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萍
1994年12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林同華先生主編的《宗白華全集》四卷本,收入宗白華先生1919—1986年間所撰寫的論文、詩歌、譯著、題跋、書信、講稿、編后記、未刊稿等,為研究宗白華思想提供了豐厚的史料。該書出版后在學術界引起巨大反響,并榮獲第二屆國家圖書獎。2008年5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再版發行,但未增補新的內容。其實,《宗白華全集》未免有遺珠之憾。近十多年來,陸續有學者發現宗先生的佚文。近一年來,筆者亦先后發現三篇宗先生的佚文:《藝術與人生》《斯普蘭格的教育思想》及《中國藝術三境界》之“妙悟境界”部分。這三篇文章不見于《宗白華全集》及各類宗白華作品集,以往的研究者尚未注意到它們,可以肯定是三篇佚作。茲披露于此,以供相關研究者參考。
筆者在查閱民國報刊時,發現一篇題為《藝術與人生》的文章,刊于《北極》,1944年第5卷第1期,署名宗白華。該文是宗先生于1936年在中央大學(1949年,中央大學易名南京大學)作演講的一篇講演稿,由徐汶整理。《北極》屬綜合性刊物,是半月刊,創刊于1943年7月,1946年5月停刊,系南通地方期刊。該刊由《北極》半月刊社發行,社長是孫永剛,主編是黃仲輝。后改由南通翰墨林印書局印刷,主編是《北極》半月刊編輯委員會。其宗旨是服務文化事業,刊載的內容主要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科學、教育、文藝等領域。在《北極》上發文的作者大都知名度不高,且所發文章相當一部分是反映南通及蘇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問題。或許是因為以上諸多原因,加之因其是地方期刊所受的地域限制之緣故,這份期刊的影響力不大,受關注程度也不高,致使這篇演講錄未能進入專家學者的視野。
1920年5月底,宗白華赴德國留學,1925年春,留德歸來,1927年7月,經同是江蘇常熟人的同鄉、清末明初小說家兼出版家曾樸(1872—1935)介紹,受聘到南京東南大學哲學系任副教授。1928年5月,東南大學易名為中央大學,宗白華擔任哲學系教授。其時,在哲學系任教的還有牟宗三、方東美、鄧以蟄、熊十力等學者。在中央大學任教期間(1952年,哲學系并入北京大學。下半年,宗白華被調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宗白華發表了大量文章,這些文章主要探討美學、藝術、美學與藝術、藝術與人生等問題。無獨有偶,宗先生終其一生不僅在學術領域對藝術與人生、美與人生的命題傾力求索,如他自己所說:“我與藝術相交忘情,藝術與我忘情相交,凡八十又六年矣。”更是以身體力行的詩性生活方式詮釋著他對藝術與人生之密切關系的理解。綜上,1936年,宗先生在中央大學主講的以《藝術與人生》為主題的演講并非偶然為之,它是其多年來對藝術與人生關系問題的研究心得和身心感觸。
這篇演講錄主要從人生內容的構成和具體的藝術門類,如音樂、建筑、器皿等著手談論藝術與人生的密切關聯。宗先生認為,人們不管身處何時何地,無論屬于哪個社會階層,由于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而生活在藝術的氛圍中。他在演講中如是說:“藝術對于人生,具有很密切的關系,藝術與生活二者,都是人類必要切近的問題:任何人無不生存在持續地生活之中,不論其是哲學家與否,皆意識的或非意識的有各人的人生觀與生活的準繩。同時任何個人由于和大自然的接觸而影響其生活,因而生存在藝術的氛圍中。所以我說:藝術與人生這個問題是對一般人都十分親切的題目。”演講傳達出宗白華對兩種觀念的否定:一種是19世紀的藝術至上主義者們主張“為藝術的藝術”,以“藝術應超越人生”為理論的標榜。另一種是摒棄藝術作生活的附庸,缺乏用藝術的眼光來欣賞生活,而一味對生活作消極反抗與逃避的消極觀點。在宗白華看來,藝術產生于實際生活的需要并表現生活。脫離生活談藝術或脫離藝術談生活,都是失之偏頗的。他說:“十九世紀的藝術至上主義者們主張‘為藝術的藝術’,以‘藝術應超越人生’為理論的標榜,叫藝術家解脫人生的束縛,發揚純粹的藝術至性。此外,有一派人,感到被壓抑于生活的困阨,要真切發掘人生的面貌;他們諷刺地稱呼前派藝術為‘象牙之塔’里的文學,說是與人生絕緣,是為了藝術才有人生的落伍思想,有打破的必要。——這一種對立的學說都各具有極端過分的地方,因而不免錯誤。藝術與人生的關系是極其密切的:任何人無論處于何種社會層,他的生活皆與藝術發生相當的關系。那些人,不顧藝術作生活的附庸,乃對現實生活作消極的反抗和逃避。其實他們并不能否定藝術的人生基礎,反使藝術與人生的關系因反向作用而更趨接近。”
