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印
迄今為止,對晚清史的解讀有兩種不同的視角。一種見之于人們所熟悉的“失敗”敘事。自1840年鴉片戰爭始,晚清中國不僅在對外關系方面屢遭列強入侵,被迫簽訂了一系列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而且在內政方面的各種變革努力,無論是自上而下的改革,還是自下而上的起義或革命,最終均未取得真正的成功。至于晚清歷史為何充滿挫折,既往的研究提供了各種解釋。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因素,是19世紀以來列強的對華軍事和經濟侵略。外國資本主義的入侵,不僅打斷中國自身的經濟和社會演進歷程,而且通過攫取一系列在華特權和利用不公平貿易手段,阻礙近代中國民族工商業的成長。這一歷史敘事,事實上構成從20世紀50年代起在中國近代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革命史范式的核心特征之一。而在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文化熱”和現代化研究中,國內學者越來越多地傾向于從內部尋找原因,把近代中國的失敗歸結于自身種種“落后”癥狀,包括清朝統治者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精英階層重文輕武、因循守舊,以及對外關系上排外仇外的態度和顢頇無能的表現等。
海外學者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也把晚清的失敗歸咎于儒家意識形態和相關制度的羈絆。70年代以后,人們傾向于從19世紀之前的歷史中尋找近代中國落后的原因,把焦點投在經濟、技術和社會層面。其中影響較大者,先后有伊懋可提出的高度均衡陷阱說,黃宗智的內卷說,以及彭慕蘭的大分流說。他們之間的不同在于,伊懋可和黃宗智都認為人口壓力及由此所帶來的勞動密集化是中國經濟落后于歐洲的根源,而且這種落后在明清時期一直存在;彭慕蘭則認為中國的落后只是發生在1800年以后,而在1800年之前,中國與歐洲在生產力水平和人均生活水平方面并無實質差別,都有因人口壓力而陷入勞動密集化困境的趨向。
不過,除以上種種失敗敘事之外,近幾十年來,強調中國在19世紀走向近代的過程中取得“成功”或“進步”的論說也日漸增多。20世紀80年代,國內學者曾展開有關近代中國歷史主線的討論,其中一種觀點認為鴉片戰爭后的中國除淪為半殖民地這一“向下沉淪”的過程外,還有從封建主義過渡到半封建或半資本主義這一“向上發展”的過程,且認為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的洋務運動,開啟了中國“資本主義化”或“近代化”的先河。此后在日益興盛的中國近代化或早期現代化研究中,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關注晚清在國防、外交、工商、教育、公共衛生等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從而推動中國近代史學界現代化范式的流行。
同樣的趨勢見于海外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例如,艾爾曼對中國近代科技史的研究即試圖論證,晚清從19世紀60年代起在通過譯書引進西方科技以及制造業和軍事的近代化方面,曾在整個東亞地區處于領先的地位;只是甲午戰敗才導致人們回望過去,認為中國在與日本的競爭中成了輸家。有關1870年代和1880年代的輪船招商局和其他洋務企業的研究,也強調這些舉措在打破外國壟斷、發展本國工商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至于文化傳統在晚清近代化過程中的作用,人們也不再聚焦于其消極的一面,而是強調經世致用的儒學傳統對洋務事業的正面影響。
以上各種解釋,視角不一,所關注的問題也往往不在同一層面。海外學者解讀中國為何“落后”的問題,焦點多在經濟、技術和人口層面,且集中于19世紀之前。而相當多的晚清史研究,無論來自國內還是海外學者,所關注的要么是鴉片戰爭以后中國走向近代的各項成就,要么是晚清內政外交屢遭挫折的根由,焦點多在國防、外交、洋務、政治、思想等領域。這些研究,對晚清歷史無論是持“唱盛”還是“唱衰”的立場,所提供的多為局部畫面。迄今為止,從近代國家形成或轉型的宏觀角度進行的較為系統的探索尚不多見。本文試圖就此做初步嘗試,旨在國內外現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概略性的詮釋架構,希望拋磚引玉,引起學界同仁的更多關注。
所謂“近代國家建造”或“國家形成”,是早期近代即從16世紀開始延續數百年的漫長歷史過程。在此之前,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或主權國家,只有大大小小不同形式的政治實體,諸如帝國、屬國、公國、領地、城邦等。在中世紀晚期的歐洲,這些名目不一的政治體雜亂多變,數目約在200-500個。清朝則以天朝上國自居,與周邊鄰國維持著親疏程度不等的朝貢關系,彼此之間同樣不存在近代意義上的主權國家概念。但從16世紀開始,歐洲各地便已開啟國家重組和建造過程。經過長期競爭、兼并,到19世紀中葉,這些政治體的數量減至100個以內,到19世紀末只剩30個左右。其中絕大多數為近代民族國家,在國際法框架下擁有領土主權,國與國之間邊界分明,法律上平等相待。
至于國家形成背后的動力,既往的研究指出各種制約和驅動因素。早期著述多側重地緣政治角逐尤其是國與國之間的軍事競爭。后來的研究更深入到決定地緣競爭勝負背后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組織,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國家財政汲取能力。以“財政—軍事國家”為核心的分析架構因此在最近一二十年日益流行。除地緣、軍事和財政因素之外,也有研究者指出歷史文化傳統、宗教、法律以及觸發國家形成過程啟動的特定時空背景等諸多因素,導致各國走上不同的建國道路。
中國在19世紀同樣開啟了一場漫長而艱巨的近代國家建造歷程。但這種建造過程,不同于歐洲和非西方世界大多數國家所經歷的從無到有的國家形成過程,而是一場“國家轉型”,即從19世紀之前的早期近代疆域國家向近代主權國家過渡。之所以用“早期近代”界定之,是因為19世紀之前的清政權已具備同時代歐洲各國的若干特征,包括高度世俗化的中央集權官僚制度、富有效率的正規化征稅體系、擇優錄取的用人制度、完備的法律體系及正規化的常備軍。所有這些,皆迥然有別于歐洲早期近代國家形成之前的“前近代”狀態,諸如:國家權力分散于地方領主、公國、教會、城邦等五花八門的政治或宗教實體,世俗政權的職位被壟斷于世襲王侯貴族之手,稅收主要依賴效率低下、流失嚴重的外包手段,防衛主要依賴雇傭軍,等等。歐洲國家經過數百年的國家形成或國家建造過程,才擺脫這些“前近代”癥狀,具備了早期近代國家的上述特征。
