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楊麗君
(鄭永年,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分校教授,廣東深圳 518172;楊麗君,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教授,廣東廣州 510640)
正如原創性科學和技術發明在科學技術領域的作用,原創型政治經濟學理論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原創性科學技術是大國重器,原創性社會科學理論也是大國重器。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哲學有兩大目標,一是解釋世界,二是改造世界。這也適用于政治經濟學理論。當前,我們迫切需要發展原創性政治經濟學理論來解釋中國的實踐經驗。從現實來看,盡管我們有豐富的并且是舉世矚目的成功實踐,但我們并沒有有效地建立在中國實踐經驗之上的概念和理論來解釋現實,大多數的概念和理論依然是對西方實踐經驗的抽象歸納,是從西方社會科學中“進口”而來的。這種現象導致了我們有效知識的短缺,不僅解釋不了自己,而且對世界社會科學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貢獻。
顯然,要生產原創性理論,我們必須確定其來源;在確定來源之后,我們才能進行概括總結和提煉,使之概念化和理論化?;仡櫿谓洕鷮W理論的歷史便不難看到這一點。所有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都有其來源,無論是從亞當·斯密開始的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還是從馬克思開始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無人會否認亞當·斯密和馬克思在確立他們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上所做的貢獻,但如果我們忽視了他們的理論來源,那么我們就很難理解他們是如何創立理論、這些理論是如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得到發展以及其理論與當代的相關性是怎樣的。我們如果要成為理論大國和思想大國,也必須界定和確認政治經濟學理論的來源。
不存在先驗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所有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都出自對政治經濟實踐經驗的總結和提煉。即使是倡議型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也是對現實政治經濟體系的反思。如果認為現存政治經濟學體制的基礎是健全的,但需要改進,那么就會出現改進型政治經濟學理論;但如果認為現存政治經濟學體系的基礎不健全,需要進行革命性的變革加以推翻和重建,那么就會出現革命性的政治經濟學理論,而在革命性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中,往往會產生烏托邦。對未來的構想,一旦超出了現實限制,那么就會導向先驗性理論。盡管一些先驗性理論具有無限吸引力,但缺少現實操作性;如果利用人為的力量來操作,那么就會導向人類悲劇。我們在這里所討論的中國政治經濟學理論建構都是基于經驗之上的,也就是“形而下”的理論,而非經濟烏托邦,盡管經濟烏托邦在歷史上也不時出現過。
如何構建基于中國實踐經驗之上的原創性政治經濟學理論?三大來源或者三大實踐值得考慮。第一,中國數千年的政治經濟實踐;第二,近代以來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第三,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三大實踐,三大來源,也就是三大傳統。長達兩千多年的“大傳統”,近代以來的“中傳統”和改革開放以來的“近傳統”?!按髠鹘y”具有強大的連續性,影響“中傳統”和“近傳統”,而“中傳統”又影響“近傳統”。一句話,連綿不斷的中國文明便是中國政治經濟學原創性理論的來源。
正如經濟史學家波蘭尼(Karl Polanyi)所指出的,近代之前,不同文明曾經擁有過差不多的政治經濟關系,經濟從來就不是獨立的一個領域,而是人類社會諸多領域中的一個領域,并且經濟領域與其他領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互相嵌入,共生共存。在西方,近代以來,由于資本主義的崛起和迅猛發展,經濟逐漸把自己從社會的諸領域中獨立出來,把自己和社會隔離開來,形成了“脫嵌”狀態,最后發展成為今天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形態。另一方面,中國文明從來沒有演化出一個獨立的經濟領域,經濟一直被視為是社會的一部分,而對經濟事務的管理也一直被視為政府的首要責任。這種經濟哲學也深刻影響著中國文明對市場的看法。盡管中國文明歷來接受市場,但并不認為市場可以獨立于社會(及政治)而存在。西方和中國文明的不同演化過程造就了兩種很不相同的政治經濟學體系,這兩種體系直到今天仍然影響著國家在經濟領域的作用。
