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李梅
(云南藝術學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留白”,是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的創作技法之一,簡單來說,留白之“留”,意即“留出”;留白之“白”,意即“空白”。具體而言,“留白”即在繪畫中通過設計和構思留出一部分有意味的空白,以此形成空白處的獨特意蘊,所謂“無畫之處皆成妙境”,以“空白”為載體渲染出的極具意境美的藝術,含蓄有致,意蘊深長。南宋畫家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面中僅繪一舟、一漁翁與若隱若現的幾絲湖水,其余處皆為空白,畫軸方寸間,主體形象個性鮮明,大面積的空白營造了江水朦朧,煙波浩渺的寂寥之境;現代畫家徐悲鴻的作品《奔馬圖》,馬的飛奔之態活靈活現,其絕妙之處就在于化空白為風的形態,將風之虛與馬的鬢毛之實合二為一,在靜態畫卷中呈現了動態之感。不僅僅是繪畫藝術,在其他領域中,“留白”也受到了創作者們的青睞,文學上的“不著一字而形神具備”,音樂上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書法上的“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均體現了留白的妙用。
藝術創作中留白技法的運用,關鍵在于如何“布白”,由于各門藝術自有特色,“布白”之法也各有千秋,如繪畫藝術講究“知白守黑”;書法藝術講究“疏密有致”;音樂藝術講究“大音希聲”。布白布得妙,可達到“藝不到意到”的效果。以抒情見長的舞蹈藝術,集視聽覺藝術于一體,其既具繪畫藝術的平面性,又具音樂藝術的節奏性,因此舞蹈藝術的“留白”有著更為廣闊的運用空間。在民族舞蹈《額爾古納河》的創作中,編導從刪繁就簡、突出對比、陌生化運用三個方面進行布白,使“留白”在作品中“留而不白”,不僅為作品營造了悠遠空靈的大河之境,更賦予了額爾古納河“母親河”的人性本色。
“留白”技法的獨特之處在于“化繁為簡,以少勝多”。古人言:“大道至簡”,大道理(真理)都極其簡單,簡單到一言以蔽之。“簡”,以少而精的形式表達多而廣的內涵,其是基于把握事物本質,抓住事物關鍵的基礎上去粗取精,整合創新出的一種智慧,“大道至簡”即主張透過事物看本質,以簡代繁,精于心而簡于形。在藝術創作中,主體形象因有意識的空白而簡明突出,引人遐想,藝術表現由此達到以少勝多的效果,“留白”與“大道至簡”的道家哲學思想可謂一脈相承。所謂“留白”,其具體體現是留空而更顯空靈,何為“空”,廣袤無垠的想象是“空”,通靈透徹的畫面效果是“空”,佛家所說的“空明”境界也是“空”,正是一個“空”字留給了世人無數優美的意境和杰出的藝術作品。“留白”之所以能以少勝多,是因為留白這種極簡之“空”并非“無”。據《心經》記載:“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佛教認為色、空不二。色是有形狀、有顏色的肉眼可見的萬事萬物;空是空性,世間萬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成,無法獨立存在,空性即無法脫離其他事物而存在的特性。“空”非“無”,空是有形世界的本質,空于色中,色中有空,空是萬物,萬物皆是空。在中國文人畫中“留白”多具有指代意義,“留白”既可是白云綠水,亦可為山巒溪水,“留白”可指萬千事物,因此在繪畫藝術中畫面不在于大小,而在乎“留白”,恰當的“留白”似無卻有,以無形勝有形,其能使繪畫藝術在筆精墨妙中意蘊無窮。
《額爾古納河》有別于眾多民族舞蹈作品所呈現的多姿多彩,其以“刪繁從簡、點到為止”的方式進行留白,在素樸簡約中取勝。比如在舞蹈動作的編創上,編導于豐富的蒙古族舞蹈素材中擇取了“軟手”“硬腕”“柔臂”等幾個簡單的原生動律進行主體意象的塑造:“軟手”“柔臂”,如奔流不息的河水,“硬腕”,如隨風而起的浪花,這幾個典型元素的完美配合再現了額爾古納河時而靜寂波光顯,時而漣漪隨風起的意境。隨著音樂節奏的不斷加快,舞者們的動作亦逐漸加快,此時的河流,變得波濤洶涌,氣勢磅礴。在激昂的澎湃之后,伴著輕緩的旋律,“柔臂”再次上演,此時的河面,變得恬靜美好。再如服飾、燈光的色彩設計,舞蹈《額爾古納河》所用服飾整體色調為簡單的白色,燈光則以藍色和粉色為主,由此營造出的舞臺效果既不張揚又不單調,且與額爾古納河天連水尾水連天的意境完美契合。
舞蹈《額爾古納河》呈現的極簡美,一方面生動再現了額爾古納河空靈悠遠、波瀾壯闊的大河之境,另一方面以河喻人,既表現了蒙古族女性的溫情脈脈,又演繹了蒙古族人民的豪邁與樂觀。