之所以謂之“疆域國家”,是因為清朝的疆域到18世紀50年代,不僅已經穩定下來,而且基本上做到了與周邊國家明確劃界,一如早期近代歐洲國家;不同之處在于,此時清朝尚未接受西方在近代國際法框架下所形成的主權國家概念和國際關系準則。清朝統治者在處理對外關系上的理念,跟西方國際法下各主權國一律平等、互不干涉內政的原則南轅北轍。所以,把這兩個特征綜合起來,將18世紀中葉業已定形的清朝稱作“早期近代疆域國家”(early-modern territorial state),應是恰當的。
1840年鴉片戰爭后,中國開啟了國家轉型的歷程,即由早期近代疆域國家轉型為近代主權國家。這一過程歷時半個多世紀,至1911年清朝終結、1912年中華民國肇建方告一段落。此一轉型過程如此復雜且充滿曲折,對它的解讀和評判自然不宜簡單地以“失敗”或“成功”論之。同時,從國家轉型的視角理解晚清歷史,也不宜局限于某個層面或某個片段,而應超越既往的零碎化研究,盡可能把握晚清中國的近代轉型過程的全貌。尤有進者,解讀晚清國家轉型,視角不宜限于晚清本身,而需從清代前期的歷史中探尋其發展脈絡,且需聯系清朝之后的國家演變來判斷晚清的進展或不足。而要從整體上把握國家轉型這一宏大而復雜的過程,又需有一合理而可行的分析架構。所謂合理,即這一架構需考慮到制約或驅動國家轉型的最關鍵因素;所謂可行,即這些因素不能無限增多,而只能限定在可操作范圍之內。如前所示,影響國家形成或轉型的因素很多,既有源自外部的,也有植根國內的,就其內容而言,則涉及經濟、社會、政治、財政、軍事等各個領域,乃至一個社會或階層的文化、心理和價值體系,以及統治者的個人才智等等。但在有限的篇幅之內,我們只能去粗取精,抓住其中幾個最為核心的關鍵變量。在本文中,這些變量含以下三組因素。(1)地緣格局,即一個國家相對于周邊其他國家所具有的實力以及由此所建構的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無論在近代西方還是非西方世界,如何在劇烈競爭的國際環境中取得優勢地位或者避免淪亡危機,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地緣戰略及相應的建國目標和內政方針。(2)財政構造,即一個國家的財政收入與支出的構成及相互關系。財政收支關系,亦即一個國家的財政能力的大小,從根本上說,取決于其所依賴的經濟基礎或社會經濟結構,但它比經濟基礎或生產方式本身更能直接地影響著一個國家的軍事實力和實現其戰略目標的潛力。(3)政治認同,關鍵在于一個國家的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權力分配關系或權力集中程度,不同社會群體和利益集團之間的權力分配,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對國家政權及其政策目標的認同程度。權力越統一和集中,且不同利益群體對國家目標的認同度越高,那么,國家協調和控制各種資源的能力越強,效率也越高,實現其戰略目標的可能性便越大,反之亦然。
本文對清朝國家形成和轉型過程的分析,將始終圍繞以上三個方面的因素加以展開。全文的核心論點是,清朝從1644年入關到18世紀50年代完成疆域整合,在此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形成地緣格局、財政構造和政治認同方面的“三重均衡態”。這種均衡態既推動清朝走向盛世,同時也構成陷阱,阻礙清朝國家能力的提升。1800年以后,清朝在財政、地緣和認同方面日益失衡,延續近一個世紀的三重均衡態最終在19世紀50年代被徹底顛覆。19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初,三重均衡態逐步得以重新建立,使“同光中興”成為可能,但也更加脆弱和短暫。甲午以后,這種均衡態再度喪失,讓位于“三重不均衡態”。概而言之,嘉道以后清朝國力衰退的根本原因,在于其18世紀中葉即已全面形成的均衡陷阱。而同光時期三重均衡態的再現和喪失,既給晚清國家轉型的努力帶來部分成功,使其得以維持在盛世時期業已奠定的疆域格局,開啟向主權國家的過渡過程,同時也導致清季十年國家轉型的失敗和清朝的最終覆亡。
18世紀的中國,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盛世”。我們將會發現,所謂康乾盛世實際上是由地緣戰略、財政構造和政治認同三大要素所構成的三重均衡態的表征,而這種均衡態的形成又有其特定的條件;它在塑就清朝鼎盛時期空前國力的同時,也使其治理形態的演進和財政軍事能力的增長趨于停滯,進而對19世紀晚清中國的國家轉型路徑產生深遠影響。
先看18世紀清代中國地緣均衡態的形成。清朝以前的華夏王朝,遠自秦漢,晚至宋明,作為農耕民族所建立的以中原為中心地帶的漢人政權,對來自北方和西北部以游牧、狩獵為生的異族的襲擾和入侵,多取防御姿態,其地緣戰略是不對稱的。但1644年以后清朝入主中原,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不均衡的戰略格局。自17世紀50年代清朝完全控制內地各省之后,長城內外連成一片。清朝的陸地疆域也在此后近半個世紀一度穩定下來,其有效控制范圍涵蓋內地十八省(含1683年收復并隸屬福建省的澎湖和臺灣)及入關之前即已掌控的東北全境和漠南蒙古。但清朝在17世紀50年代所形成的地緣戰略均衡只是暫時的。康熙年間,不僅內有三藩之亂,歷時八年方才平定,外有沙俄入侵黑龍江流域,終以1689年雙方簽約得以解決,而且在此前后迎來更為嚴峻的挑戰,即漠西蒙古準噶爾部的擴張。經過歷時半個多世紀針對準噶爾部及回部的用兵,清朝的治理范圍進一步擴大并大體穩定下來,其地緣戰略格局也在此后出現歷時近一個世紀的均衡態。
這里所謂的均衡態有兩層含義。其一,清朝的疆域自1644年入關便涵蓋游牧地帶與農耕地帶兩個部分;這兩個地帶之間延續數千年的軍事對峙和沖突不復存在,從而大大減輕內地農耕人口為了抵御周邊游牧部落入侵所承受的沉重財政負擔。但僅僅將游牧地帶與農耕地帶合二為一,并不意味著清朝的國防安全問題即已得到解決。因此,其二,清朝還須通過與漠西蒙古準噶爾部的反復較量以及對青海地區和碩特部和天山南路諸回部的戰爭,逐步將漠北蒙古、西藏、青海和新疆納入治理體系,不留任何缺口,把周邊漫長的非農耕地帶,全部打造成由朝廷直接駐防的邊疆,由此建立起牢固的防衛體系。清朝在18世紀中葉基本達成這一戰略目標,其地緣安全從此有了全面保障,在19世紀中葉西方列強到來之前,不再存在任何致命威脅。
也正因此,清朝的正規軍事建制,包括兵力規模和武器裝備,在18世紀50年代以后的一個世紀里基本維持在原有水平,甚至因為長期處于和平狀態而走向松弛和衰退。這是清朝地緣格局均衡態的最突出表征。這與早期近代歐洲的列國競爭、相互兼并的狀態,以及各國為求生存而全力推進其武力的常規化、正規化,不斷更新武器裝備,從而經歷一場軍事革命,適成鮮明對比。
