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憶,黃華青
(1.南京大學 藝術學院,南京 210093;2.上海交通大學 設計學院,上海 200240)
在工業化進程中誕生的現代設計,以及被視為美好都市生活指標的“設計感”似乎與鄉村有著天然的隔膜。然而,當設計的社會責任成為一個日益突出的問題時,我們是否應該重新審視這道由現代性筑成的障壁?在探索這一現實問題的過程中,積極關照并介入鄉村振興事業的設計教育創新應當成為首要的一環。
2013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正式提出“加強農村生態建設、環境保護和綜合整治,努力建設美麗鄉村”。在習近平總書記針對城鄉一體化試點工作的一系列重要講話之后,中共中央、國務院出臺《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再次明確提出“建設各具特色的美麗鄉村”。隨后,農業部也于2014年年初正式對外發布美麗鄉村建設的十大模式,總結了安吉縣等優秀試點地區的共同經驗,為全國的美麗鄉村建設提供了范本和借鑒。值得注意的是,在農業部提出的美麗鄉村建設的六個著力點中,激活內力和群眾參與的重要性尤為凸顯。
農村不應成為荒蕪、空心的故園。這就要求農業現代化和新農村建設與城鎮化必須同步、統籌發展。在這一過程中,如何活化鄉村閑置空間進而涵育內生力量就成為一個關鍵命題。面對真實世界中的復雜問題,跨學科的視野和方法就成為應然的選擇。對此,高校科研理應發揮先鋒引領作用。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和機構積極參與到鄉村振興的實踐中。南京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鄉村振興工作站(以下簡稱工作站)定期在寒暑假舉辦“南京大學鄉村振興工作營”,組織專業教師與學生組成志愿服務團隊,在鄉村開展駐點實踐并提供規劃、建筑和文創等設計服務,在傳統村落保護規劃、廢舊建筑改造再利用、特色農產品包裝和文創設計等方面形成了一批有代表性的落地成果,受到當地政府和社會各界的較高評價,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效益。近年來,在南京大學藝術學院的積極參與之下,兩個學院青年教師和學生組建的團隊積極探索“建筑規劃設計+藝術設計”的途徑,在福建省松溪縣站點,聚焦空間設計、活動組織、地方文脈梳理和基層教育等主題,連續開展了一系列富有開創性的藝術鄉建和鄉村美育工作。
回顧前一階段的工作,南京大學藝術鄉建團隊總結了如下有待深入思考的理論問題:首先,從外部介入的設計者在一個她/他試圖去推動改變的物理空間和地方社會中,應當如何自處,又如何審視和調整自身的轉變,同時去聯合、發動其他在地的行動者?其次,這種有意識、有目的的社會聯結是否已經構成了一種設計主導下的行為?
這些問題已經超出了狹義設計的技術和方法層面,進入“社會創新”范疇下的“社會設計”領域。根據《歐洲委員會社會創新指南》(2013)的定義:社會創新針對社會需求,通過建立新的社會關系與合作提升人類福祉,產生的經濟與社會價值基于群體共識并為群體共享。而作為社會創新的具體實現路徑,社會設計與自上而下的、專家主導型設計的最大差別就在于前者尤其注重地方層面的賦能,通過參與式設計實現協同創造;其次,社會設計由需求而非生產所驅動,因此需要根據地方特殊性因時、因地制宜,很難具有也并不追求批量化、規模化的效益。
