曲調為基礎,結合由山東逃荒至東北的賣唱人所演唱的丐歌進行加工,譜成曲調,其最初的名字叫做《打黃沙會》,1952年《沂蒙山小調》首次以配樂的身份出現于電影《南征北戰》中,1953年秋,山東軍區政治部文工團對《沂蒙山小調》進行重新改譜,并將原曲中的抗日主題修改為歌頌家鄉的內容,并定名為《沂蒙山小調》,由此《沂蒙山小調》正式誕生。可以說《沂蒙山小調》從誕生、發展的過程中,集中體現著“沂蒙歷史”“沂蒙風俗”“沂蒙精神”等文化元素,其在歌劇《沂蒙山》中的運用,代表著一種文化身份的認同,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因此,歌劇對于《沂蒙山小調》的引入是經典的。但是,引入的同時,并不是“拿來主義”的直接使用,而是將《沂蒙山小調》的旋律“掰開、揉碎,融入全劇音樂當中”。其首次出現于歌劇的《序曲》中,但當正式的唱段開始進行時,又轉為了歌劇本身的原創音樂。《沂蒙山小調》的音樂元素不斷地在場間曲、前奏、間奏中反復出現,只有在最后一場的詠嘆調《沂蒙山,永遠的爹娘》副歌高潮中才完整地出現了一次《沂蒙山小調》的變奏,這種對于民族歌曲創新的引用與運用,既保留了受眾對于《沂蒙山小調》原曲音樂精神的共鳴,又符合了歌劇的整體思維,體現了歌劇獨特的藝術表現本質和審美精神。
除此之外,歌劇《沂蒙山》也運用了山東其他經典民歌動機,例如《趕牛山》的音樂動機出現于第一場《婚禮歌》中,《鳳陽歌》的音樂動機出現于第五場的《就在山水間》中,以及《我的家鄉沂蒙山》《誰不說俺家鄉好》等經典民歌動機的運用,既完成了民歌的時代化演繹,又體現了歌劇整體的山東特色,從而使觀眾在欣賞歌劇時于十足的“魯味”中品味傳統音樂與世界文化的交融。
居其宏曾指出“民族歌劇除了具備中國歌劇應當具備的所有品格,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在創作主要人物核心詠嘆調的時候,用上戲曲板腔體的思維。”不同于以往的民族歌劇中對于詠嘆調的運用,歌劇《沂蒙山》不僅適應時代特點在詠嘆調的運用中增加了音樂劇的特色,還在表現劇中悲情色彩的段落中結合戲曲板腔體的特點來進行詠嘆調的表現。例如,夏荷在臨終真情告白時的詠嘆調《沂蒙的女兒》以及海棠在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小山子引開敵人犧牲時所演唱的詠嘆調《蒼天把眼睜一睜》兩個唱段中,加入了板腔體中的垛板、拖腔以及緊拉慢唱,豐富了唱段的節奏變化,加強了戲劇張力;在演唱方法中也更靠近民族與戲曲色彩。除此之外,歌劇《沂蒙山》中的詠嘆調還兼有山東地方民歌特色,像海棠與夏荷的二重唱《世間哪有這樣的情》中,采用了山東《鳳陽歌》半音音型的地方音樂曲調。這樣一來,原本帶有西式色彩的詠嘆調便增添了強烈的民族地域色彩,而整個音樂選段又統一于詠嘆調的運用之下,沒有違背歌劇的整體思維,這種西方與民族的巧妙結合既拉近了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又喚起了觀眾心底的民族認同感。
歌劇《沂蒙山》還將與“詠嘆調”并重而置的“宣敘調”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揚棄”。例如,在《五子炮》《海棠呀,讓他去吧》《怎么辦,怎么辦》中采用民間故事中常用的敘事體裁——“分節歌”作為載體,用以表現戲劇沖突中飽滿的情感變化,避免了因傳統宣敘調同音反復而形成的中西語境錯位感。并且為了快速推進劇情發展,歌劇還采用了帶有曲藝風格的三字句式,像日寇圍剿與山洞襲擊等危急時刻,避免了“話劇 + 唱”的突兀,又表現了強烈的矛盾沖突,將劇情與音樂進行了高度的統一。
除此之外,歌劇《沂蒙山》還吸納了山東秧歌、山東快書的風格元素以及《八路軍軍歌》《解放區的天》等經典革命紅歌主題的變形引用,讓觀眾可以沉浸式地感受山東這一革命老區的紅色戲劇氛圍;鄉土式的對白,更是融入了地方風土人情的特色。可以說,整個歌劇無論是經典的民歌選用還是經典的民族音樂形式的吸納,均佐證了《沂蒙山》成為“歌劇民族化”的典范,這種傳統文化特色的融入與具有時代感的歌劇表現,為中國民族歌劇未來的音樂創作方向提供了有益參考。