清朝之所以能夠戰勝其主要戰略對手準噶爾部,不僅因為清朝作為原本以狩獵、擄掠和農耕為業的滿人所創建的政權,本身是在不斷征戰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并且在長期征討中積累了大量軍事經驗和足夠自信;更為重要的是,其軍事能力獲得內地所提供的財政支撐。清朝在17世紀后期穩定對內地的統治之后,便在財政構造上逐漸形成一種均衡態,即國庫常規歲入與歲出均處在大體穩定、長期略有上升的狀態,并且在常態下總是收略大于支,從而產生一定的盈余。作為國庫收入最大項的田賦,在整個18世紀,始終固定在每年3000萬兩上下。但隨著人口增加和貿易量擴大,包括鹽稅和關稅在內的各種間接稅數額則在緩慢上升,導致清朝國庫總收入從17世紀晚期的3400萬兩左右,增至18世紀20年代每年3600萬兩上下。而到18世紀后半期和19世紀前半期,清朝國庫的正式收入,每年在4000萬至4300萬兩之間浮動;同一時期的國庫正式開支,則在3200萬至3600萬之間浮動,由此每年產生500萬至800萬兩的盈余。這種盈余最直觀的指標,是戶部銀庫的庫存經年累積,在康熙年間最高達4700多萬兩(1719年),雍正年間最高達6200多萬兩(1730年),而到乾隆年間最高達8300多萬兩(1778年),相當于國庫歲入總數的近兩倍。
因此,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前半期,清朝不必通過增加土地稅率或其他征稅手段,僅憑財政盈余,輔之以富商自愿捐輸,即可應付異常情況下的額外開銷。事實上,清廷不僅無須在邊陲用兵時增加百姓田賦負擔,而且在和平年代國庫盈余增加而無適當去處之時,宣布在全國分批實行田賦蠲免,這跟近代國家形成之前的歐洲各國為籌措財源幾乎到了竭澤而漁的程度截然相反。無論是巨額國庫盈余的存在,田賦稅額的穩定和低稅率,還是康雍乾三朝反復實施的田賦蠲免,所反映的都是早期近代以來東西方各大國所僅見的財政均衡態。這種均衡態之所以得以長期維持,根本原因在于其需求側和供給側在特定條件下所保持的相對穩定。
最后,還有政治層面的均衡態。清朝入主中原后,面臨著以往漢人王朝統治中原本土所未曾遭遇的障礙,即漢人精英乃至普通民眾對政權的認同問題。事實上,有清一代,滿漢矛盾始終是個難解的結。總體來講,清朝入主中原后,依靠兩手鞏固其政權。清朝前期,硬的一手用得較頻繁,即以鎮壓手段對付漢人的反滿言行。但隨著統治的穩定,清廷愈益注重軟的一手,致力于彌合滿漢裂痕。事實上,清朝入關之初,即強調其“得天下之正”,將自身定位為繼承前明、統治華夏的正統政權;內地十八省的治理體系大體上也因襲明朝的架構。與此同時,滿人統治精英本身在入關之后便快速漢化,接受漢人的語言文字和風俗習慣。意識形態和文化教育方面,清朝尊奉儒學,提倡禮教,倡行科舉和鄉約制度,贏得漢人士紳的認可和忠心。最為重要的是,清朝在國家治理方面,把儒家“仁政”理念落到實處,從入關之初廢除明末“三餉”,到康熙時期宣布“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前半期,田賦征收一直處在較低水平;稅率大體維持在土地產出的2%-4%,直至清季依然如此,不僅在整個中國歷史上而且在同時代的世界各國,均處于最低的行列。清朝之所以能夠長期執行輕徭薄賦的政策,當然不僅因為亟需通過踐行儒家理念證明其統治的正當;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清朝的地緣均衡態使其軍事開支相對于全國經濟產出占比極低。國家有限且穩定的財政需求,再除以龐大的納稅人口,使得清朝在1900年之前的人均納稅負擔一直維持在一個前所未有的低水平。
除滿漢關系之外,如何處理好中央與邊疆的關系,對清廷穩固其統治地位同樣重要。清廷治邊目標與治理內地全然不同。內地對清廷的重要性,在于各省稅款構成中央財政的全部來源;有效地治理內地,也是其統治整個中國、建立起華夏正統王朝地位的根基所在。而邊疆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們為清朝統治內地提供國防安全的保障,而不在于其財政上對中央的貢獻。事實上,清廷除在年班時接受邊疆王公貴族們象征性的貢品之外,對邊疆地區在物質上別無所求;邊疆對中央沒有上交地方稅款的義務。相反,中央為維持邊疆駐軍及軍政人員的開銷,還得在財政上倒貼邊疆各地。所有這些,都跟同時代歐亞大陸的其他軍事帝國或殖民帝國,把最大化地榨取稅款或貢賦作為其統治所征服地域的最主要目的,構成鮮明對比。正因為清廷的統治對邊疆地區并未帶來任何財政負擔,也正因為清廷不插手邊疆內部行政事務,同時還因為清朝統治者對邊疆的宗教事務扮演護主的角色,并佐以分而治之的策略,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從蒙古到新疆和西藏在內的廣大邊疆地區(更不用說作為清朝發祥之地的東北地區),一直接受、服從清廷的統治,極少出現歐亞大陸其他帝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離心傾向和叛亂現象。相較于18和19世紀歐洲大陸在民族主義激蕩下各中小民族為反抗外來統治紛紛揭竿而起,獨立建國運動洶涌澎湃,帝國體系四分五裂,清朝18世紀的內地和18世紀50年代以后的邊疆,總體來講可謂風平浪靜。
以上所討論的清朝在地緣格局、財政構造以及政治認同方面的所形成的三重均衡態,彼此交織在一起,相輔相成。正是由于地緣上的均衡態,亦即清朝與周邊國家之間不再存在戰略競爭的關系,才有可能出現財政上的均衡態,亦即軍事開支的有限和穩定性這一主要因素所導致的清朝國庫收入與支出水平的相對穩定,且收入略大于支出,產生一定的積余;同時,也正是因為清朝地緣和財政的均衡態,才有可能產生政治層面的均衡態,使清朝中央有可能在內地實行以低稅政策為核心的“仁政”,同時在邊疆建立寬松、多元的治理體系,維持整個國家的穩定,出現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長期安寧局面。
然而,三重均衡態在支撐清朝盛世的同時,也構成阻礙其提升國力的陷阱。由于不存在外部競爭,中央沒有必要不斷擴充軍隊或持續更新裝備并為此投入巨額開支。穩定的軍事建制和常年軍費進一步導致清朝財政需求的基本穩定。而內地各省以其龐大的納稅人口,即使在人均稅率極低的條件下,也能產生足夠的收入,滿足其財政需求。因此,清朝國家沒有必要為了提高汲取能力而打造一個龐大的官僚機器,將其行政觸角向縣級以下延伸;依靠非正式的無須國家財政負擔的保甲組織或其變種,地方州縣足以完成田賦征收任務,維持社會治安。正因如此,相對于中國龐大的人口,清朝的軍隊規模和政府官員人數所占比重,在同時代世界各主要國家中均居最低行列。相對于中國的經濟總產值,清朝的軍事開支和供養軍政官員的開支所占比重也是同時代世界各主要國家中最低的。
