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深處的召喚
——讀徐則臣《露天電影》

田 雨

徐則臣是70后最有代表性的學(xué)院派作家，其作品被認為“標識出了一位青年作家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頒獎詞），他也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大家》）。“現(xiàn)實感”“細節(jié)真實”“70后代際意識”是學(xué)界對徐則臣創(chuàng)作的共識。夏元明評徐則臣的小說“有兩個突出的感覺，一是流動感，二是直刺生活本質(zhì)”。這兩者的完美結(jié)合使得他的小說既貼近生活，同時也能引發(fā)人的哲學(xué)深思。

徐則臣秉持“修辭立其誠”的寫作態(tài)度，堅持“用形象說話”，他的小說也是對歷史的一種再生產(chǎn)和重建。徐則臣自己曾言：“對一個作家來說，文學(xué)就是歷史，歷史也就是文學(xué)，只要其中穿插一個作為獨特個體的‘我’。”在《露天電影》中，這個獨特的個體“我”就是秦山原，秦山原由于不經(jīng)意的一瞥而打開了15年前塵封的那段歷史，毅然改變自己的軌跡，從秦山原毫不猶豫背著背包下車走進扎下，那段歷史記憶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一、扎下人的歷史記憶——尊重與熱情

小說中的主人公秦山原因為下車小便看見了自己15年前在扎下寫下的界碑，毅然決然下車，下車意味著旅途的改變，同時也預(yù)示著人生軌跡的改變。這篇小說的前四章都極其平常，如同一篇懷舊散文，秦山原來到扎下，先是遇到從來沒看過露天電影的小孩臭蛋，因為沒看過露天電影，所以這為秦山原去孫伯讓家再次遇到臭蛋埋下了伏筆。秦山原走進扎下的村子，街上人家的房子門挨著門，門對著門，只是這門里面的人不知道還記得他嗎？直到遇見三里的父親，一場故人重逢的場面就此展開了。寒暄是必不可少的，即使時過境遷，大家都還是那么尊敬這個15年前帶來稀罕電影的秦老師。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后，秦山原感覺仿佛這和在學(xué)校時年輕學(xué)生尊敬他一樣。

秦山原的突然到來，瞬間把扎下人的記憶帶回15年前，他們圍著秦山原說起露天電影那個時代。三里對15年前的記憶是跟在秦山原的自行車后面跑；三里父親對15年前的記憶是秦山原機智地把小邊送到扎花廠……15年后，這里的鄉(xiāng)親還是那么熱情，都不約而同地聚在三里家，大家一起喝酒，一起“想當年”。夸贊不愛露面的老方做飯的手藝，想起秦山原為村里人寫春聯(lián)、念新婚祝詞、酒后寫界碑，用一臺放映機給村里的人帶來一個新鮮又稀奇的世界。秦山原在這里受到大家的尊重與敬愛，老人小孩都尊敬地叫他一聲秦老師。這些往事由村里鄉(xiāng)親們的口中說出，顯得無比自然，懷舊之情像潺潺流水一樣自由地流淌出來。這也是徐則臣小說語言的一大特色，楊春雪評價道：“徐則臣小說的語言風(fēng)格是從容沉穩(wěn)、真切細膩的，同時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感覺性。”扎下鄉(xiāng)村的歷史記憶，每一個扎下的大人都不陌生，只有像臭蛋這樣大的孩子，對于露天電影那個時代沒有親身經(jīng)歷，所以對露天電影充滿了好奇。

扎下15年前是貧窮的，物質(zhì)上的貧乏限制了人們對外面世界的想象，面對露天電影這種“高科技”的東西，他們充滿了好奇。能夠機智應(yīng)對村里突發(fā)情況的知識分子秦山原，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他們眼里厲害的人物。所以即使闊別15年，突然聽到秦放映員來了，鄉(xiāng)親們都放下手里的活來看看。在那個不能去外面看看，只講求吃飽的年代，秦山原給這個鄉(xiāng)村帶來了精彩，這個小鄉(xiāng)村的生活似乎也因此而變得有趣起來。

二、秦山原的歷史記憶——模糊又深刻

秦山原對扎下鄉(xiāng)村的歷史記憶是無比深刻的，但讓他深刻的僅是當年的那種感覺，“秦山原滿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過這樣一種黑白潮濕和溫潤的生活”。他無比懷念那段只有黑白兩種顏色但又無比美好的日子，這是他毅然決然下車的原因。他在扎下住了四年，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老方的菜以及他與那些年輕美好女子的野合。“秦山原記得那會兒最愿去的村子就是扎下，老方的菜是原因之一”，至于那些和他野合的女人，村里來看望他的人，他都記不住名字了。“可是秦山原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在他們臉上他幾乎看不到一點十五年前的痕跡”。孫伯讓問他，土墻還記得嗎？拉拉秧還記得嗎？他對這些記憶都是模糊的，只能含糊地回答孫伯讓。就連初次見到孫伯讓，他都沒有認出來，正如小說所說，15年太長了，足以把一個人頭發(fā)熬白。當初來到扎下的秦山原差不多是人生的而立之年，現(xiàn)在的他發(fā)根已經(jīng)發(fā)白，不知不覺已到了知天命之年。

