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麗麗
(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華中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武漢 430074)
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Jr.,1950—)是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的集大成者,他提出的喻指理論為闡釋黑人文學文本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他也在收集、整理黑人文本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收集和復活黑人文本與闡釋文本一樣困難——并且是闡釋的先決條件。”[1]值得注意的是,蓋茨不但意識到文本收集的重要性,而且他還看到編纂黑人文學選集的必要性。1996年,由蓋茨、內利·麥凱和另外9位知名學者編輯的《諾頓美國非裔文學選集》(以下簡稱《諾頓非裔》)出版。《諾頓非裔》共分為七章,每一章都由專業學者做導論,每位作家也都有傳記文章對之進行評論介紹。
美國黑人文學選集的編纂在肯定黑人作家的藝術才能、保護黑人文本以及擴大黑人文學影響力等方面功不可沒。對于美國黑人文學而言,文學選集承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學遺產。蓋茨意識到“通過編輯文選重新定義經典”[2]19的重要性。在他看來,“每部文選都定義了一種經典,因此在被指定為其最具代表性的部分中,它有助于保留一種傳統”[3]。《諾頓非裔》促進了美國黑人文學的經典化,被稱為“黑人文學的新版圣經”[4],蓋茨也成為“建構大寫的黑人正典的第一人”[5]。本文聚焦《諾頓非裔》收錄美國黑人文學作品的廣泛性和包容性等特點、它與黑人文學土語傳統的關系以及蓋茨的經典建構策略,探討該文選在美國黑人文學經典建構方面的價值和意義。
蓋茨在《諾頓非裔》的引言部分毫不吝嗇地稱贊該文選全面、廣泛和包容的特點,并從文本形式的角度定義經典。對此,他這樣說道:
它肯定不是第一部試圖定義美國非裔文學經典的選集,但它是最全面的;它的廣泛性和包容性使讀者能夠追溯定義傳統的重復、轉義和喻指。[6]xlv
以上論述表明了蓋茨試圖通過《諾頓非裔》建構美國非裔文學經典的意圖。此外,我們也不難看出,他嘗試通過“重復、轉義和喻指”等形式要素把該文選與非裔文學傳統聯系起來。
《諾頓非裔》較為全面地收錄了美國黑人作家及其作品。比如,相對于其他美國黑人文選,《諾頓非裔》收納了更早時期的黑人文學作品。以第二章《奴隸制與自由時期的文學:1746—1865》為例,該章并沒有把菲利斯·惠特利及其詩歌作為開篇進行介紹,而是將露西·特里創作詩歌《草地之戰》的時間定為該部分的起始時間。《草地之戰》是“目前已知最早的美國非裔文學作品”[6]186,卻很少有人了解或研究。《諾頓非裔》也具有廣泛的包容性。凱文·米漢指出:
《諾頓非裔》有很多可以被視為非裔美國人國際的、多語言遺產的體現。例如,它包括加勒比作家牙買加·金凱,這延續了接納克勞德·麥凱(牙買加人)和埃里克·沃爾隆德(圭亞那人和巴拿馬人)等人進入美國非裔經典的傳統。最重要的是,《諾頓非裔》收錄了《混血兒》的譯本,這是維克多·斯庫爾最初用法語寫的短篇小說。斯庫爾的小說于1837年發表在法國雜志《殖民地評論》上,并在《諾頓非裔》中首次被翻譯成英文,現在被認為是已知最早的美國非裔小說。[7]43-44
《諾頓非裔》共收入123位美國黑人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52位女性作家。該文選之所以吸納如此眾多的黑人女性作家及其作品,一方面與女性運動的發展以及黑人女性所取得的文學成就相關,另一方面也表明編輯們對女性作家的重視。我們在文選中不但可以看到當今著名的美國非裔作家托妮·莫里森、愛麗絲·沃克和麗塔·德芙等人的作品,也能讀到由美國黑人女作家創作的第一部小說——哈里特·威爾遜的《我們黑鬼》,更不乏杰西·雷德蒙·福塞特、佐拉·尼爾·赫斯頓、內拉·拉森、安·佩特里和格溫多琳·布魯克斯等人的作品節選。
蓋茨一直都很關注黑人文學的傳統問題。就傳統與經典的關系而言,他曾這樣說過:
