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文《佛說甘露經》考釋

□孫穎新

一

西夏文《佛說甘露經》（緽銅萶盜瞲其）1909年出土于內蒙古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今藏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編號инв.№6818。經中敘述的是世尊觀察此世界遍滿種種苦痛，于是為一切龍天大眾開示誦持甘露經及八明滿陀羅尼之功德。就目前所知，這一西夏譯本為存世孤本，全文未獲解讀。在現存漢文藏經中數見其陀羅尼咒，但不見對應的同名經典。

二

此前，我們獲取西夏文通假字的主要來源是通過對勘同一部佛經不同時期的譯本，即初譯本和校譯本。校譯本以初譯本為底本，僅對其中的少量西夏字進行了校改。也就是說，除了少量的校改用字有所不同之外，兩個文本中絕大多數的內容是相同的。初校譯本的這一特點大大降低了對勘難度，使我們能夠較為容易且精準地判斷出通假字。后來，為了獲得更多的通假字用例，我們還嘗試對同一部經典的不同注本進行對勘，例如，《孝經》的玄宗注本和呂惠卿注本，此類文本雖注文相差極大，但畢竟經文相同。

遺憾的是西夏文《佛說甘露經》首尾俱殘，《八明滿》僅存經文后半，加之《佛說甘露經》為節譯本，內容僅為原典的四分之一，是故兩本可以對勘的內容較少。

三

1963年，戈爾巴喬娃和克恰諾夫在《西夏文寫 本 和 刊 本》中 首 次 著 錄 了 這 一 文 獻［3］102，138，1977年，西田龍雄在《西夏文華嚴經》之《西夏譯佛典目錄》中再次予以著錄［4］43，同時指出該經可以勘同于《大正藏》No.1316《佛說甘露經陀羅尼咒》［5］T21,468b和No.1317唐實叉難陀譯《甘露陀羅尼咒》③［5］T21,468c。1999年，克恰諾夫對具體的版本形制和保存狀況做出了詳細描述［6］440，據此可知，инв.№6818為蝴蝶裝寫本，紙幅11厘米×8厘米，存12頁，首尾俱殘④。每半頁4—5行，行6—8字⑤。西夏文原件迄今尚未刊布。本項研究依據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蔣維崧、嚴克勤二位先生從圣彼得堡拍攝的照片以及筆者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寫本部查閱到的原件。

下面是西夏文《佛說甘露經》（緽銅萶盜瞲其）的全文釋讀⑥，分為西夏錄文、漢譯文和釋讀三個部分。西夏錄文中【】所示為原件頁次，漢譯文是根據漢文佛經表述習慣調整后的意譯，釋讀為對照漢文本《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5］T85,1422b-1425a所做的校勘，同時參校西夏文《八明滿》指出兩本中的通假字。

西夏錄文：

漢譯文：

……者眾多；長壽之人鮮少，短命之人眾多；富貴之人鮮少，貧賤之人眾多；柔軟之人鮮少，嗔恨（1）之人眾多；勇勤（2）之人鮮少，懈怠之人眾多。所以者何？佛言：隨順于邪道之故也。煩惱憂苦多，善意成就少，必定退轉多故也。若所信如來清凈，則以善意所有如愿者，悉皆俱全，得成就也。今此利益一切故，欲使災難障礙悉皆降伏故，天下地上，我為汝略說《八明滿陀羅尼》。（此）者，過去諸佛（已說），（現）在諸佛今說，（未來諸）佛當說（3）。一切有情中人為最上。所謂人者，心意正直，不為欺誑，身體清凈，善持戒行，敬信佛法，故名之為人。修習善法，弘法行教，身得安樂。皈依法皈依人，則獲得圣道，天王諸神常相守護也。若不信妙法，則魑魅魍魎惡怪常來惱亂故，令染疾病，遇魔鬼驚怖，出種種惡瘡，連受惡苦不斷，瑞現惡相。若遇親友，誦此《八明種陀羅尼》三遍，則災難遠離，憂苦悉皆消滅，惡相斷絕。（4）