在中國傳統繪畫中,留白之“白”與筆墨之“黑”是一對矛盾的統一體,“黑”與“白”相輔相成,二者缺一不可。“非黑無以顯其白,非白無以判其黑。”沒有黑就無法體現出白,沒有白就無法凸顯出黑,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一黑一白好似陰陽之道,黑白之間即天地之間,正所謂“黑為陰白為陽,陰陽交構,自成造化之功。”于國畫家而言,色彩的運用不在多,而在于“意”的傳達,畫面色彩無需絢麗多彩,只要能夠傳神寫意,僅用墨色就可達五色兼備的效果。故天地盡顯于黑白二色之間,黑如生命力的具象流動,白之虛象則可容納宇宙萬物萬境,國畫的意境和品格,也在這黑白的對比節奏中映現出來。筆者認為,留白技法運用的重點即在于巧妙地處理好對比關系,在繪畫藝術中則表現為“黑與白”,書法藝術中的對比關系則表現為“疏與密”;再觀舞蹈藝術中的對比關系則表現為“動與靜”“快與慢”。舞蹈《額爾古納河》,動靜相宜,快慢有致,正是運用留白技法的精妙之處。
舞蹈藝術的特殊性決定了舞蹈不乏動與靜、快與慢的配合,但能做到動靜相宜、快慢有致的作品較為少見,《額爾古納河》的亮點之一則在于此,此作品中編導在動靜與快慢的處理上可謂恰到好處。且從動靜說起,令筆者印象最深的是舞蹈前半段:領舞舞者手托裙擺緩緩轉圈,擰身回望,其余舞者則以領舞為中心側身躺地為圓,并分前后兩組分別向圓心滾動。此處的音樂悠揚輕緩,領舞舞者的舞動恰似繪畫中墨色渲染的主體形象——既是額爾古納河河水的柔波,更是一個溫柔的蒙古族女性形象;其余靜止不動的舞者則如有意留出的空白——額爾古納河偶爾泛起漣漪的平靜湖面。這一小段動靜相宜的巧妙設計唯美浪漫,舞者們不僅僅演繹了河流之美,更凸顯了恰如河流的女子之美。再談快慢有致,《額爾古納河》共分為三段,三段的節奏分別為:快-慢-快。雖是傳統的A-B-A 結構,但觀之并不覺乏味,其不僅僅是簡單再現額爾古納河水波蕩漾-波濤澎湃-安若明鏡的自然現象,更是表現了蒙古族女性的一生內在精神與性格,即從慢版的溫柔細膩,到快版的樂觀堅強,再到慢版的心如止水。
“陌生化”指文學作品具備文學性的手段,這一概念由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什克洛夫斯基認為人們對熟知的表達形式有一種“常規的反應”,主張文學應偏離常規,以新奇的方法表達舊思想和舊經驗。陌生化理論的核心觀點之一,是要消除程式化體驗帶來的麻痹感覺,即強調在內容與形式上突破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理,以新的“意味”喚醒已經麻木的審美感覺,激活新的感受經驗,從而重新獲得審美趣味。在舞蹈創作中,創作技法經過長時間的使用后無法避免成為自動化的套路。“當一些現象太熟悉,太明顯時,我們就沒有必要對其進行解釋了。”“陌生化”的舞蹈塑造的意象與客觀世界有所不同,其通過運用變形、夸張等陌生手法而有異于生活,現實生活在觀眾面前成為了一種新奇的面貌,這種新奇的體驗于觀者而言是一種陌生化的“留白”,因為這種陌生的“留白”,作品往往新穎獨特,叫人遐想又引人深思。
舞蹈《額爾古納河》的陌生化表達可歸結為兩點,一為主題立意的陌生化,初看《額爾古納河》這一題目,不禁令人思索:用蒙古族舞蹈表現河,要如何表現才得以出彩?觀畢此舞,俄而再品,覺得此舞主題立意甚有意味。此作品打破了觀眾對于蒙古族舞蹈風格呈現的前在性認知,不同于以往蒙古族舞蹈創作中大氣磅礴、剛勁有力的蒙古族男子舞蹈,《額爾古納河》的編創者將河流與女性形象合二為一,可謂創作了一個獨具匠心的蒙古族女子舞蹈。二為創作形式,即舞蹈語匯、空間構圖等的陌生化。如在作品中,裙擺舞動的形態采用比喻意義達到了陌生化效果:將“舞者用裙擺包裹著身體”意化為額爾古納河流;演員們嘴咬長裙起舞,化作嬉戲于額爾古納河河畔的白天鵝,靈動俏皮。
《額爾古納河》的編創者求新、求變的思維創造使令人熟悉的蒙古族舞蹈變得陌生,增加了觀者對額爾古納河這一主體意象的感受難度,留出了認知空白,從而鮮活了額爾古納河的真實性與生命性。
“意不淺露、舞不窮盡”,《額爾古納河》“留白”技法的運用,既為作品營造了一個如詩如畫的意境,又升華了作品的思想內涵。動作語匯、服飾、空間構圖上留白的運用使作品言簡意賅地生動再現了額爾古納河的自然形態之美;結構與節奏上留白的運用使作品從再現額爾古納河之美到表現蒙古族女性內在精神的主題立意更加鮮明;陌生化的藝術表達呈現了一場新的視覺盛宴,為觀者留出了無盡的思想空白。總之,《額爾古納河》留白技法的運用,提升了作品的藝術性與思想性,若用一字評價此作品,那便是“美”,這種美不僅是額爾古納河的意境之美,更是蒙古族女性所代表的蒙古族人民的樂觀堅強、滿懷希望的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