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曦
(安徽廣播電視大學合肥分校,安徽 合肥 230001)
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中英文的差異日漸突顯,中西方作品在互譯時也出現了源語言和目標語言無法一一對應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原本漢語中不常見的詞匯和句式也都在英語語言體系的影響下開始被廣泛使用,漢語歐化現象也就慢慢出現,因此相關的翻譯工作人員應該提高對歐化現象影響的關注,選擇合適的翻譯策略,從而進一步精確自身的語言應用。
多元系統理論是20世紀70年代左右以色列學者埃文·佐哈爾提出的,該系統理論認為各種社會符號現象,如文學、文化、社會、語言等不是獨立存在的元素,而應當被視為系統,并且這些系統是開放的多元系統(polysystem),包含著若干個不同的子系統,雖然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行為,卻又互相依存。該理論將文學和翻譯行為放置在整個大的多元文化系統中進行考慮,且認為任何一種現象都不能脫離系統的作用和效應,并直接推動翻譯研究從“內部研究”轉向“外部研究”,因此,該理論可為不同譯本的解讀提供有益的參考視角,故而本文從該理論出發,以李霽野和黃源深所翻譯的《簡·愛》為例,分析其中的漢語歐化現象,考察其中不同的翻譯策略的選擇,以期獲得對相關翻譯活動的一些啟示。
“歐化語法現象”是指現代漢語在印歐語言,特別是在英語影響下產生或發展起來的語法現象。具體來說,就是既指漢語在印歐語言影響下通過模仿和移植而產生的新興語法成分和句法格式,亦指漢語中罕用的語法形式由于印歐語言影響的推動和刺激作用而得到迅速發展的現象。
宏觀上看,對翻譯文學來講,在多元系統理論的影響下,人們對它的地位和狀態有了全新的認知,在目標語言的文化系統處在邊緣化狀態,或者多元化系統尚未完全成熟的時候,翻譯文學就會對多元系統的建立和完善產生重要的、關鍵性的作用。反之,翻譯文學的地位就會不夠突出。翻譯文學在多元系統建構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會對翻譯人員的翻譯方法和手段產生根本的影響。
1921年,陳望道對漢語歐化的必要條件進行了闡述,他說:“中國原有的語體文,太模糊而不精密又有許多處所,說法很不方便,文法需要改進之處也很多。”具體來講,從中國的發展歷史進程的角度出發,20世紀的上半葉,隨著外國勢力的侵入,西方的文化也逐漸在我國社會中傳播,這些外來文化對我國固有文化造成了嚴重的沖擊。我國的翻譯活動開始逐步發展,這一時期,我國的語言還處于文言文階段,很多文字表達晦澀難懂,對文學和翻譯來說,它們更像是精英階層專利,不具備文化背景的平民百姓根本沒有辦法接觸和理解文學作品,于是白話文運動爆發,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很多翻譯人員在進行英語文本翻譯的過程中更多地秉持著尊重源語言表達范式的原則,采用了直譯的方式進行翻譯。但是由于中文和英文的表達語境和語言范式存在許多差異,因此在直譯方法的引導下,當譯文和目標語言發生沖突的時候,漢語歐化的現象就逐漸體現出來,例如,名詞修飾成分過長、對主語的強調、語序之間的變化等等。而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展,科學技術的進一步革新,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也在不斷加快,不同社會環境中的文化交融也越來越多,在之后的發展歷程中,音譯詞匯和模仿式詞綴有了更多的派生,漢語歐化的表現也越來越豐富。
《簡·愛》是英國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所創作的小說,小說因立意深刻、人物刻畫生動形象而被廣為流傳,在中國最著名的兩個版本就是李霽野和黃源深所譯本,但是由于時代發展和社會背景之間的不同,兩個譯本之間也有著一定的差異。
兩位譯作者進行翻譯時的時代背景完全不同。一方面,李霽野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所做出的譯著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當時的文學創作提倡應用白話文的形式,摒棄傳統陳舊的表達方式,在那樣的背景下,李霽野的譯本更尊重直譯化的原則,沒有進行太多的本土化融合和修飾;另一方面,隨著我國的發展和革新,語言文化層面也逐漸完備,現代漢語更加體系化、成熟化,在這樣的情況下,翻譯文學逐漸邊緣化,語言系統的規范性削弱了譯文對歐化語言的依賴,黃源深的譯文中的意譯比重相對來講更大。
1.詞匯組成
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來講,詞匯都是其進行表達的基礎,而漢語歐化現象中較為顯著的一點就是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漢語譯文中的詞匯組成,此處主要以音譯和意譯兩個翻譯策略來分析李霽野和黃源深的譯文中出現的外來詞匯。