具體而言,宗白華首先從人生內容的構成著手分析藝術與人生的密切關聯。人生內容的構成涉及從人類生存基礎的物質部門的衣食住行到人類最高層次的精神部門的道德、學術、藝術、宗教諸領域。在精神領域各部門中,藝術與道德、學術、宗教位居并列的位置,而又富有自身獨立的品格,非其它諸精神領域的工具。同時,藝術亦不能脫離生活,脫離生活的藝術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就建筑與人生的密切關聯而言,宗白華認為,建筑是最切近生活的藝術,因為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最為緊密。建筑又因其巧妙的結構布局、各種氛圍的營造等創設出不同的境界,或以此契合某種政治目的,或表寫人們內心的各種復雜情緒,或彰顯出某種精神力量來引發人們形而上的思考。此外,中國建筑與自然環境諧和一致、相映成趣,共同表現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就音樂與生活的關系來說,音樂的產生早于語言。在人類還沒有產生語言時,就已經知道利用聲音的高低、強弱等來表達自身的情感。可以說,音樂自產生之時便已與人類生活建立起千絲萬縷的聯系。上升到哲學宇宙觀來說,“音樂使我們步調整齊,意志集中,團結的行動有力而美。中國人感到宇宙全體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節奏與和諧。人類社會生活里的禮和樂,是反射著天地的節奏與和諧。一切藝術境界都根基于此”。古代器皿與生活亦存在密切關聯。鼎鬲是古時候的炊具,又兼具盛放食物的功能。隨著時代的演進,人們對鼎鬲的需求由最初的滿足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逐漸上升到對形式美的追求,于是在其上印刻紋飾加以裝飾。這些裝飾的圖案胚胎于生活,最終提煉為抽象的圖案來傳情達意。這樣食器就成為被賦予了某些象征意味的藝術品。正如宗白華在《藝術與中國社會》一文中說:“中國人的個人人格、社會組織以及日用器皿都希望能在美的形式中,作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與宇宙生命的表征。”宗白華在演講中用三句話精練概括了藝術與人生的密切關聯:“藝術是一種造形,它可以(一)和人生諧和;(二)使人生因它而完全;(三)表現并象征人生的精神(情緒)的造形,即是說藝術對質人生的作用是‘代表’,‘集中’和‘象征’,而以象征為其最高的階段。”
演講臨近尾聲,宗白華特別強調:人生藝術化不僅僅是外在地與藝術發生關系,而是要內化為富有節奏韻律的藝術心靈。“不單使人生從外面與藝術發生關系,而從生活的內部,從生活本身來藝術化,使每個人自己的人格的形式節奏化,生動化,而整個生活成為美,遂更接近于藝術。”這種藝術心靈是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是“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的高尚道德情操,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遠大志向,這才是藝術與人生問題的最后最高的理想:“理想的人格,應該是一個‘音樂的靈魂’。”
1936年,是中華民族災難深重、面臨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其時,日本加緊策劃全面侵華,國民黨四大家族瘋狂斂財,社會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國人民需要樂觀的文學藝術精神來鼓舞人心。這篇演講錄以藝術與人生的關系為落腳點,最后升華到藝術從生活內部對人格的陶養作用。藝術喚起人們積極進取、厚德載物的人格精神;藝術引領人們用藝術美的眼光來審視生活。不管是在當時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還是在任何時代,唯美的眼光、藝術的心靈永遠煥發出閃光的價值。綜觀《宗白華全集》可發現,宗先生用富含詩意的言語高談藝術與人生關系的文章有很多,但實際上這類文章更多地還是傾向于從抽象的哲學高度來審視人生藝術化命題。這篇演講錄從具體的藝術門類出發詮釋藝術與人生的關系,對于我們進一步深入理解宗白華的藝術人生化命題不無裨益,亦可作為研究宗白華藝術與人生關系問題的補充材料。
