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寧俊,章永紅,田永立,賀玥,王國方
1.丹陽市中醫院,江蘇 丹陽 212300; 2.南京中醫藥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3.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江蘇 南京 210029
賀季衡,名鈞,字寄痕,清末民初丹陽名醫,青年時受業于孟河名醫馬培之門下,凡六載學成歸里,盡得馬氏真傳,懸壺丹陽城內,開創了孟河醫派支流——丹陽賀派。賀季衡醫術精湛,博采眾方,多有良效,屢起沉疴,求醫者絡繹不絕,求學者紛至沓來,門人有張澤生、顏亦魯等大家。其治學嚴謹,以“學無止境,醫學精微深奧,非淺者所易窺”“醫學微奧,系人生死,不可不慎”勉勵后學,晚年著《指禪醫案》手稿,記載其畢生診治的疑難危證,后因戰爭爆發未能付印,經后世整理才得以出版[1]。筆者近期系統研讀該醫案,發現其論治頭痛、不寐、咳嗽、痛證等病證時常肝腎同治,從腎虛肝旺入手,取得良好療效,淺析如下。
肝腎同治基于肝腎同源,這一理論最早起源于《黃帝內經》,其認為肝與腎的關系有三方面,一者為五行相生,“腎生骨髓,髓生肝”(《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次者為經脈聯系,“足少陰腎脈……其直者,從腎上貫肝膈”(《靈樞·經脈》);再者為病情傳變,“血枯,此得之年少時,有所大脫血,若醉入房中,氣竭肝傷,故月事衰少不來也”(《素問·腹中論》),指出血枯由脫血傷肝,肝病及腎所致,或由耗精傷腎,腎病及肝而成。肝腎同源理論在漢唐金元時期得到發展,如漢代華佗以肝腎同治之法治療“筋痹”(《中藏經·論筋痹》)[2]。張仲景認為,肝腎損傷,精血不能充養筋骨是歷節病的重要病機。宋代趙佶《圣濟總錄》提出了木水相生,肝腎互用的理論,“腎開竅于耳,肝開竅于目,腎肝二臟,水木之相生也。”[3]錢乙在《小兒藥證直訣》中提出了補腎瀉肝治法,如“目上視,手足動搖……此肝旺,當補腎治肝也,補腎,地黃丸,治肝,瀉青丸主之。”[4]至金元時期,李東垣在《內外傷辨惑論》中首次提出“肝腎同治”“自古腎肝之病同一治,以其遞相維持也。”[5]朱丹溪則提出肝腎之間封藏與疏泄的關系,“主閉藏者,腎也,司疏泄者,肝也。”[6]至明清時期,肝腎同源的理論得以真正形成并不斷發展,明代李中梓在《醫宗必讀·乙癸同源論》中解釋了“乙癸同源”和“腎肝同治”“蓋火分君相,君火者,居于上而主靜,相火者,居乎下而主動……愈知乙癸同源之義矣。”[7]這是肝腎同源理論形成的標志。至清代張璐《張氏醫通》則明確闡述了肝腎精血同源的密切關系,“氣不耗,歸精于腎而為精,精不泄,歸精于肝而為清血”[8]。
綜上可知,肝、腎關系在五行上,表現為母子相生;在物質基礎上,概括為精血同源;在基本功能上,表現為藏泄互用;在經絡分布上,兩者相互聯系。