無論東西方,政治經濟學的核心就在于是否把經濟(商業)活動視為政治事務和國家的責任。如果把西方政治經濟學的源頭追溯到古希臘,就會發現,在古希臘,人們對經濟的看法與中國并無不同。在古希臘,家庭被視為國家的基本單元,而經濟則是對家庭的管理,這點與中國古代哲學家尤其是儒家的看法非常一致,并且,西方的這一政治經濟概念延續到羅馬帝國仍沒有發生大的變化。近代之后,這一概念開始在西方發生變化。簡單而言,自近代以來,西方社會的政治和經濟快速分離開來。這里有兩個非常重要的經驗事實,直接促成了這種政治和經濟的分離:第一,羅馬帝國的解體和商人的崛起;第二,政治秩序的重建。
羅馬帝國是政治、經濟、宗教的混合體。帝國通過政治手段(包括軍事征服)得以形成和維持,但在帝國境內的經濟是“全球化”的,帝國之內不同區域之間存在著廣泛的貿易。帝國利用宗教得以擴張,宗教也利用帝國實現擴張。羅馬帝國的解體對經濟和宗教等方面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帝國解體之后,西方不再存在統一的政體和政治力量,原來帝國的土地被分割成數量龐大的地方性政體(或者小王國),宗教成為最重要的力量,經濟活動分散化,寺院經濟就是表現之一。
到了歐洲中世紀后期,城市興起。因為不存在統一的“中央政體”,城市表現為實質性的自治形式,而城市的政治主體便是商人。商人不僅在歐洲經濟發展過程中,而且在歐洲近代國家的崛起過程中,均扮演了極其關鍵的角色。沒有商人,很難想象一個近代歐洲。馬克斯·韋伯對城市有相關論述。商人(后來被稱為“資本家”)履行的主要是經濟功能,但經濟功能導致了商人的政治功能。商人唯利是圖,市場越大,利潤越大。這就決定了城市商人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產生巨大的動力去沖破城市的邊界,創造更大的市場。實際上,即使在城市階段,商人的活動也通過貿易活動而超越了城市。政治人物(國王)的目的是統治更多的土地和老百姓。帝國解體了,但政治的擴張性本質是不變的。和商人一樣,大大小小的國王也有擴張的沖動。很顯然,在擴張這一點上,國王和商人擁有了同樣的利益,商人需要一個統一的“民族市場”,而國王需要統一的“民族國家”。兩種力量的合一,便在歐洲造成巨大的“中央化”即中央權力的形成的動力。歐洲近代的發展首先是中央化的過程。
再者,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之間的交換更造成了歐洲的政治制度。國王要統一國家,商人要統一市場,兩者走到了一起。但是,國王要統一國家錢從何而來?商人就變得很重要,商人不出錢,國王就沒有錢來做統一事業。商人可以出錢,但又不相信國王。這樣,“交易”就產生了。商人要和國王簽訂“合同”,保護自己的私有產權,“私有產權的保護”就是國王和商人之間的“契約”。然而,僅有這個“契約”對商人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如何保障國王在國家統一之后繼續履行這份“契約”呢?商人的第二步就是讓自己成為國家政治權力的來源。這便是西方最早的“人民主權”概念的起源。很顯然,這里的“人民”并非今天人們所說的所有人,而是有錢的商人。如何實現“人民主權”?最后的結局便是商人主導“議會”。議會產生政府,也就是商人產生政府。近代歐洲很長時間里,議會就是商人的議會。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把當時的西方民主稱為資產階級的民主,而政府只是資本的代理人。在這個意義上,在歐洲是商人馴服了政治權力,商人成為和國王分享政治權力的第一個“人民”群體。
不過,政治權力“中央化”的實際過程并非如這里所說的那樣簡單。因為這不僅僅是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之間的交易,還涉及其他各種力量,包括宗教、各種地方性政體和社會力量。歐洲民族國家的形成,尤其是早期,有著極其暴力的過程。實際上,如何統一國家一直是從意大利的馬基雅維里(Niccolo Machiavelli, 1469-1527)到英國的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的主題,對這個主題的關切產生了單純的“政治學”。在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那里,政治占據絕對的地位,為了國家的統一,國家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目標證明手段正確”。只有當歐洲國家實現統一之后,歐洲的學者們才開始討論起政府在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作用。這明確地表現在從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到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和亞當·斯密(Adam Simth,1723-1790)的作品主題的變化中。這些哲學家生長在不同時代,每一個時代的人面臨的是那個時代的情況、要解決的是那個時代的問題。只有當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的“國家統一”問題解決了,才會產生休謨和亞當·斯密的“經濟發展”問題。