秦山原記得和年輕女人野合的感覺，唯獨忘記了她們的名字，可悲的是那些女子都記得他、愛慕他，孫伯讓的妻子為了他還和姓丁的放映員私奔。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放映員這個職位是多少農(nóng)村人所羨慕的，他們不僅工作體面，而且有文化、見識多，村里不知道的事他們都知道，他們在農(nóng)村人看來是多么淵博。能夠和這樣的知識分子發(fā)生點浪漫的事情，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多么夢寐以求的事，這也體現(xiàn)出物質(zhì)貧乏、精神文明落后的時代人們對經(jīng)濟充實的渴求，對外面廣闊天地的向往。但和那么多姑娘野合，畢竟是不道德的事，秦山原只能在夜晚和眾多姑娘中的一個去合歡樹下或者拉拉秧中。這些記憶是他一個人的，也是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他的秘密只有老孫知道。老孫的復(fù)仇是讓秦山原為自己的秘密付出代價，給自己那些痛苦的記憶做一個了結(jié)。

在扎下的四年，秦山原給鄉(xiāng)親們提供了許多幫助，面對鄉(xiāng)親們的稱贊與尊敬，秦山原“感覺很好，是那種受尊崇和擁戴的感覺”。所以即使鄉(xiāng)親們因為歲月改變了容顏，但這里的一切都還是那么熟悉。唯一感到有隔閡的就是那些女人，但秦山原對她們的記憶是深刻的，甚至離開多年以后都還會想起和她們野合時的感覺，這些記憶刻進他的腦海里，讓他再次回到了扎下，也使自己卷進了一場復(fù)仇風(fēng)波中。小說的基調(diào)也在這場復(fù)仇中發(fā)生了變化，前四章還是令人輕松的懷舊氛圍，從第五章秦山原去孫伯讓家留宿后，一場緊張的復(fù)仇由此拉開了序幕。也由于這突如其來的復(fù)仇，讓這篇小說不僅僅是懷舊小說，而成了對時代的一種反映。被鄉(xiāng)親們贊不絕口的秦山原一夜之間淪為孫伯讓的“階下囚”，這樣的突轉(zhuǎn)也讓整篇小說的情節(jié)變得跌宕、飽滿起來。

三、無處不在但又不可追尋的時代記憶

小說的結(jié)尾，臭蛋纏著孫伯讓給他放電影，可是在那個時代白天怎么能看到電影？太陽光太強，屏幕上的人物都不清晰，臭蛋失望極了。臭蛋看不了露天電影，這也說明屬于露天電影的時代徹底過去了，時代已經(jīng)翻篇，屬于秦山原的時代也不存在了，村婦女主任就說過露天電影“早沒了。有錢的在家看影碟機，窮點兒的就看電視”。歷史向前發(fā)展，那些舊事物總有一天會消失，作者對露天電影的消失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惋惜，反而讓人覺得這是順其自然的事。這和肖江虹的《百鳥朝鳳》不同，肖江虹的《百鳥朝鳳》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小說對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吹嗩吶受到外來文化沖擊，最終在時代的發(fā)展中消逝的無奈與惋惜。而徐則臣的《露天電影》則是借一場復(fù)仇，娓娓講述露天電影時代的故事，正如江飛評論70后這一代作家所說“他們所關(guān)心的其實并非歷史本身，而是講述歷史的時代和方式”。露天電影放映員的時代終將結(jié)束，他給孫伯讓留下的痛苦，最終也只能自己償還。孫伯讓的復(fù)仇也讓那段歷史遺留下來的傷痛翻篇了。

整篇小說以秦山原撒尿為開端和結(jié)尾，因為撒尿必須找個沒人的地方，秦山原無意中看到了扎下的界碑，由此改變了他旅途的軌跡，踏上了另一條暗藏危險的道路，這條道路最終也讓他充滿了悔恨。“孫伯讓指指白墻上的人影。秦山原明白那個倒霉蛋的厄運馬上就要降臨了，他開始后悔看到界碑，繼而后悔躲到草垛后撒尿”。對于秦山原來說，當著別人面撒尿是他萬萬做不出來的，孫伯讓最終沒有殺掉他，但讓秦山原做了自己感到極其羞辱的事——拉尿在褲子里，這樣的報復(fù)方式比直接殺掉他還讓人感到有意味。

秦山原在看到扎下界碑后，仿佛是尋找到自己一直掛念的寶物一般，轉(zhuǎn)頭就毫不猶豫地背上行李包踏進扎下，想急切地在這個村子重溫當年那些寶貴的記憶。但是來到扎下受到村民招待的秦山原，對村民們卻那么陌生，唯獨對那些女子，他有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神秘。他感覺那些場景好像還在，但又無處追尋。臭蛋是小說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他是扎下村最先看到秦山原的人，他沒有看過露天電影說明他和秦山原已經(jīng)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臭蛋最終沒看到心心念念的露天電影，很自然地宣告了一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時代記憶還在，但你已經(jīng)無法再去找尋了，你唯有一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