根據肝、腎的物質基礎和基本功能,腎常見的病機有腎精虧虛、腎氣虧虛、腎陰不足、腎陽不足、腎不藏精等,肝常見的病機有肝血虧虛、肝氣郁滯、肝火上炎、肝風內動、肝陽上亢等,均可歸納為腎不藏精與肝失疏泄,即腎虛肝旺[9]。腎所藏之精是維持生命活動必不可少的物質,尤其是生殖之精,是構成胚胎發育的原始物質,一旦損耗,不易培補,隨著年齡增長,腎中精氣逐漸衰減,加之各種病因如先天不足、久病勞損、房勞過度等均易導致腎精損傷。基于腎易虛、多虛的特性,《醫學正傳》指出:“腎為真水,有補而無瀉。”[10]肝為剛臟,喜條達而惡抑郁,其主疏泄,調節情志,以氣為用,氣機調暢,則情志舒暢,若情志拂郁,首先影響肝之疏泄,引起肝氣郁滯,若肝郁日久不散,郁而化火,出現肝火上炎等病變。肝體陰而用陽,體陰和用陽相輔相成,互依互制,藏血為疏泄的物質基礎,疏泄是藏血的功能表現。肝血充足,制約肝疏泄太過,如果血生成不足或異常出血導致肝血不足,不能制約肝之用,疏泄不及或太過,極易出現肝氣郁滯、肝風內動、甚至肝火內生,誠如王旭高所論:“肝氣、肝風、肝火三者同出而異名。”[11]《醫學正傳》載:“肝有相火,有瀉而無補”[10]。
肝、腎的病理關系有母病及子和子病及母。如腎陰不足,水不涵木,不能滋養肝陰,肝陽失于制約,肝氣、肝陽相對亢盛,內生肝風、肝火,此為母病及子,腎虛致肝旺。若肝之疏泄太過,肝陽偏亢,肝風內動,肝火上炎,耗傷肝腎之陰,導致肝腎陰虛,此為子病及母,肝旺致腎虛。臨床上腎虛與肝旺常合而為病,子病及母與母病及子并見,總以腎虛為本,肝旺為標。國醫大師周仲瑛教授也認為,腎虛肝旺是對肝腎同病時肝腎陰陽失衡狀態的高度概括,揭示了在腎陰虛、腎陽虛或肝腎陰虛、肝腎陽虛的同時,伴有肝氣郁結、肝陽上亢、肝風內動或肝火上炎的復合病機[12]。
3.1 頭痛頭痛在《指禪醫案》中主要見于肝陽門、頭風門和諸痛門,性質有眩痛、脹痛、掣痛等,部位有巔頂、兩側、額部等。部分頭痛病機為腎虛肝旺,賀季衡言:“腎陰虧于下,肝陽浮于上”“水不涵木,肝家氣火化為風陽,盤旋于上”“水不涵木,虛陽不藏,暴升無制”等,病機特點突出“上”和“升”。腎虛以陰虛為主,腎陰虧虛,不能濡養肝臟,血虛無以榮肝,肝陽上亢,擾動清陽,發為頭痛,因此肝旺多以肝陽上亢為主,部分病例伴有“肝家氣火上升”,此為肝之氣、陽、火皆亢,部分病例合并痰濁上擾清陽,或為“陽明宿痰”,或為“木火灼液為痰”,不論具體病機變化,賀季衡認為,“當從下虛上實例立法”。頭痛之外,腎虛肝旺可引起其他多種癥狀,如腎精虧虛,固藏失職,可見滑瀉不止,勞則尤甚;肝血虧虛,肢體失養,可見四肢麻痹,酸麻作痛;肝陽上亢,橫逆犯胃,常伴嘔吐吞酸,腹脹噯氣等。
治療上,賀季衡遵王太仆“上病取下”原則,提出“滋水為抑木之本,育陰為潛陽之源。”因肝陽上亢為標為急,賀季衡提出“柔降為先”“潛虛陽為先”的治則,根據肝旺程度,分柔肝、疏肝、降肝、清肝、鎮肝等。肝陽上亢,必有肝之陰血不足,故以白芍、當歸、阿膠等柔肝養血;七情內傷,肝氣郁滯,尚未化火升陽,以白蒺藜、川芎、佛手等疏肝解郁;肝陽暴升,上擾清竅,以旋覆花、代赭石、石決明等降肝潛陽;肝火內生,肝熱內擾,以杭菊花、赤芍、焦山梔等清肝瀉火;若肝陽上亢之勢顯著,常用靈磁石、煅牡蠣、煅龍骨等礦石類藥物鎮肝降逆,此類藥物質重性降,擅下潛上逆之陽。腎陰虧虛為病機之本,賀季衡遵“虛者補之,損者益之”原則,采用滋補腎陰之法,常用藥物如料豆衣、熟地黃、山茱萸、黑芝麻、枸杞子等,多與鹽水同炒,以加強入腎經之力。基于肝腎之陰不易培補的特點,賀季衡在多例醫案中均附“速效難圖”“收效不易”“剔根不易”等記錄,同時用杞菊地黃丸、磁朱丸等丸劑和其他散劑、膏劑緩緩調治,便于患者長期服用。藥物之外,賀季衡同樣注重心理調攝,告知患者“當靜心調攝,俾陰平陽秘,精神乃治”。