如果說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開創了西方的純政治學,休謨和亞當·斯密開創了西方的政治經濟學,那么其后隨著資本的繼續崛起,西方又出現了純經濟學,也就是把經濟從休謨和亞當·斯密的政治經濟學中獨立出來。休謨、亞當·斯密是典型的政治經濟學家,他們不僅論述經濟,還論述政治和道德。后來的情況就很不一樣了,資本依靠國家的力量而成長,但當資本成長之后,便走上了尋求“自治”之路,即要逃離政治的制約而去尋求自身獨立的發展,而資本尋求獨立的過程,也造就了經濟、政治和社會諸關系的急劇變化。至少在西方,社會的命運和經濟的這一“獨立”過程息息相關。所有這些變化,便是西方近代政治經濟學發展的根源。
商人(資本)依靠國家力量而得到了統一的民族市場;再者商人也成為政治的基礎,控制了政府過程。這樣就造成了實際層面的政治和資本的合一。原始資本主義的崛起不可避免。在這個階段,資本唯利是圖,而整個社會成為資本的犧牲品。雨果、狄更斯、馬克思等歐洲作家都深刻描述過原始資本主義崛起對社會所造成的沖擊性影響。當社會忍無可忍的時候,反資本的社會運動變得不可避免。這就不難理解,社會主義運動何以起源于歐洲,而無論其初衷是什么,最終都以資本和社會之間達成新的均衡而終結。這個過程就是歐洲開始的“福利國家”的起源和發展過程。
從原始資本主義到后來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過程是一個政治過程,即政治力量、經濟力量和社會力量三者互動的過程。這三者都具有促成這種轉型的動力。就社會來說,那就是追求至少是體面的生活,例如更高的工資、更好的工作和居住環境、更多的教育等等,也就是實現后來所說的各方面的“人權”。社會主義運動開始的時候,人們所追求的就是這些具體的利益。不過,馬克思當時認為只有推翻了資本主義制度、改變所有制結構,才能實現這些方面的利益,因此馬克思提倡革命。盡管這種新意識在當時也為很多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所接受,但至少在歐洲并沒有實現馬克思所預見的革命,只是到了俄國和其他一些落后社會才發生革命。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過于強調社會力量的作用,對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的自身變化估計不足。實際上,當社會主義運動開始時,資本和政治都面臨一個新的環境,也開始了自我變化的過程。
資本的自我變化至少有兩個動機。首先,資本需要社會穩定。資本必須在不斷的投資過程中實現“自我發展”,因此,投資環境必須是可以預期的。為了穩定,資本可以拿出一些利益來做交易。在社會高度分化的情況下,單一的法治并不能保障社會的穩定。因此,資本也并不反對“保護社會”。不難理解,世界上第一份社會保障計劃產生于德國俾斯麥時期,這份計劃的目標是為了保障社會穩定。第二個變化來自資本本身的矛盾,資本一方面需要剝削工人,但同時資本又需要“消費者”。資本控制生產,但所生產的產品需要通過消費者的消費才能轉化成為利潤。消費市場包括內部和外部。當內部市場飽和的時候,西方資本主義就走上了對外擴張的道路,對非西方國家一方面獲取生產所需要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傾銷商品?!芭囵B”消費者不是資本的善心,而是資本獲利機制的一部分,但在客觀層面,這個“培養”的過程也是工人階層滿足利益的過程。
政治變革的動力在于政治合法性基礎的變化。近代以來,早期君主專制的基礎是貴族,或者說傳統大家族。如上所述,商人崛起之后開始和貴族分享權力,所以商人是第一個參與到政治過程的群體,也是近代西方民主化的主力。盡管早期的“選民”極其有限,主要是有財產者、向國家納稅者,并不包括工人、婦女和少數民族等,但選舉邏輯本身具有“擴張性”,即從少數人擴張到多數人。隨著選舉權的擴張,政治權力的基礎也發生變化。早期,政治權力的基礎是貴族和商人,再逐漸地擴張到工人。這個擴張過程剛好也是工人階級“中產化”的過程。當政治權力基礎不再局限于資本的時候,政府開始偏向社會。這使得西方福利社會的發展獲得了巨大的動力。二戰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基本上是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的結合促成了福利社會的大發展。
