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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什么名字

2022-11-18 11:28:34楊仕芳
小說林 2022年5期

■楊仕芳

中年男人在傍晚時分醒來,眼皮抖了好幾下才能啟開,慢慢露出白多黑少的眼球,像涂著一層淡黃的地溝油,那目光,既暗淡,又沒精神。他模糊不清的視線里,看到手臂上扎著針頭,連接著針頭的是一根細管,像根青絲往上攀爬,半墻上吊著一瓶藥水,瓶子上寫著葡萄糖。他的視線適應病房里的光線后,眼前呈現出一片白色,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單,無疑這是一間病房。

此時一名護士推門進來,發現他醒了,輕輕淡淡地說,總算醒了。他不明白她的話,想讓她再解釋解釋,稍稍地張了張嘴,竟引起鉆心的痛,忘了想問什么。護士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向門外,留下曼妙的背影。他的目光跟隨著背影,可惜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廓里。他醒悟過來,發覺自己渾身乏力,頭痛欲裂,連呼吸都困難,連忙閉上眼睛,頭部更加疼痛,似乎腦漿都快溢出來,趕緊睜開眼分散注意力。窗外陰雨綿綿,密密匝匝,已經三天了,他并不知道。護士又走進來,他希望她進來。她身后跟著主治醫師,那是個快要禿頂的男人,僅存的幾根頭發留得很長,然后左右交叉貼在額頭上,像浪得虛名的書法家逆筆寫下的粗劣線條。他想勸告他別留這種發型,特難看,還不如干脆把頭剃個精光。主治醫生沒有在意他,檢查他的眼睛和舌頭,自問自答地詢問他,最后說好好靜養就可以了。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正想張嘴,護士連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說話,他就不想再問了,他樂意順從護士的意圖,因為他覺得護士是個漂亮的姑娘,盡管她戴著口罩,依然掩蓋不住她的美。他也確實感到累,在烈日下過度操勞的那種累,于是小心翼翼地閉上眼,讓自己慢慢地沉睡過去。等他再次醒來,看到一個老人立在床旁,雙手垂在半腰間,像兩根搖搖欲墜的枯枝,滿臉慌張地盯著他。他想不起老人是誰,記憶里沒有這個人。忽然,他發現記憶里也沒有其他人,那里是一片荒蕪的曠野。我到底怎么了?他沒有張嘴,卻清晰無比地聽到這句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老人臉上依然慌張,顯然他沒有聽到,不過眼里緊張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你睡了三天,老人不冷不淡地說,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沒有回答老人的話,反而在心里問自己,他竟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眼前的老人也不知道,那么他是誰呢,老人又是誰呢?腦子里一片空白,剩下可憐的幾個詞匯在反復飄蕩:睡了、三天、名字。怎么會睡三天呢?到底發生了什么?怎么受傷住院?老人又是什么人呢?這些問題像一群受驚的馬蜂,劈頭蓋臉地向他蜇來,他又在一陣鉆心劇痛中昏過去。等他再次醒來,窗外已一片漆黑,頭不再那么疼痛。老人端來一碗稀粥喂他喝,他還是想不起老人是誰。

你是誰?

他喝了幾口稀粥,終于緩過勁兒來。老人低聲地說,我在河邊發現你。他說,我怎么了?老人說,先喝完粥再說吧。他點點頭說,我自己來。老人把碗輕輕地放到他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那碗粥斜了下去,老人趕忙用手接住,那只碗才沒有摔下來。兩人的目光都落在碗上,接著看著彼此,都想在臉上擠出笑容,結果都沒有成功。老人松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口,有些猶豫地走出病房,一陣潮濕的風吹進來。

第五天下午,老人辦理了出院手續,請出租車把中年男人接回家。那是一間蓋在河岸邊的小屋,墻壁用破損的琉璃瓦砌成,整個小屋向外傾斜,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它卷走。門外堆積著大堆廢品,幾只老鼠從垃圾堆里鉆出來,賊眉鼠眼地瞅了瞅他們,覺得他們還不如垃圾,扭頭又鉆回垃圾堆里。我是撿垃圾的,老人有些難為情地說,家里就我一人。中年男人看著四周,果然看不到一只雞或一條狗,連老鼠也消失不見,剩下幾只蒼蠅在翻飛,對他們的到來視而不見。

中年男人在床上躺了幾天,可以借助拐杖下床自行走動。他走到離小屋不遠的地方,那有一條湍急的河流,岸邊擠滿雜樹和蘆葦,密密麻麻,郁郁蔥蔥,藏匿看不見的野禽。他感覺在自己的腦袋里,也長滿雜樹和蘆葦,尋找不見的記憶,野禽般趴在葉叢中。他每天傍晚都會來到這里,拄著拐杖也走不到別處,靠在一棵古榕下想心事,那棵古榕枝繁葉茂,據說是明朝時種下的。樹下有一條石子路伸向河邊,坑坑洼洼,已經沒有什么人走動,路旁的雜草往路中央拱,蓋住整個路面。若要走到河邊,得拿一根木棒撥開草葉,使路面的真面目顯現出來,藏匿的動物驚慌逃竄,最怕的是不聲不響的毒蛇。河邊是廢棄的碼頭,幾塊青石板斜到水里,石板上爬著青苔。據說這個碼頭,最初是朱元璋帶兵渡河所用,戰事過后成了兩岸來往的渡口。老人年少時流浪到此,被擺渡人救濟,從此在此生活,擺渡人病逝后,他接過船槳,成了新擺渡人。后來河上架起水泥橋,碼頭也就廢棄了。老人將擺渡船改為漁船,以捕魚為生,但在一天雨夜里,漁船被洪水沖走,從此上岸拾荒。老人偶爾回到河岸邊,祭奠逝去的日子。半個月前的傍晚,洪水剛剛退去,他再次來到河邊,兩岸殘留著被洪水浸泡過的印跡。他看到一個人浮在水面上,被伸到水面上的樹枝勾住。他把那人拖上岸,發現是個中年男人,衣衫破爛,雙眼緊閉,臉上殘留數道傷痕。當發現中年男人還有脈搏時,連忙喚來兩個路人,把他抬到醫院。你不認識他,不怕他醒來訛你?路人好心勸說。老人沒有解釋什么,讓他們快點把人送往醫院。中年男人醒來沒有訛他,卻什么也記不起來,他非但要支付費用,還要照顧他。

我是誰,從哪里來?

這個問題每天都逼向他,如同一群意志堅定的黃蜂,對他前追后堵團團包圍,非把他蜇得鼻青臉腫不罷休。他怎么也想不起來,既苦惱又沮喪,想著要是古榕能開口說話該多好,就會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下意識地拍打樹干,直到手掌發疼才停止,當再次望向河面,兩艘半舊不新的漁船,迎著夕陽搖頭晃腦地遠去,不久就消失在視線盡頭,河面上出現幾只鳥獸,往天際深處飛去,也很快就變成幾個墨點。

這一切是那么陌生和遙遠。

我真的失憶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放心,孩子,你會想起來的。老人時不時走到他身旁,不冷不淡地說,爾后搖搖晃晃地走開,像一個廢棄的不倒翁。他才注意到老人的腿腳不便,不由愧疚和自責起來。

中年男人的傷好了,但腦子里空蕩蕩的,這種揮之不去的隔離感,使他覺得自己與世界毫無關系,繼而覺得沒有記憶的軀體,如同沒有靈魂的死尸。那么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他在深夜里自我追問,不由懷疑自己是個教授,至少是個愛思考的讀書人。那么得把活著的意思找回來。

可能,大概,從上游流下來。

老人幽幽地說。他和中年男人蹲在碼頭上,一同望向悠悠流水。中年男人沒有說話,但他贊同老人的觀點,上游有成百上千村莊,還有上百萬人的都市,委實猜不到他屬于哪個村鎮或都市,也猜不到是落水還是拋尸,最后才被河水沖到這里。他每每站在河岸,望著眼前悠悠流水,總有種錯覺,真相就站在面前,卻怎么也無法抵達。他越來越擔心家人,他覺得自己有家人,有老婆和孩子,父母親都還健在,或許還有一兩個兄妹,他感覺他們正在四處尋找他。

對,去找他們。

他的腦子豁然開朗,如果他的家人在找他,那么一定會順著河流往下找。孩子,這個有可能。老人肯定他的想法,如果他有家人的話。他每天都來到河岸邊,向過路人打聽有沒有尋人的人,人們都怪怪地看著他,多半不予理會,有幾人向他翻白眼,以為他發了瘋,那些年輕的婦人更是鄙視他,把他當成勾引良家婦女的色狼。他并不在乎這些,然而這樣等了兩個月,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家人。

