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溯源、演化及啟示

湯自軍

（吉首大學， 湖南 吉首 416000）

近年來，我國體育產業呈現高速增長的態勢，2019 年體育產業產值達到2660.34 億元，較2018 年增加251.3億元，同比增長10.43%；2020 年體育產業產值已超3000億元，儼然已成為我國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在當前我國體育產業迅速發展的背景下，實踐中事關產業健康發展的壟斷與反壟斷等重要法律問題卻不斷凸現。2015 年最高人民法院對被稱為“中國體育反壟斷第一案”的“廣東粵超公司訴廣東省足協壟斷” 一案的裁定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市場經濟本質是法治經濟，素有“經濟憲法”之稱的反壟斷法是維護市場競爭、規范產業行為的核心法律。作為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重要組成部分的體育產業的健康發展離不開反壟斷法的規制與保障。但由于我國體育產業尚處在起步階段，其中的壟斷與反壟斷規制問題無論在理論研究還是實踐應用中都還不太成熟。由此，溯源發達國家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歷史、考察其演化過程、借鑒其有益啟示就成為促進我國體育產業健康發展的一個有效選擇。

眾所周知，美國是世界上體育產業較為發達的國家，也是最早運用反壟斷法對體育產業進行規制的國家。其中尤以棒球產業為典型，這是因為在眾多體育項目中，美國棒球運動是最早產業化發展的項目，也是最早因限制競爭問題而經受反壟斷法審查的項目。并且，棒球產業在美國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歷史中一直享有著特殊的地位，從最初的反壟斷完全豁免階段到如今的有限豁免階段，其中的許多經典案例與經驗已成為美國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的重要實踐與理論來源。因此，對美國棒球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歷史進行溯源、考察其演化過程、借鑒其有益啟示對我國利用反壟斷法規制及保障體育產業健康發展就具有積極的意義。

一、反壟斷完全豁免階段

(一)反壟斷法規制的法律依據

近代棒球遠動起源于19 世紀初期的美國東部地區，由早期英國移民所玩的板球游戲和波士頓居民中流行的跑圈子游戲結合而來，隨后很快成為美國最風行的體育運動之一。美國棒球產業化起始于1858 年，當時位于紐約的多家棒球俱樂部聯合成立了棒球協會，通過制定相關協會章程管理其會員俱樂部和運動員，并市場化運作協會的棒球賽事及相關事宜。由此可知，美國棒球產業化的發端先于美國1890 年通過的首部反壟斷法《謝爾曼法》30 余年。但隨著棒球產業化進程的不斷推進，美國棒球產業或者說整個美國體育產業的壟斷及反壟斷爭議幾乎都是圍繞著《謝爾曼法》展開。

《謝爾曼法》共計8 條，且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其核心的第1 條和第2 條與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最為密切。《謝爾曼法》第1 條規定“任何限制州際或者對外貿易的商業合同、托拉斯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聯合或者共謀，都是違法的。”第2 條規定“任何人壟斷或者企圖壟斷，或與他人聯合共謀壟斷州際或與外國間的商業和貿易，都是嚴重的犯罪。”由此可知，《謝爾曼法》主要反對以下兩種有礙跨州或者對外貿易的市場行為：1.經營者以合同或者企業聯合的方式組建具有市場勢力的托拉斯或者類似壟斷組織；2.經營者相互之間訂立限制競爭的協議。

根據《謝爾曼法》的規定，棒球產業至少有以下兩種情形涉嫌壟斷：1.各俱樂部通過組成體育聯盟舉行比賽涉嫌以合同或者企業聯合的方式組建壟斷組織；2.聯盟實行的球員轉會及選拔的“保留制度”涉嫌限制市場競爭。該制度規定聯盟中各俱樂部對現有球員享有下一賽季簽約的“保留”(優先)權，這也意味著未經現俱樂部同意聯盟內的其它任何一家球隊都不能與其簽約。由此，《謝爾曼法》為棒球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提供了法律依據。但《謝爾曼法》雖然措辭嚴厲，卻因為其內容的高度概括性，使得該法的實踐價值大打折扣。例如當中有關限制貿易的合同皆為違法的規定，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該條文就可以被解讀為市場中的所有合同都是違法行為，因為合同的應有之義就是對簽約各方產生限制。鑒于《謝爾曼法》的這種立法特點，同時國會也沒有提供額外更為詳細的立法解釋。因此，從某種意義上國會是將該法的解釋權與執行權賦予了以聯邦最高法院為代表的美國司法部門。

(二)反壟斷完全豁免之“聯邦最高法院判決三部曲”

