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相丞
上海海事大學法學院,上海 201306
隨著互聯網技術與智能社會建設的發展,其對傳統生活領域的突破日益增多,網絡虛擬財產就是其中之一。對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不僅是建設智能社會的必要一環,還是對公民權利的充分保護的體現。但目前無論是從物權、債權還是知識產權的角度對網絡虛擬財產權加以保護都有所不足,因此在明確網絡虛擬財產的概念和特征基礎上,加強對智能社會下網絡虛擬財產權的法律保護研究有重要意義。
隨著網絡信息產業,尤其是網絡游戲產業的發展,網絡虛擬財產的范圍不斷擴大,從一開始的各類社交軟件賬號與游戲賬號,以及游戲賬號名下的各種的道具、裝備、金錢等物品,再到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利用區塊鏈技術的各種虛擬貨幣,進而擴展到網絡店鋪、手機號碼等。
實踐中網絡虛擬財產范圍的不斷拓展,使得其定義相當寬泛和多樣。梁慧星教授認為:虛擬財產只能在關系(圈子)內才被視為“財產”并互相交易,一旦超越其關系(圈子),將歸于“虛無”[1]。楊立新教授認為:網絡虛擬財產是指虛擬的網絡本身以及存在于網絡上的具有財產性的電磁記錄,是一種能夠用現有的度量標準度量其價值的數字化的新型財產[2]。梅夏英教授則把網絡虛擬財產界定為依附于虛擬世界,以數字化形式存在且能為人力所支配,兼具競爭性、永久性、互聯性,用戶可使其增值的信息資源[3]。
鑒于網絡虛擬財產權被規制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對其的概念分析也離不開對該法條的解釋。根據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該條所規定的“數據”包括非電子數據和電子數據,而網絡虛擬財產是該條所規定電子數據的一種[4]。故可以將網絡虛擬財產定義為互聯網環境下具有一定價值的數據及數據的集合。
1.無形性。網絡虛擬財產看不見、摸不著,其以電磁數據為載體,依賴互聯網空間才能存續與運行。其無形性不是指價值虛幻,更不是指法律性質虛假,而只是為了與傳統的有形財產相區分①(2016)粵06刑終1152號判決書。。網絡虛擬財產的運行與存在依賴相應的網絡系統,權利人可以通過網絡系統對網絡虛擬財產進行操作,服務器上的數據經過一定的運算規則處理后,最終通過終端呈現并讓權利人得以感受到網絡虛擬財產。
2.價值性。網絡虛擬財產的取得需要一定的勞動,取得后可以使用或用于交易、轉讓,具備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這使其具有價值性。雖然理論上網絡虛擬財產作為一種數據,可以無限復制,但實踐中,技術的局限使得網絡虛擬財產具備稀缺性:一方面,網絡虛擬財產的形成會受到事先制定的運算規則限制;另一方面,運營商生成的網絡虛擬財產也受到算法規則和網絡系統性能的限制,數量上無法達到無限,使得網絡虛擬財產不至于缺乏稀缺性。