“西方傳統”一詞所隱含的霸權,主要反映的是物質關系,而不是所謂普遍的、超越的規范價值。價值在文化和時間上都是特定的。有時庸俗的民族主義隱含在文學范疇中……是文學以外的控制,象征物質關系和相伴的政治關系,而不是文學關系。作為這個職業的學者,我們必須避開這些統治和意識形態的范疇,堅持從根本上重新定義什么是“經典”。[8]
可見,蓋茨不但沒有簡單地將非裔文學經典與西方傳統直接掛鉤,而且他還否定了以往非裔文學研究偏重外部功能或意識形態的做法。事實上,“文學經典的形構過程,就是對傳統進行選擇、建立和維護的過程”[9]199。相對于種族,蓋茨更多地從文學研究的專業化角度重新審視美國非裔文學的內部形式特征,并在此基礎上定義非裔文學的土語傳統。
蓋茨質疑美國非裔文學經典與黑人性的關系。他說:“黑人經典的存在是一種歷史偶然現象;它不存在于‘黑人性’之中,也不是由某些種族本質的形而上所賦予。”[2]79相反,他把美國非裔文學傳統與文學的形式聯系起來。在蓋茨看來,“美國非裔文學傳統作為一個形式實體而存在”[6]xlv。他表示:“我們通過重印許多非裔美國人歷史上最重要和美學上最復雜的作品,公正地代表了美國非裔文學傳統。這些作品的作者以不同方式讓西方字母組成的文本以‘黑人’的聲音言說。綜合起來,它們形成了一種文學傳統。”[6]xxxiii的確,在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中,他一直著重于追溯并闡明以往被忽視和被壓抑的邊緣聲音。這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蓋茨并沒有完全脫離黑人性,他只是把黑人性轉化為一種隱喻,并從形式角度尋找黑人性的文本譜系,從而在此基礎上定義美國非裔文學傳統。
蓋茨搭建了美國非裔文學經典建構與文本的形式喻指特征之間的橋梁,并強調從黑人自己的傳統界定非裔文學經典。他認為:“就像我們可以而且必須在更大的美國傳統中援引黑人文本一樣,我們可以而且必須在黑人自己的傳統中援引黑人文本……這個過程將黑人傳統的標志性文本結合成經典,就像將一個個獨立的環結合成鏈條一樣。”[2]39在這里,蓋茨所說的黑人自己的傳統就是黑人土語傳統,即“土語塑造了我們的書寫傳統”[6]xxxi。經典與傳統關系密切,“文學經典的成型過程就是文學傳統的梳理過程”[9]31。通過對《他們眼望上蒼》和《紫色》等文本的分析,蓋茨指出,“方言不僅不局限于幽默與悲憫這兩個極端,而且完全可以作為一種文學語言使用。方言——黑人英語土語及其習語——作為一種文學手段,不僅是一種口語修辭,確切地說,它是修辭的倉庫”[10]。
蓋茨確定了美國非裔文學傳統的土語之根,并在此基礎上定義非裔文學經典。他明確表示,“在我們的傳統中,土語或口頭文學有它們自己的經典”[2]33。蓋茨試圖擺脫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狹隘視角,重建美國非裔文學經典。他的這種重建就是建立在追溯非裔文學土語傳統之上的。在蓋茨看來,土語具有重要意義——“用土語表達的非裔美國人形成了他們自己看待世界、歷史和意義的方式。在土語中,過去的經驗得以記憶和評價;通過土語,非裔美國人嘗試用誠實、堅韌和幽默使這個常常嚴酷的世界人性化”[6]4。格雷厄姆等人指出,編纂文選“不可避免地承認了傳統的存在”[11]706。具體到《諾頓非裔》,米漢認為它“提升了對口語傳統的研究”[7]42。蓋茨確認了非裔美國人土語表述的書面傳統,并將其定義為美國非洲人后裔用英語進行的富有想象力的書寫。
在《諾頓非裔》中,蓋茨不但多次強調黑人土語傳統的重要性,而且他還將“土語傳統”作為該文選的第一部分,從而突出其顯著地位。也就是說,“土語傳統不僅是書寫傳統的基礎,而且它還以辯證的、互惠的關系不斷滋養、評論和批評著書寫傳統”[6]xlvii。在格雷厄姆等人看來,“20世紀80年代,土語批評的興起讓人們重新認識到,語言差異保證了黑人文學創作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也成為新大陸和非洲黑人表述文化的特征”[11]738。
