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電雷 劉章林
(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貴州屯堡地戲作為一種民間戲劇,普遍傳唱于安順市、貴陽市、貴安新區(qū)的一些漢族屯堡村寨中。同時,在該地區(qū)的布依族、仡佬族、苗族、黎族等少數(shù)民族村落中也在演出,其屯軍移民特點及其歷史文化內涵日漸淡化。這樣,貴州屯堡地戲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多民族共存的區(qū)域文化特征。貴州屯堡地戲的“是儺非儺”的話題學者們討論已久,且現(xiàn)階段仍在持續(xù)爭論。作為該問題的回應,筆者結合新時代民族交融的大背景,通過解讀地戲形態(tài)的儀式性、戲劇性和儀式戲劇融合性特點,論析問題產生的根源,提出客觀認識地戲的新視角。
眾所周知,屯堡地戲被視為傳統(tǒng)漢族文化在異地的根植與傳播。學界認為它是在“明初由征南大軍帶入貴州”[1]23“隨南征軍和移民進入貴州,并與當?shù)孛袂椤⒚袼捉Y合,形成了以安順為中心的貴州地戲。”[2]211“地戲大都分布在屯、堡、旗、關、哨等一類當年屯軍的村寨,那些不是屯堡的村寨就很少有地戲,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村寨更為罕見,即使有,也是從屯堡村寨學去的。”[2]211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屯堡人與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經過世代學習、交流與融合,跳唱地戲在屯堡周邊少數(shù)民族村寨或更遠的地區(qū)漸次傳播并快速發(fā)展起來。
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看,位于黔中地區(qū)的布依族、苗族、仡佬族、黎族的60余個村寨有70堂地戲。其中,布依族地戲有62堂,仡佬族地戲有5堂,苗族地戲1堂,黎族地戲2堂。詳細信息見表1:

表1 黔中少數(shù)民族地戲統(tǒng)計表[3]41
由上表可知:一是少數(shù)民族村寨與漢族屯堡中演出的地戲劇目相同,不見民族性戲劇演出,從《封神演義》到《沈應龍征西》全部是演唱歷史演義故事。二是跳地戲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似有規(guī)律地分布在屯堡附近地區(qū)。布依族演唱地戲主要分布在安順市、貴陽市及其周邊地區(qū),如西秀、平壩、普定、鎮(zhèn)寧、關嶺、紫云、清鎮(zhèn)、花溪、白云、貴安新區(qū)等地的布依族村寨。仡佬族跳地戲主要集中在貴安新區(qū)的狗場和安順市西秀區(qū)東關街道彎子窯兩個村寨。跳地戲的苗族、黎族村寨各只有一個,分別在安順市西秀區(qū)劉官鄉(xiāng)興紅村和關嶺自治縣坡貢鎮(zhèn)凡化村。若把安順市看作屯堡文化圈的核心區(qū)域,上述跳演地戲的少數(shù)民族村寨即為屯堡文化圈輻射面上的點點星光,共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區(qū)域性文化藝術形式。從相同的演出內容和共同的文化區(qū)域,可以看到該地區(qū)各民族之間深度融合的客觀事實。
細究屯堡周邊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演出地戲的歷史,則是由來已久。關于貴州少數(shù)民族演出地戲的記載,最早見于清乾隆傅恒《皇清職貢圖》中(卷八)之“廣順、貴筑等處土人”的圖像漢文說明:
廣順、貴筑、貴定等處東西龍家、平伐、補籠、仲家諸苗以類聚土人,蓋苗之一類也。男子以貿易為生,婦人則勤于耕作,每種植時,田歌互答,清越可聽。歲首迎山魈,以一人戎服假面,眾吹笙擊鼓以導之,蓋亦古大儺之意。其起居服食具有華風。[4]87-88
在黔中、黔南很廣的區(qū)域內,仲家諸苗“戎服假面”“吹笙擊鼓”迎山魈。即與著戰(zhàn)袍靠衣、戴面具演出的地戲在演出形態(tài)上有著很大相似性。況且,其衣食住行等風俗習慣浸染“華風”,顯然此項活動亦深受盛行于當?shù)氐耐捅の幕挠绊憽?/p>
到清嘉慶、道光年間,黔域內的布依族村寨演出地戲非常廣泛。同時,在當時的安順黑寨、平壩大狗場兩地也看到仡佬族人“跳地戲”的記錄。
與此同時(嘉慶、道光年間),在都勻府、安順府、南籠府一帶的布依族,從屯兵那里學會了在平地上表演“地戲”,春節(jié)時,用布依族語言演唱(有的也用漢語)。服裝和漢族所穿的大致相同。在貴陽花仡佬(今花溪)、平壩、安順一帶,“地戲”演武戲時,演員要面罩青紗,頭戴扮演歷史人物的小型面具,背上插四面小戰(zhàn)旗,身穿戰(zhàn)袍,手執(zhí)刀槍,既唱又跳還要砍殺。題材多漢族故事,劇目有《說岳》《三國演義》《楊家將》等。在安順縣的黑寨,平壩縣的大狗場一帶的仡佬族人民,也流行“地戲”,或叫“跳神”。都在春節(jié)期間表演,演員以青布遮面,額部戴木臉殼,用樂器伴奏,邊跳邊唱。表演內容多半是歷史故事。[5]388
由上面的材料可知三條重要信息:其一,當時都勻府、南籠府(今安龍縣)和黔中地區(qū)的貴陽花溪、平壩、安順等地的布依族村寨皆演出地戲。安順黑寨、平壩大狗場兩個仡佬族村寨,也演出地戲。其二,布依族、仡佬族地戲的演出形態(tài)和屯堡地戲幾乎相同。布依族表演地戲,“四面小戰(zhàn)旗,身穿戰(zhàn)袍,手執(zhí)刀槍,既唱又跳”,與屯堡地戲幾乎一致。兩個村寨的仡佬族地戲,比較屯堡地戲演出形式,甚至連“演員青布遮面,額部戴木臉殼”細微處也沒發(fā)生變化。其三,布依族、仡佬族地戲演出與屯堡地戲的演出也有不同之處。布依族演出地戲常用布依族語言演唱。布依族、仡佬族地戲在演出漢族故事、歷史故事的同時,應該還演其他內容故事,這點從“題材多漢族故事”“表演內容多半是歷史故事”的記錄可知。
《大定府志》記載鎮(zhèn)寧人余上泗的《竹枝詞》其中一首:“伐鼓鳴鉦集市人,將軍臉子跳新春。憑誰認得楊家將,看到三郎舌浪伸。”“(注)土人歲首跳神以為儺,所唱皆楊家將,有六郎七郎八郎之稱。”[6]129可知當時“土人”跳地戲的信息:時間在新春,即農歷新年;戴“臉子”面具演出楊家將英雄故事;演出戲碼是《楊家將》;只有借“舌浪伸”才能認得楊家將,極有可能是因為面蒙輕紗、額戴面具。此地的“跳神”呈現(xiàn)完全與屯堡地戲一樣的表演形態(tài),“土人”稱其為“儺”,看作行儺活動。
晚清民國時期,少數(shù)民族演出地戲的區(qū)域更為廣泛。貴陽、都勻、安順、興義等地的漢族農民,也在沿襲明代“地戲”在“春節(jié)期間表演,演員以青布遮面,額部戴木臉殼,用樂器伴奏,邊跳邊唱” 的演出形式,并衍生出像興義市巴結地區(qū)流行的“八音坐彈戲”、福泉是道坪谷龍一帶的“三國陽戲”等新形式的地戲。[5]388-389
地戲在少數(shù)民族村寨演出的歷史,恰恰是該區(qū)域民族融合的具體體現(xiàn)。自明朝初年以來,漢族移民在黔中地區(qū)屯堡村寨里穩(wěn)定下來的同時,各民族之間的風土人情也在潛移默化地相互影響著。因此,黔中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群眾受到漢文化影響,借鑒屯堡漢族地戲的文化內涵、劇目內容、音樂唱腔、儀式程序以及表演方式來舉行活動,娛樂民眾。同時,在跳演地戲的活動中,積極融入自身民族的文化元素,創(chuàng)新性地推進地戲向前發(fā)展。