中央美術學院社會設計方向教研室主任周子書認為,社會設計是“介于設計學、社會科學、經濟學等多學科之間的‘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研究領域”,因為它“不是將各學科的信息進行簡單地疊加或混合,也不僅僅是各部分的總和,而是會對真實世界的各種復雜問題提供新視野和創造性的解決方案”。本文認為,針對超學科、多學科與跨學科之辨,不妨求同存異。因為社會創新的關鍵意義在于它在解構現代以來的創意神話和設計師權威的同時,為重新界定設計的本質和路徑提供了一條兼具批判性和建構性的思路。雖然關于“社會設計”的內涵和方法,國內外學者的解釋不一,但正如日本札幌市立大學校長蓮見孝所揭示的,社會設計觀念的興起已經反映了一個基本共識,即設計的本質和邊界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變化。如果從這樣建構的、歷史的立場來考察設計的內涵、原則和方法,西方的設計學院模式也就不必被奉為圭臬,而只要是針對新的社會現實、問題和需求,中國學者和從業者完全有可能探索得出新的思路和范式,這也是本文在探討設計教育創新方面選擇社會創新角度切入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社會創新視野下反思“建筑規劃設計+藝術設計”的路徑,就是要對應美麗鄉村建設這一社會需求,尋找社會設計的有效方式而真正實現鄉村由內而外的活化。大到規劃和環境,小到文創產品,鄉村振興無疑需要設計。但問題在于美麗鄉村和城鄉一體化需要怎樣的設計?在近年來的藝術家、設計師下鄉的風潮中,已經出現了太多風格化的自我表達,抑或是旨在振興地方產業,卻對實際市場缺乏調研的農產品包裝和旅游規劃。這些顯然都是與社會設計的宗旨背道而馳的。
如果從設計伴隨社會而改變的宏觀視角著眼,倫理維度就不是一個僅針對結果的抽象的評價標準,而是內嵌于設計過程。微觀地看,每一次具體設計的不同階段都存在各種微妙的倫理選擇,這也就意味著社會責任的實現不是簡單地貼標簽,而是在具體情境下,多方利益相關者博弈的結果。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們可以進而判斷:對過程導向和社會參與的倚賴未必會使社會設計陷入瑣碎和平庸,反而有效地甄別了一些關于社會創新的紙上學說,使設計得以回歸解決問題的現實語境。因此,美麗鄉村建設不僅為社會設計和社會創新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實踐場域,同時也將推動設計教育的反思和改革。
現代設計脫胎于工業化,其差異化的發展也對應著各國工業化道路和發展階段的區別。隨著設計理論、方法論和工具的日益成熟、細化,設計專業化的暗面也開始顯現:設計轉向封閉的知識生產,甚至逐漸脫離應用環境和社會語境,成為一套自足的話語體系。與此同時,后工業時代的經濟與社會變革及其復雜的思想鏡像,無論是豐裕社會、消費社會還是低欲望社會、倦怠社會等概念,實質上都指向了今天設計所面臨的合法性危機。
最初,現代性一個基本假設是,基于科技和經濟的發展,人類可以不斷追求更好的生活。正是這一點,為設計打上了經濟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底色。然而正如政治經濟學家卡爾·波蘭尼在1944年所剖析的,經濟的自足、自律只存在于理論假設之中,完全自發調節的市場經濟是一個烏托邦,現實中的經濟是嵌入政治和社會的;所謂“脫嵌”恰恰始于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讓社會的運轉從屬于市場邏輯,又以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等完整的理論體系來論證這種支配關系和脫嵌性的“天然合理性”。所以,當維克多·帕帕奈克1972年在《為真實的世界設計》中首次提出“社會設計”的理念時,他所抨擊的設計服務的“不真實的世界”,正是那個獨立于社會、歷史之外,然而卻主宰著一切的“自由市場”,亦即資本主義市場原教旨主義對設計的支配。以包豪斯為例,浸淫于魏瑪現代主義之烏托邦精神的包豪斯,曾試圖打造一個聯合藝術、科學和技術的現代設計。然而,包豪斯的社會理想最終落空了,這是20世紀政治、社會先鋒與審美先鋒之分裂的一個縮影,實質上也是全球政治秩序劇變之下新自由主義和消費社會崛起的必然結果。當包豪斯作為一種風格和流派遷移、擴散時,其功能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基因也逐漸背離了反資本主義的初衷,包豪斯的這一曲折歷程為現代設計的脫嵌提供了鮮明例證。