時至今日，遍查以《謝爾曼法》為代表的美國反壟斷法律制度，可以發現在整個反壟斷法體系中，從來就沒有哪一部法律明確規定美國棒球產業不受反壟斷法規制、從而享有反壟斷完全豁免的法律地位。通過考察美國棒球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歷史可知，棒球產業的這種特殊法律地位的獲得是源于作為司法機關的法院的系列判決，其中最為著名的是被稱為“最高法院判決三部曲”的三起經典案件，即1922 年“聯邦棒球案”，1952 年“圖爾森訴紐約洋基隊案”以及1969 年“弗拉德訴庫恩案”。

1.三部曲之一：“聯邦棒球案”

“聯邦棒球案”發生在1922 年，案件的原告一方是屬于聯邦棒球聯盟的巴爾的摩俱樂部，被告方為美國棒球聯盟和國家職業棒球聯盟。在1913 年之前，美國棒球界只存在前述兩大聯盟，1913 年新的聯盟聯邦棒球聯盟成立，該聯盟在成立之初便試圖成為與其兩位前輩并肩的全國第三大聯盟。但隨后事態的發展卻表明這位新來者并不受歡迎，為了應對新來者的威脅，原有兩大聯盟采取了一系列的聯合應對措施：首先，兩大聯盟將所有為新聯盟效力的運動員拉入了黑名單；然后，出資收購新聯盟所屬的各俱樂部球隊，并威逼利誘剩下的俱樂部退出新聯盟。在一系列打擊下，新聯盟最終分崩離析，唯有巴爾的摩俱樂部成為唯一一家還留在聯盟中的球隊。由此，巴爾的摩俱樂部將兩大聯盟告上了法庭，認為兩大聯盟的行為涉嫌限制市場自由競爭、違反了《謝爾曼法》。

受理該案的一審法院華盛頓聯邦地區法院經過審理，判決巴爾的摩俱樂部勝訴。但二審法院華盛頓聯邦巡回上訴法院推翻了一審的判決。在二審判決中，法院認為棒球不是一項跨州商業或貿易行為，因為棒球運動并沒有人員或物資的跨州交換。雖然棒球俱樂部之間為了進行比賽，球員或運動裝備會跨越不同的州，但這與棒球產業實際提供的產品—棒球比賽是獨立且互不相關的。因此，兩大聯盟的限制競爭行為以及所實行的 “保留制度”不應受反壟斷法規制。

面對二審法院的判決，原告選擇將案件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1922 年，聯邦最高法院對該案做出了終審判決：棒球業不受反壟斷法規制。在解釋判決理由時，最高法院霍爾莫斯法官認為棒球比賽的本質是對棒球運動的展示，很明顯這是一項州內事務，而非跨州事務。同時，他也承認為了進行比賽棒球隊會經常進行跨州的旅行，但是“這種跨州的行為只是偶發性的，并不是比賽的本質所在。這并不影響棒球作為一項體育運動而不是商業或貿易活動的法律性質及地位”。聯邦最高法院作為美國最高司法機構，其所做的終審判決對美國司法體系內其它所有的下級法院具有約束力。“聯邦棒球案”判決生效后，美國棒球產業不受反壟斷法規制的完全豁免法律地位正式確立。

2.三部曲之二：“圖爾森訴紐約洋基隊案”

“最高法院判決三部曲”的第二起案件是發生在1952年的“圖爾森訴紐約洋基隊案”。該案的原告圖爾森是紐約洋基隊的一名投手，由于洋基隊已經有足夠多的投手球員，所以俱樂部資方打算將他轉到同家俱樂部的另一支較低級別的球隊。但圖爾森拒絕了資方的要求，隨后資方以圖爾森所簽訂勞動合同中的“保留制度”為理由，強令圖爾森必須履行合同。由此圖爾森提起了反壟斷訴訟。

1953 年，經過層層法院審理，該案最終入稟聯邦最高法院。在起訴書中，圖爾森的一個重要主張是認為1950年代的美國棒球產業與1922 年“聯邦棒球案”判決作出時的情形已有很大的不同。因為經過30 多年的發展，美國棒球產業已成為一項巨大的經濟產業，每年不僅從全國廣播電視轉播中獲取巨額經濟利益，同時在不同州還展開激烈的廣告競爭。因此，圖爾森認為1950 年代的美國棒球產業具有明顯跨州貿易的性質，理應受到反壟斷法的規制與管轄。

