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麗
“每個時代都需要一個‘背鍋俠’,一個可以掩蓋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失敗的東西。40年前它是武俠小說,30年前是香港電影,20年前是網絡,10年前是電子游戲,5年前是智能手機。”如這個網絡段子所言,近20年,屏幕越來越深刻地影響我們的生活,給養育孩子這件事也帶來了越來越高難度的挑戰。
兒童青少年心理學專家銀子,從2005年開始,一直從事網絡沉迷與成癮相關心理治療和研究工作,是國內最早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專家之一。今年2月,基于對最近幾年青少年電子沉迷新情況的觀察和思考,銀子出版了新書——《呵護云端的孩子》,深刻剖析了電子產品對未成年人成長的影響,并提出了全面而翔實的正面電子教養建議與方法。
面對不斷變化的網絡世界新環境,我們如何未雨綢繆,幫助孩子去適應“云端”并健康成長?圍繞相關問題,本刊記者對銀子進行了專訪。

銀子
《教育家》:十多年前,您參與制定了《網絡成癮臨床診斷標準》。這些標準如今是否依然適用?沉迷與成癮如何界定?近些年,特別是疫情三年來,兒童青少年網絡沉迷與成癮呈現出什么樣的變化趨勢和新的特點?
銀子:這個診斷標準是經由大量樣本調查與分析得出的,在短時間內沒有新的變化,所以到現在依然適用,包括在國際上也是如此。沉迷與成癮,一個是行為出偏的范疇,一個是疾病范疇。從正常的上網行為習慣到沉迷,再到病態上網,是成癮的發展過程。
成癮的判斷,簡單來說就是看上網者本人的痛苦程度、社會功能的缺失程度,以及給他人造成的痛苦程度。社會功能缺失指上網影響到正常的生活狀態,如該上學時不去上學,我接觸的個案中,有的孩子輟學達半年、一年甚至更長時間。同時,個體出現認知、情感和意志行為上的一些改變,伴發抑郁、焦慮、社交恐懼、強迫癥等精神癥狀或心理障礙,也就是網癮具有共病性。還有一個特點是出現戒斷反應,比如不讓他上網就焦躁不安,情緒易激惹,出現各種過激的行為,反應強烈的甚至自殘、自殺。
就變化趨勢和新的特點而言,現在的電子沉迷主要表現為手機成癮,而不是從前的網絡游戲成癮。較之后者,手機成癮表現出更強的侵入性,其一就是短視頻帶來的。打游戲還分個勝負,而短視頻沒有勝負之分,讓人很麻木地一個接一個不斷地刷,導致沉迷的速度更快。另一個是低齡化。原來網絡沉迷是以青少年為主,而現在的沉迷者許多是尚未步入青春期的兒童。這跟上網課、居家學習有一定關系。因為低齡化,沉迷的內容也變得更膚淺。原來孩子沉迷電子游戲,還會先了解一下這個游戲怎么玩,想贏,滿足自己的征服欲、勝負欲,現在智能手機上手短、平、快,玩手機有時僅僅只是出于無聊。還有一個就是父母跟孩子一起沉迷。個案咨詢時,經常會有孩子這樣“訓”自己的父母:“你不也天天在家刷抖音,沒完沒了地看一些很無聊的東西。”孩子會覺得自己打游戲比父母看抖音視頻還要高級點。
疫情斷開了我們與外界和現實的密切連接,讓人與電子網絡之間的關系浮現出更多問題,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很多的真實:人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家庭的真實、親子關系的真實、親密度的真實,包括一個人在更多的時間面對自我時,精神上是富足的還是空洞的。這些都是疫情跟電子環境交織出來的一種狀態,對我自己的思想觀念也有很大觸動。最開始我在工作中主要考慮的是怎么去預防和治療網癮,但是這三年來,我意識到現在已經不僅僅是行為治療或網癮治療的問題,而要從更高的高度——我們的電子使用價值觀、我們如何走進高品質的正面電子生活、如何看待科技的發展、如何平衡虛擬生活和現實生活等角度去重新認識這個問題,也因此才促成了《呵護云端的孩子》這本書的出版。
《教育家》:您在《呵護云端的孩子》一書中寫道,在臨床上接觸的個案情況比十年前您寫作《斷癮》時有了一些變化,并援引了相關案例。原來孩子網絡沉迷或成癮大多跟其不幸的童年、父母的不當教養有關,但現在有一種情況反而是孩子得到了家長過度的情感支持,出現了“完美童年”后遺癥?
