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
雖然廬隱一生只走過了卅六春秋,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卻有不可撼動的地位。2015年,福建教育出版社為這位閩籍作家編輯出版了六卷本《廬隱全集》。全集問世后,筆者曾鉤沉《廬隱全集》失收的十篇集外文,學者楊新宇找到了廬隱的集外短篇小說《瀑布下的一個青年》《早晨的歌聲》和散文《夢》的后半部分。近來,筆者又陸續見到了若干廬隱佚文,主要包括:小說《下雪底一天》《國慶》《漫歌》,新體詩《夕陽影里》《懷友》,舊體詩《重陽登高有感》《雪后登中央公園最高峰》《哀鴻篇》《書懷》,散文《女子在文化上的地位》《本校之計劃》《詩之修辭》《自白》等。為了增進學界對這位“‘五四’時代曾注意到文學的社會意義的第一個女作家”的認識與研究,茲一并披露于此,并試作解讀。
蘇雪林曾在1934年寫作的《關于廬隱的回憶》中提到廬隱的第一篇小說為《一個著作家》,后被長期沿襲。章紹嗣在《廬隱發表的第一篇小說》一文中認為廬隱發表于上海《時事新報》1921年1月25日、26日《余載》欄中的《海洋里底一出慘劇》(以下簡稱《慘劇》)才是廬隱公開發表的首篇小說。《廬隱全集》所收的第一篇散文是1920年的《“女子成美會”希望于婦女》,第一篇小說正是《慘劇》。此次發現的短篇小說《下雪底一天》的發表時間早于《慘劇》,是目前所見廬隱的第一篇小說。此外刊載于1921年1月5日版《家庭研究》第1卷第3期的小說《真幸福》,發表時間略遲于《下雪底一天》而稍早于《慘劇》。
《下雪底一天》刊載于1920年7月8日至10日版天津《大公報》《思潮》欄,署名廬隱女士,標以“新小說”。《思潮》是個綜合性的欄目,凡科學、文學、哲學、藝術、政治、法律,社會類文章,均在歡迎之列。與廬隱小說一起刊登的還有濟之(耿濟之)譯的《托爾斯泰之莫泊桑論》,式之(耿式之)譯的契訶夫劇本《櫻桃園》。本篇小說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借一個東家小姐的視角,揭示了傭人一家在雪天里受凍挨餓的慘況,描摹出底層民眾入不敷出、貧困交加的生活景象。小說情節略顯簡單,主題比較顯豁,但它的發現,至少有著以下兩個方面的意義:一,它是目前所見廬隱最早公開發表的小說作品,也是“廬隱”這一筆名的首度亮相,比《慘劇》早整整半年。二,顯示了初登文壇的廬隱即“注意到文學的社會意義”,努力實踐“為人生”的文學主張。
1921年10月10日,上海《時事新報》推出“雙十增刊”,其中刊有兩篇直接取材于雙十節的短篇小說,一篇是女作家王世瑛以筆名“一星女士”發表的《雙十節》,一篇是廬隱女士的小說《國慶》。雖然題材一致,但兩篇小說的思想主旨略有不同。前者通過描寫一個前清簪纓之家父子兩代對待“國慶日”的不同態度,反映了民主共和體制的歷史進步性和自由平等思想的深入人心。后者同樣肯定了“雙十節”的紀念意義,只是隱約表達了對暴力革命之合理性的懷疑,透過一位純真兒童之口,傳遞出人人平等、愛人如己的“準宗教”思想,顯示了基督教文化的影響。
