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璟
《番漢合時掌中珠》(以下簡稱《掌中珠》)是研究西夏名物制度的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地用下》收錄花草、水果及動物的名稱,其中有一種水果為“稿”,釋為“檎”,讀為“磐 駕”(余麻)[1]29,“檎”到底是什么水果?西夏語為何讀為“磐駕”(余麻)呢?
“檎”的釋義,最早見《玉篇》,“檎,林檎,果似柰”[2]345。《大宋重修廣韻·侵部》釋為“林檎,果名”[3]47。那么,林檎到底是什么水果呢?北宋唐慎微在《經史證類備急本草》中記載,“林檎味酸、甘,溫。不可多食……其樹似柰樹,其形圓如柰。六月、七月熟,今在處有之”[4]1326。《本草圖經》載,林檎“或謂之來禽,木似柰,實比柰差圓,六七月熟……病消渴者宜食之,亦不可多,反令人心中生冷痰,今俗間醫人亦干之。入治傷寒藥,謂之林檎散”[5]556。《本草綱目》載:“林檎,即柰之小而圓者。……林檎熟時,曬干研末點湯服甚美,謂之林檎。”[6]74根據以上諸文獻的記載可知,林檎與柰樹相似,果實味酸;不可以多食,吃多容易生冷痰,不利于身體。成熟期一般在六七月;其果實可曬干、磨粉,有助于促進消化和驅寒。
古代文獻中,有將“朱柰”釋為“林檎”的。《朝野僉載》記述:“貞觀中,頓丘縣有一賢者,于黃河渚上拾菜,得一樹,栽,子大如指。持歸,蒔之三年,乃結子五顆,味狀如柰,又似林檎多汁,異常酸美……號曰‘朱柰’。”[7]68從張鷟的記述可以看出,“朱柰”果實的形狀、味道十分像柰又與林檎多有相似。唐代鄭常在《洽聞記》中認為柰與林檎為同一物。其言“永徽中,魏郡(今河南安陽一帶)臨黃王國村人王方言,嘗于河中灘上拾得一小樹,栽埋之。及長,乃林檎也……紀王慎為曹州刺史,有得之獻王,王貢于高宗,以為朱柰,又名五色林檎,或謂之聯珠果”[8]3330。從這段記載可知,唐代已把“林檎”與“朱柰”混為一談了,以至后人不知二者非同一物。北宋蘇頌等在編撰《本草圖經》時,只解釋了“林檎”,到下文“柰”的條目就直接寫成“文具林檎條下”[5]556,沒有對“柰”進行詳細的解釋。因宋人認為二者為同一物,不必再對“柰”進行解釋。《說文解字》中對“柰”“朱”的解釋為:“柰,果也。從木,示聲”[9]110,“朱,赤心木”[9]114。我們可知“朱柰”這種水果,因其果實赤色而得名。
在古代文獻中,也有將“柰”釋為“頻婆”的。西晉郭義恭在《廣志》中,對“柰”的解釋為“西方例多柰,家家收切,暴干為脯,數十百斛以為蓄積,謂之頻婆糧”[10]778。《本草綱目》對“柰”的解釋就很詳細:“篆文柰字,像子綴于木之形。梵言謂之頻婆,今北人亦呼之……西土最多,可栽可壓,有白赤青三色。”[6]73故而可知,“朱柰”就是“柰”的其中一個品種。
由以上論述可知,“檎”即為“林檎”,“朱柰”是“柰”的一種,實赤,故名“朱柰”。“朱柰”與“林檎”混談為一物,“朱柰”與“頻婆”混為一談。若文獻載有“林檎”與“頻婆”混用,則可知古人將“林檎”“朱柰”“頻婆”三者混為一物,互為相稱。
古人確有將“頻婆”“林檎”互為稱呼。唐代疏勒僧人慧琳在《一切經音義》中提到:“頻婆果,此譯云相思也。”意為頻婆果翻譯過來就是相思果。同書又言“頻婆果者,其果似此方林檎,極鮮明赤者”。[11]581,866慧琳認為當時西域新傳入的頻婆果的果實與林檎的果實相似,以至后來被善于聯想的好事者認為“頻婆”就是“林檎”。唐代《洽聞記》記載:“種于苑中,西域老僧見之,云是奇果,亦名林檎……俗云頻婆果。”[12]3330唐時人們已經將二者視為一物。究其原因,可能由于西域的頻婆果傳入中原,因其與林檎相似,故西域僧人直接將林檎說成是一種西域的奇果,俗云頻婆果。唐代人們已將朱柰、頻婆果、林檎三者混為一物了。