銀子:過去,很多家庭不富裕,我們有“窮”家庭培養孩子的經驗,而現在家庭經濟水平普遍提高,怎么把“富有”作為一種教養資源合理地應用在孩子身上成為一個很重要的課題。
當前,很多家長的教養意識在提高,這是一個好的現象,但提高的同時也容易失去對度的把握。關于愛這件事,很多父母還停留在概念上,認為愛孩子就是無條件地給予孩子物質支持和情感滿足,無條件地包容、寬容孩子。事實上,“完美”的童年,反而會剝奪孩子成年后的幸福感。因為,在父母過度充沛和飽和的情感面前,孩子可能會變得空泛淡漠,如同在光芒太過耀眼的地方,是看不見任何事物的存在的。
有時候愛就是一種珍惜。從小處說,在物質極為豐富的現在,很多孩子一餐飯用幾張十幾張紙巾,衣服不斷地買,熱衷于使用一次性的生活物品……根本沒有“惜物”的概念,這樣的孩子長大后,無論對物還是對人,都會表現出情感空洞,沒有惜緣之情。最可怕的一種狀態是在起跑線上“躺贏”,錢有了,大房子有了,什么都有了,孩子不知道應該追求什么,缺乏立志的動力。換言之,過度的“愛”會讓孩子的幸福感門檻提高、滋生生命的無意義感。因此,家長要學會把豐富的物質和充沛的情感當成一種有益的資源,真正落到實處,有規劃性地安排,作用于孩子的教養。
《教育家》:您近年來積極倡導正面電子教養,推動家庭網絡生活共同體的構建。在這方面,家長應把握哪些要點?
銀子:現在網絡環境給孩子造成的影響越來越大,尤其是在社交、娛樂等方面。原來孩子可能要跑到網吧上網、打游戲,沒有那么便利,現在一部手機全部解決了。的確,我們的一部分生活已經離不開網絡,但我們的家庭網絡素養、電子教養很多時候是空白的——這不是家長不努力,而是因為這是一個新的話題。網絡的發展,從第一臺計算機誕生到現在不到100年,我們原來的生活里沒有這些,上一輩也沒有傳承給我們怎么教養孩子去適應網絡。同時,完全靠孩子自己去進行正面電子生活是有難度的,而家長一味采用防范、排擠、打壓等負面的電子教養方式也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們這一輩就要創造一些正面的電子教養經驗,創建一種優良的家庭電子生活傳統,讓下一輩去傳承。
簡單來說,小學早期是孩子正式接觸電子世界的階段,也是電子素養培育和形成的關鍵階段。這個階段孩子對父母的依賴還很深,家長對孩子的影響力最大。家長要在這一階段給孩子植入正面的電子觀念,跟孩子開展網絡對話,確立、形成健康的家庭電子生活模式,包括制定家庭里的電子使用規矩、家庭網絡過濾機制,保持聯網模式和斷網模式的平衡、家庭情境下的網絡互動等。
這一階段,家長要將督導落在實處,對孩子保持足夠的好奇心。很多時候,父母對于孩子在網上干什么是不清楚的:他喜歡哪個App,他在網上跟誰聊天,他為什么喜歡《王者榮耀》,這個游戲里面有什么,他和同學在里面玩什么……因此,父母要提高對孩子網絡生活的參與度,和孩子形成對話機制。只有當孩子能夠坦誠地跟家長說自己上網的真實情況時,家長才有可能去影響孩子的網絡行為,進而鍛煉出孩子的自控力。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閑暇時間的家庭活動安排。如果父母平時的生活很空洞、很無聊,孩子肯定也是無聊的,上網似乎成了打發無聊時間的唯一手段。說到底就是要將精神教育、精神后花園的建設提上議程。只有精神富足了我們才能擁有飽滿的現實感。同時,在與電子網絡相伴的靜態生活模式中,要充分關注到身體的久坐、久視、久臥等,發揮我們身體的價值,鍛煉也好,做家務也好,總之要讓身體刻意地動起來。
《教育家》:您在書里寫道,網絡沉迷與成癮早期預防的意義遠遠大過治療的意義。除了營造良好的電子家風、構建家庭網絡生活共同體,我們還可以在哪些方面發力?