波蘭尼思想的重要性還不在于他提供了經濟自由主義之外的另一種理論模型,而在于他深刻洞察到了結構和歷史雙重意義上的“嵌入”“脫嵌”并存的運動:與鼓吹自由放任和拓展市場范圍的運動相對,一定有力圖抵制經濟“脫嵌”的反向運動,現實的經濟是由這兩種對立的運動組成的。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知識經濟、信息經濟、體驗經濟、情感經濟等新形態的不斷涌現,正是經濟復雜性和嵌入性的表現。關鍵在于,如何理解“抵制脫嵌的反向運動”,或者更進一步追問:再嵌入有無可能?在建筑和藝術設計領域,國內外很多實踐者已經走出了這一步。
長期作為精英正統建筑的堡壘,建筑界最高獎普利茲克建筑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近年來連續頒發給了關注社會弱勢群體的建筑師:如2016年獲獎的智利建筑師亞歷杭德羅·阿拉維納(Alejandro Aravena),又如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2021年獲獎的法國事務所拉卡頓和瓦薩爾(Lacaton&Vassal)等。尤其是后者,她們長期在法國從事低收入社會住宅的設計,探索建筑界對于歐洲難民危機等全球不平衡發展問題的回應。阿拉維納代表評委會宣讀的頒獎詞這樣寫道:“今年,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感知到自己是整個人類的一分子。無論是出于健康、政治還是社會原因,都需要建立一種集體意識。就像在任何相互連通的系統一樣,對環境公平,對人類公平,也就是對下一代公平。”
國內藝術家和建筑師近年來也積極參與到鄉村建設之中,如渠巖的“許村計劃”(2007年起)、歐寧的“碧山計劃”(2011年起)等,都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并引發了各界熱議。國內重要建筑獎項對鄉建實踐及“公民建筑”“社區營造”等話題的關注也傳達出社會導向的價值觀:如2008年《南方都市報》發起以“走向公民建筑”為主題的“中國建筑傳媒獎”評選,謝英俊、吳恩融、穆鈞等注重社會價值的鄉村建筑師受到認可;2014年起《世界建筑》主辦的“WA建筑獎”開始專設“社會公平獎”,為鄉建項目進入主流話語提供了又一重要舞臺。同時,設計下鄉實踐對于社會公正、文化多樣性等國際公認價值觀的展現,亦成為建筑師走出國門的有力注解。2010年李曉東的橋上書屋獲得“阿卡漢建筑獎”,建筑以“針刺療法”介入鄉村社會問題的敘事成為幾乎超越建筑學本體價值的點睛之筆。華黎以鄉土材料建構為切入點的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入圍“阿卡漢建筑獎”短名單,香港大學“城村架構”團隊的若干項目等亦因其社會價值而成為國內外建筑獎項的寵兒。此外,在全國各地試點進行的此類項目中,建筑師和藝術家在空間、內容和體驗的設計方面達成了深度的合作。以桐廬大地藝術節、藝術在浮梁、羊蹬藝術合作社為代表的一批鄉村在地藝術項目都體現了新類型公共藝術的文化參與和社會活動屬性。出于社區營造的共同目的,藝術與設計越出了各自的邊界,在探索社會創新的多元可能性的同時,重塑新的定位和關系。
與實踐領域的活躍相比,設計理論和教育相對滯后。但是在進入對設計教育改革的討論之前,有必要結合中國的現實語境,針對現代設計的批判加以辨析,而這一“反思的反思”也是為了進一步厘清設計教育創新的認知前提。
首先,不應簡單套用消費社會等后現代理論而完全否定現代設計的商業意識,應當認識到現代設計既萌生于商品市場又以自身的發展推進后者的完善這一歷史屬性。正如趙農所概括的:“中國當代藝術設計對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積極引進、接納、融合,雖然有著時差和背景的錯位,但是,對于提升中國人的文明意識,尤其是改變生活質量具有明顯意義。”其次,就生活質量和文明意識而言,現代設計改善美化生活的宗旨與社會創新的精神仍是相契合的。對于剛剛完成脫貧攻堅、各方面仍極大落后于城市的鄉村,現代設計的引入尤其必要。因此,就中國的現實國情而言,與其倒向西方理論對設計精英化的批判,更應思考的是如何整合專業化的設計與社會創新導向的設計。這就為今天的高校設計教育提出了一個艱巨的任務。
