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從法院判例和DOCDEX裁決看托收業務風控

文/郭貝妮 趙廷彬 編輯/韓英彤

一般認為國際結算方式分為信用證、托收（付款交單D/P和承兌交單D/A）及匯款（前T/T和后T/T）三類，其中信用證為銀行信用，托收和匯款則是商業信用。信用證被譽為19世紀商人最偉大的發明，它的出現曾經推動全球貿易快速發展，在國際結算方式中占比一度達到70%。進入20世紀中期，隨著全球通信技術和物流科技的發展，國際結算方式中賒銷（包括D/A托收和后T/T）增長迅速。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數據顯示，1978年國際貿易的賒銷總額不超過2萬億美元，略高于信用證的1.5萬億美元；2013年國際貿易賒銷總額已經發展到16萬億美元，信用證則還未達4萬億美元；2020年賒銷在全球貿易總額中占比已經接近91%。

在國際結算方式中托收以費用低廉、手續便捷等優勢獲得了不少進出口企業的青睞。國際商會于1995年出版的第522號出版物《托收統一規則》（簡稱“URC522”）在全球范圍內被廣泛接受，成為托收各參與方的操作規范，也推動了托收結算方式在國際貿易中的廣泛運用。進入21世紀，票據保付越來越多被引入托收，銀行信用的加持使得托收結算方式產生的應收帳款可以跟信用證一樣便利獲得融資，從而進一步推動托收結算方式在國際貿易中的運用。但是，托收畢竟更依賴于企業信用，操作簡單，風險相對較大，URC522在1995年第1次修訂后已快20年未修訂，規則修訂的滯后一定程度上也給托收實務帶來風險。本文將結合近

些年國際商會跟單票據爭議專家解決規則（DOCDEX）的裁決案例和我國法院關于托收實務糾紛的司法判例探討托收實務中可能出現的風險及應對措施。

各當事方義務與責任分析

根據URC522，托收指銀行依據所收到的指示，處理金融或商業單據，以便取得付款或承兌，或憑付款或承兌交單，或按其他條件交付單據。根據交單方式，可以分為即期付款交單、遠期付款交單、承兌交單和其他條件交單四個類別。托收的當事方主要有收款人、付款人、寄單行和代收行或提示行，各自權利義務依據托收委托書、托收面函和URC522劃定。付款人的義務與責任比較明確，在此不做贅述，下面對容易引發概念混淆的收款人與寄單行、提示行的義務與責任進行介紹。

托收業務中銀行與收款人之間是委托合同關系。對于受托人在執行委托指示時非自身過錯所造成的損失，各國法律大多規定受托人可以免責。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九百二十九條規定“……因受托人的過錯造成委托人損失的，委托人可以請求賠償損失”。URC522 在“義務和責任”部分也有類似規定（第九條），銀行應以善意和合理謹慎辦理業務；第十一至十四條規定，銀行對被指示方行為、收到的單據、單據有效性、單據在傳送中的延誤和損壞以及對翻譯等免責。

寄單行和提示行各自對自己的過錯負責，寄單行無需對提示行的過錯承擔責任。實務中提示行按寄單行指示辦理托收，收款人往往據此認為寄單行應該對提示行過錯負責。其實，無論國際慣例還是委托合同相關法律均表明，若因提示行過錯對收款人造成損失，收款人應該直接向其主張賠償。URC522第十一條規定，為使委托人的指示得以實現，銀行使用另一銀行或其他銀行的服務，其風險由委托人承擔；《民法典》第九百二十五條規定，受托人以自己名義，在委托人授權范圍內與第三人訂立的合同，第三人在訂立合同時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代理關系的，該合同直接約束委托人和第三人。

下面兩個案例將從國際商會DOCDEX專家視角和司法審判人員的法律視角解析收款人在托收業務中可能面臨的風險。

DOCDEX案例

根據URC522，銀行不審核托收單據，故糾紛相對較少，提交到國際商會DOCDEX進行裁決的托收案例也不多。從2009年到2016年的7年間，國際商會DOCDEX專家總共裁決了8個跟單托收業務糾紛，起因均為提示行未按托收指示獲得付款或承兌或保付即向付款人交付單據。答辯方對283號、306號、326號和348號DOCDEX案例提交了答辯，理由均不充分，所以裁決結果均為提示行應該付款。以下為第326號案例：

