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翔宇
(河北大學 藝術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攻殼機動隊》與《攻殼機動隊:無罪》同屬于科幻動畫電影,得益于其影像的高度假定性,電影中呈現了現實與虛構、傳統與未來互相交織的城市空間,又通過各種元素的“陌生化”并置使其脫離現實的語境而形成了一個邏輯自洽的文化系統,這些景觀從文本層面和觀影經驗層面都形成了復雜的互動關系。不論是相較于西方科幻電影凸顯其文化異質性,還是相較于現實經驗凸顯其“新異”特性,《攻殼機動隊》系列電影的空間都已經成為影片意義的獨特生發與互動場域,更具有了??滤x的“異托邦”性質。
“異托邦”是??滤岢龅囊环N空間概念,強調空間存在的差異和不穩定性,“借助異質空間提供的理論視角和方法,研究者可以對社會空間進行‘差異地學’的研究,其重點關注的對象就是空間中存在的帶有差異性、異質性、顛覆性的空間?!备?碌摹爱愅邪睢彼枷胱钤绯霈F在《詞與物》的序言中,但直到1967 年,他才在巴黎的演講《異類空間》中明確闡述了“異托邦”思想。在演講中,福柯首先指出人們所生存的空間并非均勻、同質的空間,而是一個流動變化的、充滿種種矛盾性質的空間,這種充滿事物的空間實際上是各種關系的集合。他特別關注了一些“以中斷、抵消或顛倒關系”來標志自身的空間,這些與其他地點形成映射和倒轉關系的空間主要有兩種類型,即“烏托邦”和“異托邦”。福柯認為,烏托邦是“沒有真實場所的地方……這是完美的社會本身或社會的反面,但無論如何,這些烏托邦從根本上說是一些不真實的空間。”異托邦則不同于烏托邦,異托邦是真實存在的空間,“它們確實存在,并且形成社會的真正基礎”,這些空間或場所似乎外在于其他的空間,“因為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我稱它們為異托邦?!备?聦㈢R子的作用比作異托邦,指出了異托邦的鏡喻功能:鏡中像是虛幻的烏托邦,但正是透過虛幻反觀自身,我們才能確定自己在真實空間中的位置,這使得異托邦擁有真實和虛幻兩種屬性。
福柯通過舉證墓地、花園、監獄、旅館等空間,概括出了異托邦的六個特點,包括文化系統內部差異與多元并存、“將一系列互不相干的地點連接起來”的能力、非線性的時間、開放與排他共存、以虛構反觀真實等。在??履抢铮爱愅邪睢崩碚撆c空間權力緊密聯系起來,因此“異托邦”除了具有分析電影中特定場景的作用外,還在解讀空間的權力關系、凸顯出文化的微觀和多元性質時具有特殊的功用。
首先,《攻殼機動隊》建構了一個多元化的空間,這個空間以香港、東京的現代化景觀為原型,同時又突出了后殖民都市的異質化特點。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九龍城寨的“貧民窟”擬像,那里陽臺突出于墻壁表面,從兩側伸出的標牌占據了街道上方的空間,大量用漢語寫就的標語和廣告牌掛滿了墻面。巨型客機的陰影從樓群上方劃過,更成為一個明顯的辨識標志——九龍城寨位于啟德機場的航線下方,因此總能近距離看到起飛或降落的客機。押井守曾談到自己對于香港的感受:“這座城市給我的感覺就是:在這里只有‘當下’,是個馬不停蹄的地方?!睆娏业漠斚赂信c過多的文字、建筑信息勾勒出了一個異在的空間,這種異在是在與充斥著高樓大廈的資本主義現代化空間的對比中生發出來的。在電影中,貌似繁華的商業區中并沒有普通市民的身影,那里是政府官員與公安九課的所在地,是一個顯在的權力空間,這種混凝土森林式的城市符合了當代社會的全球化發展趨勢,因此常常成為科幻電影未來城市想象的藍本,呈現出均質化、同一化的特點。在“貧民窟異托邦”中,樓房陳舊的表面、色彩鮮艷的廣告牌和街道上空的電線一道構成了一種非科技化空間,這些符號雖然都是夸張的擬像,但具有強烈的現實指涉性,它能夠讓觀眾從科技空間中抽離出來,重新關注另一種生活的“煙火氣”。與商業區不同,“貧民窟異托邦”的街道和市場充滿了居民和行人,看起來與現實生活中的各色人等毫無差別,這與草薙素子的生存狀況產生了鮮明對比。作為公安九課的少佐,草薙素子是政府權力的施展工具,她的機械身體與記憶都是政府財產;可以說,草薙素子的生存境遇是權力化和技術化的。在貧民窟現實化生存的對比下,商業區的現代化空間變得更加非人性,素子的技術化生存變得更加虛幻和不自由。因此,“貧民窟異托邦”的存在,不但使得觀眾認識到導演押井守對未來城市的獨特想象,還認識到草薙素子生活空間中科技和權力對人的宰制,這也為觀眾理解素子的主體性危機與個人迷惘提供了依據。