少數(shù)民族村寨演出的地戲在內容和形式上與屯堡漢族地戲并沒有較大的差別,只是在演出中增添了一些本民族的文化元素。如興紅苗族村寨的《五虎平西》地戲表演把蘆笙舞的步伐完美融入進去,用蠟染刺繡替換戰(zhàn)衣戰(zhàn)靠的演出服裝,穿上苗族特有的“高鼻子”鞋,配上紅布扇子。狗場仡佬族地戲演出服飾在裙子外面吊五六個繡了字的煙插荷包,女將還需要在內層外面系上一條平時布依族婦女用青布做的圍腰。這些繼承與創(chuàng)新使得黔中少數(shù)民族地戲表演在文化上更具有獨特的吸引力、更符合當今時代背景以及現(xiàn)代人的審美需求。
幾百年來,少數(shù)民族與屯堡人在黔中地區(qū)相鄰而伴,良好的民族關系使得彼此在長期交往過程中出現(xiàn)了涵化現(xiàn)象。屯堡漢族文化與周邊村寨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有機結合、相互發(fā)展,使得黔中地區(qū)各民族有著較高的融合度,而地戲正是促成這個高度融合的典型黏合劑。
從演出時間體量和唱述內容形態(tài)看,貴州屯堡地戲整體呈現(xiàn)為民間戲劇樣式。但是,分析其演出環(huán)節(jié)和演出目的,屯堡地戲又具有系統(tǒng)性的儀式形式和特定的儀式性質。
屯堡地戲長期約定俗成的演出軌程體現(xiàn)了完整且系統(tǒng)的儀式形式。演出活動由七個基本環(huán)節(jié)構成:1.開箱。又稱“開臉”,即擇吉日從“戲箱”中請出面具。2.祈福。開箱戴面具,地戲表演隊伍游街串巷,以期地戲演出順利以及屯堡村寨在新的一年紅火熱鬧。3.掃開場。由兩個小軍分別戴紅、藍面具出場,他們邊唱邊舞,打掃干凈演出場地為開戲做準備。4.設朝。又稱“點將”,戲中正反兩方將帥升帳點兵,準備陣前交戰(zhàn)。每點一名將帥都要唱念,自我介紹一番。5.跳地戲。即地戲演出,演出時間一般從正月初二到正月十六,持續(xù)十五天。6.掃收場。由兩角色對唱,即和尚、土地戴面具出場演出,其內容為:將一切瘟疫災難、是非不祥掃出去,將金銀財寶、平安吉祥掃進來。7.封箱。掃收場完畢,地戲隊舉行祭祀儀式,收起面具,用棉紙包裝好放回“戲箱”,待到第二年再“開箱”跳地戲。從“開箱”戴面具到包裝面具“封箱”、從“掃開場”唱開場戲到“掃收場”唱收場戲,皆呈現(xiàn)出完整的儀式程序,完成了一個閉合式的敘事結構。
屯堡地戲演出具有豐富的儀式內涵。儀式性內容滲透到整個活動過程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首先,“開箱”要擺果供、燃香點燭燒紙錢,“地戲班頭”抱雄雞掐破雞冠將雞血滴在“戲箱”上開箱。祈福環(huán)節(jié),表演者戴著面具參橋、參樹、參井、參墓、參洞等,期望村寨風調雨順、人壽平安。比如,在安順市西秀區(qū)劉官鄉(xiāng)的傅家寨,有明朝初年征南大將軍傅友德的衣冠冢和南征時存放軍糧銀餉的軍餉洞,所以傅家寨每年演地戲之前要“參墓”“參洞”。男女老少在軍餉洞前施禮跪拜、燒紙錢、放鞭炮、跳地戲,在衣冠冢前舉行參墓儀式,念誦“傅友德祭文”黃表文書。具體內容如下:
參征南大將軍傅友德祭文:時維公元二○一七農歷正月初六日大吉良辰,傅家寨兒女虔備香燭紙帛修饌素席跪祭于。征南大將軍傅公友德之墓前祭而文曰:黔中腹地,大地浩瀚。氣候溫和,勝景澤涵。滇境叛亂,明王不安。奉天承運,調北征南。征滇匡扶,軍令如山。法紀嚴明,屯田戍邊。平蠻有道,治軍有方。洪武十五,攻克云南。保境安民,豐功偉績。奉旨還!