《斯普蘭格(Spranger)的教育思想》是宗白華任國立中央大學教授時在校內所作的演講錄,由薇霞筆記,連刊于《國立中央大學日刊》1935年3月28日、3月30日、4月8日。《國立中央大學日刊》是國立中央大學校刊,由國立中央大學出版組編輯、出版,每日發行,出版地是南京、重慶。1937年11月,國立中央大學西遷至重慶沙坪壩,這份報紙照舊每日發行。每期的篇幅4至8頁,每一期的刊名下方印有總理遺囑。該刊設有《布告》《通告》《校聞》《學程》《演講》等欄目。《演講》欄目刊載社會名流到中央大學的演講稿。
斯普蘭格(E.Spranger,1882—1963),出生于德國柏林,是德國著名的教育學家和哲學家,曾任萊比錫大學和柏林大學教授,是狄爾泰的高足弟子。他終身致力于建立重視人的生命價值的精神科學,即人文科學,反對自然科學對人類存在價值的否定。其學術生涯的高峰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斯普蘭格的文化教育思想在歐洲、亞洲,甚至全世界均得到廣泛傳播。19世紀末20世紀初,文化教育學經由日本傳入我國,對中國教育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這篇演講錄談論的主題是斯普蘭格的文化教育思想。所謂文化教育學,又稱精神科學教育學,是19世紀末興起于德國的一種教育學說,由哲學大師狄爾泰創立,代表人物有狄爾泰、斯普蘭格、利特、諾爾等人。文化教育學反對采用自然科學的邏輯方法和實證方法來研究教育問題,對從自然科學(比如生物學)視域研究人的心理的心理學持保守甚至否定的態度,力求探究深嵌于社會、歷史、文化關系中的人的心理,高度重視社會、歷史、文化等外部因素對人的內在生命價值和整體人格的建構作用,主張教育的最高目的是以文化知識為橋梁,通過文化知識的習得來陶養和喚醒心靈,促成完滿人格的養成。
文章主要討論四個問題:其一,教育對象個性和價值觀的形成是自然環境與社會文化環境共同影響的結果,教育者應綜合社會文化環境中各個因素來全面地評估受教育者的個性,采取因材施教的教學方法。文章說:“教育者的對象是人,而人有各個不同的個性,每個個性里潛存著無限的發展的可能性。所以教育者對被教育者的個性,必定要了解,而后始能如孔子一樣去因材施教。”其二,人與文化環境在相互影響的基礎上共同發展,人格與價值觀的生成一方面是社會歷史和文化環境中的各種意識形態在人們身上留下的深刻痕跡,另一方面人類又通過實踐活動在社會歷史和文化環境中打下自身思維意志的烙印。因而,人類不僅是文化的傳承者,更應在傳承舊有文化的基礎之上創造新文化。“教育之任務為承繼文化成績,幫助文化前進。使后代青年接受文化,不但使青年能容納接受文化,且能就各人的個性完成自己以負起創造文化的一部分的責任”。其三,反對用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的器械研究方法來研究人的心理現象,而應從社會、歷史、文化的視域去了解全人的真相。教育的目的就是要促使客觀的社會歷史文化轉化為個體的精神世界,并將個體的精神世界涵映到客觀的文化世界中去,培養完善的人格。“所謂文化教育學,即對于這種專門偏重知識及技術的教育,加以反對,而是主張教育不要忘記人是一整個的多方面的,文化也是整個的多方面的。”其四,培養完善人格的主要途徑是陶冶、感化和喚醒。正如陳鋒先生所說:“個人在一定時代的歷史文化中生長發育,客觀的超個人的文化精神起著限制、促進等作用,個人的主觀體驗則又參與了發掘、創造文化精神。教育就是充分把握這種生動、具體、現實的歷史循環,使人的心靈得到完善的陶冶,而文化精神也愈加豐富,其構型更為復雜。”
斯普蘭格(1882—1963)比宗白華(1896—1986)年長14歲,1920年,24歲的宗白華留德時,正值斯普蘭格文化教育思想盛行時期。鑒于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宗白華是受過斯普蘭格文化教育學思想的影響的。盡管宗白華的論著中沒有專門討論以文化與教育、人格與教育為主題的文章,但是,“人格”問題確是宗白華美學思想的核心,它貫穿于宗白華學術歷程的始終,是充分理解其美學思想的重要命題,諸如《我的創造少年中國的辦法》《青年煩悶的解救法》《怎樣使我們生活豐富》《藝術生活——藝術生活與同情》《藝術與中國社會》等文章均涉及人格問題的探討。 宗白華對人格與教育的問題也給予了相當重視。在《我的創造少年中國的辦法》一文中,他如是說:“我們學會的宗旨是創造‘少年中國’。但是,我們并不是用武力去創造,我們乃是從下面做起,用教育同實業去創造。”創造“少年中國”的辦法包括“……建立各種學校,從事教育,用最良的教授方法,造成一班身體、知識、感情、意志皆完全發展的人格,以后再發展各種社會事業,如工藝交通之類,使我們完全脫離舊社會的勢力”。