發起人（K公司）在2009年7月至2010年2月間通過其托收行向答辯人（A銀行）寄送了10筆托收業務，金額合計349391.10美元。托收指示均表明適用URC522，放單條件為“憑付款人承兌并由貴行加具擔保付款（保付）交單”，其中，除了一筆4125.00美元的托收業務獲得部分付款，其他均未付款。盡管發起人多次請求，答辯人未付款也未退回單據，未退回的理由為貨物違法。

發起人提交了托收面函、單據、催收報文、答辯人的承兌電文等作為證據。答辯人答辯稱他們在往來電文中已說明“單據憑付款人對匯票承兌釋放，未加擔保。我們將已承兌匯票存檔，但我們沒有任何加保留檔”。所以，單據憑進口方承兌已經釋放，答辯人沒有向發起人保證付款的責任。

國際商會DOCDEX第326號裁決意見為，URC522規定銀行只允許根據托收指示和本規則行事，如果銀行選擇了不辦理所收到的托收，應該毫無延遲的向對方發出通知。答辯人向付款人放單，就被視為接受所有托收指示，包括對付款人承兌加具保付。若答辯人不愿意按此辦理，它本該發出拒絕通知。答辯人違反了URC522所規定的義務，有責任付款。

“貨物違法”應該在答辯人放單，付款人憑單據清關環節發生。由于付款人能否將貨物辦理清關與托收操作無關。所以，URC522規則所涉部分與違法并無關系。

案例情節顯示提示行未按托收指示加具其保付，僅憑付款人承兌將單據放給付款人，提示行的責任十分明確。所以，收款人發起仲裁時，只將提示行作為答辯人。答辯人的答辯內容沒有表明什么原因導致他們未按托收指示放單。根據筆者的實務經驗，此糾紛很可能因為提示行操作人員未準確理解保證付款的放單條件導致。因為國際商會銀行委員會2021年秋季年會通過的意見TA917和TA919共同描述了又一個以票據保付為交單條件的托收，提示行未加保付放單的案例，提示行表示他們在付款人承兌的匯票上蓋章，只是為了證實付款人簽字的真實性，不是對匯票加具保付。13年過去了，提示行對保付的英文單詞AVALIZE，依然有不同理解，可見修訂URC522，加入“憑銀行保證付款”放單條件的緊迫性。

上述案例對收款人的借鑒意義在于，如果托收指示包含非URC522的標準放單條件，托收委托書和托收面函需要對放單條件進行準確、清晰的表述，防患風險于未然。就前述案例而言，務必不要在放單條件使用D/A這種URC522標準表述，很容易導致提示行混淆，建議改用“憑貴行對匯票加具保付及付款人承兌后放單（DELIVER DOCUMENTS AGAINST YOUR BANK’S AVALLIZED D R A F T S A N D D R A W E E’S ACCEPTANCE）”, 后面緊跟完整解釋“來電確認貴行承諾在付款人到期不付款，貴行付款后，才可將本單據放給付款人 （THE DOCUMENTS CAN ONLY BE RELEASED TO THE DRAWEE AFTER YOUR GOOD BANK CONFIRM US BY SWIFT STATING THAT YOUR GOOD BANK UNDERTAKE TO PAY IF THE DRAWEE FAIL TO PAY AT MATURITY DATE）”。

法院判例

2020年1月27日，原告（被上訴人）聊城華藝紡織品有限責任公司（下稱華藝）向IPS公司發貨。2月19日華藝與被告（上訴人）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聊城分行（下稱聊城中行）簽訂《托收委托書》辦理出口托收。當日，聊城中行通過DHL快遞寄出單據。據DHL公司陳述，華藝提供的郵寄地址并非德國COMMERZBANK紐倫堡分行而是一家公司的倉庫，DHL發現郵寄地址錯誤后徑行將單據轉遞到附近的德國COMMERZBANK。2月29日，華藝通知聊城中行，德國IPS公司告知其信息有誤，單據要被退回。3月2日，德國COMMERZBANK法蘭克福分行回報告知IPS公司并非其客戶并對單證予以退回處理。3月6日，聊城中行將收到的退回材料全部交付給華藝，華藝簽收且并未提出異議。3月8日，華藝發現貨物在3月3日已被德國IPS公司提走，宣稱收到的退回單證非正本，并已無法聯系上IPS公司。3月9日后，聊城中行協助華藝向德國COMMERZBANK發函追問單證情況。