3.2 不寐不寐在《指禪醫案》中主要見于不寐門和虛里跳動門,有“間或不寐”“夜寐不實”“徹夜不寐”等,常伴“多夢紛紜”“多噩夢”等多夢癥狀。不寐雖為心系疾病,但賀季衡常從腎虛肝旺論治,腎陰虧虛,心失所養,心腎不交,肝失所涵,心火肝陽擾動心神,陰陽出入失常,陽入陰則寐,陰入陽則寤,陰陽失調,則寐寤失調,病機特點為肝腎陽虛,擾動心神,心腎無以交通,陰不斂陽,陰與陽違[13]。賀季衡概括其病機為:“血虛肝旺,氣火上升,心腎無以交通所致”“水虧于下,火浮于上,火水不交,陰與陽違”“心腎之陰為煩勞所傷,水不澤木,心火肝陽熊熊無制”“腎水久虧于下,心火肝陽交亢于上,水不濟火,陰陽遂乏交通之機也。”患者常伴心煩意亂,虛里跳動,怔忡心悸等其他心神受擾之證,虛里跳動為自覺心前區跳動癥狀,相當于現代醫學之心律失常、心臟神經癥等,《指禪醫案》專設“虛里跳動門”論之,其病機亦多為腎虛肝旺。
治療上賀季衡認為應“益其虛而制其實”,通過滋水、柔肝、抑木、降火等治法“奠安神志”。治腎主要以滋補腎水為主,藥用生地黃、料豆衣、沙苑子、女貞子等,亦多用鹽水伴炒,腎水充足,水火交融,虛火方能自滅。治肝主要從養肝、疏肝和清肝著手,養肝用白芍、當歸、阿膠等,疏肝用白蒺藜、郁金、夜合花等,清肝主要用杭菊花、焦山梔、龍膽草等,肝血得充,肝氣得暢,肝火得清,氣火自平,邪氣得祛,夜寐可安。因不寐病位在心,故賀季衡亦重視對心的論治,常用清心安神、養心安神、重鎮安神等法施治,腎陰虧虛,心腎不交,心火上炎,常以牡丹皮、黃連、燈芯草等清瀉心火;虛火內擾,心陰耗損,心神被擾,常以茯神、夜交藤、酸棗仁等養心安神;肝火上炎,母病及子,侵犯心神,常加煅龍骨、煅牡蠣、生鐵落等重鎮安神。諸法均可使心神得安,夜寐轉實。藥物之外,賀季衡在醫案后常有“速效難圖”“當緩緩調治”“難收速效”等記載,告知患者需要耐心服藥,緩緩調治,同時強調“藥外更宜排遣一切也。”重視情志調攝和心理疏導。賀季衡常用王荊公妙香散、寧神丸、天王補心丹等丸散劑與湯劑配合使用,以增加療效。
3.3 咳嗽咳嗽在《指禪醫案》中主要見于咳嗽門、血癥門和虛損門。肺主氣司呼吸,主宣發肅降,咳嗽既可由肺臟本身疾患引起,又可因他邪犯肺引起。《素問·咳論》言:“五臟六腑皆令人咳,非獨肺也。”肝腎病變,延及肺臟,亦能致咳,此類咳嗽在《指禪醫案》中常見,病機為腎虛肝旺。賀季衡言:“腎陰復損,肝陽偏旺,木火灼金”“腎虛肺燥,肝陽上升”“水虧于下,火浮于上,水火不能既濟,水愈虧而木愈旺。”腎陰虧虛,不能制約肝陽,木火刑金,灼液為痰,痰阻肺絡,肺失肅降,可見咳嗽咳痰,痰中帶血,甚則咯血;腎主納氣,輔助肺司呼吸,如《類證治裁》言:“肺為氣之主,腎為氣之根。”[14]腎氣虧虛,攝納無權,可見咳嗽伴氣喘,遇勞即發;腎陰虧虛,子病及母,金水不能相生,肺陰漸虧,肺失宣降,可見干咳無痰或少痰。因此,腎虛肝旺常合并肝火犯肺、腎不納氣、肺陰虧虛等證。