《斯普蘭格的教育思想》字里行間流露出宗白華對斯普蘭格教育思想的認同和接受,文章似乎就是借斯普蘭格的教育思想來傳達他自己的教育理念。聯系宗白華涉論“人格”理念的文章及他在《斯普蘭格的教育思想》里所陳述的教育觀念來反觀斯普蘭格的教育思想,可見二者在對待教育和人格問題上具有共通之處。二者都強調文化與教育的密切關聯,都極端重視通過文化教育來培養健全完滿的人格。斯普蘭格說:“教育的理想或目的,就是在各種文化價值的傳遞與陶冶人格繼續創造文化未來的理想。”宗白華認為,“人是整個的統一的。教育者一方須注意一人格中各方面的價值活動能得到培養,俾成為一個完滿的人格。而另一方面則注意被教育者的個性的才能俾成一獨自的人格”。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斯普蘭格立足文化教育來促成完滿健全人格的形成,宗白華則一方面主張借助文化教育來實現人格精神的超越,他說:“我們‘少年中國’青年對于中國政治沒有別的方法,還是從教育方面去健進國民道德智識的程度,振作獨立自治的能力,以貫徹民主政體的精神……”另一方面,他主張從宇宙自然界中去體悟萬物之性靈,去涵養悲憫情懷。提倡通過藝術或藝術化的生活方式來陶冶性情、完善人格。
19世紀末20世紀初,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立憲救國、革命救國等各種社會思潮紛紛涌起,宗白華選擇通過學術、文化、教育這條救國路徑來實現救國濟人的理想。此舉與他自小所受的家族傳統的浸潤息息相關。宗白華的祖父是晚清秀才,以教私塾為生。外祖父方守彝是桐城派后期的代表人物之一,舅舅是著名詩人、書法家、教育家方守敦,姨媽是新月派女詩人方令孺。父親宗嘉祿是舉人,后為水利專家。1916年,宗嘉祿被任命為安徽省導淮測量局局長,后棄官從事教育,當過陳寅恪先生的家庭教師,也擔任過小學教師、大學教師,出任過校長。長輩們的言傳身教促使宗白華深刻意識到文化教育對強國興邦以及國民人格塑造的重要意義,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對斯普蘭格的文化教育思想產生共鳴的原因所在。
《斯普蘭格(Spranger)的教育思想》這篇佚文以文化教育為切入點,最終升華到人格的構建,其中閃耀著宗白華對教育與人格問題的見解。這些觀點不見于宗白華現今可見的文章中,它們為研究宗白華有關人格與教育問題提供了第一手資料。過去,我們研究宗白華思想,多把他的身份定位在美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出于思維定勢,也受限于其文獻基本上都是美學和哲學類,所以研究者順理成章地多從美學和哲學的視角來審視其思想。這篇佚文的發現可以使我們更加重視宗白華的另一重身份——教育家。新的身份的認同驅使我們從新的角度思考問題,它連同新史料的發現,都將為我們打開研究宗白華思想的新視野。
《中國藝術三境界》原刊于《學生導報》(周刊)1945年第1期,文章分為“寫實的境界”“傳神的境界”“妙悟的境界”三部分,前兩個部分均已收入《宗白華全集》,第三部分“妙悟的境界”失收,且被誤作“妙語的境界”。編者出注:經多地查詢,均未發現此佚文。幸運的是,筆者在《書報精華》1945年第3期上翻閱到《中國藝術三境界》之“妙悟境界”的全文。
《書報精華》是一本文摘性的民辦綜合月刊。于1945年1月20日在西安創刊,發行至西安解放前,1949年5月由于資金困難導致終刊,共出51期。陳夢飛、夏登全先后任主編,書法家寇遐題簽,由書報精華社編輯并發行。《書報精華》的辦刊宗旨是要在物質條件匱乏、時間精力寶貴的戰時,為讀者提供一本涵蓋豐富知識的綜合性雜志。其選文原則是:“注重精辟,務使每篇文章都能使讀者得到最大益處,決不濫竽充數,徒裝篇幅。”其搜集文章之全,由《書報精華》刊載的《中國藝術三境界》全文可見一斑。《書報精華》針對各階層讀者的特點開設多種欄目,包括《人物介紹》《時代論壇》等等,內容涉及國內外的政治和軍事大事,大量篇幅轉載當時主流報紙(如《中央日報》《新民報》《文匯報》以及蘇聯的《消息報》、美國的《紐約時報》等)所發表的同一主題的社論,也轉載文藝作品和名人傳記,刊登由名家翻譯的世界名著。曾刊登郭沫若、曹禺、胡適、老舍、費孝通、朱光潛、朱自清等名家的文章。除正刊外,還出有《周刊》和《副刊》。兩種刊物在內容基調上與正刊大體相同。