然而,清朝國家在享受低成本的治理優勢的同時,卻也喪失了提高國家對內汲取能力和對外競爭能力的動力,跟早期近代歐洲的情形再次形成鮮明對比。16世紀以后歐洲列國競爭的加劇,導致各國為支撐對外戰爭以及軍事組織和裝備的不斷擴大、升級,用盡各種手段汲取本國經濟資源。總體來講,在16至18世紀列國競爭的早期近代歐洲,為滿足不斷攀升的軍事開支而提高國家的征稅能力,并進一步為此而強化國家機器對社會的滲透,使官僚機器走向集中化、制度化和科層化,成為近代國家形成的最根本動力。相形之下,18世紀處于“盛世”的清朝,由于邊疆防衛體系的牢固建立和巨額國庫盈余的存在,統治者既沒有擴大和提升軍事能力的必要,也沒有加強賦稅征收機器的迫切需求。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前期,談不上國家轉型問題。
三重均衡態在18世紀乃至19世紀前半期清代中國的存在,是有條件的和低水平的。如前所述,地緣格局均衡態的前提條件是清朝與周邊國家不存在戰略博弈關系。但這一條件并非給定的、絕對的。早在17和18世紀,隨著西洋各國航海貿易的擴張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初步形成,荷蘭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即已把貿易活動延伸到遠東各地。到19世紀上半期,經過工業革命洗禮的西方列強,為了擴張對華貿易,最終用堅船利炮敲開清朝的國門。中英鴉片戰爭,尤其是中國與英法兩國之間的第二次鴉片戰爭,最終顛覆了地緣戰略格局的均衡態;清朝在外來強敵面前節節敗退,從此進入“喪權辱國”的時代。
清朝財政構造的均衡態也是有條件的和暫時的。就供給側而言,到18世紀末和19世紀前半期,由于兩個前提條件的消失,國家的財政供給能力被嚴重削弱。其一是18世紀后期人口的急劇增長,導致人均耕地面積大幅下降(從1766年每個農夫平均耕種25.22畝降至1812年的14.94畝),人均糧食產量隨之下降,可供汲取的農業剩余隨之減少,農戶的納稅能力也受到相應影響。其二是由于19世紀前半期鴉片走私貿易的迅速擴大導致白銀外流,國內市場上白銀價格不斷攀升,白銀與銅錢的比率隨之上升,進一步削弱農戶用白銀繳納田賦的能力。在白蓮教起義被平定后、鴉片戰爭爆發前的近四十年里,盡管沒有重大戰事,并無巨額用兵開銷,但清朝戶部銀庫存銀并未如康雍乾盛世那樣在用兵之后迅速回彈至6000萬乃至8000萬兩以上的高位,而是一直在1700萬至3300萬兩的低位徘徊,根本原因即在農業人口的納稅能力大不如前。至于需求側,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巨額開銷及戰后賠款,導致戶部存銀降至1842年的1301萬兩和次年的993萬兩,為1686年以來的最低點。1851年爆發的太平天國運動在不到兩年時間內席卷南方,控制了作為清朝最重要財源的江南地區。清朝財政入不敷出,其均衡態至此被顛覆。
事實上,太平天國運動所沖擊的不僅是清朝財政構造的均衡態,還有統治集團內部權力關系和政治認同層面的均衡態。太平天國公開標榜反滿立場,撕開了清初以來歷朝統治者竭力彌合的滿漢裂痕。更為重要的是,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清朝的權力重心也在從中央向地方督撫、從滿人貴族向漢人官僚轉移。以滿漢關系為核心的政治均衡態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從此發生質的變化,即由漢人官僚對清廷的無條件臣服,逐漸轉變為“有條件忠誠”(見下文)。總之,在19世紀前半期,隨著三重均衡態的次第消失,清朝的盛世早已成為過去,迎來的將是國運的巨大不確定性,以及晚清政權艱難的轉型歷程。
清朝的存續在1860年前后曾達到最緊要關頭。在北方,始自1856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經過雙方歷時數年的沖突和交涉,陡然加劇,大沽、京師先后失守,英法聯軍長驅直入,火燒圓明園。在南方,一直駐守在天京外圍的江南大營被破,清朝失守財政上對其最重要的長江下游。此時的清政權可謂危在旦夕。然而,令人訝異的是,清朝在1860年以后悄然步入所謂“同光中興”的佳境。經過30年“自強”運動,到19世紀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初期,內憂外患似已日漸遠去。
同光中興之所以成為可能,關鍵在于晚清權力結構在此期間發生實質性變化,形成“區域化集中主義”(regionalized centralism)的新格局。而1860年清廷為挽救危局,協調各方共同對付太平軍,任命曾國藩為兵部尚書、兩江總督,授以督辦江南軍務的大權,則是這場轉變的關鍵點;對于清廷來說,此舉雖屬無奈,卻也構成此后三十多年晚清政權擺脫危機、走向中興之契機。所謂區域化集中主義,指的是19世紀60年代以后清朝中央與地方關系的重大調整。大前提是中央仍保持對地方督撫任免、重大軍政舉措以及地方財政收支正式管道的有效調控;在此前提下,中央允許督撫們在地方治理方面擁有過去所不具備的便宜行事之權,包括招募、指揮非正式的地方兵勇,為滿足地方軍需而增設非正式的地方稅種(主要是厘金),為新增稅種自行設置征收機構并委任辦事人員,利用新增財源舉辦各項軍事和民用事業,以及日益頻繁地從下屬當中向中央舉薦地方各級官員人選,等等。事實上,正是由于清廷放權,太平天國起義方得以平息;也正是由于督撫們對所在地域擁有比過去大得多的財政、軍事和行政控制權,一系列“洋務”新政在他們的主持和中央的支持下,才得以次第展開。區域化集中主義的權力和資源再分配機制,是這些舉措背后最有力的支撐。
1884年新疆建省和1888年北洋水師的成立,標志著歷時近三十年的“中興”大業達到巔峰。此時的中國在地緣戰略關系上已經重新建立起一種均衡態。昔日屢遭歐洲列強欺凌、動輒割地賠款的恥辱已成過往;1870年代初曾經讓朝廷上下十分糾結的“海防”與“塞防”之爭,都有了落實,并取得當初不敢企望的重大進展乃至圓滿解決。以陜甘總督、欽差大臣左宗棠牽頭的對入侵新疆的阿古柏勢力的西征,由于裝備了自行仿制的西式武器,加之經費上有中央的全力支持和左宗棠個人的調度,成功解決了事關成敗的遠途后勤支援問題,因而取得戰場上的完全勝利。1884年中法兩國為交涉越南問題而交戰,雖然開戰之初福建水師遭受突襲而損失慘重,但中方在陸路大獲全勝。為結束戰爭,中國第一次作為平等的對手與歐洲強國坐下來談判,不再像過去那樣割地賠款。而戰爭之初水師的失利,也敦促清廷在戰后下決心大力投入海軍建設。數年后,北洋水師建成,其規模之大、實力之強,一時遙居遠東各國之首。負責主持水師建設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對水師捍衛海疆的能力頗為自信,他在1891年五六月間校閱北洋艦隊之后,稱“海軍戰備尚能日異月新”,就防守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搖之勢”。