華藝認為聊城中行無法交回他們所委托的全套正本提單，未盡到妥善保管財物的責任，構成保管合同的違約，應承擔賠償責任。聊城中行則認為華藝已經簽收了正本提單，他們已嚴格按照《托收委托書》和URC522行事，已盡到善意和合理謹慎的義務，依法享有對收到單據、單據有效性、單據在傳送中的延誤和損壞等方面的免責，故不承擔責任。

終審法院認為根據雙方當事人簽訂的《托收委托書》及URC522，不論IPS公司如何取得案涉單證，聊城中行均可免責，案號為（2020）魯1502民初5796號/（2021）魯15民終406號。理由為：《托收委托書》明確表明華藝確認提供的代收行名稱、地址信息準確無誤，并自行承擔因此可能產生的風險，聊城中行不承擔單證交付于快遞公司后發生的任何延誤、遺失、殘缺、或由于其它一切錯誤而產生的風險；URC522第十一條和十二條也規定，銀行對被指示方行為免責，對收到的單證免責；另外，托收的單證被退回后，華藝工作人員簽收時載明的亦為“原件”，由此可推知，案涉托收單證被退回的“彩色影印件副本”與原件在外觀上不易區分，被告就此不存在明顯的過失。

案件分析

華藝或許明白按照《托收委托書》和URC522的規定，他們無法依據委托合同關系向聊城中行主張賠償，所以另辟蹊徑，依據保管合同關系主張返還原物。終審法院明確指出“單證并非一般的‘物’，而是交易過程中的金融單證/商業單證，無論依據《托收統一規則》，還是我國民法關于委托關系的界定，被告（托收行）只是接受委托辦理‘托收項下交單’，并非‘托收單證的合法持有人’，也無義務在貿易交易環節出現錯誤或偏差后保證‘原物退回’”。

那么，上述案例中華藝如何獲得救濟呢？前文當事方義務與責任分析中已經指出托收是委托合同關系，聊城中行只要盡到合理謹慎義務，無需對提示行的過錯擔責，華藝可以基于委托合同關系起訴存在過錯的COMMERZBANK，或者基于承運合同關系起訴存在過錯的船公司或DHL公司等。

風險分析與應對建議

綜合上述兩個實務案例，我們建議收款人使用托收作為結算方式時，從以下幾個方面采取措施，以防范業務風險并尋求救濟。

關于付款人的應對建議

控制貨權。用即期付款交單和全套憑指示提單，正常可完全控制貨權。但需要關注部分國家海關特殊政策，比如印度海關對到港貨物貨權轉移的特殊規定，可能導致全套憑指示提單也無法控制貨物。

增信手段。若客戶堅持做D/A，可要求提示行加具保付，以降低風險，具體操作可參考前文對放單條件進行詳細解釋；另外，還可用保理或投保出口信用險進行風險稀釋。

關于托收行、提示行的建議

優先選擇信譽好、規模大、海外分支機構多的托收行、提示行。首先大銀行內控嚴格，不易發生提單被掉包之類的道德風險；其次，一旦托收行、提示行發生差錯，造成收款人損失，便于收款人在本國提起訴訟和獲得賠償。

首次使用提示行，務必要求寄單行對提示行名稱和地址進行真實性驗證。按照URC522，托收行對此免責，但付款人若提供虛假的提示行名稱和地址，很可能引發提單被騙、錢貨兩空的風險。建議寄單行應協助收款人驗證，以防范欺詐風險。

憑全套指示提單付款交單，仍錢貨兩空的風險救濟探討

聯系船公司，要求其證明貨物是憑正本提單放的，否則，直接起訴以獲得賠償。

證明寄單行、提示行或快遞公司對不當交付正本提單存在過錯，要求過錯方賠償損失。若無法達成賠償協議，可以選擇在收款人所在國家有分支機構或財產的過錯方，確保法院可受理起訴，并在勝訴后可獲得賠償。

若提示行掉包正本提單，收款人可能得尋求URC522之外的司法救濟。根據URC522第十二條b款，如果單據與所列表面不相符，寄單行對代收行收到的單據種類和數量不得爭議，若提示行掉包了正本提單，并將其他單據隨同掉包提單一起退回，根據前述司法判例分析，收款人在URC522框架下，無法向寄單行或提示行追責（寄單行對被提示行行為免責，提單又只能以提示行退回的為準）。救濟途徑只能選擇起訴提示行，并證明提示行存在惡意串通行為，舉證難度大。為規避此類風險，建議收款人參考前文建議對付款人提供的提示行進行嚴格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