廬隱在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簡稱“女高師”)讀書期間正式開始文學創作,步入文壇。她早期的不少作品正是發表于1919年6月創刊、女高師文藝研究會編輯出版的《文藝會季刊》(后改名《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文藝會刊》,簡稱《文藝會刊》)。1922年秋,女高師創辦了校刊《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以下簡稱《周刊》)。程俊英在《回憶廬隱二三事》中曾寫道:“學校決定留王世瑛在我校附中教國文,我則被國文部主任胡光煒(小石)留在學校工作,編輯女師大校刊,凡編輯、校對、發行都由我一人擔任。”這里提到的“女師大校刊”應即《周刊》。該刊第39期(本期為年終增刊)上,程俊英不僅撰寫了《年終增刊詞》,還在《本周刊一年間之回顧》中回顧了自己編輯周刊的經過,列出了一年間該刊發表的各類文章。經查,廬隱在《周刊》上共發表四篇作品,現分別介紹。
1922年10月22日版第3期刊有“廬隱作于宣城”的詩歌《夕陽影里》。據廬隱自述,她從女高師畢業后,曾由一位先生介紹赴安徽宣城某中學(實為安徽省立第八中學)任教半年。廬隱的這一段工作經歷并不愉快,因為在這里她發現了人間的許多罪惡,受到了當地舊派勢力的嫉恨與污蔑。等到年假到來,廬隱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所學校,并“立志永不到外縣去當教員”。雖然宣城的社會氛圍保守,人際關系復雜,但此地優美宜人的自然環境卻在一定程度上給“第一次走進社會”的廬隱帶來了精神上的安慰。在遺作《我第一次所認識的社會》一文中,廬隱這樣描述當地的自然景色:“在每天晚飯后我常同他們到東門外去散步,——那地方四圍環著青山,兩岸繞著綠水,斜陽的余暉,嬌艷的罩著西方的天幕,我們雇了一只小劃子在綠漪碧波中蕩槳,有時我們也渡到江的對岸去,那里有一道小橋,橋旁點綴兩三間樸質的茅屋子。兩邊是一大片草地,有幾個牧童村姑在放牛,在唱山歌,我們處身在這神仙般的環境里,常常不自覺的沉醉而忘返,但同時也感覺得這些同事們,究竟是胸有城府的人,和那些天真的牧童村姑,相形之下,更覺出其丑陋,他們雖然滿嘴說的是仁義道德,但只要細察他們的態度,就不禁有岫里白云,變幻莫測之感了。”一邊是青山綠水、安閑恬然的鄉野風光,一邊是“佯哭假笑”、變幻莫測的復雜人世,廬隱并沒有像本文所說的那樣課后只是“躲到房里睡覺”,而是一如既往地從事寫作,通過描繪“神仙般的環境”來排遣內心的苦悶與不安,以文學書寫的方式來抵御外界的喧囂塵俗。《夕陽影里》一詩正是展現了一幅夕陽晚歸圖。這幅圖畫里,有悠然自得的牧童、樵子和推車人,也有擬人化的青蛙哥哥、秋蟬姐姐,營造出世外桃源般的意境。不過隨著夕陽的沉沒,第三節中抒情主體最終出現,并直接點出“思親”的傷感。
如果說《夕陽影里》“思親”的對象尚且指涉不明,1923年1月28日版《周刊》第17期上的佚詩《懷友》則明確抒發了廬隱對摯友的懷念之情。此詩作于本年元月七日夜,詩中的秀、瑛、雋,分別指廬隱在女高師的同學陳定秀、王世瑛、程俊英。據《周刊》第19期刊載定秀(陳定秀)的《一學期之服務報告》、第39期刊載羅靜軒的《國文部畢業生的概況》、王世瑛的《兩學期國文教學的報告》等文可知,畢業后四人的工作情況如下:陳定秀應錢用和之招,任徐州江蘇省立第三女子師范學校教務主任,繼在女高師附中任教兩個月后,又應蘇州第二女師之聘;廬隱先后任安徽省立第八中學、北京第一中學國文教員;王世瑛留任女高師附中國文教員;程俊英為京師公立女子第一中學國文教員兼本校周刊編輯。
