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梁
(重慶工程學院 數字藝術學院,重慶 400056)
“趣”是一種愉快的情感體驗,是人的精神享受,在這種愉悅的精神享受中實現精神的自由。身心休息平靜的時候,個體之趣味、愛好就會自然萌生,使人回到本然之性。傳統農耕社會與自然關系密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自然節奏,周而復始,從而形成了中國人循環性的時間觀念。在這種觀念中,時間是不會“流逝”的,它會再來,所以中國人習慣過著悠閑的生活。在農耕文明社會,看戲是民間重要的消遣活動,而皮影戲歷史悠久,流傳廣泛,在民間最為喜聞樂見。宋人姜白石有詩談及影戲:“燈已闌珊月色寒,舞兒往往夜深還。只因不盡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表明了皮影戲早在宋代就已經非常盛行,讓人流連忘返。中國人看皮影戲,便體現了一種悠閑的生活方式。皮影戲是表演在場的藝術,它在演出現場為人們構建一個心靈與精神放松的場所,在這個閑適的時空中容易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圓滿與充實。
趣是一種消遣,正如林語堂說:“只有在許多一般的人民都喜歡以藝術為消遣,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時,真正的藝術精神方能成為普遍面而彌漫于社會之中。”在這種以皮影戲作為消遣對象的狀態和過程中,便產生了以“趣”為審美取向的內在藝術精神,主要體現為:諧趣、雅趣、奇趣。
“諧趣”是一種從近乎游戲的活動中獲得的美感。美學家朱光潛對諧趣的定義:“以游戲的態度,把人事和物態的丑拙鄙陋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哲學家康德最早在其著作《判斷力批判》中闡釋了藝術同游戲活動的聯系:“藝術是自由的,人們把藝術仿佛只看作一種游戲,它是本身就令人愉快的活動,達到了這一點,就符合目的。”皮影戲的表演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游戲”活動,具有玩樂性質。皮影表演時,藝人運用挑、抵、推、揉、拖、反轉等技法來表現人偶的動作和情感,賦予皮影人偶以生命。而觀眾本身清楚這些影偶只是一個個受人操縱的傀儡,影偶的動作表演構成了“丑”和“拙”的意象,從而產生了諧趣。
伯格森在《笑——滑稽的本質》一書中指出,動作所產生的喜劇性是由于生命體要求靈活,但實際動作卻展示了某種內在的機械性。他說:“人體的體態、姿勢和動作的可笑程度和這個身體使我們聯想起一個簡單機械裝置的程度恰恰相當。”皮影的動作原理便是一個機械裝置。影偶一般由11 部分組成,各個部分交合處依靠關節連接,藝人通過操縱桿操控影偶實現運動。皮影藝人想賦予影偶以生命體的特征,要求其靈活,但影偶本質上就是一個受人操縱依靠關節運動的機械裝置,因此其動作本身就能產生喜劇效果。皮影戲一開始演出,觀眾便會立刻發現皮影人是受人操縱的傀儡,具有機械化的僵硬感,體會到其中的諧趣,從而發出會意的笑聲。
從表層來看,皮影角色單純的動作就能引起諧趣,原因是皮影戲的演員是傀儡,其動作表演受人操縱而形成。從深層來看,諧趣也來自動作與角色魅力的一致性,來自于角色性格和劇情的“真實感”。這一深層次的諧趣主要體現在皮影丑角的表演上。皮影丑角深層次的動作往往和情節緊密相連,角色的動作是在模仿或表現某種行為。通過藝人的韻白和唱腔,觀眾了解劇情,再加上動作表演,體會到這種深層次的喜劇性。深層次的諧趣是影偶的表演、聲音、情境等綜合因素構成產生的,與我們今天看的喜劇影視作品一樣。
“雅”的根本特征,“自有標格,不涂鉛脂”(顧翰:《補詩品·雋雅》)兩句話說得最為恰切。“標格”就是趣味的追求和表現要有一定的格調和品位。