誠然,對今天的高校教育者而言,在傳授設計技能和工具的同時,啟發學生反思設計是什么、為什么設計殊為難得。而由破到立是更艱難也是更關鍵的一步,追求批判思維與創意思維的融合,并主動地在現實中尋找答案,是學院派、體系化的精英培養模式回應社會問責的一條重要途徑。如果說“沒有建筑師的建筑”反映的是對“原始”建筑中凝固的在地性群體經驗的關注,當時尚處在學院派建筑學的邊緣,那么“人人都是設計師”的宣言正在倒逼我們審視后工業時代設計行業和設計教育的自身定位。
莊惟敏、徐衛國針對建筑教育的討論對于整體的設計學科都具有啟發意義。他們強調,基于建筑學科的綜合性,建筑教育應該“具有以建筑設計為核心的建筑學知識體系的系統性及包容性……并不斷與相近、相關學科結合,形成跨學科的新知識”。然而,如何處理必需的跨學科融合所生成的一些不成熟的內容與教學培養所需要的相對穩固的課程體系之間的關系?兩位教授提出了研究型探索式教學的思路:
應該在建筑教育的同時試圖創造建筑學新知識,將那些新的可能性放進建筑教育之中,師生共同探索建筑學新領域。事實上這也就是研究型教育……這種研究型探索式教育正是在探索新的教育方式,它適合于當今的教育需要,它是面向未來的建筑教育途徑。
在設計教育的經典模式不再適用,而新的范式還未形成的階段,這種研究型探索式教育是一個最優的也是應然的積極選擇。這也正是本文兩名作者依托鄉村美育流動工作艙項目,探索跨學科設計教育模式的一個基本出發點。
2020年1月,南京大學鄉村振興工作營“項南”支隊的11名師生第一次來到福建省松溪縣項溪村。經過近10天的訪談和調研,他們梳理了古村落遺存狀態,提出了初步的旅游規劃、建筑改造和文創設計方案,為項溪村的發展勾勒藍圖。2020年8月,南京大學建筑人類學跨學科工作坊以“跨學科測度——如何圖繪一座中國鄉村的歷史、社會與空間”為題,邀請來自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廈門大學、東南大學、中國農業大學、中央美術學院等高校的30余名專家學者,以及30余名本科生和碩士、博士研究生參與,通過讀書會、論壇與在地工作坊結合的形式,探索建筑學、人類學、歷史學、藝術學等多學科視角與方法在認知鄉村與設計實踐領域的融合創新。工作坊以“測度(mapping)”作為想象力延伸與闡釋的工具,試圖揭示相對完整的對于鄉村歷史及當代時空的本體論觀想,也為鄉村研究及實踐的跨學科合作提供了認知媒介與交流途徑。工作坊的“藝術、手藝與表演”小組對“松溪三寶”之一的絕版套色版畫進行了深入調研,并學習了版畫制作流程。通過對民間版畫家的深度訪談,初步探討了依托這一縣域內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形式,開展縣村聯動的基層美育及文化活動的可能性。
在以上前期實地調研和理論研究的基礎上,第三期項溪工作營在2021年寒假啟動了“鄉村美育流動工作艙”(以下簡稱工作艙)跨學科設計。鑒于村中閑置空間分散且使用主體多元的情況,團隊選取了工業化竹材、輕鋼構件等可預制生產的材料,設計出一種可便捷組裝、擴展組合的模塊化建筑產品,以應對不同的空間場景和功能需求。而針對基礎教育資源匱乏的問題,團隊嘗試將藝術鄉建與新型空間類型的探索相結合,旨在創造一種兼具工作、教育、展示、休閑等多種功能的當代鄉村創意空間產品。在整體的設計方案中,工作艙的首次搭建和運營,以松溪版畫為媒介,在村小學廣場發起一場版畫快閃展,創造出一個向鄉村留守兒童普及推廣藝術設計、非遺文化、創新意識的空間,同時為下鄉藝術家、青年創意人提供一個工作場所與交流、展示的舞臺。