《懷友》一詩選取了四個不同的時間,以“不堪回憶”的舊日溫馨聚談,反襯別后的孤寂,表達了對遠在異地的三位友人的綿長思念。程俊英在《回憶廬隱二三事》中這樣回憶道:“廬隱、世瑛、定秀和我四人年齡相仿,她們三人都是一八九九年生,二十一歲,我十九歲。陳定秀是蘇州人,我們三人都是福州同鄉。有抱負,有志氣,有毅力,這是四人相同的,所以很快就成了好友。”廬隱把四人比作戰國時代的四公子,自喻為孟嘗君。因為她們形影不離,寢食與共,“四公子”的雅號不僅被同班同學們叫開了,而且連外校的學生也這樣稱呼她們。后來廬隱還以四公子為主要原型,創作了著名的《海濱故人》。《懷友》可謂見證了“四公子”的深厚情誼。
《周刊》第34至36期(1923年5月27日至6月10日)連載了廬隱的短篇小說《漫歌》。本篇完成于1922年11月29日,同樣是宣城時期的作品。若說《夕陽影里》試圖在優美的鄉村景色中化解心靈的孤寂,《漫歌》則在淳樸善良的鄉民世界中安放純凈的人性。小說敘述了牧童阿靈、牧女銀姊在一起牧牛、唱歌的生活,表現了對自由人生的向往。文中穿插了多首山歌,以質樸的歌詞直接宣泄人物的情感與心境。作者還設計了一個情節的波瀾:對城市充滿好奇的銀姊獲得機會來到城里生活,但最初的新鮮與興奮過后,她處處受束縛,終因無法忍受城里的各種規矩而想念母親、阿靈,返回鄉村。阿靈、銀姊之間始終存在一份純潔而朦朧的愛情,但小說對此并未作過多的渲染。作者對鄉民鄉村世界的書寫多是出于一種文學性的想象,因而全篇呈現出一種浪漫主義的風格,雖取材于農村生活,但缺乏一種對鄉村社會現實的真實把握。
1923年6月30日版第39期《周刊》《言論》欄還刊載了署名黃廬隱的論文《女子在文化上的地位》。作者認為男女在社會上都有他們應有的地位,好比人體由細胞組成。兩性在生理上心理上存在著區別,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據女性中心論者的看法,今日女性的劣弱是習慣和遺傳的雙重結果。文章從社會學角度分析女性地位在中西歷史上的變化,即人類經歷自母系制度到父系社會的嬗替,女子從主導淪為附庸。廬隱認為女子雖束縛于男子的威權,但敏感、細膩、富有同情心的特質,卻可讓女子在文化上取得優勝的地位。進而論證了女性之于藝術、教育和世界和平的關系,并指出女子適宜的工作尚有許多,如銀行辦事員、報館編輯等。只要女子在教育、就業上擁有與男子同等的機會,畸形、半身不遂的社會將日臻健全。作為受過新文化思潮洗禮的新女性,廬隱不單在理論上,而且通過自己的努力以事實證明了女性可以在社會中取得一席之地,為人類文化事業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據友人姜華在《回憶到廬隱》中所述,1928年初,京師公立第一女子中學(簡稱“女一中”)物色新校長,姜華向教育當局推薦廬隱。經過姜氏的一再勸說,本年2月,廬隱正式出任該校校長。廬隱掌校后曾主持出版該校校刊《女一中季刊》第2期,并在該刊上發表了對于學校的改革計劃和詩文。該期出版于5月6日,為建校十五周年紀念號,刊有廬隱的七篇文字。
第一篇《校訓誠》是一則短文,廬隱以校長的身份闡述了將“誠”定為該校校訓的緣故。《本校之計劃》一文洋洋灑灑,縷陳作者掌校后對于改革本校的計劃。該文稍早曾以《對于女一中之計劃》為題刊載同年4月20日版《京師教育月刊》第1卷第5期,署名黃廬隱。為了“使所施教育,能達到適應社會要求,發展學生人格之理想”,廬隱主要有這樣幾個計劃:關于教務方面,舉辦智慧測驗與教育測驗、添設家政科、高中添辦教育科、添置圖書儀器、定期舉辦家長聯歡會、提倡與引導學生活動、多聘專任教員、重新編制課程、添設圖畫美術等科目、加強職業教育與指導。關于事務方面,改造課室、添造課室、宿舍增建浴室及廁所、校園內多種花木、更換黑板、添置課室桌椅。在女高師讀書期間,廬隱接受的是當時國內數一數二的師范教育,對西方現代教育學有過系統的研習,加之在校期間的見習考察、畢業后的從教經歷,使她對教育有獨到的心得。因此,她在教學管理工作中,力求尊重學生的個性差異,秉持因材施教的原則,以發展學生的個性。本文蘊含的教育理念科學先進(如“教育之最終目的,在陶冶德智體美諸育之平衡發展,而成為一健全獨立之人格也”),提出的改革措施切實可行,體現了廬隱作為一位教育家的情懷與革新意識。