“蘋果”一詞最早見于明代,最初音譯為“頻婆羅”,簡作“頻婆”,后來再簡為“頻”,加“果”表示屬于水果,并給“頻”加上“艸”頭,就成了“蘋”。這樣的成詞過程,既表現“梵漢合璧”的詞,從音節上為了適應漢語詞雙音節為主造詞方式,也表現了漢語改造梵語對音字,使之成為表意成分的手段,真正是“音兼意譯”。[13]294以至于“頻婆果”成為了“蘋果”的別稱。明代《群芳譜》曰:“蘋果,出北地,燕趙者尤佳。接用林檎體。樹身聳直,葉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圓滑。”[14]84
我們可知,“蘋果”的稱呼來源于梵語音譯詞“頻婆果”,蘋果一詞未見于西夏文獻中,漢文文獻最早可見于明代。在唐代人們已將朱柰、頻婆果、林檎混為一談,故蘋果一詞未出現前,人們對其稱呼,可能用“頻婆果”“林檎”“柰”來替代,其關系如下圖所示:

我國本土所產的蘋果是綿蘋果,學界一般認為其是由新疆天山西部的野蘋果馴化而來。該地毗鄰佛教起源地印度,受佛教思想的影響較大。故而用佛經中的“頻婆”一詞來稱呼“蘋果”也是合乎情理。那么,黨項人所使用的西夏語對“蘋果”的稱呼會受到佛教傳播的影響,用“頻婆果”“林檎”“柰”來替代其稱呼么?
目前所看到的西夏文獻中,并無“朱柰”“頻婆”“蘋果”的記載,但《掌中珠》中“檎”“磐駕”,讀為“余麻”[1]29。“磐”反切為播迄橙(衣茹切),音余,龔煌城將其擬為喉音(jur)[15]763。《掌中珠》中“駕”常與其他字組成詞組,表示某種水果,如茋駕(果木)、川駕(果子)、苺駕(梨)、磐駕(檎)、莤駕(荔枝)、汽駕(李子)、虋駕(柿子)、羇駕(橘子)、(盆 駕)甘蔗、袍駕(桃)[1]28-30。《夏漢字典》對“駕”的解釋為:名詞果也[16]462。《文海》的解釋為“駕硙緈維納駕落茋砃藹蟄硙噸維窾蹦駕繗蒜”,史金波等人譯為“果:熟右至左;果者草木谷物 熟 期 至 故 結 果 也”[15]439,“駕”為 果 之 意 明 確。那么,“檎果”即“林檎”為什么讀為“余麻”呢?西夏語中的“余麻”與突厥語“阿里馬(Al ma)”(即蘋果的意思)的讀音十分相近。唐代以來漢語雙音節詞占據了主導地位,三音節詞有一個對應雙音節的名稱,這便是三音節的雙音化。三音節的雙音化,古文獻中不乏例證,如《舊唐書》的“吐谷渾”雙音化為“退渾”,《佛經》的“阿難陀”雙音化為“阿難”。受此規律影響,黨項人可能把突厥語中的“阿里馬”讀寫為“阿馬”,這也涉及了兩種語言的接觸和一種語言對另一種語言的直接音譯。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多音節外來詞語發展為雙音詞時,在選取音節方面不是任意的,而是靠約定俗成。這種音義兼譯詞,如“菠菱菜”“蘋婆果”等,其中“菠菱”“蘋婆”等成分只是對“菜”“果”等加以限定,自然可以縮減為一個音節從而構成雙音詞“菠菱”“蘋婆”等,音義兼譯詞一開始就可以只取兩個音節,它們大多像“菠菱”“蘋婆”一樣,是附加式的[17]58-59。這也就說明了黨項人為什么不把突厥語外來詞“阿里馬”節縮為“阿里”或者“里馬”,而是“阿馬”的緣故了。這樣,我們可以試著做出結論,就是頻婆果(即蘋果)從西域傳到西夏后,突厥語的“阿里馬(Alma)”受到雙音節詞化的影響而采用音義兼譯詞的方法,故讀為“阿馬”。
元代有一座阿里馬里城,突厥語“阿里馬里”意為盛產蘋果的地方。該地名在《西游錄》及《長春真人西游記》有相關記載。《西游錄》記載:“既出陰山,有阿里馬城。西人目林檎曰阿里馬,附郭皆林檎園囿,由此名焉。”[18]2從上述可知,當時該地區因種滿當地人讀為“阿里馬”的“林檎”,所以因盛產此物而得名“阿里馬城”(即蘋果城)。元初,全真教長春真人丘處機西行拜會成吉思汗,其弟子李志常撰成《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載沿途風情,同樣也述說了該地命名的由來:“次及一程,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馬城,鋪速滿國王暨蒙古塔剌忽只領諸部人來迎,宿于西果園。土人呼果為阿里馬,蓋多果實,以是名其城。”[19]11從這些記載我們可以看出,阿里馬里城就是因為盛產林檎,故得名“蘋果之城”。
