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嬌
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在國際版權與鄰接權框架下,涉及“轉播”的除了廣播權,還有信息網絡傳播權和廣播組織權,其中廣播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都屬于版權體系,理論上兩者中關于“轉播”的內涵界定應當保持一致,而廣播組織權屬于鄰接權范疇,其與版權體系中“轉播”的含義并不當然保持一致。我國尚未加入《羅馬條約》,而貿易知識產權協議(即TRIPs協議)第十四條第三款對廣播組織“轉播權”的規定是對《羅馬條約》相關內容的重復,該條規定“廣播組織有權禁止未經許可以無線方式轉播”。考察我國2001年為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修改《著作權法》的歷史背景與修法過程發現,廣播電影電視總局當時提出的“轉播權”并非針對以任何技術手段進行的轉播,而是特指傳統的無線轉播與有線電視轉播。
2020年新修正的《著作權法》結束了長期以來學界對網絡轉播法律性質的爭論,明確將網絡轉播行為納入廣播權和廣播組織權的規制范圍。但從法律解釋的內部邏輯來看,廣播組織權的立法變動同時還與著作權法中的權利管理信息、技術保護措施以及著作權刑法保護制度密切相關。從法律適用的外部環境來看,廣播著作權的立法表述還涉及多部我國已經加入、準備加入抑或是可能加入的版權保護國際條約、公約。盡管我國《著作權法》明確將網絡轉播納入廣播權和廣播組織權的規制范圍,但要融貫相關法律概念、維護國內法律體系的統一并推動國際版權交易的持續發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根據《伯爾尼公約》對“廣播及相關權利”的規定,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中的“廣播權”應包含有線轉播和無線轉播,為保持法律條文邏輯的一致性,“廣播權”中的“有線”還應與信息網絡傳播權中的“有線”具備相同含義,即兩者都能涵蓋互聯網轉播。至于廣播組織權中的“轉播”,考慮到國際上并未締結更強保護的條約且對此問題爭議較大,不宜包含互聯網轉播。[1]2020年修改后的《著作權法》將廣播組織權的規制范圍擴張至互聯網傳播領域,這是對網絡時代我國互聯網版權保護難題的積極回應。然而,目前國際上締結的相關條約中廣播組織權并未包含網絡轉播行為,國內立法為廣播組織權提供高于國際一般標準的保護雖不存在法律邏輯障礙,但在深度數字時代國際版權貿易在整個國家版權產業中占據的比重愈來愈重,國內立法與國際條約對同一權利的規定存在較大差異,會提高國際版權貿易的交易成本以及法律糾紛處理成本。
2016年7月,在全國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座談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將我國知識產權保護的司法政策調整為“司法主導、嚴格保護、分類施策、比例協調”。[2]其中,“司法主導”是“嚴格保護”的前提和基礎,亦是司法最終裁決原則的內在要求;“分類施策”是“嚴格保護”的具體方法,針對不同類型的知識產權糾紛應當分別采取不同的救濟途徑;“比例協調”則是“嚴格保護”的主要目標,保持利益平衡始終是知識產權保護的基本目標和題中之義。[3]就網絡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來說,由于理論界與實務部門對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廣播組織權中“轉播”的范圍是否應當包含互聯網轉播爭論不休,很難對這類案件進行類型化處理,有時可以將其納入“廣播權”規制范圍,但大多數情況下適用“應當由著作權人享有的其他權利”進行裁判更能避免出現“顯失公平”的裁判結果。
在司法實踐中,法官裁判網絡同步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時,基于對網絡同步轉播法律屬性的不同理解會適用不同的法律依據,存在“同案不同判”的風險,即使適用著作權兜底條款,不同案件的裁判文書說理也體現出法官自由裁量過程的不同考量,對現行法律以及國際條約、公約的理解并不完全一致。隨著“三網融合”技術的發展,作品初始傳播的方式可以同時實現無線廣播和有線傳播,法院在個案中很難查明電視臺播出的作品初始傳播是不是無線廣播。202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從根本上改變過去法院裁判網絡轉播版權侵權案件普遍適用著作權兜底條款的局面,廣播權侵權之訴與廣播組織權侵權之訴的數量將迅速增加,法院要轉變傳統裁判思維與說理路徑,依據新的立法思路處理因網絡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在實踐中摸索前行。
2020年7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不僅能推動司法裁判實現“同案同判”,對貫徹“嚴格保護”知識產權司法政策也有積極意義。就網絡同步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而言,可能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癥結就在于對網絡同步轉播法律屬性的判斷。北京市高院發布《侵害著作權案件審理指南》后,已在區域范圍內形成了裁判網絡同步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的統一標準,而其他地區的法院在判斷網絡同步轉播行為的法律性質時仍享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即使最后法官選擇適用著作權兜底條款進行裁判,仍需從現行《著作權法》以及國際條約中尋找說理依據。