福利社會的大發展強化了社會力量,但也表明資本、政治和社會之間的失衡。自20世紀80年代起,資本開始尋求新的方式來改變局面,這就是美國里根和英國撒切爾以“私有化”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運動的大背景。這場運動是對二戰以來福利主義的反動。在資本看來,福利主義造成了資本空間的收縮、大政府和強社會的出現。不過就內部私有化而言,這場運動的效果很有限,因為在“一人一票”的選舉政治環境中,“私有化”被有效抵制,然而在外部則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即造就了長達數十年的資本全球化運動。資本的全球化使其逃離了本國政府和社會的控制,在全球范圍內如魚得水,而這造成了資本、政治和社會之間新的失衡,即收入分配的巨大差異和社會的高度分化。
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的著作《21世紀資本論》,論述了當代世界社會貧富懸殊的嚴峻情況。作者發現,資本獲利的比例遠遠超于勞動所得的比例。這個發現并無特別新奇之處,因為資本獲利從來如此,所不同的只是獲利的比例大小而已,自然也沒有人會否認皮凱特所描述的情況。不過,這本書的出版再次引起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的反思。正因為如此,《21世紀資本論》獲得了巨大的反響。然而,問題在于如何解決貧富懸殊的問題,使得人類社會能夠繼續維持作為共同體的局面,至少不至于解體。皮凱蒂強調政府的作用,甚至提出了全世界政府聯合起來的設想。這本書也被批評為僅僅對西方資本主義做了政治解釋。顯然,在這一波全球化下,資本已經再次占據西方主導地位,皮凱特的設想過于理想化?,F實是殘酷的,當全世界政府還沒有能力聯合起來的時候,全世界的資本早已經聯合起來了。實際上,這次全球化就是全世界資本聯合起來的結果,而全球性的貧富懸殊則是全世界政府缺少能力的結果。
從前面提到的歷史發展過程來看,西方所面臨問題的關鍵在于其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全面“脫嵌”。西方民主已經經歷了從傳統的“共和民主”向當代的“大眾民主”的轉型。早期的民主是精英民主,即少數人的民主,或者少數人之間的“共和”。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一人一票”制度的實現,政治的“合法性”完全建立在了“選票”之上。這一變化導致了幾個結果。第一,政府和發展的分離。盡管經濟議題總是西方選舉的主題,但政府和發展之間的關聯充其量也只是間接的,選票和政治權力之間則具有最直接的關聯。也就是說,經濟表現好能夠有助于候選人,但僅此而已,沒有直接的關聯。對候選人來說,有經濟表現之外的其他太多方法來獲取選票。第二,政治人物即使想承擔“發展”的目標,但發現缺乏有效的方法來實現發展目標。在西方,政府可以和經濟發生關系的方法無非就是財政和貨幣兩種。但是,當利率趨于零的時候,貨幣政策就會失效;當政府債務過大的時候,財政政策也會失效。西方政府現在傾向于使用量化寬松,即貨幣發行,但量化寬松本身并不解決問題,只是緩解或者推遲問題。第三,因為巨大收入差異造成的社會高度分化使得傳統政黨政治失效,政治失去了主體,越來越難以產生一個有效政府,更不用說一個有能力致力于經濟發展的政府了。在精英共和時代,西方多黨能夠達成共識,因為不管誰當政都來自這個小圈子;在中產階級為主體的社會,多黨也能達成共識,因為無論左右,政黨都要照顧到擁有最多選票的中產階級的利益。但在大眾民主時代,尤其是在面臨社會高度分化的時候,政黨之間互相否決,造就更多的社會分化。
在此背景下,人們不難理解今天西方盛行的反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思潮及民粹社會運動。這些都是西方社會內部政治、經濟和社會失衡的產物。西方如何通過改革使得三者回歸均衡?這有待繼續觀察。但可以預計,在政府不承擔經濟發展責任的情況下,即使政府可以積極履行中間角色(主要是稅收),而把發展責任簡單地留給資本,要走出目前的不均衡狀態,困難重重。
在東方,中國文明演化出了另一類政治和經濟的關系。中國文明從來沒有在知識層面把經濟視為一個獨立的領域,在經驗層面經濟也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領域。確切地說,經濟從來就是國家治理的一個有效手段。中國最重要的經濟文獻《管子》首篇《牧民》就論述了經濟對國家治理的重要性。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盡管有不同的看法,但對政府的經濟角色并無異議,各派之間不同點僅在于對政府和經濟的關系有多深的看法相左。自漢代的《鹽鐵論》以后,中國基本上對政府的經濟責任及其政府如何承擔這個責任有了共識?!豆茏印泛汀尔}鐵論》等古典文獻都指向了中國傳統政治經濟的核心便是國家和市場之間的關系。從這些文獻中,我們可以通過概括中國政治經濟的實踐,發現中國傳統中對國家和市場關系的兩種不同思路,或者“兩種市場”概念,即國家主導的市場和市場主導的市場。盡管儒家和法家都認識到,國家和市場在經濟中是并存的,但是他們對國家和市場作用的觀點存在分歧。法家關注的是國家主導的政治經濟,而儒家關注的是自然市場主導的政治經濟。