硝煙征戰(zhàn)護國邦,文韜武略為民忙。征南平川鎮(zhèn)四海,雄才一世美名傳。黃天蒼蒼,大地茫茫。多疑明太祖內懼功臣,設法除障,潁國公功高蓋世,被迫自刎身亡,天感不公,風雨雷電劈山帶哭。表:白馬報信,馳到洞口亡。每每提及,難忘歷史滄桑。六百年已過,適逢太平盛世,屯堡后裔,豐衣足食,感懷將軍之情,難報將軍之恩。天地哀哀,我輩緬懷,今傅家寨兒女,同心同德,祭奠將軍,祈求保佑,平安順利,幸福吉祥。
讀祭已畢。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禮畢。鳴炮。①
上文內容主要包含三個方面:一是回顧傅友德生前保境安民的豐功偉績;二是念今朝太平盛世、民眾豐衣足食,感懷報恩,紀念傅將軍這位先祖英雄;三是祈求保佑屯堡村寨的百姓平安順利、幸福吉祥。
貴安新區(qū)高峰鎮(zhèn)二灣河村地戲封箱儀式具有典型的祈禳性質。該地戲班“封箱”儀式包括兩個主要環(huán)節(jié)。第一,掃收場。有和尚、道士兩個角色二者一唱一和,演唱“瘟疫邪祟掃出去、豐年吉祥掃進來”的類似內容,期望年景風調雨順、村寨安寧祥和、村民平安健康等事項。第二,封箱祈禳。地戲“班頭”把面具包裝好放進戲箱、落箱蓋上鎖后,捆扎好刀槍把子放在戲箱上面,祈禳儀式正式開始。祈禳的目的是為村中男童祈福禳災,村中凡有五歲以下男童的人家都要拎著一只公雞和一份紙錢、香燭參加封箱儀式活動。他們跪在面具柜前面,點香燃燭燒紙錢,殺雞用雞毛蘸血貼在戲箱上,期望孩童無病無災,健康成長。
有些村寨成立地戲班、跳演地戲的初衷就是為了祈福消災。據(jù)雕刻藝人秦發(fā)忠先生介紹,西秀區(qū)興紅苗族村寨地戲就是因為村子常生災禍,村民想改變寨子的風貌氣象,就請附近村寨的人來跳地戲、教村民跳地戲并成立了自己的第一支地戲隊,為村寨的祥和平安而祈福。②貴陽花溪大寨村地戲隊跳《楊六郎三下河東》《九轉河東》,是因為村里不少年輕人沉迷于賭博,不思進取,地戲隊希望讓青年人學習楊家將驍勇善戰(zhàn)、積極向上的精神,戒掉賭博、打牌等不好的風氣,達到樹立良好社會風氣的目的。
“七月半”跳“米花神”更是地戲祈福儀式性質的直接體現(xiàn)。跳“米花神”是在每年的“七月半”,正是稻米揚花、纓長粒滿、一年豐收在望的時候。跳“米花神”者敲鑼打鼓穿行于田間地頭,祈求先祖保佑年谷順、無風無冰雹。“七月半”跳“米花神”沒有開箱、參廟、掃開場等儀式程序,甚至跳地戲演歷史演義故事的情節(jié)也很短,有些甚至沒有故事情節(jié)。
屯堡地戲的儀式性質從其民間的習慣稱謂亦能可見一斑。清康熙《貴州通志》稱跳地戲為“跳鬼”“唱神歌”,當?shù)孛耖g至今仍稱之為“跳神”或“跳神戲”。每年七月十五跳地戲被稱“跳米花神”,其組織者地戲班頭被稱為“神頭”,盛放面具的戲箱被稱為“神柜”,演地戲所用的鑼、鼓亦稱之為“神鑼”“神鼓”等。以上種種稱謂,充分體現(xiàn)了地戲的儀式特點。

圖1 (康熙)《貴州通志·卷之三十》(近衛(wèi)本)“土人跳鬼之圖”[7]37-38