文論《詩之修辭》主要闡發了作者對詩歌修辭的類別與作用。作者首先從內容、形式兩方面對詩進行了界定。她認為詩是抒情的作品,即《詩序》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是以在內為情,而在外則為言矣。”詩歌中的情感,不同于庸夫俗子的患得患失之情,而是“遺小我而存大我之情”,“超然物外之情”,表達的人類共通的情感。“詩者即以美的感想,而發乎語言文字,無論其有無定式”。為了達到“慰藉人生,感動人生,及抉發同情”之目的,需要對詩的修辭藝術進行研究。一首好詩應該擁有辭藻的流麗、音調的和諧和藝術手腕的巧妙。
與許多新文學作家一樣,廬隱早年亦受到舊文學的熏陶與浸染,讀過“四書”“五經”一類的古書,并在《玉梨魂》《斷鴻零雁記》等的影響下,用傷感的文言寫過一部《隱娘小傳》。她的創作以小說居多,偶爾也寫詩歌,新舊體兼作。劉大杰曾回憶:“當時在女高師教文學的教師,其中有一位,便是痛恨新文學的黃季剛先生。在這位老師的指導之下,使那些女弟子,都能做幾首詩詞,都能寫通順的文言。在她的《海濱故人》里,時常有《離騷》式的歌辭,時常有典雅的文言信札。”廬隱的文言詩文,今可見1920年刊于《文藝會刊》的五言古詩《金陵》,散文《小重陽登陶然亭記》,以及1932年的五言古詩《云端一白鶴》。《女一中季刊》上登載的《重陽登高有感》《雪后登中央公園最高峰》《哀鴻篇》《書懷》均系五言古體,說明廬隱對這一體裁的偏愛。四首詩后尚有兩首未署名的《登山感懷》《觀弈》,是否亦為廬隱手筆,尚待考證。
1932年6月15日,孫福熙主編的上海《中華日報·小貢獻》第15號登有一篇署名廬隱的短文《自白》。從這篇廬隱的自白中,我們可以發現經歷“一·二八”的炮聲后,廬隱陷入了一種精神的苦悶中。文中“開始寫一個長篇,題目還未曾定”的自述,可在蘇雪林的文章中找到印證。《關于廬隱的回憶》中提到于1932年暑假蘇雪林返滬拜訪廬隱時,曾看見“她那時正寫一本淞滬血戰故事,布滿蠅頭細字的原稿,一張張擺在寫字臺上,為了匆忙未及細閱”。在《〈海濱故人〉的作者廬隱》中也提到廬隱當時在撰寫一部長篇:“她說她將用小說體裁,將那驚天動地的淞滬之戰寫述出來,激發國人愛國思潮,共同奮起,作救亡圖存的壯舉。這本小說已寫了一半光景,寫完即付某書局出版云云。”這部長篇小說當即《火焰》,常被研究者視為廬隱后期創作轉型的標志性作品,但因系未完稿,“原本可能將是她文學創作的重要轉折點,卻由于她的過早辭世而永遠無法獲得進一步的發展”。
《廬隱主要著述目錄》列出了廬隱1929年為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編著的四部平民讀物——《介子推》《不幸》《穴中人》《婦女生活的改善》,1933年編寫的平民讀物一種——《水災》。實際上,廬隱編寫的讀物尚有:《劉大嫂》(文藝),1929年6月初版,1932年7月再版;《渺無音信》(小說),1929年6月初版,1932年10月再版;《月夜笛聲》(文藝),1930年11月初版,1932年9月再版;《婦女談話》,1930年11月初版,1932年10月再版。