皮影的雅首先體現在其裝飾效果上。皮影造型不僅雕刻工藝細致,同時在色彩上講究對比強烈,圖案裝飾華麗,風格典雅清麗。如皮影戲《西廂記》中俊俏的人物、精巧的閨房、考究的庭院、優雅的葡萄架和清幽閑適的山中茅廬。這些藝術造型都透露出古人風雅細致的生活格調以及精致文雅的生活狀態。精心繪制雕刻而制成的人偶通過光源的照射呈現在白色幕布上,立刻具有了鮮活的生命,顯得晶瑩剔透,繽紛雅致,賞心悅目,如夢如幻。無論是曼妙迷人的愛情故事,還是美輪美奐的視覺畫面,都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皮影戲的雅還體現在其戲曲程式化的動作上,各個行當的動作自有其一套規范和表演程式。比如河北皮影藝人對生旦凈丑各行當就編了一套口訣,旦角動作口訣:正小兩手交,姑娘目下瞧,武旦風擺柳,花小手掐腰。大奸面出場表演程式:一步兩搖,眼睛上瞧,出場踏板,抖袖挺腰。這些動作程式是來自生活的經驗總結,經過提煉而形成,高度概括,具有獨特的格調和品味。
皮影戲的唱腔和韻白本質上是詩歌,講究對仗和押韻,也是一種雅的體現。各個地方的皮影戲都有其精巧嚴謹的唱詞結構,比如二二三的七字句和三三四的十字句,都是中國民歌和戲曲中較最普遍的句式。這些固定的唱詞句式與曲式結構進行搭配,再配合獨特的唱腔,便形成了皮影戲的唱戲敘事的組成部分。比如甘肅環縣道情皮影戲《盜仙草》中白素貞對南極仙翁自述身世遭遇的唱段:“憶往事淚漣漣肝腸寸斷,白素貞仇和怨對你來言;在峨眉勤修煉千年功滿,羨美景尋真善來到人間;許官人品貌端盟誓結伴,懷癡情慶長久喜迎心田……”這一段就是三三四的十字句唱詞。這種形式的韻白唱詞簡潔概括、生動洗練,易于記憶和演唱,再配合帶有濃郁情感的唱腔和曲調,不僅觀眾容易心領神會,而且獨具雅趣。
奇趣通常讓人感到驚異,讓人意想不到,是一種新穎新奇的美感。中國傳統藝術常常強調一個“奇”字。清人吳喬說:“子瞻曰: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此語最善,無奇趣何以為詩?”這里吳喬說的子瞻即蘇軾,蘇軾指出奇趣的主要特征是“反常合道”,其意思是不合常理而合人情。作為民間藝術的皮影之所以影響極其深廣,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崇“奇”。
劇目題材上,皮影戲常見神怪故事,怪誕離奇但又合乎人情。皮影戲《目連救母》本來自佛教“目連救母變文”,敘述佛陀的大弟子目連拯救亡母出地獄的故事。該戲大肆表現和渲染地獄諸般場景情狀和鬼怪,故事離奇,情節不合常理。但其宣揚的是中華孝道思想和慈善思想,這便是合乎人情。
造型設計上,皮影的演員是影偶,可以根據人們的審美觀來塑造,進行夸張變形等藝術化處理,突破真人戲的限制。有的人偶造型雕刻簡略,風格粗獷有力,以繪畫的方式描繪隨意的線條,別有奇趣。同時,皮影藝人通過繪制、雕刻、上色等工序制作創造出各種場景,天庭地獄、高山大海、海市蜃樓都能在舞臺上呈現。丑角設計奇巧,造型運用夸張變形的手法,設計一些上下頜、頭部或帽子等部位可以開合移動、伸長縮短的造型。
動作表演上,由于皮影的動作表演不受真人演員演戲的限制,影人可以上天入地,騰云駕霧,無所不至,各種特殊效果均能表演。皮影娃娃有許多反常的動作表現,如大幅度的穿梭搖擺,換臉,砍頭,騰云駕霧等等。在某些特殊的丑角設計中,將皮影人偶固定的部件設計成可以活動或可卸可合,在表演中進行分合的夸張化表演,體現出奇特的造型魅力和設計智慧。好奇心理是人的本能,新鮮事物總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從而使得人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產生愉悅之感。
“趣”作為中國傳統美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體現了我們的藝術精神和價值取向,體現了中國人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態度。皮影戲中“諧”這種藝術趣味,最具游戲精神,富于社會性,具廣泛的群眾基礎。“趣”不僅在傳統藝術中受到重視,在今天的大眾文化審美環境中也是最為常見,它是一種獵奇心理,是藝術走向世俗化、大眾化而必然產生的。總之,“趣”關系著“美”的原始發生,是藝術具有強勁生命力的重要因素。“趣”是藝術創作所追求的美學境界,也是審美鑒賞所追求的重要內容。不管是“諧趣”“雅趣”,還是“奇趣”,這些審美趣味對豐富人們的精神世界和生命體驗都有其獨特的價值,為今天的藝術創作提供有效地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