釋讀：

（1）嗔恨（殆 薁），漢文本作“剛強”，與句上“柔軟”義相對。

（2）勇勤（簕 沸），漢文本作“精進”，與句上“懈怠”義相對。

（3）“過去、現在、未來諸佛”于佛經中常見，西夏本多譯作“焦紻、竀纚、擋紴礠緽”。

（4）此段內容大致對應于《八陽經》的開頭部分（劃線內容見于《佛說甘露經》）：“精進者少，懈怠者多；智慧者少，愚癡者多；長壽者少，短命者多；禪定者少，散亂者多；富貴者少，貧賤者多；柔軟者少，剛強者多；布施者少，慳貪者多；信實者少，虛妄者多。被使世俗淺薄，官法荼毒，賊役煩重，百姓窮苦，取求難得，良由信邪倒見，獲如是苦。唯愿世尊為諸邪見眾生說其正見之法，令得悟解，免于眾苦。佛言：善哉，善哉！無礙菩薩！汝大慈悲，為諸邪見眾生問于如來正見之法，不可思議。汝等諦聽！善思念之！吾當為汝分別演說《天地八陽之經》。此經過去諸佛已說，未來諸佛當說，現在諸佛今說。夫天地之間為人最勝、最上者，貴于一切萬物。人者，真也，正也，心無虛妄，身行正真。左丿為真，右乀為正，常行正真，故名為人。是知人能弘道以潤身，依道依人，皆成圣道。復次無礙菩薩！一切眾生既得人身，不能修福，背真向偽，造種種惡業，命將欲終，必沉苦海，受種種罪。若聞此經，信受不逆，即得解脫諸罪之難，出于苦海，善神加護，無諸障礙，延年益壽，而無橫夭。以信力故，獲如是福。何況有人盡能書寫受持讀誦，如法修行，說其功德，不可稱，不可量，無有邊際。壽終之后，并得成佛。佛告無礙菩薩摩訶薩：若有眾生信邪倒見，即被邪魔外道、魑魅魍魎、鳥鳴百怪、諸惡鬼神競來惱亂，與其橫病、惡種、惡注，受其苦痛，無有休息。遇善知識為讀此經三遍，是諸惡鬼皆悉消滅，病即除愈，身強力足。讀經功德，獲如是福。”

西夏錄文：

漢譯文：

若復善男子善女人等做何有為功，先讀此經三遍。安立堂舍屋宅、筑墻動土（1）、新易欄圂、掘井、起塔、求醫、碓硙、作灶、修墳、庫藏、安門、治道、從軍、開市、遠行、設筵、安葬、畜養、伐木、開渠穿井、破屋壞垣、嫁娶、沐浴、畜廄槽欄，誦此陀羅尼經三遍，則諸惡鬼神不敢為害，所往何處，罪惱不出。明上增明，門興人貴（2），子孫（3）興盛，聰明利根，威力廣大（4），孝敬相承（5），甚大吉利（6），而無中夭（7），福德具足，皆成佛道（8）。

若復女人生產時誦則兒即易生，母子無病，子身聰明利根，女生福具智慧，辯才福德具足，諸眾生等應信此法。

爾時，八萬菩薩摩訶薩中無邊身菩薩即從座起，此“八明種陀羅尼咒”乃說：

唵阿佉尼尼佉尼阿毘羅曼隸曼多隸娑婆訶

爾時，會中七萬千人聞信此咒，魔除嗔怒，外道降伏，能持戒行，心得解脫。諸佛菩薩共同贊嘆。（9）

釋讀：

（9）此段內容大致對應于《八陽經》的中間部分：“復次，無礙菩薩！若善男子、善女人等興有為法，先讀此經三遍，筑墻動土、安立家宅，南堂北堂、東廂西廂、廚舍密屋、門戶井灶、碓硙庫藏、六畜欄圂，日游月殺、大將軍太歲、黃幡豹尾、五土地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六甲禁諱、十二諸神、土府伏龍、一切鬼魅，皆悉隱藏，遠屏四方，影銷影滅，不敢為害，甚大吉利，得德無量。善男子！興功之后，堂舍永安，屋宅牢固，富貴吉昌，不求自得。若遠行從軍，仕官興生，甚得宜利，門興人貴，百子千孫，父慈子孝，男忠女貞，兄恭弟順，夫妻和睦，信義篤親，所愿成就……?善男子！產生時讀此經三遍，兒即易生，甚大吉利，聰明智慧，福德具足，而不中夭；死時讀此經三遍，一無妨害，得福無量……?爾時，眾中七萬七千人聞佛所說，心開意解，舍邪歸正，得佛法分，永斷疑惑，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八菩薩俱白佛言：世尊！我等于諸佛所受持得陀羅尼神咒，而今說之，擁護受持讀誦《八陽經》者，永無恐怖，使一切不善之物不得侵損讀經法師。即于佛前而說咒曰：阿佉尼(一) 尼佉尼(二) 阿毘羅(三) 曼隸(四) 曼多隸(五) 娑婆訶。”