兩種市場的概念形成于秦漢時期,在不同朝代的帝制政府建立財政制度和制定經濟政策時,它們產生了長期而持久的影響??梢哉f,兩種市場的概念代表了高度制度化的經濟哲學和文化,為從古至今的經濟思想家和決策者提供了一個思維框架。國家主導和市場主導都是政治經濟的“理想類型”,常態則是國家和市場的共存,且國家主導著市場。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國家權力壓倒一切的時期屈指可數;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在不同的層次上存在并發揮著均衡經濟的作用。雖然中國政治經濟的理想一直是國家和市場之間的平衡,在這種平衡中,國家允許市場存在和發揮作用,而私營部門則接受市場的主導,但是,平衡可能會受到國家權力的破壞。因此,國家和市場之間的這種關系表現為“不對稱均衡”。國家權力對市場的主導,常常導致“經濟國家主義”(economic statism)的興起,國家對市場進行重度干預,甚至取而代之。這種國家壟斷不可避免地破壞了國家權力的經濟基礎,造成了帝國經濟生活的低效、擾亂,有時甚至是混亂。為了恢復均衡,政府往往會撤出,讓市場發揮更重要的作用。從中國最早的中央集權帝國到近代以來建立在政黨基礎之上的國家形態,這種國家擴張和撤出的循環,是中國政治經濟中一個反復出現的特征。
今天,西方把中國看成是“國家資本主義”,實際上并非如此。如果人們梳理一下從漢朝到當代中國的經濟形態,就會發現,中國幾千年來一直存在著一個比較有效的政治經濟體制——至少有三個市場共存(或者有三層資本共存)的大混合結構。頂層是國家資本;底層為自由民間資本,像今天的中小型和微型企業;還有一個中間層面,就是國家與民間互動(無論是合作還是競爭)的部分。在這個大混合結構中,有些領域主要是關系到國民經濟主柱,國家一定要占主導地位,但是大量的經濟空間主要是民生經濟領域,則是開放給民間自由資本的,同時在中間層,政府和民間資本積極互動,有合作也有競爭。通過三層資本結構,政府維持政府和市場之間的平衡,履行經濟管理的責任。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只有四個比較短的時期走了極端化,變成了人們所說的經濟國家主義,即國家完全占主導地位,市場被有效扭曲或者被消滅。第一個是兩漢之間的王莽改革時期,第二個是宋朝王安石變法時期,第三個是明朝朱元璋的改革,第四個就是改革開放前的一段時期。在這四個時期,國家跟市場完全失衡,偏向了政府。除了這四個時期以外,國家與市場基本是相對平衡的。應當指出的是,即使在這四個時期,政府的出發點仍然是立足于更有效的經濟管理或者更快的經濟發展。這三層資本共存的結構也決定了,在中國,市場一定要服從國家治理規則的規制。市場存在著,但不是西方早期原始資本主義或當代新自由主義那樣的完全自由市場,而是被規制的市場。近代以來,西方的市場盡管也被規制,但基本上還是資本占據主導的市場,即使政府也要服從市場原則。
從這個層面來看,可以說中國最好的經濟學著作就是《管子》。如果要解釋中國經濟幾千年歷史,《管子》比西方經濟理論更貼近于中國實際。例如,西方經濟學講供需關系,但供需主要是靠市場調節。后來的凱恩斯主義有點不一樣,即強調政府在這一過程中也要扮一個角色,但市場仍然是主體。《管子》不講“供需”,而講“輕重”,但調節“輕重”的角色便是政府,而非市場。
更應當強調指出的是,近代以來,西方形成了系統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今天世界上盛行的也是西方政治經濟學理論。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傳統沒有自身的政治經濟學概念和實踐。西方政治經濟學理論來自其近代以來的實踐,把實踐概念化了,就變成了系統的理論。中國政治經濟具有豐富的實踐,所不同的是我們沒有能夠把如此豐富的實踐概念化,提升成為系統的理論?!豆茏印泛汀尔}鐵論》等古典文獻圍繞著“國家”與“市場”這對政治經濟學核心問題已經提出了一系列的概念,包括“生產與分配”“基礎設施建設”“勞動分工”“貨物運輸與流通”“領土開發擴張與財富”“貨幣與信用”“剩余產品”“生產比例”“公地控制”等等。如果把這些概念梳理和系統化,我們足可以產生系統的中國政治經濟理論。應當指出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是,被視為近代第一個系統的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法國“重農學派”的思想來源便是中國古典文獻,包括《易經》、道家的“無為而治”和儒家的“小政府”。