李之所言,就當時而論,并非虛妄。1880年代后期的大清,就海軍乃至總體國防實力而言,與過去相比已有巨大的提升;與日本在內的周邊東亞鄰國相比,也不遑多讓。在引進西方的先進科技包括西學的翻譯和傳播方面,中國同樣居于東亞地區領先地位。到了1890年代初,無論在國人還是外人看來,大清在遭受道光、咸豐和同治初年的重重內憂外患之后,正在恢復元氣,重新展現東方大國的氣象,因而有“同光中興”之謂。就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的戰略關系而言,在1890年前后,的確出現了一種新的態勢。這種海內外一片晏然、國力冉冉上升的景象,讓晚清上層精英產生一種信念,即中國的地緣戰略安全問題已獲解決。因此,對國防建設的投入力度開始放緩,北洋水師在1888年建成之后也不再擴充,朝廷上下對潛在的外來挑戰放松了警覺。
晚清國家的財政構造,到19世紀80年代,也出現了新的均衡態:在政府開支大幅上升的同時,國庫收入同步增長,再次達到收支平衡,且收入略大于支出,盈余逐年上升。同光年間的“中興”事業,之所以取得重大進展,除區域化集中主義架構的支撐外,財政均衡態的重新形成構成另一關鍵性的推助力。
新的財政均衡態之所以得以形成,首先是由于19世紀后半期的國庫收入構成發生根本變化,即由太平天國爆發前200多年間一直以缺乏彈性的農業稅為主,逐漸轉變為一種充滿擴張潛能的全新形態,即以各項商業稅種為主,并輔以過去所沒有的近代融資手段。以厘金為例,僅就正式上報朝廷的數據而論,到1887年已達近1675萬兩白銀,相當于田賦收入的一半多;而地方督撫隱瞞未報的厘金收入或達實際征額的百分之七八十。另一項急劇增加的稅源是海關稅,隨著中外貿易的擴張,從19世紀40年代的400多萬兩,劇增至1887年的1932萬兩。這兩項稅種相加,遠遠超過過去作為國庫收入主渠道的田賦。總體上,晚清國家的財政收入,從鴉片戰爭前的4000萬兩左右,增至19世紀80年代的8000萬兩上下,即翻了一番。這還僅僅是官方數據。如果把各省督撫及其下屬實際征收但未上報的數額加起來,80年代多在1億5千萬兩上下。即使只看官方數據,也可發現80年代清朝中央的歷年開支總額,通常小于收入總額,因而每年可以產生三四百萬兩的盈余,1888年起每年在六七百萬,1891年達到1000多萬兩。可見,同光中興非僅表象,而是有實實在在的國庫盈余作為支撐的。
同光年間財政均衡態的重新出現,折射了晚清中國的一個優勢,姑謂之“大國紅利”,即中國巨大的消費人群和疆域規模所產生的龐大市場,使政府通過加征國內和國際貿易稅項即可產生巨額收入,滿足額外開支,填補平息內亂、對外戰爭或重大洋務舉措所產生的資金缺口。但是,這樣一個長項,恰恰也構成晚清中國的一個根本性的短項,即可以再次繞過現代國家轉型這一環,不必像早期近代和近代歐洲國家那樣,在列國競爭和軍事革命所帶來的國庫嚴重透支的情況下,通過以建立、健全征稅機構為核心的國家機器科層化、集中化過程,增強國家的汲取能力。而沒有邁過現代國家形成這道門檻,晚清國家的財政瓶頸遲早會到來。
最后,在政治認同層面,同光年間同樣再度出現一種均衡態。如前所述,清朝前期依靠硬軟兩手,總體上成功地處理了滿漢關系問題。但1851年太平天國的爆發,將滿漢對立再次推上臺面。事實上,太平軍本可以“排滿”為旗號,爭取更多漢人的支持。但不同尋常的是,太平軍自己所尊奉的,并非被漢人士子視為天經地義的本土儒家說教,而是在許多方面與儒家綱常倫理截然對立且經太平天國領袖改造過的基督教義,這反而為依然效忠清廷的漢人精英提供了把柄。正是在共同捍衛儒家政治秩序的基礎上,滿漢精英聯手鎮壓了太平天國運動,使搖搖欲墜的清政權得以幸存。在鎮壓太平天國期間及之后,越來越多的漢人精英得到重用,被任命為封疆大吏;一度被太平軍撕裂的滿漢關系因此得以彌合,并在此后幾十年里,朝著滿漢平等、融合的方向,甚至比過去走得更遠。
政治層面均衡態再現的另一個表征,是清朝政權的制度架構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在太平天國之后重新得到確認和延續。經過太平天國和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劇烈沖擊,到1860年代,朝廷上下的有識之士形成一種新的認知,即清朝要圖存、自保,須改弦更張;這跟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的十幾年間清朝內部毫無動靜、一切規章制度因循守舊截然不同。但無論是像曾國藩、左宗棠和李鴻章這些為倡辦“洋務”奔走最力的封疆大吏,還是張之洞和劉坤一這樣的后起之秀,均認為中國所欠缺而亟需補上的,僅僅是西方先進的工業文明和軍事技術而已;他們對清朝政權體制和各項典章制度及其背后的儒家說教的正確性和有效性,均深信不疑。“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因此構成同光中興的主導理念。
太平天國平定之后再度主導晚清國運的由地緣戰略、財政構造和政治認同所構成的三重均衡態,比清朝國家在18世紀所經歷的三重均衡態,顯得更加脆弱,歷時也更短暫。之所以更加脆弱,不僅因為地緣均衡態是暫時的,——在已經消退的來自歐洲老牌列強的威脅與即將到來的近鄰日本的更致命沖擊之間,中國獲得難得的三十多年戰略緩沖期,但僅僅是緩沖而已;也不僅僅因為大國紅利只是一時的,財政供給的瓶頸遲早會到來。而且還因為,太平天國之后重新建立起來的傳統政治秩序和表面上得到彌合的滿漢關系,其賴以存在的基礎也更加脆弱。其中最關鍵的變化,是漢人官僚對清廷的態度,已經從既往無條件的臣服,變為有條件忠誠。太平天國之前,漢人督撫乃至整個漢人精英集團在朝廷面前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不僅儒家的君臣等級觀念和朝廷對反滿言行的嚴厲鎮壓,使這些封疆大吏及地方士紳在強大的皇權面前變得小心翼翼,而且在高度集權的行政和財政體制下,漢人督撫也沒有任何杠桿可以自保。但在平定太平天國期間及此后,在區域化集中主義架構下所形成的權力再分配格局,提高了充當洋務領袖的地方督撫的話語權。這些封疆大吏各自形成利益集團,相當程度上控制住本區域的財政、軍事和行政資源。他們對朝廷的忠誠變成有條件的,即只有在本集團利益得到朝廷尊重之時才會聽命于中央,否則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自主乃至最后宣布“獨立”。1900年義和團高潮期間南方督撫共商“東南互保”,不過是對清廷的一個預警而已。
從甲午戰爭到清朝覆亡,短短十六年間,中國的變革之劇前所未有。首先是地緣格局發生顛覆,從過去幾十年間內亂漸息,外患遠去,大清在洋務新政道路上一度走在東方各國的前列,隱隱然重新成為區域性大國,到1894年7月突然與日本交戰,海陸兩路全面潰敗,最終以割讓臺灣和澎湖列島、賠款兩億三千萬兩白銀等代價收場。五年之后,一場更大的變故再次降臨。從1899年底開始,義和團運動在華北迅速蔓延,列強藉此組成八國聯軍進犯中國,北京在庚申之變四十年后再度落入外敵之手。清廷最后不得不在1901年9月簽訂和約,賠償各國4.5億兩白銀。短短七年時間,清朝遭受兩次重創,從往日再度崛起的大國驟然跌入受盡列強欺凌的深淵。同光年間的地緣均衡態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甲午以后的敵強我弱和徹底失衡。