以上作品現已收入《廬隱全集》第3卷。鮮為人知的是,廬隱還曾與陳筑山合編《公民圖說講稿》一書,1929年6月初版,1931年4月再版。此外,1934年廬隱逝世后,好友于賡虞曾將自己珍藏的廬隱書信交付開封《文藝月報》同年12月第1卷第3期刊出,題作《廬隱女士遺書兩通》。王文金在《于賡虞年譜簡編》中對此有過介紹:“其中一封信是回復于賡虞的,另一封是致于夫人夏寄梅的。在前信中,廬隱向于賡虞通報了他們之間分別兩三年來的生活境況,抒發了自己的苦悶心情。并告訴于賡虞,她約在6月底7月初赴法國,‘到法國以后除了為經濟的原因而做文章以外——絕不想出風頭,我要安息、沉默在那繁擾的巴黎……北平你不愿住,然則,你還有愿住的地方,我呢,什么地方也不愿住,我只想飛出這個世界。’并問于賡虞‘你幾時來北平,我預備歡迎你,同時也就是向你告別’。”這兩封遺書未見收入《廬隱全集》,可知亦系佚信,由于筆者未能找到該期刊物,只能期待有心人披露全文了。
廬隱生于5月4日,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了她日后成為“五四”的女兒。正如茅盾所言:“廬隱,她是被‘五四’的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覺醒了的一個女性;廬隱,她是‘五四’的產兒。”廬隱的同學、女作家馮沅君在《憶廬隱》中曾說:“講到她的作品,讀者自有公論。我呢,我雖不諱言其中的瑕疵,然在新文學運動的第一期的作者中,我覺得廬隱是值得紀念的一個。”鉤沉廬隱的集外佚文,也算是對這位“新文學運動的第一期的作者”的一種紀念吧!附:
一層層底黑云,把太陽光遮得嚴嚴底,大地上現著陰沉沉底氣象。如同柳絮底雪花,一片片不住底往下飛,霎時地上底黑泥也不見了,房上底瓦也不見了,只看見一片白茫茫底,直像一座琉璃世界,煞是好看。但我坐在屋里很覺得沉悶,就想到門口去看看那街上跟那門前一片空場,是甚么樣子。于是就穿上外套,圍上圍巾,獨自一個人,站在門口,向四下里一看,街上底道,從前是高高低低凸凹不平,那空場本是堆了好些泥土,看著叫人生厭,但這時候也是白茫茫底,跟院子里頭一點分別都沒有,若不是從前看見過他底真面目,這時候也辨不出來,是干凈,是污穢呢。那不平底路,遠遠看去,也看不出甚么地方高,甚么地方低。我心里暗想道:這雪下底這樣均勻,真是“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是很公平啊。想到這里,我就想進去,正要邁步,忽聽見一種慘凄凄發抖底聲音,道:“冷——啊!”我止不住回頭一看,忽見那邊來了一個人,身上穿底是雪衣,頭上戴底是雪帽,灣著腰,蜷著手,縮作一團,原來是一個乞丐。我看他這可憐底樣子,就扔過兩個銅子給他,他拿了縮著頭走了。這時候遠遠又來了一個車夫,拉著一個車子。車上坐著一個男人,身上披著外套,手上戴了手套,頭上底皮帽子,遮著眉毛,臉上仍露著很冷底樣子。但是再看這個車夫,身上只穿一件夾襖,也沒有帽子,也沒有手套。他頭上底汗可是如同斷線珍珠,一滴滴底向下流。這車子剛過去,又聽見一陣嗚嗚底聲音,跟著“風馳電掣”過去一乘汽車。這車走底飛快,那里頭底人,我雖看底不很清楚,但是他那種從容自得底樣子,卻沒逃出我視線。見他手里拿著一張報,看得很得意,似乎不知道外頭底雪已經下了好幾寸厚了。