孩子,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

老人幽幽地說,中年男人沉默不語,陽光落在河面上,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在那些閃爍的光線中,他總有種似曾相識。老人說,孩子,找份活兒干,邊干邊等。中年男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河面,說,我到上游去碰碰運氣。老人想了想說,那就順路收鴨毛和頭發吧。

中年男人依著老人的主意,背著蛇皮袋往上游走去,每走進一個村莊,就扯開嗓子高聲叫喊:收鴨毛啰,收頭發!他發現自己中氣十足,渾厚的聲音飄過上空,不禁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練過歌。他渴望突然有人跑出來叫他的名字,盡管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這種畫面讓他激動,然而在路上遇到無數人,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他走村串巷大半年后,覺得這個方法也不奏效,于是把收到的鴨毛和頭發送到收購站,跟老板說,這些不要錢,我想在你這翻看收回來的報紙,看完還你。老板叼著煙,瞇縫著眼睛說,這年頭還有搞地下工作的?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老板大度地揮了揮手,說你隨便看。他便在廢棄的書堆里,翻出一摞摞舊報紙,灰塵也跟著升騰起來。他不在意灰塵,全身心都撲在舊報紙上。他翻找兩樣文章:一是事故類的報道,二是尋人啟事。通過排除法,最后抽出五張報紙,即刊登兩起事故和三則尋人啟事,這些事故和尋人啟示相似。

老板,把這幾張報紙送給我吧。

他走到老板面前。老板嘴里還叼著煙,燒出一截灰,搖搖欲墜,說你不是說只是看看嗎?大人說話不算數?他討好地說,老板,這幾張對我有用,特別有用。老板看了看他,笑著揮揮手,示意他拿走。

中年男人揣著報紙來到龍城日報,尋找一個叫黃磊的記者,報上刊登的兩篇報道署他的名。一篇寫一個中年男人李某,在一次洪水搶險中不慎落水,至發稿之日,還沒找到他的人,生死不明,文章還附有現場目擊者的講述。另一篇寫一個中年男人跳到水里被沖走,他是個賭徒,跟別人的老婆偷情,被女人丈夫發現,叫來幾個兄弟追打,他慌不擇路,最后逃到橋上無路可走,不想被暴打,便一頭扎到河里,被河水卷得無影無蹤。這兩篇報道都沒有當事人的照片,只刊登發生事故的河流圖像。從時間推算,消失在河水里的兩個人,都與他受傷失憶的時間吻合。他想,如果有一個是他,從心底講,他更愿意是搶險落水那個。這念頭在他的腦海里翻滾,越滾越緊張,如同即將遇見闊別已久的親人。

他在報社門口被保安攔下,需要登記名字和來訪目的。他拿起筆,在姓名那欄愣?。何医惺裁疵??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他下意識地寫:李謀。那兩個字很丑陋,但他心底充滿興奮,如同發現新大陸。他登記好后,給保安敬上一支煙,保安友好地說,快去吧,不知黃大記者是否還在。他轉向往大門里走,邁著夸張的步子,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不少人從他身邊經過,卻沒人留意他,各自忙碌著自己。他不由心虛起來,用手壓了壓背包,里面放著幾包玉溪煙,打算送給黃磊。

他遇見人就打聽黃磊,得到的答案是,黃磊外出采訪還沒回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他回到門衛室,跟保安閑聊起來,當目光不經意看登記本上“李謀”二字,心頭再次興奮起來。他想,如果自己就是落水的李某,那么將在黃磊的引薦下,終于與親人們相聚。那該是多么感人的場面啊,親人們抱成一團,大聲痛哭,報社記者紛紛前來采訪,他將告訴人們如何死而復生,然后把救他的老人拉回家,他從此贍養他。他快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動,但是萬一他是那個賭徒呢?又該怎樣去面對他的家人和情人?不管它,等黃磊回來問個清楚吧。他和保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一邊說話一邊往外看,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記者身上。

黃記,有人找。

保安忽然站起來叫道。一個身材矮小的姑娘站住了,往門衛室這邊看了看,確認是在叫她,才邁著碎步走過去。她戴一副黑邊眼鏡,因眼鏡過于寬大,感覺快把鼻梁壓塌,冷峻的目光透過鏡片。中年男人懷疑弄錯了,黃磊這個名字,具有山野之氣啊,怎么變成如此小巧玲瓏呢,與想象實在相差甚遠,玉溪煙送不出去了,他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你找我?黃磊臉有慍色說。中年男人連忙賠著笑臉說,是的,黃記者,是我找您。他拿出兩份發黃的報紙,說這兩篇文章都是您寫的吧?黃磊沒說話,抬起眼盯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什么破綻。他感受到她的敵意,討好地說,黃記者,我是您的讀者,讀了這兩篇文章,就想來問問,這兩個人找到了嗎?沒讀到后續報道呢?黃磊的臉色才舒緩下來,說這兩個人都死了,搖了搖頭說,可惜啊。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一時語塞,所有的期望都落空。黃磊沒再說什么,轉身向門里走去,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樓里。

他心有不甘地來到小賣鋪,那里有公用電話,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撥打尋人啟事上的電話。打前兩個電話,還沒說幾句,對方就撂了,其中有個電話還爆了粗口:你他媽的是個騙子。他盯著電話感到莫名其妙,接著陷入沮喪:我怎么就成了騙子呢?即便我不是你們所要找的人,也沒必要爆粗口嘛。他還是不甘心,撥了第三個尋人啟事的電話。

他說,喂,你好,我找李光榮,想了解一下尋人啟事的事。電話那頭說喂,他病了,腿腳不便,你是他什么人?你找到他兒子了嗎?他說,有個人和尋人啟事所說的情況相似,不知是不是他要找的兒子。電話那頭說,喂喂,你說什么,喂,信號不好,你找到他兒子啦,趕快告訴他兒子,他爸病了,叫他趕快回來,喂喂……電話斷了,再撥過去怎么也接不上。他盯著報紙上的尋人啟事:李光榮在尋找兒子李練鋼,練鋼、練鋼,百煉成鋼,這位父親希望自己兒子像鋼鐵那樣堅強吧,這是一位怎樣的父親呢,這位父親生養了一個怎樣的兒子呢。他下意識地抬了抬手臂,展露出結實的肌肉,他又摸了一下胸脯,觸摸到鋼鐵一樣堅硬的肌肉,想這身肌肉應該是煅煉出來的吧,那么他會不會跟報紙上的那個人有關系呢?或許他就是報紙上的那個人呢?如果是的話,那么父親不僅腿腳不便,還病了,重病,此時他身旁還有其他家人嗎?他越想越為這位父親擔心,電話打不通,那就順著地址尋去吧,萬一真的是自己親人呢。

他在第三天傍晚來到孤山屯,天上飄著雨,整個山野彌漫著灰蒙蒙的霧氣,遠處的山景陷在蒼茫里,幾戶人家孤零零地散落在山坡上,似乎被遺忘在那里似的。路邊的雨亭里有兩條狗在躲雨,它們看到他,小聲地叫了兩聲,搖著尾巴奔向他,像是認識他似的。它們來到他面前,用腦袋拱了拱他的腳,爾后轉身往山坡上跑去,邊跑邊叫喚。狗吠聲把兩個老人引出屋外,站在一棵樟樹下,引頸往山坡下望。

孩子,快點兒,快點兒。

他們向他叫喊,并不停揮手,像兩根被風刮的枯枝。中年人看到了,心里過意不去,不想讓他們等太久,于是撒開腿往山坡上跑,竟發現自己身輕如燕,沒幾下就跑到那棵樹下,氣不喘臉不紅。他正打聽李光榮的事,兩位老人不容他說話,拉住他的手就往坡上趕。他見他們臉色著急,猜到發生了什么,把話咽回肚子去,跟著他們往坡上趕去。

他們走進一扇虛掩的木門,門框因雨水浸濕開始腐爛,有兩棵小草從腐爛處鉆出來,惶恐不安地垂在那里。屋里擠站著好些人,有男人和女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看到他走進來,自覺地讓出一條道,那條道的盡頭,是一張靠墻的床鋪,一個老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動一下,還以為是一具死尸。屋里沒人開口說話,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都用目光跟他打招呼:你來了,你總算到了,快過去吧,老人快撐不住了。他想問清到底怎么回事,雙腳已不自覺地挪向墻角,這原本不是他的意愿,卻有股力量在背后推著他。