地緣環境的劇變,構成清朝國家走向全面轉型的契機。兩年前還對維新采取仇視態度的慈禧太后,于1901年初宣布推行新政,在國家根本制度和大政方針上改弦更張。“現代國家建造”這一根本性議題,在屢經18世紀清朝盛世和晚清同光年間的推遲之后,終于在20世紀初正式提上日程,自上而下在全國推廣開來。但新政能否成功,取決于兩個關鍵因素:一是清朝的財政構造是否具有足夠的潛力支撐新政措施的各項開銷,一是卷入新政的朝野各方能否凝聚共識,塑造新的政治認同,確保新政的順利推進。下面先看清末十年的財政構造。
甲午以后,尤其是辛丑之后,清廷開支急劇上漲,入不敷出的狀態愈演愈烈。同光年間重新建立的低度均衡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清季十年的高度不均衡。導致財政失衡的首先是沉重的對外賠款和償債負擔。辛丑和約議定后,清廷每年支付對外賠款本息2000多萬兩,加上各種外債本息,共計4500萬兩。其次是舉辦各項新政的巨額開銷,包括編練新軍以及教育、司法、警察、自治等方面的舉措,使得政府財政支出逐年飛漲。相較于甲午之前年均支出約8000萬兩,1903年增長到近1.35億兩,1908年為2.37億兩。至1911年,清政府年度財政支出預算達到3.38億兩,超過1894年支出的4倍。當然,清朝的財政收入也在快速增加。相較于1894年8100萬兩的歲入,1903年已增至近1.05億兩,1908年達到2.35億兩,1911年更達2.97億兩。支撐財政收入上漲的最重要渠道還是鹽稅、厘金和海關稅等商業稅種。這幾項稅款加在一起,在1894年為4255萬兩,1911年達1.3164億兩,占晚清國庫收入的44%。相比之下,田賦在晚清時期雖亦有所增長(從甲午前的3300萬兩上下,增至1903年的3700多萬兩和1911年的4800萬兩),但在政府財政收入中的比重下降,從1849年的88%,減至1894年的40%,到1911年僅占16%。因此,清政府的財政收入結構在其最后幾十年間發生根本性變革,即從原先主要依賴于農業收入,并在很大程度上靜態、固化的傳統模式,轉變為主要依賴商業稅和借貸,富有彈性并不斷擴張的新模式。就其財政結構而言,晚清中國已經跟19世紀中葉以前有根本的不同,更接近世界其他地區的現代民族國家。
值得注意的是,清末十年,雖然政府歲入也在快速增長,在1894至1911年間年增7.94%,但支出增加更快,同期年增12.34%。結果,財政收支的不平衡問題日益嚴重,赤字逐年上升,1903年達3000萬兩,1911年劇增至7900萬兩(預算額)。相較于甲午前數十年晚清財政結構的低度均衡,甲午以后財政構造的根本特征是其高度不均衡。甲午前之所以還能夠維持均衡,是因為總體上清廷還能夠堅持“量入計出”的傳統理財原則,即財政支出的增加,是以財政收入的增長為前提條件的。相形之下,1894年之后是“量出計入”,即政府財政支出的急劇增長,驅使政府擴大財源,但收入增長遠遠滯后于支出增長,結果造成財政失衡,且在清季十年成為常態。
這里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上述非均衡財政的常態化,如果跟新政啟動十年之后清朝驟亡這一事實聯系起來,是否意味著新政時期的財政制度已處于危機之中?換言之,清廷在其最后十年中是否因為新政的全面展開而汲取過度,以至于損害了其統治的合法性?解答這一問題至少需要考慮以下兩個因素。其一是19世紀后半葉及20世紀初國際市場上銀價長期下跌,導致國內銀賤錢貴。清末十七年間,國內白銀購買力下降40.35%。因此,雖然紙面上清政府財政收入在此期間上漲3.66倍(從1894年的8100萬兩增至1911年的2.97億兩),就購買力而言,僅增2.18倍;政府實際收入的年增長率僅為4.69%,而非7.94%。另一因素是與可汲取資源相比較而言的晚清財政增收潛力。以往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晚清國民生產總值的不同數據:1894年為42億兩,1903年為58億兩,1908年為69億兩。如果這些數據可信,那么清朝官方歲入占中國經濟產值的比重,1800年僅為1.5%,1894年為1.92%,1903年為1.81%,1908年為3.4%。如果以69億兩作為1911年中國經濟產值的保守估算,那么政府歲入僅占當年經濟總產值的4.3%。當然,官方歲入遠低于地方政府的實際征收稅額。梁啟超在1909年估計,政府全年各項收入總計為1.3億兩,加上督撫“外銷不報之數”以及地方官吏、胥役、奸商層層盤剝中飽之數,“大約人民所負擔,總在四萬萬兩以外也”。即使我們認可梁啟超的估計,當時的賦稅負擔也僅占中國經濟產值的5.79%。
可見,盡管新政時期清朝財政收入快速增長,清季十年的賦稅負擔或許并不像傳統觀點認為的那樣過于沉重。換言之,財政不均衡態本身對清廷而言并不是致命的。導致清朝覆亡的主要原因,恐怕不在新政加重了民眾賦稅負擔,而應在其他方面,下文將展開此點。
甲午以后,真正左右新政結局乃至清朝命運的,是其政治生態的失衡。清末新政的實施伴隨著朝廷在財政、軍事和行政等領域的全面集權。這些措施在帶來財政收入劇增的同時,也打破了既往的政治均衡態,侵害漢人政治精英的核心利益,迫使他們棄守自19世紀60年代即已形成的有條件忠誠,最終走向清廷的對立面。
清季國家權力的全面集中,主要發生在最為緊要的財政和軍事層面。集中財權的舉措之一是1908年決議清理整頓財政。為此,中央向各省派出正副監理官,負責監督各省新成立的財政清理局,編寫各省財政收支詳細報告,尤其是其中長期瞞報中央的內容。與此同時,裁撤各省所有非正規財政機構,改革或取消布政使司,代之以新成立的財政局或財政公所,并且禁止各省督撫擅自舉借外債和發行紙幣。清廷集中財權的另一項重大舉措,是改革食鹽產銷管理制度。1909年清廷成立由滿人貴族領班的督辦鹽政處,剝奪各省督撫的鹽務管理權,包括鹽務方面的人事任命和收入管理權,將其置于中央直接控制之下。這些集權措施效果明顯,短短數年內,上報中央的厘金總額,從財政清理前的1200萬兩,增至1911年的4300萬兩(度支部當年預算)。鹽稅更從財政清理前的1300萬兩,劇增至1911年的4600多萬兩(預算),超過厘金和海關稅,成為僅次于田賦的政府收入第二大來源。各省督撫從一開始便試圖抵制財政清查和整頓,但在中央的高壓下不得不在相當程度上放棄其既得利益,盡管財政清查的結果遠非其瞞報的全部數額。雙方在博弈過程中均有所妥協。
對清廷而言,更具挑戰性的任務是通過建立新軍,集中軍權,由清廷新成立的練兵處統一編練36鎮。在此過程中,朝廷與地方督撫之間也不可避免地產生沖突,因為后者(尤其是南方各省疆吏)多不愿按照中央要求增加稅收以編練新軍,并公開反對各軍事單位的統一化和標準化,因為這將威脅到他們對地方武力的控制。在與中央爭奪軍權的博弈中,各省大員紛紛敗下陣來;唯有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以練兵處會辦大臣的身份,掌握編練新軍的實權,成為一時的贏家。