我看了剛才過去底乞丐,車夫,汽車里底人,不禁惹起我一種感想:當這天上底雪,向下飛底時候,是不擇地方底,是不趨炎附勢底,是不薄貧窮底,是一視同仁底,所以無論污穢底地方,干凈底地方,或是“高樓大廈”,或是“土屋茅舍”,他都向上落,并且鋪底很平均,把世界上底不平都給填平了。但是在公平底雪地里頭,就有這不公平底事情:適才這個老乞丐因為這雪,他要發抖,要感苦痛,幾乎要跟這世界永訣,因為他斗不過這雪底寒威。這個車夫算是斗勝了這雪底寒威,所以他一滴滴的汗,不住往下流,雪到他身上,立刻就化了。他恨不得這雪再下利害點,或者能使他不出汗。至于這個坐汽車底人,雪底寒威一點都及不到他,所以他對于雪,是痛癢不相關底。像是你下你底,我干我底,你永遠不下我也不希望,你下十天也礙不著我。所以他坐在汽車里,仍不改他底常態。這豈不是極不公平底事嗎?因之我就聯想到世界上,實在沒有公平底事情。因為有了不公平底事情,所事要起競爭,人類要受痛苦,人生沒有片刻不是在競爭里討生活。于是我不能不信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底一句話,到想這里,很覺悶悶不樂,剛要想進去,正好何媽走出來,叫道:“小姐,你站了這半天也不累嗎?少奶奶二小姐少爺們都在太太屋里,叫我請小姐就去呢。”我就跟了何媽進來。
我剛到我母親房門口,就聽見我嫂嫂說:“今天不曉得誰底運氣好——”我問道:“嫂嫂你說甚么,誰底運氣好?”嫂嫂回頭對我說道:“你一早起來,就跑到甚么地方去了?等你半天也不來,反叫母親姨母等你,今天要罰你作東道主了。”我道:“嫂嫂要罰我東道主,我本不敢推諉,不過我是在學生時代,經濟沒有獨立,所有底就是‘兩肩承一嘴’,所以還請嫂嫂替我作了罷,等我發財再加倍還你。”我姨母笑:“少奶奶你這小姑子可不好纏,你要罰他沒罰成,反叫他敲了你底竹杠。我看還是我們剛才所想底撇蘭法子好!”我母親道:“你們都不要爭,今天還是我作東請你姨母賞雪罷。”姨母道:“我看還是大家出公分——覺得有意思些,要是誰請誰就覺得拘泥了。”我嫂嫂說道:“姨母既這樣有興,母親今天就不用請了,等著下次下雪時再請。等我來寫我們還照上回底例——頂多底五毛錢,頂少一毛錢,一個白吃,其余四毛三毛不等。今天我們一共八個人,兩塊多錢足夠了。現在你們快來抽罷。”我們大家都圍攏來抽,我抽底是二毛,我嫂嫂抽底是五毛,母親抽了一個白吃。我妹妹笑道:“今天可真是巧極了,越想請客的人,倒鬧了個白吃——想占便宜底人,偏偏要抽個五毛!”說底大家都笑了。這時候大家已經把菜單開好了,就叫廚子去買。就在吃干飯底時候,吃菊花鍋。何媽端了四張小桌,每居桌子兩邊放兩張椅子,把當中底大火爐,團團圍住了。爐子上放了一個薄底鍋子,把所有底菜,都切好放在小桌子上,大家一邊煮,一邊吃,真是逍遙快樂。嫂嫂說:“我們這些人,圍坐爐旁,一點都不覺冷,要不是對這窗戶,真不覺得是下雪呢!”我聽了這話,不覺又把適才底感想,提起來了,心想我們在這里母子兄弟,圍爐取樂,不知世界上底人,是不是家家同我一樣?或知也像剛才,我在街上所看見底乞丐,跟坐汽車底人,一樣不平等嗎?想到這里恨不得立刻就出去看看。但是別人家里,我又怎么可以隨便進去呢?正在為難,看見何媽走進來,收拾東西,不覺喜道:“是了!是了!何媽底家,不就在這東邊不遠嗎?我何不就上他家看看去呢!想定主義,就悄悄跟何媽說了。也沒給大家知道,恐怕他們要攔阻底。