西夏錄文：

釋讀：

（1）此下偈言西夏本作七言十二句，漢文本作五言十四句。西夏本于義較簡。

（2）本來，西夏本作“瞣篫”，字面意思是“往昔、最初”。

（3）有（搓），漢文本作“足”。

（4）老乃本來自老矣（胞魏瞤篫訂胞蒜），漢文本作“長乃自然長，老乃自然老。生乃自然生，死乃自然死”。

（9）此段內容大致對應于《八陽經》的結尾部分：“爾時，大眾之中八萬八千菩薩一時成佛，號曰空王如來、應、正等覺，劫名離苦，國號無邊。一切人民皆行菩薩六波羅蜜，逮無所得法。六萬六千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得大總持入不二法門。無數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人、非人等，得法眼凈行菩薩道。……佛為罪人而說偈言：“身是自然身，五體自然足。長乃自然長，老乃自然老。生乃自然生，死乃自然死。求長不得長，求短不得短。苦樂汝自當，邪正由汝己。欲作有為功，讀經莫問師。千千萬萬世，得道轉法輪。”佛說此經已，一切大眾得未曾有，心明意凈歡喜踴躍，皆見諸相非相，入佛知見、悟佛知見，無入無悟、無知無見，不得一法即涅槃樂故。此諸菩薩圣眾、天神地祇皆悉歡喜奉行。”

（10）此句不見于漢文本。

（11）此咒見No.1316《佛說甘露經陀羅尼咒》“南無素嚕皤耶（一）怛他揭多（去聲呼之）耶（二）怛侄他（三）唵（四）素嚕素嚕（五）皤啰素嚕（六）皤羅素嚕（七）莎呵（八）。右取水一掬咒之七遍散于空中。其水一渧變成十斛甘露。一切餓鬼并得飲之。無有乏少皆悉飽滿”［5］T21,468b。西夏本尾部殘佚，“（六）”以下內容不存。

四

西夏本卷末的這首陀羅尼咒流傳極廣，亦見于《施諸餓鬼飲食及水法》［5］T21,467b《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5］T21,477c-478a《施食通覽》［5］X57,103b以及《法界圣凡水陸大齋法輪寶懺》［5］X74,1050b等十余部經典。諸本陀羅尼或名“施甘露真言”，或名“施甘露水陀羅尼”。這些經典同屬密教部“施焰口餓鬼法”，是瑜伽經儀的儀式文本，涵蓋了瑜伽焰口施食儀、水陸齋儀等漢傳佛教科儀。如眾所知，焰口施食和水陸法會是宋代以降寺院中最為盛大和最為經常的佛事活動。焰口施食是既獨立舉行，又包含于水陸法會中的一項儀式。其佛典依據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實叉難陀和不空等人的譯本?，這些譯本的產生導致了施食儀軌的形成。后來在中國漢地由于唐末密教的衰落，施食儀軌也隨之式微?。宋元之際，焰口施食法得以復興，這一復興從儀式法本的重新集譯到弘傳，都與西夏不動金剛上師（又名甘露法師）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在書玉的《大懺悔文略解》［5］J30,919c中有載：

宋，朝代也。西夏，國名也，謂地在寧夏西邊故。宋真宗封趙德明為夏王，仁宗又封其子趙元昊為夏國王。法師西來，先至彼處弘法利生也。……師現傳金剛一部，故名金剛法師，此乃灌頂時所授稱也。梵語阿閦撇，此云不動，謂師最初依阿閦部法而行持故。集者，顯德也，謂師欲令道俗修證，故以唐三藏不空法師所譯《三十五佛名經禮懺文》，前增五十三佛德號，后綴普賢十大愿偈，前后共成一百八禮，期斷百八煩惱故。后遷四川蒙山，又集《施食儀文》，為出生軌范。因以甘露度孤，復稱“甘露法師”。今時諸方叢林靜室目為課誦，以山彰名，所謂《蒙山施食》也。

此外，祖印所輯《不動金剛傳》中略有增補：?