有話就快說吧。

郎中對他點點頭,然后退出屋外,眾人也依次退出屋外,剩下他和床鋪上行將就木的老人。老人看到他,嘴唇抖了抖,發出一絲嗡嗡聲響,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連忙把耳朵貼過去,依然分辨不清老人的話,像是說回來了就好,又像是說把我埋在你媽墳旁。他不由著急起來,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我到底是誰?老人嘴巴不停地抖動,怎么也發不出聲音,使盡力氣把手伸過來。他連忙輕輕地握住那只干瘦得皮包骨頭,像枯枝的手。老人的眼珠轉動了一下,接著慢慢閉起來,手也逐漸變冷、僵硬,最后從他的手心滑落,腦袋往旁邊一歪,不動了,斷了氣。中年男人一時發蒙,緊盯著死去的老人,想著這是自己的父親??!頓然悲傷涌上心頭,越聚越多,終于塞滿他的內心。

啊———

一陣干號從他嘴里噴發而出。屋外的人們紛紛涌進來,見到老人死了,依次默默地走到他身旁,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給予他安慰。

次日,人們把老人送上山,埋在他妻子墳旁。葬禮很簡單,連吹嗩吶的師傅都沒有,只請一個清瘦的巫師來超度亡魂。中年男人披麻戴孝,他不確定該不該這樣,但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而且必須那樣做,當他正想問清事情時,幾個婦人已經把孝衣套在他身上。他想那就等葬禮過后再問個明白。當人們把棺材放到墳坑里,接著往墳坑里填土,他內心里已無悲傷,他卻在臉上擠出孝子該有的痛苦和悲傷。送葬的人輪流走到他身旁,往他面前吐一口唾沫,那是驅逐身上的邪氣,又在他面前跺一下腳,徹底地把惡魔趕走。人們做完這些,逐一跟他握手,讓他節哀。他向每個人點頭答謝。

老人的葬禮結束后,他向人們打聽自己與老人的關系,人們奇怪地望著他,說我們不認識你。又說,你不是老人親戚請的代孝公司的人嗎?他驚訝地盯著人們,嘴巴張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句話。他在人們的臉上,沒看到半點兒虛妄。他回到老人的屋里四處翻找,沒有找到一張他的相片,也沒找到一件能勾起他記憶的物件,終于像只泄了氣的皮球。

中年男人回到河邊小屋,老人見他沮喪而迷茫,便勸告他說,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又說,到工地找個活兒吧,我在那兒有熟人。中年男人機械地點頭答應,他不知道該干什么,卻清楚應該掙錢,因為活著總要用錢。

他來到工地干活兒,就在工地上住,他干活兒肯賣力氣,從不偷懶,又直來直往,工友們都喜歡他,覺得他是個實誠人。每當聽到工友們夸贊,他心頭總是陷入一陣虛空,繼而涌起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到底是誰?過去是什么樣的人?到底是一個守法的公民,還是干過傷天害理之事的混蛋?他每回都被自己問住,便使勁兒地甩著腦袋,甩掉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工友們沒人像他那樣心事重重,盡管干得灰頭土臉,總是樂哈哈,似乎壓根兒就沒有煩惱。他羨慕他們,樂意融入其中,夢想也活出輕松模樣。

后來,他才發現工友們各有煩惱。他最先發現小孫有問題,他高中畢業后就來干活兒,已經在這里干了四年,至今還沒談過戀愛。有天晚上他半夜起床,看到小孫獨自一人蹲在沙土上抽煙,也便爬到沙堆上蹲著,兩人一起抽煙,身后的腳手架上懸掛著吊燈,映照幾臺還沒卸下沙土的汽車,地上到處堆放磚塊和木頭,遠處的天空星星點點。

小孫,有什么事能說說嗎?

父親病了,硬是不讓家里送去住院。

中年男人看了小孫一眼,看到他眼角泛著淚光,慌忙把目光挪開,不遠處的街角站立一個女人,對著行人寥寥的街面張望,那應該是一個站街女,工友們找過那樣的女人,卻沒見過小孫去找過。

我知道,父親不是不想治,是不舍得花錢。

中年男人也想到這個原因,當聽到小孫說出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伸手在他肩上壓了壓,爾后兩人把煙頭掐在沙土里,撐著發麻的腳往工棚走去,身后拖著兩條干瘦的影子。

沒幾天,他發現李明也有問題,那天李明和幾個工友去喝酒,喝多了被抬回來,他一路哭哭啼啼,像被拋棄的寡婦,與往日的嘻嘻哈哈判若兩人。他不由感到奇怪,人們才告訴他李明的事。兩年前的夜晚,李明結了賬,帶一筆工錢回家,事先沒有告訴妻子,想給妻子一個驚喜。他來到屋外輕輕地推開門,門上了閂推不開,抬起手想敲門,聽到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他知道那是什么聲音,身體一陣發顫,怒火涌上心頭,他沒有踢開門,而是用繩索把門窗捆死,然后來到村莊里,邀約人們到家里做客。人們見他發了財,紛紛前來慶祝。當人們跟著他來到屋前,他才敲打門板。他妻子嚇破了膽,面如土灰地打開門,那個男人趁亂翻墻逃走,結果摔進陰溝斷了腿。男人是外村人,總借著夜色摸上他的床。他把男人拉到妻子面前,他們雙雙跪在地上,人們知道發生了什么,于是把偷情的男人綁住,送到村部里,等到去縣里開會的村長回來處置。他沒有責罵妻子,也沒有毒打妻子,只是對她視而不見,拿著錢到村里玩三公去了,那是村里人最喜歡的一種賭博。他玩了一個通宵,工錢全輸了,竟一點兒也不心疼,只是感到疲憊。當他拖著腳回家,妻子已經吊死在橫梁上。他為妻子的死感到懊悔,他可以打她罵她,甚至把她掃地出門,然而他卻用一種最為殘忍的方式殺了她。

次日,李明酒醒過后,中年男人想去安慰他,結果李明并沒記起醉酒后的任何事,似乎酒前酒后完全是兩個人,難怪工友們早已見怪不怪。

中年男人越來越不愿聽到這種信息,然而這些煩惱卻不時涌進他的耳朵,比如做菜的王嫂請假回家,重新回到工地時,臉上多了幾道傷痕,顯然是被人打的,她對此毫不在意,依然心情愉快地給大伙洗菜做飯,工友們也沒人問起,像是早已達成某種默契。這讓他心里莫名發慌。

工地里丟失了東西,門衛被包工頭趕走,而且不給工錢,說工錢還不夠抵扣工地的損失,不把他送官已經是對他開恩。門衛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腿腳不便,他不吵不鬧,默默地收拾東西,然后背著帆布袋走出門衛室,走了幾步回過頭,看了看守了兩年的工地,忽然把肩上的帆布袋丟到地上,跑過去爬到腳手架頂端,像只手腳麻利的猴子。他蹲在那里望向遠方,那是他家鄉的方向,他妻子早年病死了,丟下他和兩個還上學的孩子,被扣掉的工資對他來說很重要。人們圍在樓下叫喊:不要想不開啊,想想家里的孩子;趕快下來,這倆錢兒比命還重要嗎?他俯視著地上的人們,聽不清他們叫喊什么,他想告訴人們他不想跳樓,要是他往下跳,那么這棟樓就不值錢了,他沒有那么壞的心思,只想在離開之前再看一看工地。工友們把包工頭架到樓下,要他答應不開除門衛,把扣下的錢還回去。包工頭說,威脅我沒有用,有種的就跳下來。這句話門衛聽清了,因為包工頭拿著小喇叭叫喊,聲音順著風飄到樓頂。門衛想爬下去,卻忽然覺得不能走,既然誤會了他,那么就繼續誤會下去。

很快,工地老板挺著肚子趕來,狠狠地踹了包工頭一腳,拿起小喇叭叫喊:李師傅,我是王總,這事查清楚了,不是你的責任,你下來,回到崗位上,工錢一分不少地發給你。他站了起來,因腿腳發麻而踉蹌,差點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樓底下一陣驚呼。他揉了揉腿腳,沒有從樓梯走下去,而是順著腳手架回到地面。老板把扣的工資如數還給他。

謝謝。

他接過錢,沾著口水數了數,沒數幾張就不數了,把錢放進內衣口袋,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帆布袋,背在背上走出工地,留下一只佝僂的后背。中年男人心里有些堵,等人們散去之后,悄悄地追出工地,在街邊追上門衛,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多塊錢塞給他,說給侄兒。他沒等門衛反應就轉身跑向工地,心里涌起一陣暖流,接著被一陣巨大的失落淹沒。