與“貧民窟異托邦”的強烈現實指涉性不同,《攻殼機動隊:無罪》中的“擇捉市”更具有封閉性和陌生感,這是其異質美學的兩大特征。在影片中,擇捉市處于權力的邊緣,是“聯合國警察和網警都插不上手的無法治地帶”,跨國企業和犯罪組織藏身其中,具有偏離異托邦的特征。所謂“偏離異托邦”指的是用來放置行為異常的個體的空間,如監獄、醫院等,由于被權力所分離和排斥,偏離異托幫本身是被邊緣化的,這種流放的狀態使得“擇捉市”似乎成為一個獨立的系統,其文化邏輯正是“不可思議的并置”。??抡J為,“異托邦有權力將幾個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备缣厥浇烫门c關公雕像、舍利塔與天線、機械巨像與傳統祭祀等景觀并置在一起,東方與西方、傳統與未來、工業與非工業等對立文化交織在一起,并蔓延到整個城市中,呈現出了非邏輯化的強烈陌生感。擇捉市文化混雜的空間固然是一種視覺奇觀,但它也勾勒出技術發達的未來文化所可能的存在樣態,即在技術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中心性文化邊緣,有可能存在傳統性、地方性與全球化、科技化多元并置的文化景觀,它通過異質性文化的互動和混雜消解了資本主義同質化發展的霸權,由此具有了一種東方文化的自覺意識。從東方主義的角度看,《銀翼殺手》《云圖》等電影對于亞洲文化符號的碎片化截取,常常帶有西方中心主義“去語境化”的凝視,這一美學傾向既有東方吸引力因素,還有西方對于未來亞洲崛起的焦慮與擔憂。而在《攻殼機動隊》中,“作為舞臺的城市在細部上都很明顯地以香港為形象進行精密制作,與《銀翼殺手》中以混雜著紐約、洛杉磯和東京的觀光客視角描繪的街道截然不同”,“擇捉市異托邦”更是成為多元文化的有機系統,并成為影像的重要表現對象。
在《攻殼機動隊》中,空間景觀從人物背后走向前臺,“景觀蔓延為敘事”,確實具有一定的奇觀消費意味,但“貧民窟”和“擇捉市”等異托邦空間的指涉性與混雜,消解了幻覺與現實、歷史與當下的確切邊界,因此這些異托邦又具有了后現代空間的特點。在后現代“異托邦”中,歷史感的斷裂使得幾乎一切經驗都失效了,“后現代人在這種體驗中已經失去了依托傳統認識論闡釋時間與空間范疇關系的能力,喪失了給自己定位的能力。”詹姆遜將后現代體驗稱為“精神分裂癥”,異托邦構成的空間層面“精神分裂話語”使得進入其中的草薙素子、巴特、陀古薩等人也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斷裂感和主體性危機,進而導致后人類“離身化”生存的結局。換句話說,影片中的異托邦為人物的發展提供了文化邏輯基礎,同時,也呼應了現實都市生活的審美邏輯,觀眾面對電影“異托邦”得以再定義自身生活空間的斷裂感與多元性。
影片中的異托邦不僅僅是視聽奇觀或后現代征候,它還參與到影片的敘事表意系統中,開辟了空間敘事的可能。影片中的異托邦空間敘事主要體現出兩個形式特點,即漫游與復調。
在《攻殼機動隊》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觀是“雙生體素子”段落,其鏡頭語言的獨特形式特征在于運用了“幻影之旅”的結構方式,由此帶來了一種“鬼魅”般的漫游效果。“幻影之旅”指的是一類特殊的運動鏡頭,多出現于早期的“境況電影”中,攝影機常常架設在交通工具上拍攝運動中的風景。這種第一人稱視點的鏡頭“似乎代替了眼睛,令觀眾感覺到自己離開地面飄浮,且跟隨鏡頭在一個特定的空間中穿行、運動、飛舞和漫游?!薄半p生體素子”段落中的“幻影之旅”并非全然是觀眾的觀看,同樣也是女主人公素子的觀看,在船上的素子發現了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人,這個場景暗示了素子的機械身體存在復制的可能性。梅洛-龐蒂認為“我就是我的身體”,身體是人們認知世界的視點;而素子的技術化生存卻使得身體僅僅成為存放腦組織的“物性”存在,造成了身心的分置和間離;同時,身體又是“在世”的身體,是個體存在的標志物,身體的技術化和可復制就造成了個體存在的不穩定性,這加劇了素子的主體性危機。在這一段落中,后人類身體的認知迷惘同“幻影之旅”之“幻”聯系起來,影片所展示的異托邦景觀是碎片化的、非聚焦的,并非真正的第一人稱視點,由此造成觀看的逸散:觀眾似乎無處不在,卻又是處處不在。