首先,音譯,即譯者使用發音相近的漢字將源語言中的詞匯翻譯過來,盡可能地保留原詞的語音。例如,“cigar”被兩位譯者翻譯成“雪茄”,“chocolate”被李霽野音譯成“巧古力”,被黃源深音譯為“巧克力”,“coffee”被兩位譯者音譯成“咖啡”。
其次,意譯則是譯者根據源語言中詞匯的意義采用適當的漢語語素來構成新的詞匯,即按照源語言所表達的意思進行譯介活動。例如,英文中的“piano”被兩位譯者意譯成“鋼琴”,“Easter”分別被意譯成“基督復活節”和“復活節”。誠然,這些外來語的引入主要是由于目標語語言中并沒有與源語言相匹配的詞匯,因此,這類語言歐化的應用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
另一個詞匯方面的歐化現象體現在詞綴方面。詞綴是指必須附著在詞根上進而形成新詞的語素,其本身不能單獨構成詞。英語中的詞綴主要分為前綴和后綴,其中附著在詞根前的稱為前綴,附著在詞根后的稱為后綴。英語中的詞綴在轉化為漢語文字時,時常不能找到相對應的詞匯表達,這樣的情況下,在翻譯的過程中,歐化詞綴的使用逐漸被譯者關注。在李霽野和黃源深的譯文中,也很容易發現這樣的例子,比如將英文中的前綴“dis”翻譯為中文中表達否定意義的“不”,例如,李霽野的譯本中,將“discomfort”譯為“不舒服”,“disagreeable”譯為“不合人意”,兩個譯本中的“dislike”都譯為“不喜歡”。將英文中的后綴“ian”翻譯為中文中的“……者”或者“……人”,如李霽野和黃源深分別把“guardian”譯為“保護人”和“監護人”,這種翻譯手段最大限度尊重了原文,同時也豐富了中文詞匯的語料空間。
除了外來詞匯和詞綴因素的植入之外,還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直接被移植到漢語中的英語字母或詞匯。以英語字母為例,最為常見的是以字母作為表序來分類。如《簡·愛》英語原文中“andaway we rattled over the‘stony street’of L—.”李霽野翻譯為“我們就從L·地的‘石街’上軋軋地走去了”,黃源深翻譯為“駛過了 L 鎮的十字街”,這里的“L”只是一個地點的代號,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再如英語原文“The day after, Diana and Mary quitted it for distant B—.”,李霽野翻譯為“下一天黛安娜和瑪利離開澤邊莊到遼遠的B地去”,黃源深翻譯為“駛過了L鎮的十字街第三天黛安娜和瑪麗告別這里去遙遠的B城”。同樣,這里的“B”也只是一個城市的代號,乍一看這樣中英文夾雜的句子顯得不倫不類,但也確實是譯者的無奈之舉,因為譯者在漢語中很難找到對等的表達。隨著中西方文化的日益交流,越來越常見的英語詞匯、詞綴、字母甚至是字母組合或縮寫在漢語中出現,這也表明英語在詞匯構成方面對漢語的入侵,導致漢語正發生著潛移默化的歐化現象。
2.句式結構
由于中英文語法上的差異,在翻譯的過程中,歐化現象在句式結構中也有一定程度的體現。最初中文的表達方式中更喜歡應用主動句式,而使用被動句式時會更著重強調句子的消極色彩。王力曾指出漢語中的被動標記“被”是從表示“蒙受”“遭受”意義的動詞“被”虛化演變而來的,因此在漢語的傳統中被動語態基本上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例如“他被拘留了”。但是英語的語法中被動句式的應用則更加廣泛,不僅僅局限在一些不好的情況的表達中,很多中性或者積極語境中也廣泛應用被動句型。于是在“五四運動”以后,受西方語言的影響,譯者在翻譯英語被動句時,希望譯文盡可能忠實于原文,便用漢語的“被”字句去對譯英語中表示中性或積極意義的被動句,致使被動式的范圍擴大了。在李霽野的譯本中,這樣的應用隨處可見,例如英語原文第四章中,作者描述簡·愛處于孤寂的處境中,寫道:“To speak truth, I had not the least wish to go into company, for in company I was very rarely noticed.”這里的被動語態“I was rarely noticed”被黃源深翻譯為更符合漢語習慣的主動語態“也很少有人理我”。而更青睞直譯策略的李霽野,便按照源語言的句式,仍把此句翻譯為被動句“我被人注意到的時候是很少的”。類似的表達還有很多,例如“有些錢堆被使女發現了”,“新來的人被讓進了”,“我的名字是被列在第四班里的”,等等。因此,漢語“被”字句式應用范圍的擴大可以被認為是漢語歐化現象的產物。