我同何媽出了門,往東走了一箭多路,就看見兩間矮小的土屋,被雪蓋的嚴嚴底,也看不出破來,外有兩扇柴門,已經倒了一半,何媽指著這門道:我就是我底家,小組你單要上這破地方來作甚么!我說你就不用管,你趕緊叫門去罷。何媽就輕輕底敲了兩下。一個老頭子巍顫顫底聲音問道:誰阿?說著走到院子里,從門縫里看見何媽說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回來阿?何媽道你不要嘮叨了快點開門,我們小姐來啦。這老兒聽了這話,果然很快底把門開了。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打了一個千道,給小姐請安。我說不用了,你好嗎?老頭兒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苦命人,反正是那么回事。何媽道,小姐既來了還是進去罷,在外頭叫雪淪著,不要淪出病來。老頭也說小姐請到里邊坐坐罷!我也正想到里邊看看他們底生活狀態,就跟何媽一同進去。一進門只覺陰沉沉底,我就把這屋子細細看了一遍。見這屋子,只有一丈二三高,并且非常狹小,靠著窗戶那邊底墻,有一個土坑,占了這屋子三分之二,坑上一端安著一個鐵鍋,鍋里有兩塊黃面底餅,何媽告訴我道這就是他們當飯吃底貼餅子。土坑的那一端,放了好些干草,還有一床破綿被,上頭坐著一個八九歲底小女孩,凍底發抖。那窗戶底紙都破了,一片片的雪花,向窗子里頭直飛,落在土坑上就化了,土坑也濕了,所以更覺得寒冷。我看了這個樣子,我實在不相信,在這一條街,在這下雪底一天,居然有這樣可憐底人!他底生活是這樣艱難!或者我是作夢罷?但是我底眼睛,明明是開著,這個可憐底老頭,跟那可憐底小孩,不明明在我眼前嗎?我正在發癡,忽聽見一種瑟縮無力的聲音道:娘!我餓了,我身上冷底難受!這兩句話倒把我弄清醒了,回頭一看,正是那個面黃體弱凍底發抖的那個小女孩兒。我就說道,何媽你為甚么不叫他們燒點火暖和暖和,時候也不早啦怎么還沒吃中飯呢?何媽嘆了一口氣道:咳!小姐不瞞你說我這一個人所得底錢,實在不夠養活他們!要是好天,小金子底父親還可以出去給人家挑水,得幾個錢,湊合著用。偏偏底天又不好,下這大雪,也不能出去了!昨天小金子父親就是床上坐著的那小孩兒還來跟我要錢,我底工錢早就光了!這會子還多支半個月底錢呢!說罷眼圈都紅了。我看這光景,也忍不住要掉眼淚,摸摸口袋,還有一塊洋錢,就拿出來給她道,這塊錢是我給你底,你快叫他們去買點柴米過活罷!像這樣冷天,又凍又餓,怎么受得了呢!何媽接了錢,向我千恩萬謝。那老兒感激底跪在地下,流眼淚!我心里就像刀子割底一樣,幾乎哭了出來,趕緊拉了何媽回家。走到院子里,看見我弟弟妹妹侄兒,都在那里捧雪堆雪人好頑呢。見了我大家都站住了,笑向我道,你們這些人,不怕冷,明天凍了手,凍了腳,又要叫痛了!他們仍就不輟他們底工作在那里堆雪人。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身體是坐在椅子上,眼睛是看在天上不斷底飛絮。我底心仍就□縈繞著那兩間小破屋子里底老頭,小孩,跟那同他們一樣底可憐人,不知道他們怎么過這下雪底一天呢。唉!
夕陽影里,
他橫坐著黃牛背,
倒拖著竹竿梢;
唱著無名的山歌,
那是自然的高調,
他笑傲著彩虹,
閑覷著白云,
指點著青山!
“哥哥呵!
你不見那邊的草地,
碧油油地正是十分蔥蘢和你喂牛去吧!”
兩個推車子的“哼”著俚調過去了,
一個斜披著藍布汗衫,
一個半露著黃白色的胸膛,
車子呀呀的聲音隨著過去的他們消滅了,
橋底下來了三五個青蛙哥哥,
樹梢頭住著幾個秋蟬姐姐,
蛙哥哥舞著,
蟬姐姐唱著,
那負薪的樵子不句解的站住了,
“我們這里歇歇吧!
此處倒有些意思呢!”
夕陽影里,
彩霞籠罩著敬亭山(注宣城之名山)
炊煙迷漫著太白樓(注此樓在敬亭山上,當年李白讀書處。)
碧波上架著一道石橋,
隱約露出兩三間紅樓!