這種獨特的觀看機制也使得整個段落成為素子技術化生存和后人類困境的視覺表征。《攻殼機動隊:無罪》中的“幻影之旅”是擇捉市的廟會游行一段,巴特與陀古薩為了調查人偶殺人事件來到了擇捉市,隨即遇見了由華麗的畫舫與機械巨像組成的游行隊伍,船只上雕梁畫棟與復雜繁多的紋路取自于閩南的媽祖文化,這種重裝飾、象征性而輕功能化的傳統文化與功能化、簡約化、同質化的科技主義文化在異托邦內碰撞融合,造成強烈的視聽震撼。擇捉市的“幻影之旅”著重于展示,這里不存在歷史和時間的概念,一切都與人們的經驗世界拉開了距離;同時,異托邦又將不可能變為可能,構建了一個封閉又具有多重可能性的敘事語境,為陀古薩和巴特的復調敘事作好了鋪墊。《攻殼機動隊:無罪》的主題在于探討人與人偶的關系,所以“幻影之旅”中也出現了人偶的意象,如機械“三太子”的游行隊伍,它們有著相同的面相,神氣活現地模仿著人的動作;另一方面,寺廟祭祀所使用的人偶卻是被當作祭品而焚燒。這構成了一種悖論:人們希望造出近似于人的人偶,目的并非讓人偶成為人,而是為了更好地牟利,人偶雖被賦予了人性,但仍無法逃離被控制的命運,由此押井守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即人與人偶(機械)是不可能真正融合的。從這方面來說,盡管《攻殼機動隊:無罪》中的“幻影之旅”敘事功能不強,但仍然與主題有所關聯,成為激發觀眾聯想的“不確定點”。
異托邦的空間敘事還體現在空間的復調敘事方面。在《攻殼機動隊:無罪》中,巴特和陀古薩為了找到人偶的制作商索羅斯而來到異托邦“擇捉市”,他們的首要目標是找到情報販子金。金所生存的空間是一座洋館,裝修華麗卻毫無生氣,餐廳中的歐洲貴族人物和花園中的鳥看上去似乎真實可感,但卻是靜止的全息影像,在這座“異托邦”中,花紋繁復的墻壁、銅制屋頂和巨大的八音盒形成了對人的壓制力量,時間也似乎停滯了。??抡J為,異托邦為“異托時”開辟了道路,“當人類處于一種與傳統時間完全中斷的情況下,異托邦開始完全發揮作用”;??逻€認為,像是圖書館、博物館之類的場所能夠無限累積時間:“這個場所本身即在時間之外,是時間所無法嚙蝕的?!苯鸬难箴^也能夠發揮類似的作用,洋館中的“異托時”處在正常的時間之外,這為復調敘事打下了基礎。巴赫金在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曾提出了復調敘事的概念:“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在“復調”的概念中,“把各種矛盾對立的思想集中于同一平面上描寫,而不做縱向順序的思考和排列”,因此,復調敘事是一種空間取向的敘事。在影片中,復調敘事采用了“重演”的方式將陀古薩三次互相矛盾的經歷并置起來。故事的開頭是幾乎相同的,陀古薩和巴特推開了洋館的大門,闖進了金的書房。陀古薩在巴特與金交談之時,發現了一個洋館的模型,他向模型里望去,看到的卻是自己與巴特在洋館外的情景;隨著第一人稱視點變為第三人稱,第二層故事開始了,闖入書房的陀古薩卻發現金變成了自己的樣子,而巴特變成了人偶,驚恐的陀古薩扣動了扳機;隨即,故事第三次重演,陀古薩再次闖進書房,卻遭到戰艦的炮擊,在混亂中,陀古薩發現自己變成了人偶。這一連串非邏輯、自相矛盾的經歷在故事層面上得到了解釋:陀古薩的大腦遭到了金的入侵。從形式上講,復調敘事造成了敘事的不可靠,甚至成為話語上的異托邦,使得觀眾不得不參與到“解謎”的過程中;從主題上講,復調敘事所造成的不確定性也成為后人類生存的隱喻,當身體和記憶都可以被操縱甚至更改時,人們就變成了技術的奴隸,甚至素子的意識進入“無限寬廣”的網絡空間也只是一種“逃逸”或“游牧”,人類的下一步發展依然撲朔迷離。
從“異托邦”的視角來介入《攻殼機動隊》與《攻殼機動隊:無罪》這兩部作品,可以揭示出影像中的空間景觀并非均一和同質,而是多元與混雜,資本主義現代化和全球化的城市景觀與前工業化的香港的擬像并置和對照,勾勒出科技主義霸權對個體的宰制性力量;擇捉市傳統文化與科技元素的并置,開辟了異托邦獨立的文化邏輯,開辟了空間敘事的可能。在多元與陌生的異托邦中,不同的文化、生存方式、經驗結構和權力機制在空間中若隱若現,構成影片的內在邏輯和敘事動力;漫游與復調的敘事結構構成的話語異托邦與影片奇觀化的未來想象,構成了影片獨特的形式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