“阿里馬里城”(今新疆霍城境內)是當時著名的西域重鎮,元代曾作為察合臺汗國的首都。筆者認為,耶律楚材、長春真人將阿里馬里城所產水果視為“林檎”,應該是因為野生蘋果樹與林檎樹相似,果實外形接近,當時中原、西夏的人們對蘋果樹的認識還不充分,再加上“蘋果”一詞還暫未出現,故而用“林檎”稱呼“蘋果”。
當時,西夏與使用突厥語的西域有密切的交往,敦煌已歸西夏管理,西夏與西域各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成為可能。一些文獻、考古等資料也記述西夏控制的勢力范圍甚至到了伊西地區[20]116。《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元昊遣偽六宅使、伊州刺史賀從勖來納款。”[21]594伊州刺史作為元昊的使臣出使宋朝,說明了西夏的勢力范圍已到伊州地區。這些文獻表明西夏實際控制了瓜州、沙州以西的地域。西夏勢力滲透到西域地區在突厥文獻中也有記述,如《突厥語大詞典》第一卷中描述唐古特的伯克躲避敵人“我的這位伯克窺伺時機,自己遠離士兵躲藏起來……為了不讓近秦的唐古特軍隊取勝在一個嚴寒的夜里,向他們發起了進攻”[22]322-328。文獻中的唐古特指的是西夏,文獻大致描述了西夏與周邊勢力沖突的情形,也從側面說明了西夏與使用突厥語的西域地區的疆界有交接之處,才使得西夏與西域地區發生沖突。
西夏與西域各地在文化上也有交流,也會受到突厥語族諸語言的影響。如黨項人與回鶻人交往十分密切,因而西夏還設有“回鶻通譯”[23]224。西夏與回鶻在佛教上的交流更加頻繁,西夏前期翻譯佛經、講演佛經,主要是聘請回鶻僧人,因為回鶻僧十分精通佛理也善于譯經傳道。西夏王陵北端建筑遺址中出土了三尊泥塑人像,具有曲發深目鼻梁高聳等體質特征,并且在額部有類似白毫的印記,應該為回鶻僧人的形象[24]98。當然,西夏與西域各地的文化交流應該是雙向互動的,當時回鶻僧人前往西夏宣揚佛法的同時,也有一些西夏僧人到高昌地區去宣教,如今高昌石窟中留下大量的回鶻與西夏人開鑿或改建的佛教洞窟,就是最好的證明。
西夏文“磐駕”,音“余麻”,筆者推測,西域的“阿里馬(Alma)”(即蘋果)傳到西夏后,黨項人采用音義兼譯詞的方法讀為“阿馬”,“阿”字的中古音韻地位為“影歌一開”[25]1,“余”的中古音韻地位為“以魚三開”[25]178;“馬”中古音韻地位為“明馬二開”[25]9,“麻”的中古音韻地位為“明麻二開”[25]9。“阿”與“余”,兩字聲母均為喉音,宋代方音中,喻三(云母)喻四(以母)不分,且影母并入喻母[26]233,261,262。“阿”“余”兩字韻部分別為歌韻(-o<-a)與魚韻(-u<-jwo)[27]612,613,其讀音相近。故“阿”“余”讀音相近,“馬”與“麻”兩字聲母相同,都是明母字,馬韻(-ia<-a)與麻韻(-ia<-a)讀音相同,故“余麻”與“阿馬”讀音相近。
綜上所述,由于西夏與周邊民族的交流、融合及絲綢之路貿易往來,就會發生語言的接觸,語言的接觸不免會涉及對外來新物品的翻譯問題,在這一過程中,外來詞就會與當地語言相結合。西夏文詞匯不僅受漢語詞匯的影響,也受到突厥語族諸語言的詞匯的影響。《掌中珠》中的“磐駕”這種水果應當是受到當時突厥語“阿里馬(Alma)”(即蘋果)的影響,又因其為外來物品,加上受雙音節詞化的影響,因此,黨項人采用音義兼譯詞的方法讀為“余麻”。對《掌中珠》中詞匯讀音的研究,有利于揭開西夏語的神秘面紗,使我們進一步了解西夏語的部分面貌及其語言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