他不禁想起老人,抽空兒回河邊小屋看看,老人正在門旁埋頭收拾廢品,把它們一一擺齊碼好,并用麻繩一捆捆地扎緊。老人見他滿臉沮喪,停下手里的活兒,蹲在廢品旁掏出煙絲,用撿來的廢紙包卷煙,卷好一支就遞給他。他接過煙半蹲下去,跟著老人一起抽煙,這種煙絲很嗆,老人覺得商店里的香煙太淡,抽不過癮。他就跟老人講起那些煩惱的事。老人不動聲色,沉默了半晌,說孩子,有些事記不起來,并不是壞事呀。他忽然有種錯覺,覺得那句話,不是從老人嘴里說出來,而是從廢品堆里傳出來,夾帶著一股腐爛味道。他狠狠地吸著煙,煙太嗆,咳嗽起來。老人沒有看他,不急不躁地抽煙,爬滿皺紋的臉無喜無悲。

中年男人聽從老人的話,既然記不起過去,那就努力往前看,開始新的生活,盡管生活圈兒非貧即窮,他依然覺得找到了久違的生長土壤。好幾回,老人話里話外勸他重新組建家庭,從此安心生活。他總是笑而不答。老人無奈地搖搖頭,他裝作沒看見,兩人就這樣沒風沒浪地過著。

五年后的傍晚,中年男人回小屋看老人,那天工地因有人鬧事停工,他在半路上遇到一個女人,她蹲在離小屋不遠的榕樹下,衣著破舊,抬頭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垂下眼簾。他即刻明白她在向路人行討,這種事情早已見怪不怪,然而他心里卻猛地一震,不由停下腳步多瞄她幾眼,她長得并不難看,如若洗掉臉上的灰土,或許是個好看的女人呢,她怎么會淪落到此呢?他走到女人面前,愣愣地看著她,女人發現他在看自己,目光慌亂地躲閃。

請問你認識我嗎?

他低聲地問道。女人抬起頭看了看他,接著搖了搖頭,閃出膽怯的眼神。他已然猜到這個結果,心里依然感到一絲沮喪,竟懊悔問這樣愚蠢的問題。他想了想,從口袋掏出兩百塊錢遞過去,女人又抬眼看了看他,沒有伸手接錢,眼里閃出疑惑的光芒,他直接就把錢塞到女人手里,轉身往小屋跑去,害怕女人追來似的。

老人在門外堆積廢品,看到他走來,頭也不抬地說,回來啦?他說嗯。于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熟悉地堆積廢品,一條小狗在他們腳下亂躥。那條小狗是中年男人撿到的,那天從工地出來,一只瘦弱的小狗跟在他身后,他怎么驅趕都不走,干脆把它帶回老人的小屋。之前老人養過狗,跟狗的感情很好,后來被偷狗賊毒死偷走,等他發現后去追趕,只追回已斷氣了的狗尸,從此再也不愿養狗。當他把狗帶回家時,老人先是一愣,接著眼底流露出一絲憐愛。

汪汪,汪汪———

小狗忽然狂叫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回過頭,陽光照射在他們的臉上,雙雙瞇縫著眼睛,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迎面走來。兩人又雙雙用手掌遮在額頭上,終于看清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走來。中年男人認識那個女人,就是他剛才施舍的女人,竟不由有些驚慌。老人看在眼里,卻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女人走到跟前。小狗見兩個主人對來訪者沒有惡意,立即變出友好的臉色,使勁兒地搖著尾巴。

大伯,我想,能不能,給孩子喝口水。

女人苦著臉說。老人先是看一眼中年男人,意味深長,中年男人無辜地笑了笑,老人把女人帶進小屋,還向中年男人投去責怪的目光,以為女人都找上門了,他居然裝作不認識而沒理會。這不該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模樣。中年男人正想解釋,女人已經跟老人走進小屋,老人對女人很熱情,想必把女人當成兒媳婦,中年男人在心里暗暗叫苦。

老人得知她們無家可歸后,當著中年男人的面,說今后,你們母女就先在這住吧,破是破了點,多少能遮遮風,擋擋雨。又指了指中年男人說,他是個好人,放心吧,既能掙錢養家,又沒不良毛病。中年男人被老人說得不好意思,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女人也不敢看他,像和中年男人相親似的。中年男人眼里散發著疑惑,很快那絲迷惑就消失了,想老人能夠收留自己,為何不能收留這對母女呢,只是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老人讓他到街上買一床被子,當他抱著被子回來,女人把小屋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做好了飯菜,從飯菜里冒起的霧氣,小屋頓然有了家的味道,不由有些感動。

晚飯過后,女人和女兒進房間休息了,她好久沒有這樣安心休息過,老人和中年男人都感受到這點,因為他們同時看到女人眼角的淚花。他們在她輕輕虛掩上房門時走出小屋,來到河岸邊,坐在清涼的石板上,河水在月色下悠悠流淌,螢火蟲在周身來回飛舞,小狗蹦蹦跳跳地追趕著,終究沒捕捉到一只。他們默默地抽煙,許久老人才吐出一句話,說以后,你得多回家。中年男人心里咯噔一下,以前老人從來沒說回家,而說回來,現在家里住進一對母女,連稱呼都改變了,他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么。

那之后,中年男人從工地回小屋,多半是領到工錢就送回去,全存到老人的存折里。你不自己留著?老人問,他笑了笑說,我用不著那么多,存你這兒才安心。老人就點點頭,臉上沒有表情,像雕刻出來的臉,但他感受得到老人心間充滿歡悅。現在,他每次回來都發現女人越來越精神,也越來越好看,廚藝也大有進步,每回都會做好幾樣菜,盡管不是大魚大肉,但每樣菜都合味口,甚至能吃出似曾相識的味道,中年男人不覺暗自吃驚,繼而對女人產生懷疑。

菊花炒的菜還可以吧?

老人明知故問。那天中年男人又回家看望他們,自從女人帶著女兒住下來后,他心里竟裝著莫名的念想。吃過飯后,他和老人來到河邊放網捕魚,他們偶爾為之,總能捕捉到不少魚。老人在下網時說了這句話。中年男人看了看老人,猜不透話里的意思,只是心虛地點了點頭。菊花呀,她是個有心的女人,我說你喜歡吃什么菜,她竟專門炒那幾樣菜,就是為了讓你回家能夠吃到可口的飯菜,每回都專挑你愛吃的炒。中年男人才明白老人在說什么,臉上不由燒起來,嘴巴抖了抖,卻欲言又止。孩子,我看這是緣分,你和她都來到我這里,而我又沒別的親人,你們就是我的親人,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停了停又說,我問過菊花,她也是這個意思,我看得出你對她的女兒也很喜歡。

中年男人徹底地明白,老人想把他和女人撮合在一起,老人的確為他們著想,他沒有過去,女人也不能回到過去,同是天涯淪落人,湊成一個家庭,往后相互照應,等老人走不動了還有他們照顧。

阿叔,這不行,你看啊,我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萬一我是個逃犯呢?就算我以前沒干過壞事,我這個年紀也應該娶妻生子了呀,我不會是個光棍,你說對吧?萬一哪天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對母女怎么辦?

你看河面上那層霧氣。

老人答非所問。中年男人抬頭望去,河面上飄著薄薄的霧氣,在月色映照下,河面像是一段看不清的夢境。他在揣摩老人話里的意思:人生如同河面上的霧氣?就像看不透也摸不著的夢境,卻又真實存在,無論過往發生什么,都不會影響它在未來的變化。中年男人心間一陣發顫,覺得老人看透了他的夢境。

中年男人回到工地,沒有再回小屋,老人和女人都知道為什么,也都沒有埋怨他。女人更加敬佩他,覺得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他之所以拒絕自己,是因為他有未知的過去,那么她就幫他早日回到過去,回到曾經的生活里,陪伴他的妻兒老小,她相信像他這樣的男人,必定擁有一個美滿的家。

我想幫幫他,女人說。老人見女人滿臉真誠,默默地抽了幾口煙,爾后輕輕地點了點頭。無論中年男人能否回到過去,都是他擺脫不了的宿命。老人眉宇間泛起一絲淡淡的憂慮,自從女人抱著她女兒到來之后,他眉宇間就時常泛起一絲淡淡的憂慮。孩子啊,來到這世間,有時遺忘比記憶更難得。女人抱著女兒,怔怔地望向遠處,答非所問地說,他是個好人。老人怔了怔,接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再說什么,蹲在路旁繼續抽煙,騰起的煙霧漸漸地模糊他的臉。