然而，最高法院的法官們卻持相反的立場。在主審法官伯頓和里德撰寫的最終判決書中，法官們承認1950 年代的美國棒球產業已具有明顯的跨州性，理應受到《謝爾曼法》的規制。但法院同時認為，如果此時有改變“聯邦棒球案”判決的必要，這種改變也應由作為立法機關的國會做出，而不是由作為司法機關的法院來決定。因為美國憲法第2 條賦予了國會擁有調整州際貿易的權力，只有國會才有權力決定市場中哪個產業應受到反壟斷法的規制。然而，反觀實踐中自1922 年“聯邦棒球案”判決生效后，近30 年來國會并沒有針對此判決采取任何立法措施。因此，既然作為立法機關的國會采取這樣的立場，按照聯邦國家機關之間權力分立與制衡原則，那么法院也就沒有必要與動力做出自己的判斷。

3.三部曲之三：“弗拉德訴庫恩案”

“最高法院判決三部曲”的第三起也是最有影響力的案件是1969 年的“弗拉德訴庫恩案”。1969 年10 月，效力于美國中部城市圣路易斯紅雀隊的球員科特·弗拉德被資方交易到位于美東地區費城的費城人隊。彼時，31 歲的弗拉德是聯盟中最優秀的球員之一，在職業生涯中一共獲得過7 次金手套獎。在此項交易發生前，資方并沒有征求弗拉德的意見。而是當合同的所有細節都確定以后，資方才電話通知了他。由此，弗拉德向當時的聯盟主席庫恩寫信投訴，表示之所以反對此次交易是因為聯盟所實行的保留制度使他覺得自己在被強迫勞動，“就像一件財產一樣被隨意買賣。”但庫恩并沒有理會弗拉德的請求。于是，弗拉德將庫恩及聯盟一同告上了法庭。在起訴書中，弗拉德認為聯盟及其實行的“保留制度”在實踐中造成了他如果不服從俱樂部的決定就只有放棄職業生涯的結果，而這樣的制度顯然違反了反壟斷法。

由于受到此前“聯邦棒球案”及“圖爾森案”判決的先例約束，弗拉德案的一、二審法院均否決了弗拉德的訴求，該案最終于1971 年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經過一年多的審理，1972 年6 月19 日最高法院做出了終審判決。如同其在前兩個經典案例中所作出的判決一樣，在這份5 比3 的判決意見中最高法院堅持了棒球產業享有反壟斷完全豁免地位的立場。在解釋理由時，主審法官布萊克曼認為雖然棒球具有跨州商業的性質，將棒球排除在反壟斷法規制之外是不尋常的。但是，法院仍然相信在沒有聯邦立法的干涉下，棒球產業已經發展了近半個世紀，社會各界已經習慣了棒球的反壟斷完全豁免法律地位。如同法院在“圖爾森案”判決中所指出的一樣，如果現在要改變這種現狀，應當是由國會而不是法院來做出決定。但是，多年來國會收到了無數有關廢除棒球反壟斷完全豁免法律地位的立法提案，但卻從未通過任何立法。布萊克曼法官最后總結道“不管我們是否喜歡，自1922 年聯邦棒球案判決生效50 年來，國會通過積極的不作為，使得該判決在司法實踐中仍然有效。國會這樣的態度已清楚表明他們無意制定相關立法來推翻原有的判決”。

二、反壟斷有限豁免階段

(一)“集體談判制度”對反壟斷完全豁免地位的挑戰

由于“最高法院判決三部曲”使棒球球員們無法依據反壟斷法提起反壟斷訴訟，球員們便轉而尋求其他法律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權益。這樣的行動最終在《國家勞動關系法》中獲得了突破。1954 年，美國棒球球員工會職業棒球聯盟球員協會成立。該協會在成立之初主要發揮球員與資方溝通管道的功能，但在1969 年其新一任主席米勒上任后，協會逐漸發展成保障球員權益的組織。米勒猛烈抨擊了棒球產業中長期存在的不公平勞動制度，認為即使最高法院的判決使棒球產業不受反壟斷法規制，但其中的勞動合同也應當受到《國家勞動關系法》的監管。

在1973 年球員工會與資方進行的集體談判中，棒球產業長期實行的“保留制度”首次受到挑戰，球員工會將“保留制度”提交到國家勞動關系委員會進行仲裁。仲裁庭最終認為“保留制度”只在球員勞動合同到期后的一年內有效，資方將“保留制度”解釋為俱樂部擁有永久續約球員優先權的觀點是不對的。仲裁庭的裁決引起了資方的強烈不滿，轉而向法院提起司法訴訟、企圖通過法院的判決來推翻裁決。但這一次法院站在了球員一方，因為按照美國的法律體系，《國家勞動關系法》的法律效力優先于作為反壟斷法的《謝爾曼法》，并且自1935 年《國家勞動關系法》實行以來，集體談判達成的勞動合同的法律效力一直得到法院的支持與認可。