2021年暑假,團隊在項溪村小學廣場建成了第一座工作艙。當地村民主動加入,與學生們協力造屋,在搭建的過程中共同對設計方案進行了修正和優化。而在搭建工作之前,“松溪版畫文創夏令營”已經先一步展開。包括當地高中生在內的多地區、多學科背景和多年齡段的營員分成四組,在物產、自然、農生、藝文四個調研主題中自由選擇,結合松溪的自然地貌,以及湛盧山、理學、版畫等文化資源,從松溪視覺形象、松溪好禮和松溪文宣三個方向進行了文創設計。在此期間,營員們還在以版畫為美育、勞育特色課程的松溪縣第一中學,進行了為期三天的藏書票制作。基于這一親身體驗,營員們在各自的設計中融入了版畫的線條、色彩、木味、刀味等特色,并將其與松溪文化的代表性元素,如祠堂牌坊、古閩越國的蛇圖騰、項溪橋頭石獅等意象有機融合。最終,建筑和藝術兩條工作流線匯集在了項溪村小學廣場,通過一場創意廟會和夏令營紀錄片的放映,工作艙呈現了從晨到昏的不同面貌,展示了它容納版畫印制、露天電影放映和流動藝術展的多種功能,也接納了從老人到兒童,來自不同職業、出于不同興趣參與到這個活動空間的造訪者。
此次“鄉村美育+空間創新”的策劃經冬歷夏,通過工作艙與版畫兩個具體元素的有機結合,找到了落腳點:工作艙作為一種物質實體,是一個承載空間,而版畫作為一種媒介形式,生成了空間的內容和氛圍,兩者的交融有可能為其所在地培育某種新的場所精神。未來,作為一種可移動、可應變、可循環的鄉村空間解決方案,工作艙的模塊化、預制化、產品化的結構體系,不僅可以通過巧妙的空間隔斷和集成家具設計而適應不同使用需求,如公益培訓、藝術展覽、兒童教育、村民休閑、膠囊旅社等,還可以便捷拆卸組裝,在多種空間場景循環利用,以最低成本給鄉村兒童提供充滿趣味的教育體驗空間。而圍繞這一物理空間可以開展的一系列文化藝術活動,旨在發動地方民眾深度參與,同時探索一套鏈接城鄉的文化藝術互動機制。在這一意義上,建成后的工作艙將作為地方藝術與文化的“工作站”“氣象站”“聯絡站”,為村民、藝術家、志愿者等群體提供當地藝術采風、村民參與行為信息采集、各村特色文藝流通的媒介,從而實現激活地方資源、動員地方力量、建構地方網絡的目的。
在藝術鄉建的目的之外,“鄉村美育+空間創新”也是在探索跨學科設計教育的新模式,在工作艙的設計搭建和運營中踐行社會設計的思路,嘗試讓設計教育更好地融入到美麗鄉村建設的事業之中。這一實驗性質的項目所針對的是高校設計教育的兩個突出問題:
第一,與行業現狀相對應的高校設計教育的專業分化區隔,一個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藝術學和工學的學科歸屬分歧。如杭間所論述的,這是因為作為一門學科的設計學較之科學、人文和美術等相對年輕,“它自己的歷史和理論至今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設計史和設計理論,中國和西方還沒有建構起一個具有專業界公認價值觀的體系”。這當然還要考慮到中國工業化、現代化歷程的后發和曲折,尤其是與此直接相關的工藝美術這段特殊的發展歷史。然而,設計學的內在屬性與發展需要顯然是超越學科建設的。設計兼具自然科學、人文藝術和意識形態的復雜性,強調理論與實踐的融合,并且具有鮮明的問題解決意識和實踐導向。相應地,設計教育就應當追求對美感、創意、技能的綜合培養。尤其在設計與產業融合,設計以深度滲透的方式影響人類生活的今天,跨學科的必要性及其價值就在于,“我們再也沒有平面設計、廣告設計、產品設計、品牌設計、空間設計、家具設計、環藝設計這樣的專業區分和單一存在,而是一個整合的、服務的專業形態”。
第二,學院派、專業化建制之下,設計人才培養模式的脫嵌,其直接后果是在專業主義加自由市場的認知模式之下,看似自成一體的學院實際成了工業體系上具有高度可替代性的一環,而不再是其創生之初所定位的創意與創新的引擎。杭間在中國美術學院創新設計學院的講座中曾經對“明日的設計學院”提出過他的構想:
美術學院實際上是藝術教育的一種形態、一種制度,而我希望設計學院是完全新型的,不一定是學校形態,也許就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討論團體……設計學院可能不是一所學校,而是一種加引號的動詞,一種“方式”,這個“方式”可能是解決問題的一個小組、一個集團或者是由某些愛好者組成的、關注觀念、材料和技術處理的一個工作室。總而言之,他是一個結合當代科技成果的解決生活問題的學習和探索群體。