那時正是晚風吹在柳梢頭,
只是悠悠的我心,
都被思親的情波浸透!
生命的興奮,
隨斜日的影兒深深沉沒!
廬隱作于宣城
秀瑛雋!
不堪回憶!
正陽的站臺上,
唱著最后的驪歌;
那時正榴花照眼;
綠葉婆娑。
秀瑛雋!
不堪回憶!
月球澄澈,
孤另另地我獨憑碧欄;
直到更深,
那時正是別后的第四日,
共約對月傳心波。
秀瑛雋!
不堪回憶!
蕉葉上冷雨淅瀝;
孤燈雋影,
守著花箋直到天明;
那時正是宣城獨處,
接到你們來信時情景。
秀瑛雋!
美麗的月光下,
談著理想的新生活;
那時曾約相守相依,
今日卻勞燕分投!
秀!
徐州的風景如何?
瑛!
京華苦繁攪否?
雋!
志趣仍舊嗎?
若問宣城游子,
寂寞是半年來的生活,
無聊是別后的心境,
只有三四個牧童,
一片蔥蘢的碧草地,
朝霞籠罩的雙塔;
翡翠砌成的江水,
是永久不可磨的印影喲!
十二年元月七日夜
誠為立身之本成事之母。《大學》曰:“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新序》曰:“見其誠心而金石為開”,況人心乎?蓋誠則胡越如骨肉;不誠則家人若陌路矣。然則誠之含義,詎不可以囊括百行,肆應萬事哉!本校特標為校訓,愿吾校師生,皆具此種精神,以相砥礪焉。
夾溪松竹翠,霜葉遍山紅。幽香出草際,陵谷起悲風。天寒燕不來,哀蟬恨未窮。鳴聲苦凄切,愁絕登高人。異鄉為異客,忙病時相因。今日插茱萸,黯然淚沾巾。
鴻泥跡未空,枯柯滿斜陽。連嶺但一白,低昂水晶檣。乘興閩江子,造峰意欲狂。城闕來眼底,松柏送清香。引吭以長歌,覓句搜枯腸。寒風西北起,回雪滿衣裳。徐徐下山去,暮色何蒼涼。
朔風起陵谷,蕭瑟驚客心。哀鴻聲聲唳,愁云滿寒林。獨步西門外,寒郊日色沉。荒墳何累累,白骨冰雪侵。饑婦傍戶坐,稚子前捉襟。嘶聲頻喚娘,慘凄不成音。枵腹已難支,天寒苦更深。念茲眾哀黎,辛酸淚難禁。天地何不仁,顛沛貫古今。
思比回紋錦,縈繞不計長。又如蕩游絲,纖微不可望,靜觀七情變,世界一劇場。朝朝復暮暮,攪攪為誰忙。幕合色相空,大氣包八荒。文山究何悲,淚落零丁洋。屈平才獨高,抱恨沉瀟湘。乾坤羅萬象,獨遺一楚狂。思之復思之,翛然意兩忘。天地本無物,安論行與藏。斯須一夢中,何必淚沾裳。
近來對于人生似乎有了新發現,機械式的教書匠生活,固然乏味,就是追逐那些時髦的娛樂也覺無聊;想方法熱鬧自己,那除了使靈感超越外,無法滋潤干燥的靈魂。因此把那久已不用的稿紙,和歷年寫禿了的網筆,從新拿了出來,開始寫一個長篇,題目還未曾定,但這次上海的炮聲確給了我一個大啟發,也許寫些蘊蓄于我心靈深處的悲嘆與欣喜!
其次,我覺得忙,是醫治煩悶的唯一良劑,可是這忙是屬于精神的,至于形體上的奔波,我可是不能勝任,但求能閑坐沙發上,把飛過眼前的輕煙行云捉住,織成神秘的,美麗的,溫熱的網,我得偃息在那網里,聽人間真情的歌唱與咒詛;夠了,夠了,那管太陽的火輪怎樣轉,月亮星星什么時候出現,世事只等于一粒芥子,一點微塵,到此境地,更那來煩悶襲入我的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