屯堡地戲表演具有儀式程序和儀式內容,因此被學界稱之為“儺戲”。但是,又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古儺意”相差甚遠。“除夕逐除俗,于是夕具牲禮,扎草船、列紙馬、陳火炬,家長督之,遍各房室驅呼怒吼,如斥遣狀,謂之逐疫。”[8]62這是黔地典型的“逐儺”形式,但并非該區(qū)域儺戲的唯一樣式或標準范式。儺戲有多個品種,按照儀式成分的多少有儀式戲、儀夾戲和近似娛樂性的民間小戲三種主要類型。其中,地戲屬于第三種類型,是“儺戲發(fā)展的較高層次”[9]37,因為“當今地戲的面具、表現(xiàn)內容、唱腔和傳習方式等方面已體現(xiàn)出了許多非儺特征。”[10]質言之,跳地戲異于純粹祈福禳災的儺禮、儺儀性質,它呈現(xiàn)出我國傳統(tǒng)民間戲劇的表演形態(tài)。
屯堡地戲的民間戲劇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演出性質、故事內容、聲腔唱調方面。從表演性質看,地戲演出主要為了增添節(jié)日氣氛、娛樂屯堡民眾,或在美麗鄉(xiāng)村的旅游景點吸引游客。過年看戲、旅游看戲,主要突出地戲演出的娛樂性。目前,地戲祈禳納吉的儀式性質漸行漸遠。有些少數(shù)民族村寨過年跳地戲時簡化甚至省略掉“開箱”“祈福”“封箱”等儀式環(huán)節(jié),直接“開鼓”唱戲,七月十五日單為祈求豐收而舉行跳“米花神”活動少之又少。從演出內容方面看,地戲只唱歷史演義。從《封神演義》到《東周列國》《楚漢相爭》《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及《兩宋演義》的《楊家將》《岳飛傳》,再到《大明英烈傳》《粉妝樓》等,幾乎是從商周到元明時期的歷史演義史。現(xiàn)在演出基本是上述歷史演義的折子戲,如《張飛夜戰(zhàn)馬超》《四馬投唐》《五虎平西》《二下邊關》《岳雷掃北》《黑黎打五關》等。這些歷史演義說唱本,也是后期小說、戲曲等俗文學藝術題材的重要來源。從唱腔唱調方面看,演出地戲的主要唱腔特點“其節(jié)以鼓,其調喧”,使用“向無曲譜,祇沿土俗,以一人唱而眾和”[11]46的弋陽腔。弋陽腔始弋陽,“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陽腔,永樂(1403—1424)間,云、貴二省皆作之。”[12]94“跳地戲”采用“跳”與“唱”結合的說唱形式,跳動時只打斗不說唱,站立時只說唱不打斗。
其他方面,如地戲演出場地和演出時所使用的服飾、道具亦為民間娛樂性演戲樣式。演出地戲,舊時過春節(jié)期間選在低平寬闊的田壩上跳戲或七月十五日行走在田間祀“米花神”,倚重儀式性質。現(xiàn)在跳地戲場地多數(shù)是舞臺上,如屯堡村寨的平地高臺、鄉(xiāng)村大舞臺、城市舞臺,強調演出效果,注重觀賞性。跳地戲穿靠衣戲服,而非儺祭儀式的法冠、法衣、法裙等。對于地戲演出佩戴的面具也不再有像過去那樣繁多的禁忌,如禁止外人觸摸、禁止嬉笑不恭、戴面具前禁止隊員浪哨等。跳地戲所使用的道具因演出內容、性質而決定使用刀槍把子、鑼、鼓等演示性實物。