銀子:我們說電子家風,就意味著后面有電子民風、電子社風。營造良好的電子產品使用風氣,從政府管控部門來說,對于電子產品的生產者和電子產品本身需要進行規范。現在國家也在大力做這一方面的工作,包括對電子產品企業的監管,對電子游戲、電子虛擬社會的管控,對正面電子價值觀的引導,以及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網絡保護制定規范性的要求等。
從學校角度來說,學校需要探索如何發揮教師的力量去實施正面電子教養,包括:如何在學校成立一個大的社群或者青少年成長App,以對學生進行正面的電子使用引導,如何在學校空間開展正面的電子使用課堂,以及怎么引導孩子處理網絡社交、網絡霸凌、安全上網、電子的創造性使用等。學校可以在教學中融入正面電子教養的內容,甚至專門開設相關課程。這樣,家校配合,家長在制定電子使用規矩時,孩子就更容易接受,整體環境的構建也能起到相互支撐的作用。

《教育家》:有人工神經網絡專家認為,“元宇宙成癮”將很快成為現實;一份報告也顯示,近七成網民擔心元宇宙容易讓人沉迷虛擬世界。能否分享您對“元宇宙”的看法,預測未來其可能對我們的心理產生的影響?
銀子:我認為元宇宙會讓我們的生命力外放、耗散,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我們人類最寶貴的意識。意識就是我們的知覺、情感、思想、精神,是能量的最高級形式。想想我們看見網上感興趣的東西,或者打游戲時,是不是把整個精神傾注在屏幕上?在科技沒有很發達的時候,我們能用身體做很多事情,會為自己的身體感到驕傲。我們的意識都是附著在稠密而精細的人體上體驗得到的,但隨著科技、互聯網的發達,我們衣服不用自己手洗,出門不再依賴步行……來自現實生命體驗的快樂和征服感被淡化,這種身體的價值,以及直接來源于一己之身的生命力感受就失落了。
在科技的環境中,人是逐漸變化的,就像溫水煮青蛙。我曾說電子沉迷的狀態就是“類癱瘓”,包括現在很多人看手機也是,眼珠子在動,手指頭在動,身體別的地方都不動,整個身心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態。有了元宇宙以后,我們的意識可能附著在AI或其他科技體上,我們的驕傲感、征服欲等都再不是自己給的——雖然我們的感受來自體內真實的化學反應,但那更多是一種被動的虛擬體驗。換言之,沒有人參與的游戲就是數字代碼和硬件,而人機交互的時候是“人”向“機”單向輸入,機器如同在向我們不斷學習,獲得我們的寶貴意識,隨著人工智能發展,機器的學習能力會越來越強大。
元宇宙一定會帶來各方面新的挑戰,它試圖形成一種和現實世界非常類似的結構體,卻是一個封閉的控制系統,不僅會對我們的心理產生影響,還會對人的存在方式、人之所以為人的一些寶貴的意識體驗,以及人與人工智能之間,人機一體或人機交互時的關系產生很多影響。所以,對未來的科技我們要保持一種警醒,要警惕人的價值的失落,警惕人逐漸變得像一個機器,被機器同化。
《教育家》:您曾指出,電子成癮者對現實環境和電子信息環境有著雙重不適應性。我們應如何看待現實與虛擬的關系?如何去適應不斷變化的電子網絡世界新環境?
銀子:科技的發展就像一輛列車快速地往前開去。作為小我,我們難以影響整個大環境的發展,但要對科技新世界保持一份覺知,不能一味地崇拜科技。總體來說,虛擬和現實界限的模糊是科技發展的一個偉大勝利,但同時也是人的主體性的節節敗退。
很多成癮的孩子說:“一進入游戲,世界就是我的;一離開游戲,世界就是別人的。”當電子使用讓人失控——忘記了身體,失去時間和空間的存在感,這顯然就是一種負面的電子使用,技術也就變成了“毒藥”。重要的解決之道就是“以人為本”,不要失去人的主體性意識,要做電子產品的主人,正面的電子使用,一定是一種對生活的有益拓展和延伸,是開辟另一個時空,而不是生活的失控、沉溺或萎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