近代以來,面臨來自西方的挑戰,中國各方面快速轉型,但在很長的時間里,至少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國家與革命”的問題,而非“國家和發展”的問題。這個順序并不難理解,因為只有確立了政治秩序之后,經濟發展才能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前述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等把政治秩序置于優先地位的主張,即使放在中國的背景中也不難理解。在解決“國家與革命”問題上,中國各派政治力量都有自己的主張,但日后的經驗證明,中國共產黨是最成功的。這個關鍵便是中國共產黨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并且成功地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列寧的《國家與革命》要解決的便是在落后國家如何通過革命確立一個新的政治秩序的問題。毛澤東一代革命家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把列寧的學說成功應用到中國革命,在和各種政治力量的斗爭中勝出,確立了一個新的政治秩序。
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采用了蘇聯模式的計劃經濟?!坝媱澖洕爆F在成為了歷史,但當時有諸多因素決定了中國實行“計劃經濟”的必然性。首先,作為一個后發展中國家,政府在中國必然要扮演較之先發展國家更為重要的經濟角色。歷史上,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實現工業化的國家。較之英國,德國便是后發展中國家,因此,德國的經濟學提出了“國民經濟”學的概念。英國本身并沒有這個概念,這并不是說在英國,政府不發揮任何作用。即使在亞當·斯密的政治經濟學中,政府也被賦予了很多角色,例如負責基礎設施建設、維持公共秩序、國防等。德國提出“國民經濟”的概念只是表明政府在德國必須扮演比在英國更為重要的角色。今天的美國已經被視為世界上最具新自由主義色彩的經濟體,但從歷史發展來看,美國早期也是通過“重商主義”而得以發展的,在發展起來成為最大經濟體之后才開始提倡自由貿易。在亞洲,日本是第一個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但是日本在發展過程中,政府扮演了較西方國家政府更為重要的角色。
中國也不例外。即使在亞洲,中國也只能算是后發展中國家。在亞洲,日本首先實現現代化,接著便是亞洲“四小龍”,再接著是中國大陸、馬來西亞、印尼等國家和地區。日本經濟學家稱之為亞洲的“雁行模式”,即日本是領頭雁,“四小龍”在第二梯隊,中國則處于第三梯隊。中國在亞洲經濟發展格局中的這種局面表明政府在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必須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而計劃經濟模式就滿足了中國經濟發展的這個需求。
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農業經濟體。中國的工業化發生在和西方接觸之后,表明工業化深受西方國家的影響。工業集中在沿海幾個地區,并且很不平衡。同時,中國的內部工業化已經沒有了西方和亞洲其他經濟體那樣的國際條件。西方國家的工業化和現代化盡管是內生的,但帝國主義甚至殖民地主義構成了其外部條件。后發展中國家一方面為西方國家的工業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物質資料甚至勞動力,另一方面為這些國家提供了廣闊的市場。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發展過程中,則因為美蘇冷戰等因素,西方尤其是美國為這些經濟體提供了開放的技術和市場,使得這些經濟體的工業化和現代化時間大大縮短。1949年之后的中國已經沒有西方國家和亞洲其他國家及地區當時發展的外部條件。帝國主義和殖民地時代早已過去。中國本身深受帝國主義和殖民地主義之苦,因此始終堅持反帝國主義和殖民地主義路線,更不可能自己也去搞帝國主義那一套。更為重要的是,當時的中國遭受外部力量的圍堵和遏制,先是美國和西方,后是中蘇關系惡化之后的蘇聯。中國所能動員的僅僅只是內部的力量。中國通過“土改”、城鄉差別、區域差別、國家資源動員、掃盲、全民衛生運動、婦女解放等等方法實現了第一波國家主導的工業化。
應當看到的是,盡管中國在理論上采用蘇聯模式的計劃經濟,但在實踐中已經和蘇聯區分開來,原因很簡單,蘇聯模式是根據蘇聯自己的文明、文化和國情發展起來的,不見得適用于中國。中國采用蘇聯模式之后,在實踐中需要不斷修正蘇聯模式,因此中國的計劃經濟和蘇聯的計劃經濟有很大的不同。從本質上看,蘇聯模式為集權,而中國模式則為分權。具體來講,盡管蘇聯和中國都是國家(政府)主導型經濟,但不同之處在于,蘇聯是中央政府主導,中國的經濟權力則分散在各級政府,尤其是基層政府層面。和西方的市場經濟比較,蘇聯和中國模式是集權的,因為兩者都不承認市場的合法性。就產權制度來說,西方是私有產權,蘇聯和中國則是公有產權。如果忽視了蘇聯的內部集權和中國的內部分權的不同,蘇聯的中央政府產權制度和中國的各級政府產權制度的不同,那么就很難解釋后來的發展。蘇聯畢竟屬于西方文明,產權不可分割。西方實行產權私有,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蘇聯實行產權公有,并且屬于政府,公有產權神圣不可侵犯。在中國,盡管產權也是公有的,但產權可以在不同層級政府之間分割,是可分割的產權。