意境理論是宗白華美學思想的精髓,它立足于中國傳統哲學、美學,融儒、道、釋三家精神為一體,匯通西方生命哲學,建構其獨到的意境理論。《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是宗白華首篇專門討論意境理論的文章。該文公開發表后,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文章原刊于《時與潮文藝》1943年第1卷第1期,爾后,《書學》1944年第3期、《哲學評論》1944年第8卷第5期、《婦女月刊》1947年第6卷第5期先后轉載。中國臺灣的《鵝湖月刊》1977年11月第29期全文轉載此文,掀起臺灣地區研究宗白華美學思想的浪潮,其中有代表性的學者有楊枚、秦賢次、張鴻愷、曾春海等。2017年,Jan De Meyer在由總部位于倫敦的Routledge出版社發行的學術期刊Art in Translation第9卷第3期中全文英譯此文。《中國藝術三境界》是繼《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和《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增訂稿)之后又一篇專門探討意境的文章。這三篇文章在思想內容上相互貫通,有重復論述處,多處引文亦相同。它們是構成宗白華意境理論的有機整體。因此,綜合分析這三篇文章,才能更為系統深入地理解宗白華的妙悟境界。
在《妙悟境界》一文中,宗白華舉以王安石的《題西太一宮壁二首》之一、《天凈沙·秋思》和《詩經·小雅·采薇》來闡明什么是境界。單有景不能見出意境,它只是對物象作直觀感相的摹寫,只有融主觀之情于其中,情景相契,詩的意境方能凸顯出來。這篇佚文中所說“境界主要是抒寫胸襟于形相之外,抓住本體。本體表現于形相,形相涵攝本體,乃成境界”即是此意。“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滲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透明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展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境象。”這情景渾然滲化、水乳不分的境界就是妙悟的境界。
該文也談論了如何創造境界。宗白華借宋畫家宋迪和郭熙、清畫家方士庶“畫貴虛不貴實”的畫論來推導出“畫之至高境地為虛境而非實境,在虛境中超脫形相,而入更深妙之本體。之所謂‘道’,實自然底真精神真生命”的結論。畫中的虛空處并非真空,而是“道”的流行之所。藝術的至高境界乃是超出了直觀感相的摹寫層面,跨越體現人的精氣神的傳神境界,最終上升到啟示本體“道”的至高境地。這至高境地就是妙悟境界。宗白華說:“畫家所寫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無邊的虛白上。空中蕩漾著‘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為‘夷’、‘希’、‘微’。在這一片虛白上幻現的一花一鳥、一樹一石、一山一水,都負荷著無限的深意、無邊的深情。”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和《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增訂稿)中,宗白華雖未把“妙悟境界”單獨提出來討論,但在其極富詩意的文字中多處隱含著對“妙悟境界”意蘊的闡發。而在這篇專題討論“妙悟境界”的文章中,卻只字未提“妙悟”二字,通篇只談境界。比如,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宗白華如是說:“意境的表現可有三層次:從直觀感相的渲染,生命活躍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實際上,這三個層次分別對應的是寫實(或寫生)的境界、傳神的境界和妙悟的境界。又說:“藝術家經過‘寫實’、‘傳神’、‘妙悟’境內,由于妙悟,他們‘透過鴻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鏡;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仔細對比分析上述三段引文,我們發現,“妙悟境界”“最高靈境”“靈境”具有同樣的內涵,都是指主體的情感意志與審美客體在突然的碰撞中瞬間生發的至高至深的境界。這境界不是對對象作感象直觀的描摹,而是飽含著藝術家的深情,超越有限進入無限,昭示著“道”的本體的玄境。文末,宗白華以唐代常建《江上琴興》一詩為代表,來說明“藝術可以使世界凈化,使世界深化。藝術是出自人格心靈底深處,而注向人格心靈底深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