3.有限的可支配性。雖然網絡虛擬財產基于網絡運營商提供的網絡環境才能存在,但用戶一旦取得了特定的網絡虛擬財產,該網絡虛擬財產就會相對獨立于運營商。權利人可以獨立的,基于自己的主觀意愿占有、使用、轉讓、拋棄網絡虛擬財產,其他人包括運營商都不得干預和侵犯。即使是運營商,也不能利用技術或以其他任何方式侵犯用戶或其他權利人對虛擬財產所擁有的權利。這使得網絡虛擬財產有一定的可支配性。但由于網絡虛擬財產的產生依賴于一定的規則,其可支配性還是受到幾方面的限制。第一,從取得的角度,網絡虛擬財產是依照一定的事先制定的運算規則產生的;第二,從空間的角度,網絡虛擬財產依賴特定平臺規則,使得通常其不能跨平臺流通、使用,即使能夠移植到其它平臺,也無法使用;第三,從時間的角度,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時間受到平臺本身的物理存儲能力限制和運營商的經營狀況的限制,不可能無限地延續下去[5];第四,從保護方式的角度,網絡虛擬財產權保護必然需要運營商的支持,一方面要求運營商對網絡虛擬財產加以保護,甚至對不同的虛擬財產也要加以不同的保護,另一方面,要求運營商主動采取措施,防止其他用戶或第三人侵害權利人的網絡虛擬財產權。
物權說雖然滿足了網絡虛擬財產權與物權在外觀上的諸多相似之處,但網絡虛擬財產終究還是新事物,尤其是其有限的可支配性,與物權制度產生許多沖突,使得物權制度規制仍會產生許多困境。
1.網絡虛擬財產的時效性問題難以克服。網絡虛擬財產的存在依賴于運營商提供的網絡環境支持的存續,可是這種存續,受到運營商的技術水平、經營策略和運營情況的制約,隨時有可能到達時限。這種變動明顯不同于物的客觀滅失[6]。如果承認網絡虛擬財產的時效性,一個存在本身和價值滅失幾乎不受權利人控制的“物”恐怕難以在物權法體系里立足;而不承認網絡虛擬財產的時效性,又明顯對運營商課加了過于苛刻的義務,缺乏可操作性。
2.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性過弱。雖然理論上,網絡虛擬財產一旦形成或固定,即使是運營商也不能隨意干預,但實踐中,運營商會經常通過更新補丁、更新下載(DLC)等方式對整個網絡平臺進行改動。這種對特定網絡虛擬財產賴以維持和運行的互聯網空間進行的調整與改動必然也會影響網絡虛擬財產的數值、價值、用途甚至法律地位,這些變動對網絡虛擬財產權的影響有時甚至是根本性的。而這些變動在實踐中,即使有時是強制變動,仍然能為網絡虛擬財產權利人接受。可是如果一個“物”可以在所有人未明確同意的情況下被改變外觀、價格、用途乃至性質,權利人對此物的支配權未免很難達到物權的排他支配的程度,用物權保護則有些困難。
3.難以解釋用戶協議問題。實務中網絡虛擬財產的存續往往離不開運營商與用戶之間簽訂的用戶協議。存在合同,說明雙方對網絡虛擬財產的具體權利義務劃分有特定的合意,此時若依照物權說強行把這種合同轉變,恐怕有違契約自由原則。此外,在實踐中,用戶和運營商之間往往會通過《用戶協議》等合同條款來約定雙方的權利義務。這種方法雖然有一定的問題,但在長期的探索實踐中已經形成了一定的交易習慣和秩序。若要采取物權說,如何適應現存的交易習慣將是很現實的阻礙。
綜上所述,由于網絡虛擬財產權有限的可支配性,使得物權說其在理論上和適應實務上都有很大的缺陷,需要突破大量的物權理論,同時也有忽視運營商權益的風險。
債權說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物權說的種種不足而形成,持債權說的學者往往會把物權說的不足作為主張債權說的重要理由,這導致了債權說同樣存在種種困境。
1.混淆了債權客體與債權客體的載體。根據《民法典》,債權是權利人請求特定義務人為或者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顯然,債權的權利客體是某種“行為”,具體到債權說主張的產生債權關系的混合合同中,網絡服務合同、網絡虛擬財產存儲空間借用合同、軟件授權使用合同等不同的服務合同的債權客體應該是服務合同法律關系。這種情況下,網絡虛擬財產只能理解為是網絡用戶這種請求行為所指向的對象,但并不是這種債權即服務合同所引發的行為[7]。網絡虛擬財產并不是一種“行為”,其是一種獨立的客觀存在,完全不符合債權客體的規定,因而不可能成為債權的客體。因此,債權說事實上混淆了債權客體與債權客體的載體,在理論上造成了極大的矛盾。