蘇聯模式解體之后,俄羅斯經濟體從中央政府主導轉變成為各個“寡頭”主導;盡管有名義上的私有化,但私有化沒有實質性的意義;中央政府從經濟事務退出并沒有導向經濟活動的民營化。中國的情況則不同,因為產權的可分割性,經濟活動由各級地方政府掌控。改革開放之后,地方政府尤其是縣級以下的政府不僅承擔政府功能,而且也承擔“企業”功能,即學界所說的“法人化”(corporatization),政府演變成為企業和經濟主體。學界早就認為,如果西方的經濟發展動力來自企業之間的競爭,那么中國經濟發展的動力則來自地方之間的競爭。這方面的文獻并不少。中國的經濟發展最初發生在縣鄉兩級,即農村經濟和縣域經濟。因為這兩個基層層面的經濟基本上“靠近”民營經濟,民營化比較容易,同時因為數量眾多,競爭激烈,也不容易導致“寡頭化”。在縣鄉經濟發展起來之后,中國對大型國有企業進行改制,包括大型企業集團化和民營化兩大類,即“抓大放小”。大型國有企業的改制是有成本的,尤其是就業方面,但因為先有縣鄉一級企業的民營化改革,民營企業基本上消化了大部分大型國有企業改制所帶來的成本,承接了大量的就業。
進而,人們也不能忽視“計劃經濟”時代中國經濟建設方面的成就。在很多方面,包括城市基礎設施建設、農業水利建設、基礎教育、公共衛生、婦女解放等等方面都取得了其他很多發展中國家所沒有取得的成就。正因為這樣,盡管“計劃經濟”時代中國的人均國民所得很低,但人均壽命遠較其他發展中國家高。計劃經濟時代所產生的經濟“價值”是沒有市場的,一旦當這些“價值”被置于市場背景下的時候,那么它們的“貨幣價值”就表現出來了。
就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來說,中國也沒有走激進極端路線,即從以前的計劃經濟通過“休克療法”轉型成為市場經濟,從政府主導經濟事務過渡到政府退出經濟事務,完全讓市場來主導。鄧小平認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都有“計劃”,只是基礎和方法的不同而已。這個判斷是正確的,符合事實。自改革開放以來,把原來的“計劃”改為“規劃”,既包容了市場經濟,也保留了政府的經濟功能。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是當代世界少數幾個成功地解決了“國家與發展”問題的國家。如果說在近代以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主要任務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那么改革開放以來,除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繼續,我們還面臨著一般意義上的“西方理論中國化”的挑戰。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內部各方面的發展都是在開放狀態下進行的。在開放狀態下發展就要求我們和西方接軌,而和西方接軌的過程也是我們成為世界經濟體內在一部分的過程。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中提出“中國方案”的概念,即中國的現代化模式。這個模式為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證自身獨立性的國家與民族提供了“另一種制度選擇”。這個陳述非常重要,表明中國既通過全球化和世界經濟融合而獲得了發展,同時又保持了自身的獨立,沒有產生對西方世界的依附。
為什么中國能夠同時實現“發展”和“獨立”兩個目標?這里主要有兩個要素在發生作用。第一,近代以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經驗。早期,無論是照抄照搬西方經驗,還是照抄照搬蘇聯經驗,都失敗了,只有在經過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后,中國才取得了成功。我們接受了這個慘痛的教訓,并且在改革開放之后一直牢記這個教訓。第二,更為重要的是傳統實踐經驗,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文化自信”。實際上,改革之所以成功,在潛意識上,便是對中國傳統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回歸。從傳統看,中國的改革不是“無源之水”,而具有必然性。這種深遠的長傳統使得中國與其他國家區分開來:與西方區別開來,因為中國盡管向西方學習市場經濟,但不會放棄作為有效推動經濟發展手段的國有企業,或者說,中國不會變成西方那樣的經濟,使得政府不能有效干預經濟活動;中國與蘇聯和東歐國家區分開來,因為中國既不會像這些國家那樣通過簡單的政治手段(政治開放和民主化)和“大爆炸式”的經濟手段(政府退出經濟活動和激進私有化)來幻想謀求經濟發展,也不會像這些國家那樣把發展經濟的責任完全交給市場,中國的經濟發展依靠的是政府和市場兩條腿走路,兩者都發揮了各自的作用;中國也與很多發展中國家區分開來,幻想通過依賴西方經濟來謀求發展,最終成為西方經濟體的一部分。在主觀層面,中國在學習西方的同時改造和修正西方理論來適用于中國實踐;在客觀層面,中國經濟規模巨大,西方很難消化和整合中國經濟體。