清廷在新政期間的全面集權,不僅削弱了各省督撫的區域自主,導致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失衡,使清季的權力格局由甲午前的區域化集中主義,向“去區域化”的全面集權過渡,同時還觸及當時最為敏感的滿漢關系,牽動每位漢人精英的神經。而清季滿漢關系的轉折點,則是1908年11月慈禧太后去世。在此之前,慈禧太后尚能起到紐帶作用,把清廷與漢人疆吏連結在一起;慈禧聽政幾十年間,依靠漢人官僚處理軍國大事,使朝廷度過歷次危機,而漢臣也因受重用而對清廷忠心耿耿。不幸的是,新政期間,那些有閱歷、可信賴的漢人老臣先后謝世。結果慈禧去世后,控制朝廷的皇族親貴,由于同各省及中央的漢人官僚無甚私交,只好將自己孤立在滿人圈子里。他們在管理國家事務上缺乏經驗,又不愿輕信漢人官僚;在同漢人官僚尤其是其中強勢人物相處時,始終缺乏安全感。面對各種政治改革建議,皇室想當然地視其為限制滿人特權、提升漢人權力的舉措。滿漢之間的隔閡,過去曾經是精英們公共話語中的一大禁忌,此時卻主導了滿人親貴的自我意識。權傾朝野的袁世凱自然成為親貴們的首要防范目標。結果不出所料,清室在1909年1月以袁世凱患“足疾”需要休養為由,除其官職。放逐袁世凱,僅僅是讓袁不再具有效忠清廷的義務;對袁世凱及其追隨者而言,太平天國以來漢人官僚對清廷的有條件忠誠最終消失殆盡。這種忠誠的消退,其實不僅局限于封疆大吏,而且早已擴散到社會精英中間。上海預備立憲公會的發起人張謇在1909年年底組織代表赴京請愿時,有“誠不已,則請亦不已”之謂,與清廷叫板的意味已甚明顯,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
概言之,加強中央集權,促使整個國家機器走向制度化、正規化、集權化,本來是現代國家建造的題中應有之義,清末新政的初衷和方向并沒有錯。問題在于清廷在弱化督撫權力的同時,并未真正實現中央集權的目標,只是導致親貴專權,內斗加劇,政出多門,實際上無力掌控從督撫手中收回的權力。論者謂之“內外皆輕”,可謂擊中要害。更有甚者,作為新政核心的政治體制改革和權力重新分配議題,在滿漢分裂的背景下遭到扭曲,成為滿人親貴與漢人精英之間的一場零和游戲。滿人將仿行憲政和組建責任內閣等同于削弱皇權和親貴特權,熱心立憲的漢人精英則把速開國會當做限制皇族壟斷和濫用權力的最有力手段。1911年4月,在各地次第發起的請愿和強大輿論壓力下,責任內閣最終成立,十三名大臣中漢人僅占四席。10月,武昌首義爆發。由立憲派所主導的各省咨議局以及部分巡撫早已對朝廷失望。清朝最終在各省宣告獨立的聲浪中壽終正寢,便在情理之中。
有清一代,中國經歷了從“國家形成”到“國家轉型”的過程。國家形成始自清朝入關,控制內地各省,終至18世紀中葉完成疆域整合。19世紀40年代以后,晚清中國開啟了從早期近代疆域國家向近代主權國家轉型的過程。此一過程曲折多艱,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受到一定程度的侵害。然而,相較于絕大多數非西方國家淪為列強殖民地的遭遇,相較于世界近代史上所有其他帝國在衰亡過程中走向四分五裂的命運,晚清中國大體上維持住18世紀中葉以來即已定形的疆域格局。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的國家轉型最為醒目之處。下面從三個方面總結晚清國家轉型的路徑及其成敗。
1840年以后的中國,相較于歐洲列強,相較于明治日本,在經濟、技術、政治組織和軍事實力方面,無疑顯得落后。如前所述,以往對晚清中國落后挨打的解釋,往往只注重19世紀內外兩方面因素,即晚清政權的閉關自守和腐敗無能,與外國列強的侵略和掠奪。本文已證明,除了這些最直接的原因之外,19世紀中國落后的根源,乃在于18世紀業已形成的三重均衡陷阱。正是這一陷阱,使清代中國失去在經濟技術、政治組織和軍事能力方面不斷提升的動力。這三重陷阱一環扣一環。首先是地緣政治格局的均衡態,即17世紀中葉清朝統治下的中國,已經從一個以漢人農耕社會為主體的國家,轉型為一個囊括長城內外游獵和農耕兩大地帶的國家,造成了游獵社會的征戰能力與農耕社會的財政能力的優化組合,這種組合使清朝能夠在同等軍事技術條件下,憑借巨大財力,戰勝所有對手。但是在18世紀中葉消滅準噶爾部以后,由于不再存在來自周邊的直接威脅,清朝政權也失去擴充和提升其軍事能力的動力,結果是其裝備更新的長期停滯和戰斗能力的逐漸萎縮。
其次是財政構造的均衡態。國內和周邊的長期安寧以及相對穩定的軍事和行政開支,導致清朝國庫收入與支出的大體穩定,收略大于支,且有足夠的盈余應對國用常項之外的開銷。但這種在傳統農業經濟基礎上形成的以田賦為最主要來源的財政均衡態,帶來兩個嚴重后果。其一是財政上對田賦的依賴導致統治者把穩定農業放在其經濟政策的首位,為此貶抑工商、限制外貿;而缺乏制造業和內外貿易的刺激,中國的科學技術不可能有突破和推廣的條件,中國的經濟也無從發生工業革命。這跟同時代歐洲各國為尋求財政擴張而力行重商主義、最終導致制造業擴張與工業革命南轅北轍。其二是這種財政構造缺乏足夠的彈性和擴張能力。一旦支撐農業人口納稅能力的前提條件,即適度的人口與耕地比率及穩定的銀錢比率發生變動,或者一旦出現嚴重的外患或內亂,導致軍費劇增,便會出現供應不足或需求過量,而財政失衡反過來又會削弱國家應對危機的能力。
再則是權力結構和政治認同的均衡態。地緣均衡態的形成,使清朝政權有可能通過施行以輕徭薄賦為核心的“仁政”,輔之以壓制與籠絡兩手對付漢人精英,成功地處理本來十分棘手的滿漢關系。與此同時,財政均衡態的形成,也使清朝政權有可能通過實施“零汲取”(中央無須邊疆上繳地方稅款)的策略,成功地處理同樣棘手的中央與邊疆之間的關系。因此在清朝的內地和邊疆皆呈現歷史上少有的長期穩定、安寧狀態。但這種政治均衡態也會產生巨大慣性,使清廷內外的統治精英均對其治理體制和意識形態的合理性、有效性確信無疑,把任何不同于大清體制的思想、制度乃至器物視為異端,動輒以“夷夏大防”為由加以貶斥,使任何從內部展開的制度改革和創新舉措變得異常艱難。
所有這些,均與同時代歐洲在列國競爭的環境中所形成的地緣、財政、認同的高度不均衡,形成鮮明對比。相較于歐洲各國在啟蒙主義、重商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激蕩下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產業革命蓬勃發展、民族建國浪潮洶涌澎湃,18世紀后期和19世紀前期的中國顯得悄無聲息。當1840年代中西方終于發生碰撞時,雙方力量對比,高下立見。晚清政權在應對外來危機方面因循守舊、顢頇無能的表現,只是落后挨打的表層原因。18世紀后期日益嚴重的人口壓力所帶來的農業內卷化,以及中國由于缺乏西歐國家為擺脫內卷化所需要的能源和原材料資源而形成的大分流,也僅僅能解釋19世紀的中國在經濟上何以落后于西方的部分原因。晚清中國全面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端在17世紀50年代已露端倪、18世紀50年代以后牢固存在近一個世紀的三重均衡陷阱。