歌劇《沂蒙山》自2018年首演后,已累計完成各類演出150余場,現場觀眾約27萬人次,網絡觀看量超4000萬人次,創下了近年來國內歌劇舞臺演出場次之最,毋庸置疑的成為了繼《白毛女》《洪湖赤衛隊》《江姐》之后,新時代的又一部現象級的經典力作。在2018年首演成功之后,歌劇《沂蒙山》開啟了全國各地的巡演模式,與以往其他經典歌劇巡演方式不同,創演團隊為適應不同的舞美體量,不同的演出場所,不同的受眾需求,又一次引入了符合當下時代背景的方式,創新打造了多個巡演版本。
這多個巡演版本中,有以王麗達、楊小勇、王傳亮、張卓、金鄭建等全國知名演員為主演,山東歌舞劇院演職人員為班底,承擔“門面擔當”的首演舞臺版;有為適應國內大部分城市的劇場條件,打造的巡演舞臺版本,主要通過對舞臺搭建、具體舞美陳列、演員總量等方面的縮減,以及為適應范圍廣、場次密的巡演需求,將演員全部換成山東本地演員等方式進行展現;還有為適應縣市區演出,走進基層等演出需求的音樂會簡版,這個版本由于受缺少符合民族歌劇演出的標準化劇場的客觀條件影響,主要采用高度濃縮的主要唱段、主要故事情節的巡演方式進行展現;同時還有為了針對鄉村、社區、軍營等場所,更為濃縮的九位主要人物的、將經典唱段串聯而成的九人小版《沂蒙山》。除此之外還有戲劇音樂會版、重唱合唱版、山東臨沂版等,這種從三百人到九個人的不同巡演版本,形成了不同舞美體量、不同演職員構成、不同成本費用的梯次結構,讓民族歌劇更適應現代快速的生活節奏,真正實現了到人民中間去,為人民而歌唱。
這一系列的經典劇目的新巡演方式,將這座移動的“紅色文化紀念館”送到群眾身邊,更廣泛地傳播了沂蒙精神。同時,不同巡演版本的打造,不僅可以突破演出場地與資金預算的限制,還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對當地歌劇人才進行培養的積極意義。由于歌劇《沂蒙山》的主創團隊、主演團隊基本上來自于省外,演職人員的班底大部分采用山東省歌舞劇院的演員,像在首演舞臺版中,女主角海棠的扮演者為王麗達,配角山妮子的扮演者為山東歌舞劇院青年演員袁野,到了巡演舞臺版本中,袁野則成為了女主角海棠的扮演者,這種外請與本地結合、明星梯隊帶領著青年梯隊的合作方式,一方面保障了歌劇《沂蒙山》的獨特性,同時也為當地的演出團體進行了人才梯隊的構建,還在某種程度上通過青年演員吸引年輕受眾,通過這種“非明星效應”的青年歌劇演員的校園巡演,形成了沂蒙精神的新時代傳承,同時讓大學生更近距離的觀賞民族歌劇,了解民族歌劇,這也為歌劇人才補充,構建歌劇藝術賞析氛圍具有積極的意義。
綜上所述,歌劇《沂蒙山》是一部史詩般全景反映沂蒙抗戰歷史進程的歌劇,是一部對中國民族歌劇繼承與創新的精品力作,其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源自對經典題材的創新性闡發,它是由真實的歷史事跡提煉出來的既合理又符合戲劇沖突的故事,它于軍民雙向的奔赴間與承諾的“守”與“違”中,以小見大地頌揚了軍民魚水之情的沂蒙精神,它于民族性的經典紅色題材與世界性的歌劇藝術體裁間遵循了歌劇藝術的審美特質;通過扎根傳統民族音樂藝術,運用傳統民族元素的方式,進行了傳統美育的傳播,增加了受眾的民族自信與文化自覺;通過對已成現象級的經典歌劇《沂蒙山》的新巡演版本的打造,立足于人民審美的訴求。習總書記強調“紅色基因就是要傳承”“沂蒙精神要大力弘揚”,歌劇《沂蒙山》的成功即在于以頌揚沂蒙精神為主題,其對于經典的多角度創新,其中的“民族”與“世界”的融合,既傳承了歷史性與民族性,又創造性發展了沂蒙精神的新時代審美價值,讓沂蒙精神得以在新時代下繼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