女人抱著孩子來到工地,跟守門大爺說找中年男人,大爺看著女人懷里的女兒,似笑非笑帶她進工地,逢人就問王剛在什么地方。中年男人在工地的名冊表上寫:王剛。那不是他的名字,又是他的名字,在這里他就是王剛,工友們叫他王剛或者老王,起初他并不適應,覺得工友們在叫喚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后來工友們叫多了也就習慣了。然而每當夜深人靜,躺在散發著汗臭味的床鋪上,念著王剛那兩個字,想這世上有無數人叫王剛,這兩個字純屬身外之物。他想著這些,心間不由充斥著虛空。

工友們看到大爺身后跟著一個女人,女人懷里還抱著一個嬰兒,顯而易見女人是找不負責的男人來了,于是用懷疑的目光看向中年男人。他正和幾名工友扛鋼筋,汗水浸透他們的衣服,曬干后和汗水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灰白線條,如同畫著一張地圖。工友們發現中年男人不想理會女人,大聲起哄著把他推出去,說爺們兒不能做事不認賬啊。中年男人連忙苦著臉說,不是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和那個女人沒有關系。工友們起哄聲更響了,這種人間煩事能給繁重的日子帶來一絲輕松和愉悅。中年男人還想解釋什么,工友們已經把他推到女人面前。

我來和你要張相片。

女人用懇求的口吻說。中年男人不由慌了神,滿臉惶恐地看著女人,女人沒有避開他的目光,也定定地看著他。他連忙收回目光,臉龐瞬間漲紅,說妹子,你是個好女人,可這事不能勉強啊,是不?女人的臉也一片緋紅,說大哥,你誤會我了,我不是要拿照片去登記結婚,是想拿相片去問問人家,或許能遇到認識你的人。停了停又說,我沒有別的本事,能做的只有這些。中年男人終于松了口氣,臉上泛起尷尬的神情,說妹子,我知道你想幫我,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似的,說你先回吧,我有辦法。女人又抬頭看著他,在他眼里看到一片真誠,于是放心地抱著孩子離開。

老王,人家送飯來也不吃?你不餓人家可餓呢。

工友們起哄著。中年男人對他們報之一笑,這是他們男人間的話。我不姓王,中年男人仰起臉正色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工友們扭過臉來盯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中年男人把他的事情說出來,工友們無不唏噓,但他們覺得這和女人一起吃飯并不矛盾。我不能害了人家,是吧?中年男人說,我不能對不住妻兒,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工友們見他如此,不再取笑他,說那你就找回過去吧,萬一你是個光棍,再回來娶這個女人,枉得人家對你那么好。

中年男人沒有離開工地,他不知到哪里去尋找過去,他答應女人自己有辦法,只不過哄她離開而已。那些天夜里,他越來越喜歡做夢,而且做著同一樣夢,夢見自己變成一片枯葉,卷在秋風中,越過房屋、河流和田野,落在巖石上或樹梢下,無論飄落何處,他都會伸頸四下張望,目光越拉越長,眼前閃現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其中一張臉龐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額頭上印著一條手指粗的傷疤,如同一條躍躍欲試的蜈蚣,那人眼神憂傷,呆呆地站立在河岸旁。他走到那人面前,跟他說話,安慰他,那人無動于衷,似乎壓根兒看不見面前站立一個人。他越來越焦急,夢就在焦急中醒來,虛脫般坐在床上。宿舍外的燈光透過粗糙的窗布,把他的身影投到墻上,呈現出一片巨大的陰郁。起夜的工友看到他在發呆,知道他又陷入虛妄里,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于是跟他一起坐在床板上,抽著劣質的香煙,煙頭在暗夜里忽明忽暗。

在一天晚上,他夢見老人淹在河里,枯瘦的尸體隨波逐流,在閃著金光的河面上消失。他站在岸上目睹一切,心里并不疼痛,也不憂傷,覺得所有生命都將逝去,最終像他一樣變成沒有過去的空白人。他不由猛地驚醒過來,渾身虛汗地坐在夜色里,暗暗慶幸這只是個虛無的夢境。

他越來越害怕做夢,每天夜里總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然后倒頭便睡,然而他總會落入夢境。

他似乎在夢境中找到了尋找的方向。

中年男人下班后就來到街邊,在胸前掛一塊牌子,寫著“認出我是誰必酬謝”,并畫上一個大叉。牌子是他拿兩瓶三花酒,請一位退休教師寫的。退休教師把牌子送給他時,眼里充滿懷疑,說孩子,為何要畫個大叉?中年男人不知如何回答,又從袋子里掏出兩包煙,退休教師連忙提起手中的酒,說夠多的了。兩人相互推辭僵持不下,路過的工友說,先生你就收下吧,別看這幾個字,這對老王可重要呢。退休教師笑了笑,勉為其難地收下,臉色一片通紅,不知是因為夕陽照映,還是因為激動。

過路人注意到他胸前的牌子,在私下里議論紛紛、相互猜測,不時有人來到面前說認識他,結果說來說去,也沒能勾起他的記憶,最后那些人都失去耐心甩手而去。他望著那些人遠去,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還是給他們送包煙作為答謝。

不久后的傍晚,一個男人來到他面前叫喊著,李陽,李陽,真是你呀。中年男人扭過頭去,看到來人因激動而滿臉通紅。你怎么在這里?別人跟我說,我還不信呢,別人說你失憶了,這不會是真的吧?來人拍拍他的肩膀。中年男人說,你認識我?來人驚訝地張著嘴巴,說你不就是李陽嘛,你比以前瘦了點兒,以前額頭上沒有疤。中年男人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來人掏出精裝甲天下香煙,給中年男人遞一支,中年男人接過煙卻沒塞進嘴。來人咧著嘴說,李陽,實話告訴你吧,我好賭,可手氣不好,需要錢,明白我來的目的吧?中年男人看了看來人,說你這么直接,我心里倒有些踏實,可怎么證明我們認識?來人吸了一口煙,說我帶你去看個地方,以前你在那住過,如果你記起來,你就付錢,不過得現金,不能用幾支煙把我打發,記不起來就算了。中年男人點了點頭,舉起一只手掌,說如果能讓我想起來,酬謝五千。

中年男人收起胸前的牌子,跟著來人搭乘三輪車,七拐八彎來到一條巷子,在一處破敗的院門外停下。院門上掛一把生銹的鎖,來人用石頭砸爛那把鎖,把粘滿灰塵的門板掰開,一股腐爛味撲面而來。院子里到處是枯枝敗葉,墻角里鉆出雜草,有幾株在屋頂搖曳,門框上方的瓦片已經脫落,裸露的木條也腐爛不堪,幾只老鼠四處逃竄。

想起點什么嗎?

來人問。中年男人在院子里踱步,認真地盯著每處景物,怎么看都是陌生的,要是這是自己的家,那么家人都到哪去了呢?他搖了搖頭,說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又四處查看,想找出蛛絲馬跡來,結果他還是記不起來。

李陽,拿錢吧。

來人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中年男人說,給什么錢?來人說,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啊,我把你帶到這地方,你記沒記起來,只有你自己清楚,就算你記不起來,以后你也會經常來到這里,總有一天會記起來,這樣不認賬不好吧?中年男人知道上了當,不想再理會他,轉身走出院子。男人追出來攔住他,說不給錢,別想走。他笑了笑說,這樣吧,五百,就當我買個教訓。他說著掏口袋,沒掏出錢,只掏出一本存折,說沒有現金。來人說,那就去取啊。他們就到附近的銀行取錢,中年男人取出五百塊錢給來人,來人接過錢在手里拍了拍,說再拿兩千,這樣就兩清了,不管你以后還去不去那地方,我都不再找你要錢。中年男人惱火了,一把推開來人往前走,男人踉蹌幾步摔倒在地,爬起來揮起拳頭沖過來。兩人扭打在一起,來人從地上抓起石頭砸來,中年男人的腦袋被砸出血。許多人圍著觀看,沒有上前來拉架,銀行保安看不過去,才邊報警邊沖過來拉開他們。不久警察開著警車到來,把他們雙雙帶到派出所。

李克白,你可以走了。

警察在鐵門叫喊,中年男人不知在叫誰,警察有些惱火,沖著叫喊,李克白,你想在這過年嗎?中年男人才確信警察在叫他,不由糊涂起來,他并不叫李克白呀,但他不想在拘留所里待著,于是快步地往外走。

克白,你真的不認得我?陌生男人把他領出去,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朗。他認真地看著男人,還是沒想起來,結果搖了搖頭。男人不由著急起來,在他面前跺著腳,說你想想,李朗,我們之前喝過酒的,打過架的,你不會記仇吧?他還是想不起男人是誰。這個自稱李朗的人應該是熟人吧,不然怎么會跑來把他領出去呢,他什么也沒有,圖什么?他再次打量這個自稱李朗的人,頭發長而蓬亂,快蓋住眼睛,懶得修理的那種,衣襟、褲角和鞋幫上留有油漆。男人攤開雙手笑著說,在補胎鋪里當小工,沒掙什么錢。中年男人指了指腦袋,說我失憶了,想不起來了,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男人說難怪你認不出我。中年男人又看了看男人,說我真叫李克白?男人無奈地笑著說,你還是回一趟林蔭鎮吧,到那里什么都記起來了。男人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往街頭跑去,邊跑邊說,我今天有急事,差點忘了,有事到龍舟工地找我!