（不動金剛上師）后遷四川蒙山，將唐金剛智《瑜伽施食儀軌》重興翻譯，名曰《焰口》。又演小施食，號曰《蒙山》。因以甘露法食度孤，復稱“甘露法師”。師以瑜伽法傳于勒布上師，勒布傳于保安上師，保安傳于威德幢上師。諸師事跡，因南宋時兵戈擾亂，皆佚而不傳。后不測其所終。其道可傳者，略述于此，伏望高明采錄全傳而增補之。

不動金剛上師從西夏遷至四川蒙山，對《施食儀文》重新進行集譯并形成軌范，在蒙山地區加以弘傳，這對于焰口施食法在中原地區的復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此外，在管主八印施的大量經典中，《焰口施食儀軌》多達千余部，占單部經典印施數量之首［7］。然而遺憾的是，在存世的西夏文獻中，我們一直沒有見到相關經典。本文討論的西夏文《佛說甘露經》卷末所附的這首不具咒名的《陀羅尼咒》，即《施甘露陀羅尼咒》，作為焰口施食儀的有機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可為焰口施食法由西夏傳入蒙山地區提供文獻佐證。

注釋：

①上述兩點拙文已有論及［2］121-127，此不贅述。

②此為版心省稱，完整經題不存。西夏文《八明滿》今藏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共有инв.№5655、6828、7029和4085四個編號，均為刻本殘頁，出自同一底本，拼配可得該經的后半部分。

③事實上，這兩首陀羅尼咒的內容相差很大，西夏本僅與No.1316勘同，與No.1317多有不同。西田先生概據經題判斷，未及對勘具體內容。

④克恰諾夫先生著錄為“佚卷首”。原件為蝴蝶裝，西夏本最外面的一整頁殘佚，是故卷首、卷尾各殘半頁。

⑤克恰諾夫先生著錄為每半頁5行，行8字。據原件，卷首幾頁抄寫較為疏朗，每頁僅4行，行6字。

⑥拙文討論《八陽經》改編本的節譯原則時曾引用過第一段錄文，本文為西夏文《佛說甘露經》釋讀的完整起見，照錄這一段落。

⑦西夏本上殘卷首半葉，約4行24字。

?漢文本從“若有眾生忽被縣官拘執”至“恒尋邪徑顛倒之甚也”（1422c—1423c）共千余字，西夏本未見，此處省去不錄。

?漢文本從“善男子！日日大好日”至“榮花萬代昌”（1423c—1424a）近三百字，西夏本未見，此處省去不錄。

?漢文本從“無礙菩薩復白佛言：世尊！一切凡夫皆以婚媾為親”至“無緣觀菩薩漏盡和”（1424a—1424b）共四百余字，除“門高人貴，子孫興盛，聰明利智，孝敬相承，甚大吉利，而無中夭，福德具足，皆成佛道”數句，其他內容西夏本未見，故省去不錄。

?原件中西夏文數字“挨（一）、舉（二）……淚（六）”皆以小字書寫，錄文中置于圓括號內。

?詳見《大正藏》第21冊：No.1314實叉難陀譯《佛說救面燃餓鬼陀羅尼神咒經》、No.1317《甘露陀羅尼咒》、No.1313不空譯《佛說救拔焰口餓鬼陀羅尼經》、No.1315《施諸餓鬼飲食及水法》、No.1318《瑜伽集要救阿難陀羅尼焰口軌儀經》以及No.1321跋馱木阿譯《佛說施餓鬼甘露味大陀羅尼經》等經典。

?周叔迦先生在《法苑談叢》一文中曾提出，“在中國由于唐末五代之亂，隨著密教失傳而施食一法也失傳了”［8］1032，然而這一觀點并未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同，呂建福先生在《中國密教史》一書中指出施食法自唐至宋，經元而明清，一直在中土相沿流行［9］555。各家觀點的主要分歧在于施食法是否完全失傳，對其在唐末的式微并無爭議。

?錄文見高山杉文［10］。

?此前，吳疆曾提出傳播《蒙山施食儀》的可能是居住于漢藏邊界地區的西夏流民［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