西方今天不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主要是從西方的意識形態出發。另一方面,客觀上,中國怎么變也的確不會變成西方那樣的市場經濟。中國還會繼續是歷經悠久歷史實踐的三層資本、三層市場結構互相協調著往前發展。較之西方體制,這一結構有它自身的優劣。跟西方市場經濟比較的話,中國一些經濟部門主要是國有部門的效率會差一點,同時如果沒有有效制約,也會侵占私營經濟的空間。就中國的優勢而言,中國三層結構經濟體能夠預防大的經濟危機、能夠建設大規模的基礎設施、能夠大規模有效扶貧等。西方資本主義,正如馬克思分析的那樣,不可避免地會爆發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比如1930年代的“大蕭條”,1997/1998的亞洲經濟危機,2007/2008的全球性經濟危機,由新冠疫情引發的經濟危機等。中國過去四十年基本上沒有經濟危機,這跟這個政治經濟體制的調控能力有關系。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很短的時間里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成就,從鄧小平所說的“貧窮社會主義”提升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不過,中國對人類共同體更有意義的事情并不僅僅是中國已經有多少人致富,而是已經有多少人脫離貧窮。在過去的四十年里,中國已經促成了8億多人口脫離貧窮。光是從十八大以來的不到10年時間里,我們通過精準扶貧幫助1億多人口脫離絕對貧困狀態。這個社會奇跡遠比經濟奇跡更為重要。如何理解這個奇跡?這就要從這里所論述的中國文明的政治經濟觀念及其所演化出來的政治經濟體制等方面去理解。
今天,東西方兩種政治經濟學理論都面臨重構的挑戰。西方政治經濟學始于原始資本主義時代,中間經歷了福利主義和凱恩斯主義,再到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新自由主義?,F在西方普遍面臨危機,西方對目前的危機如何反思,政治經濟學理論如何修正和進化,這些都有待繼續觀察。
在經驗層面,西方主要的問題是如何實現政治經濟之間的再關聯,也就是,政治如何再次對經濟行使權力,使得經濟在一定程度上配合政治的需要,從而在經濟和社會之間實現再平衡。西方目前內部民粹主義崛起,對外經濟民族主義崛起,都與內部經濟問題有關。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西方經濟結構失衡的產物,但這么多年過去了,經濟結構并沒有變好。關鍵在于在政治很難作為的情況下,結構性調整光靠經濟力量本身很難實現。這些年來美國政府在經濟上想有所作為,包括再工業化、技術創新、保護本國產業等。不過,包括和進行中國貿易戰在內的很多方法并不能改善內部經濟結構,從長遠來看也必然會產生更多的新問題。北歐少數國家開始試行“一人一份工資”模式,很顯然這也不是什么新思路,而只是福利模式的擴大版。西方如何能夠如當年建設福利國家那樣再次進行重大的改革和調整來實現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的再平衡也有待觀察。
西方面臨著深刻政治經濟危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構建中國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性。在這方面,我們也面臨著嚴峻的任務。正如本文開頭所指出的,我們既要解釋世界,也需要在解釋世界的基礎之上改造世界。也就是說,我們首先要總結三大傳統的政治經濟實踐經驗,即數千年的“大傳統”,近代以來的“中傳統”和改革開放以來的“近傳統”,把這三個傳統所提供的經驗提煉、提升成為各種概念和理論,最終形成系統性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也可以預測,這種基于中國實踐之上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也會對中國的政治經濟實踐產生指導和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