在工作艙項目前后組織開展的一系列活動,如鄉村振興工作營、跨學科工作坊及版畫文創夏令營等,逐漸形成了一個平臺,匯集了多學科的高校教師和不同年齡、地區的學生。依托于連續性的具體項目,師生雙方結成合作團隊,在深入鄉村的過程中,與各級地方政府,以及企業、行業協會、村民等不同利益相關者溝通、合作;而隨著一個聯結多方的創新網絡的逐漸形成,其中的各個結點都在共同探索著以跨學科設計助力美麗鄉村建設的合理有效途徑。就其探索意義而言,這樣一種校園外的設計教育創新形式提供了一個教學相長和城鄉雙向美育的思路,而這個“學習和探索群體”也將在繼續發展中發揮地方創意創新引擎的作用。
工作艙的未來規劃是向全國更多有需要的地區拓展,以基于田野調研和文脈梳理的空間方案和活動運營,激活合村并校后的廢棄校舍和鄉村其他閑置空間;同時,將工作艙經驗推行到更廣泛的基層美育和文化參與場景中,進一步發揮其社會效益和潛在的商業效益,助推縣域文化與城鄉一體化發展。在此過程中,這一社會創新導向的跨學科設計方式必然會面臨評價標準的問題。目前,針對同類小規模、定制型項目,一事一議是國際的普遍做法:項目發起始于地方,評估也必須充分征求所有參與者和利益相關者的意見。
而在一個更抽象的層面,社會創新導向的跨學科設計要經受國情與現實的檢驗,必須超越現代性批判的思維定勢,重構中國社會設計的理論框架。第一,人民生活水平的進一步提升和工業化、城鎮化的進一步發展仍然需要現代設計和市場邏輯的良性、有效地運轉。第二,要正確認識“設計已死”“沒有設計師的設計”等宣言,就要對兩種憂慮給予同等的關注:(1)設計師對自身存在感和價值感的懷疑,以及專業權威和職業邊界的淡化所伴隨的平庸和抄襲等問題;(2)打破設計門類的技術壁壘倘若損害了嚴謹性和精確性,也會造成設計責任的模糊甚至缺失。
歸根結底,建構中國當代的設計理論,應當以辯證的和歷史的眼光看待設計師走出工作室、設計學院走出象牙塔的現象。一方面,設計的職業化就是其獨特價值的確認和實現過程。而另一方面,中國設計的再嵌入與其專業化并不是兩個孤立的、相互矛盾的過程,而是同處在國力與民生共進的整體進程之中;再嵌入是一種系統性的社會文化實踐,牽涉到復雜的社會結構重組和社會利益調整,設計從業者與不同社會主體合作創新的過程還將增益設計業的社會資本。
在剖析了上述有關“設計何為”,即“怎么辦”的切近之問后,還須回應“設計為何”,即“是什么”的本質問題,而這一抽象化、概念化的追問同樣可以沿著社會創新的思路尋找解答。徐聰指出,社會設計的根本特征就是對注重“造物”的功能性邏輯的超越:
在解決社會問題的過程中,因人的身心需求多樣化、價值追求多元化,理應更多地將問題放到具體的情景當中去考慮和處理,并將是否有利于各方面問題的解決,形成有組織的共同意志、凝聚起共同發展目標、促成共同社會行為、塑造新的治理理念,形成良好的治理體驗與人文關懷,是否促進人自身的發展與身心和諧,以有利于個體與他人、與社會、與環境的互動和可持續發展,作為社會設計的主要邏輯依據。
根據以上描述,可以提煉出社會設計的兩大關鍵詞:聯結和體驗。聯結指的是以個體或集群行為為基礎的,社會創新網絡的生成和運轉過程。聯結性彰顯的是社會設計的溝通力和傳播力,關系到社會設計的價值實現。體驗即行動者的主動卷入與價值評判,強調社會設計的敘事性與操演性。業界和學界對體驗的強調反映了當代設計范式從結果導向到過程導向,從推演到生成的轉變。針對聯結和體驗,近年來在科學哲學、社會學等領域引發熱議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表現出了極富創造性的解釋力,然而ANT在設計理論界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如何在這一新思路的啟發之下,挖掘社會創新導向跨學科設計的學術價值,實現由經驗到觀念的認識升華,進而建構中國設計的理論話語,還需要更多學科學者的合作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