治療上賀季衡主張“滋水清金,以抑肝木”“當滋其下,而潤其上”,強調肝腎肺同治。治腎同樣以滋補腎陰為主,賀季衡稱之為“灌根滋苗法”,腎不納氣者,加沉香、蛤殼、冬蟲夏草等納氣平喘。治肝主要以清肝平肝為主,肝火犯肺,肺葉受損,絡傷血溢者,加茜根炭、生地炭、仙鶴草等涼血止血。治肺以潤肺和清肺為主,肺陰虧虛為主者采用川貝母、南北沙參、百藥煎等滋陰潤肺,百藥煎是由五倍子、茶葉等發酵而成的塊狀物,具有潤肺化痰功效[15]。肺熱內生者用枇杷葉、木蝴蝶、桑葉等清解肺熱。病案中賀季衡常有“最防失音之害”“延有入怯之慮”“久延非宜”等關于病情預后的論述。湯劑之外,賀季衡常以泡茶方、丸藥、膏方等便于服用的劑型長期調治,如以西洋參、麥冬、五味子、桔梗泡茶清肺養陰;以生訶子肉、核桃肉、五味子、麥冬、桔梗研取細末,加雞子清調糊為丸潤肺止咳;用瓊玉育,二冬膏滋陰潤肺,八仙長壽丸補益腎精。
3.4 痛證《指禪醫案》諸痛門記載了多例痛證病案,其中脘痛、脅痛、四肢痛等部分病案病機為腎虛肝旺。如賀季衡概括脘痛病機為:“水虧木旺,中虛氣滯,時常脘痛”“血虛肝旺,痰水久阻于胃,降化失常”等。腎陰虧虛,肝血不足,胃失濡養,不榮則痛;腎虛肝旺,木強克土,脾虛失運,生痰化濕,阻于中焦,不通則痛,均可發為脘痛。腎虛肝旺所致脅痛,賀季衡認為其病機為:“水不澤木,肝家氣火上升”“肝腎兩虧,虛逆之氣橫竄于絡”等。脅下為肝之居所,腎虛不能制肝,肝家氣火內生,犯其居所,引起脅痛。肝主情志,故該醫案記載:“勞動則痛甚”“遇煩勞則甚”。四肢痛表現多樣,在該醫案中有臂痛、腿痛、四末痛等,賀季衡認為其病機為:“心腎之陰為煩勞所耗,肝陽痰熱自旺,著于脈絡”“心腎之陰不足,木火有余,非寒濕入絡可比”等。肝火橫逆,侵及肢體局部,則為上肢或下肢的局部疼痛,若肝火肆虐,乘虛襲絡,可為遍體竄痛。
盡管有多種表現的痛證,賀季衡緊扣腎虛肝旺的基本病機,以滋水涵木,滋腎平肝為主要治則。滋腎同樣以料豆衣、枸杞子、沙苑子、生地黃等同鹽水拌炒。治肝根據肝氣、肝火、肝陽之異,分別施治,但常多種治法合用,如清降疏泄法,以郁金清肝,旋覆花、煅瓦楞子降肝,川楝子疏肝,白芍、木瓜柔肝,使困肝之邪一并祛除。在滋水涵木的基礎上,針對不同部位痛證,分別伍用不同治則。脘痛病屬中焦,與脾胃密切相關,古有“治胃病不理氣非其治也”之說。賀季衡亦十分重視理氣,提出“潤養疏泄合法治之”“和胃柔肝,調和榮血”“疏肝抑木,調暢氣機”等法,以白蒺藜、香附、白芍等疏肝柔肝,以陳皮、橘皮、佛手花、木香等理氣和胃,肝得疏解,氣得順暢,脘痛自止。痰濕中阻者加姜半夏、茯苓、枳實祛痰除濕。針對四肢痛,因經絡從四肢而行全身,肝之余火若侵及四肢經絡,極易造成絡脈壅塞,不通則痛,賀季衡注重通絡治療,常用秦艽、威靈仙、海風藤、桑枝、絲瓜絡、海桐皮等祛風通絡。
賀季衡臨證明辨臟腑,緊扣病機,治療頭痛重視肝陽上亢,治療不寐重視肝火擾神,治療咳嗽強調肝火犯肺,治療痛證強調肝火入絡,在滋腎平肝的基礎上,配合其他治法,常可取得較好療效。對腎虛肝旺引起的相關慢性疾病,賀季衡對預后的準確判斷以及對丸劑、散劑、膏劑的靈活運用,均有豐富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