兩天后,中年男人到龍舟工地找自稱李朗的男人,人們說他欠人家錢,昨天夜里就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想了想,不如到林蔭鎮去碰碰運氣吧。他查了叫林蔭鎮的地方,距此地有幾百里地,于是轉了一天車,在次日上午來到林蔭鎮。他走到小鎮的街上,那是唯一的一條街,不少人扭頭來看他,忽然向他招手呼喊:克白,回來啦?中年男人向人們點頭回應,他記不起叫喊他的人是誰。幾個孩童邊往街尾奔跑,一路叫喊著漁夫回來啦!漁夫回來啦!李克白忽然回來的消息,像一場陣雨淋濕整個小鎮。人們紛紛從家里走出來,站在屋檐下看著他,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于是跟著感覺往前走。街道盡頭站著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怔怔地看著他,眼圈發紅,風刮亂她的頭發,他感覺那個女人跟自己有關,便大膽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把頭拱進他的懷里,一只手抱著嬰兒,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拍打他,手勁兒很大,拍得他生疼,嘴里哎哎呀呀叫著,接著變成沉悶的哭聲。她是個啞巴,這個啞巴是自己的親人,到底是他妻子,還是妹妹,抑或是別的什么人,總之關系非同一般。懷里的嬰兒睡得正香,臉蛋紅撲撲,因她動作太大而驚醒,張開還沒長牙的嘴放聲大哭。女人手忙腳亂地哄嬰兒,撩起衣襟給嬰兒喂奶。中年男人連忙把目光避開,白花花的乳房還是刺痛他的眼,不由為這種念頭感到羞恥。此時一個瘸著腳的男人走過來,輕輕地擁了擁女人,爾后抬頭對中年男人說回家,回家。女人抹掉臉上的淚,抱著嬰兒走在前面,瘸腿男人伸手幫中年男人拿行李。中年男人再次犯疑,瘸腿男人與他是什么關系:兄弟、女人的丈夫,還是別的什么人。他想不明白這些,老老實實地跟在后面,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順著石板路往街尾走去。石板路上粘著泥巴,剛下過雨,他忽然覺得有某種親切感,不由相信曾經在這條路上走過。

中年男人問女人關于他的過去,女人激動地比畫著,他怎么也看不懂,瘸腿男人走到他面前,跟她說,你和你女兒都死了。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你說什么?瘸腿男人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在說什么。女人對瘸腿男人比畫著,瘸腿男人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個聾子。中年男人覺得跟他們交流太困難,于是到街上去問其他人。

他走出家門,看到街口有人在聊天,走過去給人們散煙,說我失憶了。又說,說說我以前的事吧。人們怔了怔,沒人接過煙,李光棍從街對面走來,從他手里奪過整包煙,一一分發給大伙,人們才放心地接過煙。李光棍把剩下的煙塞進自己口中,又用手拍了拍口袋,咧著嘴說,這顆門牙,看到沒?就是和你喝酒給硌掉的,他貪婪地吸了一口煙說,以前我們喝過幾頓酒,你酒量好,你都不記得了?我們這樣的交情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了?算了,你是個失憶的人,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們以前還是情敵呢,那時你老婆還不是你老婆,我對她也是有心的,你別看她是個啞巴,還帶個小女兒,可人長得好看,做事又勤快。她家里有一個母親,她母親是個病罐子,不能干粗活兒,天天服藥,滿屋都是藥味。那時,我要是答應倒插門的話,就沒你什么事,不瞞你說,我就不愿養她母親,憑什么呀,她又沒養過我,還是個病人。后來就嫁給你,是,應該說,是你嫁給她,只有你愿意倒插門,當這個冤大頭。你丈母娘命硬,病了那么多年,直到你出事后才走的。

鄭老伯接過話,說克白啊,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也不用著急,會慢慢想起來的,不過呢,有些事忘了就忘了吧。小鎮上的人都認為你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回來。你第一次來到小鎮,是二十多年前的下午了,你駕一只小漁船,停在舊碼頭上,那個碼頭還在,比以前更老了,再也沒有船只往來。那時你到鎮上賣魚,沒人知道你從哪里來,問你,你也只是笑笑,從來都不作答,大家猜想你有難言之隱,之后沒人再問。那也好,不該提起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是所有的過往都該記下的。我活了這么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你在那時和你老婆認識,那之后每回來到鎮上,你都特意給她留幾條鯉魚,一來二去,你們就談起婚嫁。她是個好女人,你也是個好男人,還愿意倒插門照顧她母親,小鎮上的人們也都看好你們。

路過的王開琦看到他們在聊天,也蹲下來湊熱鬧,還沒等鄭老伯說完就插嘴,說老李,聽說你回來了,我正想去找你呢,還以為別人在騙我。那場大雨你也不記得了?下得很突然,河水漲得快,見了鬼似的,我放木排那么多年,從來沒遇到那種情況。那天去放木排的,就你、我,還有李明。河水越來越高,我們都覺得危險,又不敢丟棄木排,賠不起,就想把木排拖到岸邊,水太急,拖不住。后來沖過一個急彎,你被震下水,一下就被河水卷走,真是見鬼了,你水性那么好,說不見就不見了。我和李明往下找,找了十天都沒找到,死了也該有個尸啊。我們回來跟你老婆說,她不信你就這么死了,堅信你總會回來,四處打聽,還到城里登報,都沒有結果。那之后,李明再也不愿去放木排,到廣東去打工了,也兩年多沒回來了,聽說混得不錯。

小鎮上最喜歡八卦的王嬸也加入閑聊,說克白啊,你回來當然是個好事,你可不能怪你老婆,嗨,怎么說呢,她現在不是你老婆了,她改嫁給王國軍了,這媒是我做的,真的不能怪她呀。你出事后,她一直在等你,獨自支撐這個家。她真是個苦命人,你出事后不久,她母親咽氣了,不到一年,鎮上發生火災,你們家被燒得什么都不剩,你老婆想搶救貨物,差點被大火燒死。她在小鎮上沒什么親戚,當年我就不看好她嫁給你,我說這話,你可別生氣啊,這種事我見多了,不出事則已,出了事,沒什么親戚幫忙。她什么都沒有了,容貌也不在了,那時王國軍愿意幫她,他是個聾子,心好,良善人,她才同意改嫁,現在他們有了個小孩。

李光棍和王嫂對視一眼,說還是我來說吧,我想這話沒幾個人愿意跟你說。如果你女兒還活著,現在二十三歲了,是新娘嫁了,可惜啊,她長得那么俊,那么乖巧,那么惹人喜歡,她走過小巷,都是一種風景,年輕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可她偏偏淹死在河里。說來得怪你,要不是你出事,她也不會輟學,你出事她就輟學回家,用你女兒的話說,反正考不上大學,不如趁早回家幫忙。你用腳板都能想到,她不上學是想為你老婆分擔,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小鎮東邊那口礦井,你還記得吧?哎,說了也白說,你什么都記不起來。礦老板叫王振東,他看上你女兒,把她調到礦上去做事,原本這沒什么不好,能夠掙些錢來補貼家用。問題是,他只是玩玩而已,你女兒當真了,以為遇上可以托付的人,她剛入社會,哪里知道這些呀。后來她懷孕了,才知道礦老板有老婆,只是生不了孩子,就想借你女兒的肚子生,說生下來后,就給她一筆錢,從此兩清。你女兒哪受得了這樣的事,在爭吵中動了胎氣,流產了,精神也不正常了。你老婆把她接回鎮上,整天癡癡呆呆。有一天,她到河里玩水,就淹死了。礦老板也遭了報應,發生礦難,被查封了,賠了所有家產,還欠人家一大筆債務。