地戲的娛樂性似乎由來已久。據(jù)道光年間劉祖憲所修《安平縣志》卷五“風土志”記載:“元宵遍張鼓樂,燈火爆竹,扮演故事,有龍燈、獅子花燈、地戲之樂。”[13]107這是關于“地戲”的最早文字記錄,顯然其形態(tài)是“扮演故事”的戲,“遍張鼓樂,燈火爆竹”的節(jié)日氛圍,而非傳統(tǒng)意義的“古儺意”。追溯地戲產生的源頭,史載屯堡演出地戲旨為寓兵于農,而非儺禮儀式。據(jù)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載:
黔中民眾多來自外省,當草萊開辟之后,多習于安逸,積之既久,武備漸廢,太平豈能長保?識者憂之。于是乃有跳神戲之舉,借以演習武事,不使生疏,含有寓兵于農之深意。迄今安順境內,盛行不衰。時當正月,跳神之村寨,鑼鼓喧天,極為熱鬧。跳神者頭頂青巾,腰圍戰(zhàn)裙,額戴假面,手執(zhí)刀矛,且唱且舞。所唱戲文,或為東周列國故事,或取自封神演義、漢書、三國,或為仁貴征東、丁山征西、狄青平南、說唐、楊家將故事:都屬武戲。跳神者各組團體;邀請?zhí)裰逭氂枵写14]511
“跳地戲”只是在農閑之際借用“演習武事”的形式來寓兵于農,以備武事,與儺禮儀式無關。隨著后期國家?guī)谉o戰(zhàn)事,各民族安居融合,跳地戲自然成為屯堡民眾在節(jié)后農閑時的“一種純粹的娛樂活動”[15],也是各屯堡村寨相互聯(lián)系的一條重要紐帶。
貴州屯堡地戲祈福納吉的儀式形式和民間說唱的內容是其能夠永久傳唱、長盛不衰的兩個重要因素。儀式性質使得民間演唱地戲深深扎根于與屯堡民眾的日常生活,因為演戲與民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祭祖祈福、立柱上梁、升學婚慶等場合緊密聯(lián)系,從而成為日常生活的自然組成部分。儀式性質是地戲藝術文化的內在品質,歷史演義的說唱內容是民間仰慕歷史英雄情結的體現(xiàn),民眾對之樂此不疲,常演常新。屯堡地戲因循傳統(tǒng)的儀式外形和演唱民眾喜聞樂見的歷史演義內容共融共生,世代繁榮傳承。不能把其儀式性與戲劇性二者截然對立,非此即彼。
所以,因屯堡地戲有儀式的形式,就定論“地戲是一種以驅邪酬神為目的的原始儺戲”[16]言之過重。然而,只是因為地戲演出主體是唱歷史演義的內容,就要為“地戲正名,安順地戲不是儺戲”[17]又不符合客觀實際。前者觀點源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在儺文化研究的熱潮中盲目“泛儺化”和對“地戲”的認識不全面造成的,忽略了地戲演出大多時間內呈現(xiàn)的娛樂性民間小戲形態(tài)。后一種觀點的偏頗源于部分屯堡民眾和學者對“儺戲”的誤解。可以說,地戲“是儺”與“非儺”相爭與地戲研究相始終。但從最初學術領域的少量雜音,到今天包括部分屯堡民眾也加入了聲討把地戲看作儺戲的隊伍。那么,部分學者和屯堡民眾為什么把“地戲”與“儺戲”的關系對立到這種程度呢?