2.對權利人權益保護不利。由于產生網絡虛擬財產的網絡用戶協議基本上都是格式合同,運營商出于逐利性,自然會在滿足法定的格式條款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減輕運營商方面的責任,加大用戶的維權難度。甚至出現過用戶協議直接約定游戲中各種游戲道具包所有權均歸游戲公司的案例,這使得運營商對用戶的網絡虛擬財產予取予奪,導致網絡虛擬財產保護面對運營商侵權時幾乎形同虛設。
3.合同相對性妨礙網絡虛擬財產權的保護。基于合同的網絡虛擬財產權使得網絡運營商在面對用戶之間的侵權行為時會受到合同相對性的束縛,難以介入用戶間的糾紛,導致糾紛難以解決。無論是采取合同責任還是附隨義務責任的規制路徑,具有技術上、信息上以及專業知識上的優勢的運營商很容易規避責任,這必然會導致網絡虛擬財產權難以得到救濟與保護。
4.對權利人投入的忽視。由于網絡虛擬財產的價值性,權利人取得財產后一般而言享有不受干涉的對虛擬財產行使支配、處分的權利,在行駛這些權利的過程中,經由權利人付出的勞動和金錢投入,虛擬財產會獲得相當的增值。顯然,具體的網絡虛擬財產之間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可是網絡運營商提供的協議多為格式合同,格式化的合同使得運營商對不同的網絡用戶承擔同樣的義務。這種對于網絡虛擬財產的價值的忽視對于在網絡虛擬財產上投入更多的用戶顯然是不公平的。
綜上所述,債權說確實一定程度上理順了網絡虛擬財產權權利人與網絡運營商之間的關系,規避了一些問題,但是不但有理論上的矛盾,還嚴重削弱了對網絡虛擬財產權的保護力度,存在相當的困境。
知識產權雖然與網絡虛擬財產權有一定的聯系,許多網絡虛擬財產確實屬于著作權的權利客體范圍內,但是其不足還是十分明顯的。
1.權利客體的區別。雖然知識產權和網絡虛擬財產權都具有無形性,但網絡虛擬財產的無形性更多指的是載體的無形性,而知識產權的無形性強調權利客體本身無形,載體反而可能有形。由于知識產權的權利客體的無形性,使得知識產權的利用具有非排斥性,這與網絡虛擬財產顯然不相符合,更無法解決實務中網絡虛擬財產權糾紛中常見的“盜號”等對網絡虛擬財產的盜竊、詐騙等問題。
2.保護范圍過小。知識產權與智力勞動成果密不可分,可是很多網絡虛擬財產并不都是通過智力勞動取得的,絕大多數權利人取得網絡虛擬財產權是在網絡環境本身設計好的框架規則內取得的,甚至很多時候就是單純的購買取得,這些權利人沒有進行任何能稱得上是智力創造的勞動,自然不應取得知識產權的保護。即使是那些能夠適用知識產權保護的網絡虛擬財產,保護也只能及于設計、創作該物品的主體,獲得復制品的權利人還是難以得到保護。
由此可見,知識產權和網絡虛擬財產權雖然看上去相似,實則有本質上的差別。知識產權和網絡虛擬財產權之間是一種交叉關系,顯然難以用知識產權制度保護網絡虛擬財產權。
網絡虛擬財產權顯然需要保護,但在已有的法律體系中,知識產權由于其客體與虛擬財產的區別過大,無法調和而不予考慮。物權說與債權說的界定都存在解釋成本和體系美感上的缺陷[8],難以解決網絡虛擬財產保護的諸多問題,如物權說過于關注用戶利益保護,債權說過于偏向運營商的權益,兩者都不能平衡各方利益。