鎮上的代課老師也走過來,說克白,有件事我得跟你說,國軍是我侄子,現在他和你前妻生活在一起,還有了孩子。這事呢,擱在誰身上都不好受,但作為男人必須面對,是這個道理吧?之前你前妻以為你不在了,實在扛不住了,她才決定改嫁的。她受了那么多苦,母親死了,女兒死了,家也燒毀了,你又生死不明,她只是啞巴,她能怎么辦?我都佩服她堅強。她同意跟國軍結婚,才到派出所注銷你的戶口,不然他們也不能結婚。停了停說,我過來就是跟你打聲招呼,如果你到派出所要回身份,這沒什么問題,只是你也得為你的前妻考慮考慮,因為你還活著,她等于犯了重婚罪,這可是要吃牢飯的。她沒什么文化,不會想到這些,但你作為一個男人,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說句公道話,她沒有對不起你。所以,在你到派出所去之前,最好多咨詢有關法律條文,總不能你活著回來了,就把她送進監獄,這不合乎道德。

中年男人終于確信自己叫李克白,駕著一只小船來到鎮上,他來到河岸邊默念自己的名字,忽然覺得李克白三個字像一棵樹,根系牢牢地扎向往事,越扎越深,盤根錯節。他來到女兒被淹死的河段,河水安靜如初,壓根不像淹死過人。他又來到被燒毀的家,如李光棍所言,那里剩下一片廢墟,長滿雜草,老鼠出沒。

當晚,李克白爬上小鎮背后的山坡,是瘸腿的王國軍帶他去的,那里有一座孤墳,墳碑上刻著:李克白、李雨佳父女之墓。他讓王國軍回去,自己留在那里。此時,朦朧的月色籠罩大地,他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心頭和山野般荒蕪。他坐在墳前,一根接一根抽煙,腳下丟了十幾只煙頭。

女兒,孩子,爸爸來看你了,爸爸沒能照顧好你,原諒我。

他在墳前坐了一夜,在心里跟女兒說了一個晚上的話,露水打濕他的頭發和衣服,他也毫不在乎。天際漸漸地發亮,山谷里懸浮著白色霧氣,小鎮的屋頂上罩懸著白色霧氣,人們在做早飯而冒起的炊煙。他撐著雙腿站起來,再次看了看墳堆,有些不舍地走下山坡,朝陽從天邊照過來,整個山野一片明亮。

他回到家躺了兩天才醒來,坐到飯桌旁,往嘴里扒了幾碗飯,又喝了一碗酒,像餓了大半年的叫花子。啞巴女人微弓身子,等著給他再添飯。瘸腿男人站在另一旁,手里提著一瓶酒,等他喝完再斟酒。我要出去辦件事,他用手抹下嘴角說。啞巴女人和瘸腿男人愣愣地看著他,在他眼里看到一只黑洞,繼而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他們都沒有阻攔他。當天他就離開了小鎮,沒人知道他去哪里。

他四處打聽,花了不少錢,才打聽到王振東的去處,在川西的一座寺廟里。他前往川西時回到河邊小屋,去看望老人和女人,告訴他們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世間之事,唯有放下才能救自己,老人輕輕地說。他覺得這話有道理,又沒道理,如同他找到過去,卻依然不知從何而來,現在他知道自己該往哪去。鎮上的人好心地寬慰他,不要過度悲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活著比什么都好。他感激人們的好意,明白人們并不理解他。不久后的晚上他請人喝酒,都是以前有過交情,唯獨李光棍不請自來,他也不在意。酒喝得差不多后,他才站起來說要復仇。大伙茫然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李光棍說,我還是勸你不要去了,人都死了,再去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復生,對吧?他猛地抓起酒瓶,就要往李光棍腦袋上砸去,旁邊的人眼疾手快抱住他,奪過他手里的酒瓶,李光棍自知說錯話,連忙道歉,連飲三杯醉倒在酒桌上,這場意外風波才平息。

你去吧,我們等你回來。

啞巴女人抱著小女兒來到路口送他。他沒有回頭看女人和小女兒,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的內心,那里有一群野馬在奔跑,踏出復仇兩個字,想無論王振東是否當上和尚,都要讓他付出代價,血濺當場。他登上汽車,整了整旅行包,包里有幾件衣物,還夾著一把匕首,半尺來長,鋒利無比。

爸爸,早點回來。

他似乎聽到嫩稚的叫聲,心里不由抖了抖,終于沒有回頭,直到汽車徐徐前行,才從觀后鏡看到啞巴女人和小女兒,她們像兩棵不長葉子的樹長在路旁。

他幾經輾轉抵達成都,再乘坐大巴趕往川西,車上都是游客,出了城區一路風景,過了汶川山勢驟然陡峭,公路在谷底爬行,公路旁淌著溪流,刀削般的石壁直躥云端,車子在幾米寬的谷底穿行。要是有石頭滾落下來,谷底的人只能聽天由命,李克白腦海里閃出這個念頭,連忙把眼睛閉起來。車子拐過一道山坳,陽光普照,雪花在車窗外飄落,對面山頂銀光閃爍,乘客們驚呼起來,司機好意停下車子,游客們沖下車,雪花在人們頭頂飄揚,此時已是三月,真是個奇景。

李克白似乎明白王振東為何來此,他竟活在風景里,這不由得平添他內心的恨意,無論如何也要干掉他。他轉了幾次車才到達木里縣,從成都一起出發的人,此時只剩下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女人在木里縣住下,他繼續乘車前往更偏遠的鄉下。柏油路逐漸減少,代替的是碎石路和泥巴路,到處在挖土修路,卷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太陽宛若蠟燭在風中搖晃。他忽然覺得一路上的人,如同走來的人生,走著走著就散了,不禁自我嘲諷地搖了搖頭。

半天后看到一座磚瓦廠,旁邊有座森林公安的營地,司機是個熱情的人,發現他對風景感到稀奇,介紹說這是公眾服務能到達的最遠地方,郵政最遠就投遞到這里,還介紹說當地民風彪悍,若因吵架斗毆砍死了人,報警都找不到兇手。司機說著還瞟他一眼,他不在意,把頭轉向車窗外,公路在山坡上蜿蜒曲折,一側是高山,一側是河谷懸崖,抵達一個山口,又是同樣的長下坡,稍不小心就會墜下谷底,偶爾見到躺在谷底的報廢車輛。下過雨的泥巴路,被重型車輛軋出很深的車轍,往來的車輛順著車轍開,底盤低的車陷進去就出不來,需要等待下一輛車幫忙。司機說這種等待很煎熬,有時等上一兩天都沒碰上過路車輛,會車也是非常困難,得找到安全寬敞點兒的地方才能過,而當地人最怕的是山羊,看到山羊在懸崖邊上走,不小心踩落石頭,說不定就砸中腦袋。他感覺頭暈,胃里翻江倒海,把頭伸出車窗嘔吐,聽不見司機在說什么。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偶爾因路面不平車子嚴重顛簸,才睜開一下眼,車窗外的景物一閃而過。他緊接著又閉起眼睛,只有睡著了,才覺得好受些。

車子走了十三個小時,才到達亞碧村,他覺得這段路程走了一輩子,當他從車上走下去,差點兒被一陣風刮倒,不是風大,而是他虛弱。司機從駕駛室伸出腦袋,說要不跟我走吧。他搖了搖頭,向司機擺了擺手,搖搖晃晃走進村子,村子里黑乎乎的,偶爾有微弱的燈光,從墻縫里遺漏出來。他順著微光走去,敲開路旁的門,看到幾張黝黑的臉圍著火坑吃飯,飯桌上擺著土豆南瓜,覺得冒犯了人家,慌忙賠禮道歉。人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他說什么。直到敲開第四扇門,人家才聽懂他在說什么,然后留下他過夜。

當晚他病倒了,發起高燒,主人家沒把他送往醫院,這里路途遙遠,人煙稀少,幾十里山路外才有一個醫生。主人家給他服下一些草藥,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一連幾天他都在昏睡。主人家耐心地照顧他,還請幾個喇嘛來為他念經,他在梵音里陷入夢境,無數人從身邊經過,每每想打招呼,那些人瞬間消失。七天后他才好起來,又住了兩天,不顧主人家挽留,執意要離開。

李克白又走了幾天,終于來到靈山寺,剛進寺廟大門,看到一個男人蹲在榕樹下,給一條狗包扎受傷的左腿,耐心而細心,他拿出相片看了看,是王振東,他下意識地摸著背包,感受到背包里的匕首。此時不少旅客在燒香祈福,他才把手從背包上移開,悄悄地走到男人身旁,壓底聲音叫了聲:王振東。男人抬起頭看他,眼里一片空曠,既看不出聰慧,也看不出狡黠,當確認來人跟他打招呼時,才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繼而埋頭查看受傷的狗。那條狗并不友好,瞪著充滿敵意的眼,像要隨時沖過來撕咬的模樣。他對著狗擠出笑意,心里頓時涌上一陣屈辱,即刻收住臉上的笑,對著狗怒目而視,那條狗汪汪叫起來。男人拍了拍它的腦袋,又抓了抓它的頭皮,狗才漸漸地安靜下來,伸直脖子享受主人的安撫。他盯著王振東看,越看越懷疑他的身份,既不像身纏萬貫,也不像混蛋。不要被眼睛欺騙———他聽到來自內心的聲音,于是否定自己認錯了人。男人沒有理會他,直起身轉頭走了,他瘸著一條腿,身子一搖一晃,身后的狗也瘸著腿,他們步調一致消失在墻角。

裝瘋賣傻!