原因之一,把地戲與儺戲的區(qū)別,具體落在形式的儀式性與娛樂性、內容的有無故事情節(jié)、性質的祈福納吉與趨吉避害三個主要方面。那些將“地戲”與“儺戲”割裂者把地戲看作是娛樂性、有完整故事情節(jié)和祈福納吉的屯堡特色文化,把儺戲看作是儀式性、無完整故事情節(jié)和趨吉避害之儀禮。殊不知,地戲既有故事情節(jié)和娛樂性質又有系統(tǒng)性的儀式框架,儺戲的儀式性過程中也有娛樂性內容和故事情節(jié)。況且,“趨吉避害”不是“儺”和儺戲的唯一內容,“祈福納吉”也是其重要的核心價值取向。
原因之二,把“地戲”與“儺戲”割裂開來的深刻原因是他們對“儺”的認識和接受情感方面產生了錯位。由于“反封建迷信”的時代潮流在他們心底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并因此產生抵觸情緒而聞“儺”色變,視“儺”如洪水猛獸進而拒之千里,不認同“地戲屬于儺戲”的說法。認為如此說法把傳統(tǒng)的屯堡地戲矮化了,降低了屯堡地戲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品格。實際上,“儺”是一種歷史文化形式,是傳統(tǒng)禮俗文化載體,其功能和表現(xiàn)形式就是“驅瘟逐疫、祈福納吉”。
可見,包括屯堡地戲在內的以逐疫祈福為主要特征的儺文化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樣式之一,隨著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源遠流長,傳延至今。且伴著國家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中華文化輻射力日益增強,儺文化在東亞、東南亞等華文化圈影響會更加深遠。所以,“地戲是儺戲”的說法是把屯堡地戲納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來提及,是符合客觀事實的,并非矮化、甚至污名“屯堡地戲”。
貴州屯堡地戲是明初以來,傳統(tǒng)漢族文化在黔中地區(qū)的根植與傳播。地戲傳唱的主體場域是當年屯軍的屯堡村寨,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各民族交融程度的不斷加深,屯堡周邊少數(shù)民族村寨也廣泛傳唱地戲。這樣,屯堡地戲演出不再是單一的民族文化,而是具有黔中多民族文化特點的區(qū)域文化。少數(shù)民族村寨演出地戲的歷史過程,恰恰是該區(qū)域民族融合的具體體現(xiàn),因為屯堡漢族文化與周邊村寨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有機結合、相互發(fā)展,使得黔中地區(qū)各民族的社會生活有著較高的和諧度和民族融合度。
貴州屯堡地戲具有系統(tǒng)性的儀式形式、豐富的儀式性內容和祈福納吉演出旨意,又異于儺祭儺禮肅穆莊嚴而典型的儀式活動形式,因為其演出的主體內容是中國歷史演義故事。屯堡地戲演出是在一個完整、系統(tǒng)而閉合式的儀式框架內完成的,同時,在其演出性質、故事內容、聲腔唱調、表演場地等方面又體現(xiàn)了民間小戲的演劇特征,充分體現(xiàn)了民族民間戲劇藝術的娛樂性、觀賞性。質言之,屯堡地戲演出形態(tài)體現(xiàn)了“儀”“戲”融合性特點,是一種寄寓在儀式框架下演出娛樂性內容的民間戲劇形式,具有儺戲儀式性和民間戲劇娛樂性的二元結構特點,即本文所論地戲“戲”“儀”融合的形態(tài)特征。
注 釋:
①田野調查材料。時間:2017年02月02日;地點:貴州省安順市西秀區(qū)劉官鄉(xiāng)傅家寨;事項:傅家寨地戲隊參傅友德將軍墓、跳地戲《粉妝樓》調查。
②田野調查材料。時間:2019年10月19日;地點:貴州省安順市西秀區(qū)劉官鄉(xiāng)周官屯儺雕博物館;訪談對象:秦發(fā)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