中英文中顯著不同的另一點,那就是關于定語的處理。定語是起修飾和限定作用的,常用于修飾句子中的主語或賓語。英語中的定語位置比較靈活,可前置也可后置,而漢語中比較常見的是定語前置;就定語長度而言,漢語的定語通常不會很長,但英語中卻常出現長定語句。假如將這些長定語句按其原有順序直譯,則容易使譯文變得復雜、啰嗦。某些地方,黃李二人在翻譯時,分別采用了不同的翻譯技巧,例如對原文“grow up like one of the poor women I saw sometimes nursing their children or washing their clothes at the cottage doors of the village of Gateshead”的翻譯,李霽野采用了直述的方式,譯成了“要像我所見的,在革特謝德村草舍門前喂孩子或洗衣服的窮女人一樣生長起來”。雖然譯者更忠實于原英文的語序和句式,但其定語成分過長,不太符合漢語習慣,翻譯腔較重。而反觀黃源深的譯文“長大了像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坐在蓋茨黑德莊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雖然此處把修飾“女人”的定語放在其后,作為小分句單獨出現,譯文在句式上與原文有一定的出入,但是整體的表達更自然,不那么生硬。不可否認的一點是,隨著英語語言在中國的普及,漢語中作為修飾語的定語成分也在不斷地增多,現代漢語句式中也出現了定語較長的現象,王力就曾在《中國現代語法》中指出漢語中出現的長定語是中文歐化的結果。
3.語句銜接
對于句子內部的銜接來講,不論是語序的問題還是關聯詞的應用,中西方的語言表達都存在很大的出入。
一方面,根據漢語的語言方式來說,一般情況下,主從句的表達順序是根據從句在前、主句在后的原則,這主要是因為在中文進行表達時,是要先引出條件,從而推導出結果。而受到了印歐語言文化的影響,在歐化中文的表達中,經常能夠看到主從句順序顛倒的現象。例如,原文描寫為“I cry because I am miserable.”黃源深譯為“我是因為心里難受才哭的”。這種先說原因狀語從句再說主句的句式結構更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但李霽野遵循英語原文主句在前、從句在后的語序,譯為“我哭因為我不幸”。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英語原文“...she could neither clean her nails nor wash her face, as the water was frozen?”黃源深先講原因,后說結果,譯為“水結冰了,臉和指甲都沒法洗”;李霽野同樣順從英語原文中先說結果再說原因的順序:“她既不能洗干凈指甲,也不能洗臉,因為水凍了。”在李霽野的譯文中,這種句子內部銜接之處的歐化現象非常普遍。
另一方面,英語重形合,經常借助各種語言形式手段,如連接詞、關系詞或者介詞等來完成詞語或句子間的銜接。而漢語重意合,較少采用各種語言形式手段,而是通常依靠句子順序或者其之間的邏輯關系來實現詞語或句子的銜接。以英文中的時間狀語從句為例,李霽野的譯文中有很多英語語言思維方式的痕跡,如英語原文“every morsel of flesh in my bones shrank when he came near”,黃源深譯為“他一走近,我身子骨上的每塊肌肉都會收縮起來”。原文的一個長句被翻譯為兩個小分句,依靠兩者的先后順序和邏輯關系,形成過渡自然的銜接,更符合漢語的思維方式。而李霽野翻譯為“骨上的每塊肉在他走近時就畏縮起來了”,把“when he came near”固定地譯為時間狀語“在/或……時”便留下一種翻譯痕跡。
再比如,英語重形合,除了常使用像when這樣的關系詞來實現語句銜接,對介詞的應用也很頻繁。而在漢語中,“關于”一詞在過去本不存在,現代漢語的介詞“關于”是由漢語動詞“關”和介詞“于”組合在一起而衍生的新介詞,是用來翻譯英語中的“concerning”“about” “on”等表示關聯意義的介詞。例如“perhaps the less said on that subject the better.”黃譯本為“這個話題也許還是少談為妙”,李譯本為“在這上面或者越少說越好”。此處李譯本中的“在”就是用來對譯原文中的介詞“on”。如果在中文的譯述中過多采用關系詞或者介詞等語言形式手段來實現語句的銜接,會導致譯文的冗贅,行文語言的生硬感也會增強。
多元系統理論把翻譯文學與目的語中的社會、政治、歷史和文化等因素結合起來,將翻譯活動放在一個宏觀的背景下進行研究,拓寬了譯者的視野和翻譯文學的范圍。李霽野的譯作完成于20世紀30年代,受當時提倡應用白話文、摒棄陳舊表達方式的浪潮影響,其譯本更多采用異化的原則;而黃源深的譯文完成于20世紀90年代,當時正值中國社會蓬勃發展時期,語言文化層面也逐漸完備,翻譯文學逐漸邊緣化,語言系統的規范性削弱了譯文對源語言的依賴,黃源深的譯本更多采取的是歸化的處理方式。
不可否認,漢語的歐化現象是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發展的必然結果,它豐富了中文表達空間,完善了翻譯效果,但過度的歐化現象會造成漢語純潔性的削弱和本土文化自信的喪失。
因此,翻譯人員要打牢自身的漢語基礎,在漢語歐化的趨勢和背景下,絕對不能忽視對母語基礎的培養,必須意識到良好的母語素養是翻譯工作的基礎。在實際翻譯工作中,譯者首先需要清晰地了解和辨別哪些屬于語言歐化行為,從而進一步發揮優勢、規避危害,保證文本翻譯的質量和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