這個念頭涌上心頭,他連忙追趕過去,沒跑幾步又停下來,想著就算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動手呀,何況這是佛門凈地。他也學著旅客,給佛像敬上三炷香,爾后閉上雙眼祈禱。當他睜開眼睛,涂著金粉的佛像靜靜地看著他,似笑非笑,不由黯然失笑。他裝作游人在寺廟里閑游。那座寺廟有六百多年,是座名剎,在歷代戰亂中保存下來,城墻上長出幾株雜草,在微風中迎風飄蕩,透著歲月的滄桑。寺內種有兩棵菩提樹,僧人向游客介紹說,是一位從印度云游而來的高僧到此落腳,并將兩棵小樹苗種下,如今高僧早已化為塵土,所種下的菩提樹依然健在,如同他播下的佛音遠揚。寺內外生長十八棵榕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被僧人敬稱十八羅漢,日夜庇護著這方凈土。他竟然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再怎么說也不能在此行兇。

他不由感到沮喪,明白王振東為何出家。他坐在古榕下想主意,怎么才能把王振東引出寺廟,看到一個男人在掃地,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似乎怎么也掃不干凈。男人不是出家人,便走到男人跟前,說師傅,你在這干活兒,每天多少錢?男人說,不不,佛祖看得起。男人看了他一眼,埋下頭繼續掃地,說行之善事即可,停了停又說,如果你有真心,那就去找住持吧。男人就帶他去找住持,一路上他想了好些理由,住持知曉他的用意后,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施主有善心,與佛有緣,留下幫忙吧。他不禁感到意外,住持連問都不問就留下他,不怕他是個壞人,不怕他前來尋仇?住持讓男人帶他去宿舍,閉上雙眼默默念經。他們來到宿舍,王振東在打掃房間,受傷的狗趴在門旁,見他們進來也不驚訝,連尾巴也懶得搖。房間里擺四鋪床,他和男人住在那里。

他和男人熟絡后,一次酒后,男人講起他的過去,他叫鄭重,曾經是個部門領導,與一個女下屬談起婚外戀,時不時帶女下屬出差,自然為了方便約會。有一回他們出差,住進賓館后就關掉手機,以免在性愛中被干擾。那時他老婆和女兒出了車禍,怎么也聯系不上他,等他次日清晨開機,他老婆和女兒都死了。他愧疚難當,辭掉工作,來到寺廟里當義工,在晨鐘暮鼓里懺悔。

老李啊,我多想忘掉這些啊。

鄭重憂傷地說。李克白不知如何安慰他,倒想記不起以前的事啊,可我想知道過去的所有事情呀。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舉起杯與鄭重對飲。

他一直找機會接近王振東,王振東似乎洞悉他的心思,沒給他單獨相處的機會,弄得他煩躁不安。

老李,你心里也有事,也放不下吧。

鄭重說。傍晚,他們掃好了地,坐在榕樹下休息,那些求佛的香客都已回去,寺廟重歸安寧。他說,老鄭,你了解王振東嗎?鄭重說王振東沒見過,不過聽過關于他的一些事。他指了指墻角收拾忙活的王振東,說他出家之前叫王振東。鄭重搖了搖頭,說他不是王振東,是王振西,王振東是他哥,他們是雙胞胎。李克白滿臉錯愕,直勾勾地盯著鄭重。

這倆兄弟的事,我不是很了解,王振東的死我倒是知道的,他救人而死,據說他們逃債逃到這里,在一個大彎出了車禍,車子墜下懸崖掉入深潭里,司機當場斷氣,車上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傷,王振西的腳就是那時瘸的,王振東水性好,他把王振西拖到岸上,又跳到水里,把車上的乘客一個個救上岸,救出最后一個乘客時,他的腳被車門卡住,等人們把他拖上岸,已經斷氣了。后來因為這事,債主們也不再追他的債了。原本有記者要報道這事,當知道他過去一些不光彩的事,也就沒人報道了。那件事之后,王振西就到這里來出家了。

這怎么可能呢?

李克白脫口而出,站了起來跑到墻角,說你到底是不是王振東?你是不是逃避仇家而改名。

施主,凡事有因果,如能解開你心結,那我就是王振東。

王振東說著就走了,那只狗跟在身后,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李克白站在那里,聽到內心傳來嗞嗞聲響,不知有什么東西在斷裂。他忽然覺得自己苦苦尋覓的東西,忽然間在眼前消失,塌陷般的失重感淹沒而來。他陷入巨大的迷茫里,看不到前方,也回不到過去,卻不甘心就此結束。

幾天后的傍晚,李克白在寺廟后山遇到王振西,似乎王振西特意在那里等他,他在一塊巖石上盤腳而坐,下邊是陡峻的懸崖。夕陽灑向山川,幾個鳥掠過天空,往深山處飛去,拋下一片孤寂的天空,懸浮著幾朵血色的云彩。李克白走過去,也坐在巖石上,兩人默默一同望著天空,那里空無一人。

你為什么出家?

贖罪。

你有什么罪?

每個人都有罪。

王振東有罪嗎?

他罪孽深重。

李克白從衣服下掏出匕首,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道寒光,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王振西看了看那把刀,說自從見到你,我就在等這個時刻,我不是我哥,他死了,我又是我哥,他犯下的罪孽死不了,該來的會來。李克白說,你還有什么要說嗎?王振西往天上看一眼,說我知道你,你是那個女孩的父親,她是個好女孩,你為她而來。李克白面無表情。王振西說施主,你真的一點兒也記不起來?李克白依舊沉默,臉色更加嚴峻。王振西說那就不要記起來了,動手吧。

你還是說清楚吧。

李克白說。王振西嘆了口氣,說我在此出家修行,心還是離不開凡塵啊,索性都告訴你吧,要放下罪孽得面對罪孽,停了停又說,你的事我聽說過,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染上賭博,后來王振東幾人合伙設套讓你輸掉所有,只是為了接近你女兒,起因是礦區老總看上她。王振東想把她介紹給老總,就是想承包礦區,后來他拉你入伙,礦區老板不會無條件把工程給你們,你知道老板的心思,帶你女兒去談合同,簽下合同后去喝酒。那天你喝醉了,我哥也醉了,你女兒也醉了,再后來的事你應該知道了吧。你女兒要報警,老總和王振東都不想這樣,你也不想,老總叫王振東處理此事,他把這事扛下來,哄騙你女兒說喜歡她,要娶她。你女兒當真了。王振東把這事想簡單了,想等過段時間等你女兒玩膩了拿錢就會離開,奔著錢來的女孩太多了。沒想到,你女兒竟懷孕了,她要結婚,要生下這個孩子,老總知道了也想要這個孩子,可以給她錢但不能給她婚姻,你女兒受不了這種打擊……

不———

李克白抓著匕首刺向王振西的后背,噗,王振西整個人挺直起來,一陣疼痛鉆進他的肉體,他面向溫暖的夕陽,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知道自己不該笑的,此時他覺得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罪孽將跟著結束了。謝謝你。他沒有說出這幾個字,覺得已是心念便是虛妄。他坦然等待著死亡,然而疼痛漸漸消失,不由回頭看去,發現刺中他的是刀柄。李克白的手顫抖著,匕首跌落在地,他彎下腰撿起匕首,鄭重地遞過去,還鼓勵地點點頭。李克白接過匕首,猛地拋下懸崖,像匹受傷的狼狂奔而去,山林里回響一陣瘆人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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