由此，隨著勞動合同集體談判制度的建立，球員們開始能夠擺脫因為棒球反壟斷完全豁免而無法尋求司法救濟的影響，通過勞動法的途徑來尋求對自己合法權益的保障。但是，實踐中這一制度也加劇了勞資雙方的矛盾，導致更為頻繁的勞動爭議及罷工的發生。雙方的矛盾在1994 年賽季最終徹底激化。時年，為了簽署新賽季的勞動合同，勞資雙方經過數輪集體談判而未能達成協議。于是球員工會單方面決定進行罷工，資方則針鋒相對地決定取消整個賽季，甚至包括當年即將舉行的世界杯賽。事態最終發展到在時任總統克林頓的直接干預下，雙方才同意按照1990 年賽季簽訂的原勞動合同恢復比賽。

(二)《弗拉德法案》確立反壟斷有限豁免

隨著1995 年賽季的到來，勞資雙方在集體談判過程中的緊張關系及僵持局面絲毫未有改變。為了從根本上解決類似糾紛，國會幾位參議員決定聯名提議一項新的法案來改變這種狀況，為了紀念弗拉德案的影響，該項法案被命名為《弗拉德法案》。當時仍在集體談判過程中的勞資雙方聽聞這一消息后，均表示支持該項立法出臺。在獲得雙方支持后，1998 年該法案在國會正式獲得通過。如同法案的內容所描述那樣，法案的主要目的是為棒球球員提供反壟斷法救濟。首先，它明確規定了凡是與棒球球員勞動關系有關的糾紛，均應受到反壟斷法規制。這意味著之前棒球產業中長期實行的“保留制度”等都將受到反壟斷法的審查。其次，法案同時列舉了棒球產業中不適用反壟斷法的事項，諸如俱聯盟擴張、遷移、球隊所有權的買賣等均不適用反壟斷法。由此可知，《弗拉德法案》的頒布使棒球產業從原有的反壟斷完全豁免地位轉為有限豁免地位。

三、我國的啟示

(一)體育產業特殊性需要反壟斷法特殊對待

美國棒球產業發展及反壟斷法規制歷史表明，與市場中其他產業完全受到反壟斷法規制的法律地位不同，棒球產業之所以能夠享有發展之初的不受調整的完全豁免地位，事實如今仍然保有有限豁免地位，主要原因在于體育產業的特殊性。因為體育產業具有獨特生產結構及競爭平衡性等特點。這體現在體育產業在生產比賽產品時一方球隊必須與他方球隊進行合作，并且兩支球隊之間運動水平最好旗鼓相當，不能懸殊太大，由此帶來的結果不確定性才是體育比賽吸引觀眾的魅力所在。而這就要求作為稀缺資源的高水平運動員要盡可能的在整個聯盟中平均分配，不能過于集中到幾家經濟實力較強的俱樂部。否則將打破產業的競爭平衡，危及到整個產業的生存與發展。因此，體育產業中所廣泛施行的以保留制度為代表的限制競爭性制度，實際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促進產業健康發展的積極作用。因此不能盲目的運用反壟斷法進行規制。這充分說明了體育產業的特殊性需要反壟斷法的特殊對待。

(二)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具有階段性的特點

美國棒球產業發展及反壟斷法規制歷程說明，反壟斷法對體育產業的規制，需要根據不同時期體育產業發展的具體階段來靈活調整。當產業的發展處于初級培育階段時，由于體育產業的特點，產業當中的某些壟斷或限制競爭行為對產業的發展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所以此時應當給予體育產業比較充分的反壟斷豁免地位。而當產業發展到一定程度、相對成熟時，就應當適當縮小豁免的范圍，加強對各種限制競爭行為和壟斷行為的規制力度，從而有效維護市場競爭、促進產業做大做強。

(三)體育產業反壟斷法規制的必要性

美國棒球產業反壟斷法規制歷程表明，體育產業的健康發展離不開“經濟憲法”反壟斷法的維護與保障。雖然體育產業的產業特點決定了在其發展早期需要反壟斷豁免的特殊法律地位來培育產業發展壯大。但體育產業歸根結底還是一項經濟產業，當其發展成熟時，產業當中出現的壟斷行為及限制競爭行為的危害性便日益顯現。此時，就需要反壟斷法進行規制以維護市場競爭、促進產業健康發展。雖然作為勞動法的美國《國家勞動關系法》在一定時期內緩和了產業勞資雙方的矛盾，但最終《弗拉德法案》的出臺說明了體育產業接受反壟斷法規制與調整的必要性及不可替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