清代中國之大,不僅在于其疆域之遼闊,更為重要的是其人口之眾及經濟規模之巨,為國家提供了充沛的財源。不過,清朝的國庫歲入,與其他國家相比固然是一個龐大的數目,但在國內生產總值中所占的比重卻始終維持在一個極低的水平。以較少的投入維系著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從而有可能使清朝在內地實行低汲取、在邊疆實行零汲取的治理政策,這是清朝作為一個大國最為突出的優勢。
1840年以后,清廷的財政收支一度嚴重失衡。為了應對外患、平息內亂,晚清政權不得不在田賦之外開辟新的財源。短短幾十年間,國庫歲入從鴉片戰爭前的4000萬兩劇升至1880年前后的8000萬兩,再進一步膨脹至清朝末年的近3億兩。所有這些,都是在傳統農業依然主導中國經濟、現代工商發展極為有限的情況下發生的。憑借新的財源,晚清政權不僅有能力支付所有戰爭賠款,避免淪為列強殖民地的命運,而且有能力從事大規模國防近代化建設,有能力用兵邊陲、收復新疆,確保清朝自18世紀50年代鼎盛時期以來所形成的疆域格局的基本完整,避免了所有其他帝國在衰落之時走向解體的宿命。大國優勢在此過程中再次彰顯出來。
但晚清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其劣勢也是明顯的。清朝國家的治理能力,在周邊環境相對安寧、國內人口規模比較適度的條件下,固然沒有問題;但是,一旦出現外來挑戰與內部動亂交相侵襲的局面,這種權力高度集中、相對于其人口來說規模較小的治理體系,在應對其遼闊疆域上所出現的內外危機時,就會顯得捉襟見肘。其自然而然的應對方式,便是把中央的部分權力和責任下移到地方,由各省督撫開拓、掌控新的資源,這便是本文所謂的區域化集中主義的肇端。這種新型的權力再分配格局的運作,在1860至1880年代收到預期效果。以中國經濟規模之大,只要給區域掌權者以適當的動力和刺激,確可動員足夠的資源,使當局克服國內外危機。一度岌岌可危的大清王朝,居然出現意想不到的“中興”局面。中興只是表征,背后的支撐則是此一階段再度形成的地緣、財政和政治三重均衡態。然而,這種均衡態是暫時的、有條件的。它在維持中興表象的同時,也使晚清政權失去朝著現代國家的方向進一步轉型的動力:一旦內憂外患得以暫時解除,財政構造的集中化和科層化,軍事能力的更新換代,以及行政控制和協調能力的強化,便不再構成主政者的首要關切。挽救晚清政權的區域化集中主義,適成其再度陷入停滯和被動挨打局面的又一陷阱。甲午以后新一輪地緣、財政和政治三重不均衡態的出現,逼使清廷把國家的現代轉型提上日程;完成這一轉型需要數倍于以往的財政投入,同時也需要朝廷上下、內外臣工打造前所未有的共識。不幸的是,清末上層統治集團解決財政和認同危機的努力,僅僅加劇了滿漢精英之間的分裂和晚清政權在權力結構和認同層面的失衡,加速清政權的覆亡。作為一個大國,晚清中國的現代轉型,注定是一個漫長而多艱的過程。
晚清中國在轉型過程中寫下很多失敗的記錄。鴉片戰爭以后一系列中外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不僅給清廷帶來支付戰爭賠款的巨額負擔,而且導致中國的領土完整受到嚴重侵害。雖然直至其覆沒之際,清朝依然能夠維持由內地十八省和東北、蒙古、新疆、青海和西藏等邊疆所構成的疆域格局的大體完整,但1840年以后被迫先后割讓了香港、臺灣、澎湖列島、黑龍江以北和烏蘇里江以東大片地區以及西北邊境部分地區。與此同時,外國租界在部分口岸城市的設立,訂約各國在華領事裁判權及在華投資、經商、傳教等各項特權,以及進口商品的固定稅率等,所有這些都對中國的國家主權造成嚴重損害。
晚清政權的最大失敗發生在20世紀初新政時期。作為新政核心內容的國家體制的重建,最終演變成滿漢政治精英之間重新分配權力的一場角逐。滿漢關系本來一直是清王朝的阿喀琉斯之踵,慈禧太后執政期間一直避免觸碰,竭力維持其微妙平衡。但1908年慈禧太后去世后,滿漢關系急劇失衡,最終導致漢人朝野精英放棄對清廷的忠誠。這種源自太平天國時期漢人精英集團的有條件忠誠,曾對晚清政權的起死回生起過關鍵作用,又在1900年后成為顛覆清王朝的最強大杠桿。尤有進者,新政期間財政構造的嚴重失衡,導致清廷偏離二百多年來在邊疆地區實現的零汲取和聽其自主的傳統制度,在蒙古地區推行改旗設省、拓墾牧區、終止對蒙旗王公的財政支持、且要求其報效朝廷等政策,導致外蒙古上層精英離心離德。蒙古的獨立最終在1945年通過公投獲得中華民國政府的承認。
但晚清中國的歷史并非只有失敗。恰恰相反,相較于絕大多數非西方國家在西方殖民主義浪潮的沖擊下紛紛淪亡的厄運,19世紀的中國算是較為成功的。晚清的成功,集中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其一,晚清政權自1840年起經受了歷時二十多年的外患內憂反復沖擊之后,透過區域化集中主義機制,借助大國紅利,再次構造了地緣格局、財政構造和政治結構的均衡態,不僅從危難之中挽救了自身的統治地位,而且避免了疆域四分五裂和淪為殖民地的命運。所謂同光中興,并非統治者聊以自慰的虛驕之言,而是體現在實實在在的業績上。其中最值得稱道者,莫過于在左宗棠主持下新疆的收復和建省,這對奠定現代中國疆域的貢獻,不下于18世紀前半期平定準噶爾部的用兵行動。而如果沒有近代化的軍事能力和雄厚的財政資源作為支撐,這是難以做到的,也是不可想象的。更不用說這一時期先進科學技術的大規模輸入和人才的培養,為日后中國各個領域走向近代構筑了必要的條件。其二,在整個18、19世紀,清朝政權依托內地各省的充沛財力,在對邊疆上層精英以賞賜、庇護、冊封乃至通婚等手段加以籠絡的同時,在東北、蒙古、新疆和西藏等地區的治理方面,一直實行聽其自主、分而治之和零汲取甚至倒貼的財政政策,成功維系了邊疆上層精英對朝廷的向心力,避免了這些地方的失控和分離。較之近現代世界史上各帝國在走衰過程中,邊疆和外圍地帶紛紛脫離,最終疆域毫無例外地縮回到本土——亦即所謂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過程,清朝在18世紀中葉完成疆域整合之后一直能維持其總體格局的能力,無疑是令人矚目的。
總之,如果我們以疆域、人口、主權及政權這四個要素來界定一個現代國家,那么就疆域和人口而言,晚清中國總體上取得成功,維持住其疆域格局和人口族群構成的基本形態,實現了從清朝到民國“五族共和”的平穩過渡。就主權而言,晚清政權在向近代主權國家轉型并維持本國主權方面,丟失部分領土和主權,大體上可以說成敗參半。就政權而言,晚清政權在重塑自身合法性和維持其統治地位方面,最終歸于失敗。總體來說,晚清中國的國家轉型的任務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1912年民國肇建之后,其中恢復國家主權的完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基本完成;外國在華租界、在華領事裁判權和固定關稅等特權,至此已經全部取消。政權建設經過數十年奮斗在1949年取得突破,為此后的經濟和社會發展鋪平了道路。而臺灣問題的解決和中國的最終統一,將構成21世紀前期國家轉型完成過程中最重要和最具挑戰性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