從傳統的角度討論經典的特征對于美國非裔文學來說至關重要。美國黑人土語傳統的形成有其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黑人被販賣到美洲大陸為奴,他們逐漸與非洲的部落文化割裂開來,處于文化被殖民狀態。與此同時,在美國歷史上的奴隸制社會中,黑人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在無法獲得正式教育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真正掌握白人的語言。因此,他們仍然保留著一部分非洲語言的特征,并且將非洲語言和英語混雜在一起。不難理解,黑人對造成他們奴隸處境的白人語言會有所抵觸,他們在運用主人語言的同時必然會對其進行改造。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黑人文化。然而,這類黑人語言往往被白人鄙視,使用這樣語言的人也必然經常遭受誤解和歧視,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黑人愚昧落后的刻板印象。隨著黑人政治、經濟地位的提高和自我意識的覺醒,黑人土語的獨特性反而又有助于增強黑人的種族自豪感,成為黑人文化身份的一種象征。可見,蓋茨明確定義美國非裔文學的土語傳統并在此基礎上確立非裔文學經典的做法,不失為明智之舉。
蓋茨總結了經典歸納與經典演繹在美國非裔文學選集編纂過程中如何取舍的問題。他在《諾頓非裔》中這樣寫道:
我們的任務主要不是把遺失或無名的文本重新印刷出來。準確地說,我們要在一本有代表性的文選中提供傳統中的主要文本,通過文本接著文本、時期接著時期的方式歸納地建構文學經典。也就是說,這不是演繹的,它并不依賴于對我們的選擇起約束作用的那種事先商定的先驗意識形態或主題原則。[6]xxx
不難看出,就編纂美國非裔文學選集而言,蓋茨的態度是“取歸納”而“舍演繹”。但是,對于《諾頓非裔》來說,也存在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那就是編輯們如何在現有文選的基礎上將收集到的文本增刪以入選這部文選。更確切地說,《諾頓非裔》的編輯是否存在戴著“喻指”的眼鏡篩選黑人文本的情況?
不可否認,文學選集在收錄文本時會受到選編者的影響。“英語的‘canon’一詞來自希臘語的‘kanon’,其原意是用于度量的一根蘆葦或棍子,后來意義延申,用來表示尺度。”[12]在《諾頓非裔》中,美國非裔文學作品的土語傳統和文本之間的喻指修正關系發揮著規范和尺度的考量作用。蓋茨也明確表示,“在我們的傳統中,土語或口頭文學有它自己的經典”[2]33。由此,這種經典如何體現出來就是蓋茨要著手回答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蓋茨的做法是將《諾頓非裔》與喻指理論聯系起來。在他看來,《諾頓非裔》的核心功能就是追求非裔經典作品之間具有喻指特征的形式聯系。具體而言,“如果弗吉尼亞·伍爾夫聲稱‘書與書對話’的說法是正確的,那么非裔美國人創作的文學作品在結構和主題上經常延伸或喻指黑人傳統中的其它作品也是正確的。追蹤這些形式聯系是教師的任務,幾乎也是這部文選的核心功能”[6]xlv。理查茲指出:“根據蓋茨的計劃,整個黑人文學經典本身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被稱為‘喻指’的民間儀式的延伸。”[13]方紅也認為喻指理論是《諾頓非裔》的文學史觀,即“美國非裔文學史是黑人說話書本的歷史,是黑人口語與文本彼此交融的文學傳統,是黑人文本彼此重復與修正的歷史,體現了黑人喻指修辭與文本喻指傳統”[14]。可見,盡管蓋茨強調“歸納地建構文學經典”,但在其喻指理論的影響下,《諾頓非裔》仍然不可避免地隱含著“演繹”的特征。
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經典建構關注非裔文學的美學特征,這一點在《諾頓非裔》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值得注意的是,《諾頓非裔》還發揮了幫助美國黑人了解自己歷史文化的作用。蓋茨表示:
我們想幫助學生了解這些文本是如何相互“言說”或彼此喻指的,就像它們跨越時間、空間和體裁彼此“言說”一樣。當作者閱讀并修正彼此作為非洲人后裔的經驗、感受和信仰的描述時,他們思索著同時身為黑人、美國人和人的諷刺意味。[6]xxx
毋庸置疑,《諾頓非裔》對促進美國黑人文學經典化,為黑人文學在美國高等教育中贏得一席之地,從而擴大黑人文學的影響力并引導黑人認識歷史文化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