法院面臨糾紛時主要考慮的是如何迅速解決個案、實現案結事了,在版權保護中容易忽視新傳播技術及新作品使用方式對公共利益產生的影響。就網絡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案件來說,法院裁決的主要是版權人與未獲授權的傳播者之間的糾紛,往往缺乏對作為消費者的公眾利益的充分考量。社會公眾是電視臺播出節目以及網絡同步轉播節目的受眾,是貢獻了電視收視率與網絡用戶流量的主體,現行立法過于保護著作權人的傾向無益于實現權利人、傳播者與社會公眾之間的利益平衡。因此,除了運用著作權保護手段規制網絡同步轉播引起的版權侵權行為,還需反不正當競爭以及反壟斷等法律規制手段的協同配合。
縱觀我國《著作權法》的立法進程及修改歷史,可以發現現行《著作權法》的規定相對激進,更傾向于保護著作權人,從而防御同業競爭者和作為消費者的公眾,這種相對缺乏利益平衡的立法傾向導致現行著作權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社會現實,引發了許多版權侵權糾紛,而依據現行《著作權法》又難以進行有效遏制。[4]在數字媒體時代,網絡平臺通常是在收到電視臺的節目信號后通過互聯網進行同步轉播,若這種網絡轉播事先未獲得電視臺授權,必然會大量分流節目網絡流量和廣告收益,采取技術措施也很難有效規避侵權風險。
202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在堅持著作權法定原則的基礎上平衡各方利益,明確將廣播組織權中“轉播”擴張至互聯網轉播,這表明在修法的各方利益博弈中,主張強化網絡轉播版權保護的一方占了上風,客觀上也反映了我國網絡版權保護現狀的復雜性與迫切性以及現行《著作權法》在網絡轉播版權保護中的乏力。無論是互聯網轉播還是傳統轉播方式對廣播組織產生的影響沒有實質區別,針對基于相同目的作出的具有相同效果的行為,法律應平等地進行規制,不能僅僅因為技術手段不同就區別對待,這也是著作權法基本原則的內在要求。
1.明確網絡轉播版權保護的權利主體
界定網絡轉播版權保護的主體應考慮廣播權、廣播組織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間的差異,同屬版權體系的廣播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主體相對明確,鄰接權范疇下的廣播組織權的主體存在爭議。將廣播電臺、電視臺作為廣播組織權的權利主體是世界通行做法,但1998年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在起草《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保護廣播組織條約》時,美國曾主張將網絡廣播組織作為廣播組織對待,但因大部分國家或者組織的強烈反對未能成為多數意見,歐盟后來采取了一種折中手段,認定沒有依托實體廣播機構的純粹網絡廣播組織不享有廣播組織權,但同時明確設有實體廣播電臺或電視臺的網絡廣播組織享有廣播組織權。
我國202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為廣播組織權提供了遠高于國際通行標準的保護,將互聯網傳播納入規制范圍,那么對“電臺、電視臺”的界定沿用傳統標準顯然不符合新技術發展的需求,因此,在法律解釋中將廣播組織權的主體擴張至設有實體廣播電臺或電視臺的網絡廣播組織更有利于數字時代版權與鄰接權的完整保護,使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針對同一客體能提供相對統一的保護。
2.厘定廣播組織權的保護客體
2020年《著作權法修正案(草案)》一審稿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對其播放的載有節目的信號享有許可他人轉播、錄制、復制、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的權利”,明確規定“載有節目的信號”是廣播組織權的客體,廣播組織對其播放的“載有節目的信號”享有信息網絡傳播權。但在《著作權法修正案(草案二次審議稿)》中,又將廣播組織權的客體從“載有節目的信號”恢復為“廣播、電視”,認為“信號”只是通信技術概念,不能成為廣播組織權的客體。最終通過的《著作權法》修正案保留了二審稿的規定。二審稿與一審稿對廣播組織權客體界定的循環往復,反映了修法過程中各方利益主體的反復博弈,新法最終仍沿用2010年舊法中有關“廣播、電視”的模糊規定,加重了法院判斷廣播組織權的客體的負擔。對此,除了應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進行法律解釋外,法院也應在個案裁判中進一步明確廣播組織權的客體與范圍。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采取的是以信號為基礎的保護方法,將廣播組織權的客體界定為“廣播組織為使公眾接收而進行的信號傳送”。廣播組織作為作品或者其他音像制品的傳播者,先對自己創作的作品或者向他人購買的作品進行選擇、編輯、加工并形成節目,該節目此時包含了廣播組織的勞動和投資,廣播組織有權獲得該節目的傳播者利益,接著廣播組織利用技術設備將其轉化為載有節目的信號并向公眾傳播。在這一過程中,廣播組織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等都轉化為最終成果——載有節目的信號,是廣播組織勞動和投資的外在體現,理應成為廣播組織權保護的客體。
3.合理劃定廣播組織的權利范圍與訴訟理由
考慮到廣播權、廣播組織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之間的差異,新修改的《著作權法》實施后,可以根據以下思路處理因網絡傳播引起的版權糾紛:首先,若侵權人未經授權通過網絡以非交互方式傳播某一影視作品,著作權人有權提起廣播權侵權之訴;其次,若侵權人未經授權通過網絡以非交互式轉播了某一電視臺頻道的節目,則該廣播組織可以提起廣播組織權侵權之訴;最后,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核心特征在于它是一種交互式傳播,前述侵權人若未經授權通過網絡以交互方式傳播某一影視作品或者轉播某一電視臺頻道的節目,著作權人或者廣播組織權人依法有權提起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之訴。實踐中,廣播組織一般不能就其播放的某一特定影視作品提起廣播侵權之訴,除非其是該作品的著作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