網絡虛擬財產的無形性、價值性以及受限的可支配性使得其更適合為之單獨創設新制度加以規制。因為套用物權法或債權法都難以在運營商、用戶和第三人間達成利益平衡和相對公平,套用知識產權制度更是要面對兩者客體間難以調和的差別。不可否認的是,在現有的物權法或債權法上修修補補或能滿足網絡虛擬財產權這種新型權利的保護的一時之需,但實質上回避了更大范圍的對法律制度和理論的思考,錯過了順應互聯網技術發展潮流推動法律體系更新的歷史機遇,在面對智能社會建設中可能出現的更多、更復雜的新式財產問題時,難免會疲于應付。對網絡虛擬財產單獨立法保護不僅僅是為了接納網絡虛擬財產權,更是要面向未來,為日后規制由互聯網技術產生的新生事物創造一個具有靈活性與包容性的新平臺。
無論具體的制度如何設計,網絡虛擬財產權的保護需要立足于網絡虛擬財產的特點。運營商的支持對于實現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不可或缺,這使得其具體權利和物權、債權以及知識產權有所區別。
1.網絡虛擬財產要為用戶所享有,但其具體實現在空間與時間上需受到一定限制
空間上,網絡虛擬財產基于特定的網絡環境,其實現也受到相關網絡平臺的局限。這意味著權利人只能在特定的網絡平臺中使用其虛擬財產,而虛擬財產具體價值除了受權利人投入的影響,也會受網絡平臺整體的經營狀況影響。這使得保護網絡虛擬財產權時,不僅要對服務協議按照常規的格式條款加以審查,還要限制運營商濫發網絡虛擬財產等惡意自損行為。同時,也需要規制用戶使用外掛等制造非法數據的行為,保證用戶的網絡虛擬財產價值不會受到不合理的減損。
時間上,網絡虛擬財產難以規定具體期限,運營、維護成本和網絡技術的限制決定運營商不可能永遠提供技術支持,故其有權在因經營惡化的情況下縮減運營規模或停止運營。正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種規定既合乎法理,也與交易習慣相符。當然,雖然因運營商的經營狀況惡化導致相應系統規模縮減或者停止運營不產生賠償問題,但也要對惡化的程度加以限制并對惡意的主動惡化經營狀況加以制止,還要對運營商予以及時有效的告知義務,以免用戶權益受損。
2.網絡虛擬財產權救濟受制于運營商,其負有安全保障義務
運營商由于其技術和運營者身份而負有安全保障義務。一般來說,運營商負有安全保障義務是基于獲利報償理論、危險控制理論和信賴關系這些法理依據,進言之,基于技術支持和虛擬財產對運營平臺的依賴性[9]。運營商所負擔的安全保障義務,包括網絡服務安全、穩定和數據備份等內容。在運營商侵害用戶網絡虛擬財產權時,具體的賠償范圍和數額也需要結合用戶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投入進行個案衡量后,需要優先采用恢復原狀的方式救濟,無法恢復的才能主張賠償損失。在第三人或其他用戶侵權時,運營商要為未能完善網絡環境安全而承擔責任。
當然,考慮到網絡安全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可能存在完全安全的網絡系統,可以采取過錯推定和無過錯責任并用的方式來平衡用戶和運營商的權益。
3.采取適當的方式對無主網絡虛擬財產進行處理
由于網絡虛擬財產存續依賴相應網絡環境,長期連續不使用的“僵尸”數據會給網絡環境帶來壓力。如果采取傳統的直接收歸國有的方式,事實上會給運營商強加了義務,甚至有可能使網絡虛擬財產泛濫,損害其他用戶的利益。雖然有人主張無人繼承又無人受遺贈的人格利益型虛擬財產在經過法定的保留期間后由網絡服務商刪除,純財產利益性虛擬財產則可以由網絡服務商拍賣,拍賣所得價款歸國家所有[10]。但是,考慮到存在網店、社交賬號等人格權和財產權混合的人格型網絡虛擬財產[11],這或將導致商譽或隱私權等人格權益被不正當利用,也是不適合的。所以建議對于長期連續不使用的網絡虛擬財產還是由運營商統一注銷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