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娜
【導 讀】傅守祥在《女性的天空:女性主義視域中的文學經典詮釋》一書中,從女性主義視域出發,對19世紀以來的經典作品及其所處的社會歷史語境進行分析,試圖超越認知偏見,以“美學的、歷史的”尺度賦予這些作品及經典女性形象以新的意涵。
文學經典包羅萬象、洞幽燭微,卻堅持給人留存希望,帶來人性的溫暖,品察生命的本真。論著《女性的天空:女性主義視域中的文學經典詮釋》(傅守祥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從女性主義視域出發,精選《簡·愛》《傲慢與偏見》《卡門》《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穿普拉達的女王》《金鎖記》《金陵十三釵》等19世紀以來的中外文學經典作品詳加分析,基于換位思考和回歸常識的立場,試圖超越“兩個瑪麗亞”的二元對立式偏見和男權中心主義的傲慢,以“美學的、歷史的”尺度重新詮釋這些作品及其女性角色。女性的天空,舊時確實是低的;仰望天空的女人,心里向往自由飛翔。從文明史的角度說,關注、體察女性作為人類群體“另一半”的現實困境與精神需求,并致力于相關啟蒙以及改善女性生存境遇,是人類智慧與文明程度切實提高的標志。
長期以來,文學作品中貢獻了一系列純潔天真、溫柔賢淑、除了對男性的愛以外無欲無求甚至甘愿默默犧牲奉獻自身的“天使”女性形象。她們是意大利詩人但丁迷狂創作中的靈感繆斯貝阿特麗采,是德國文豪歌德筆下象征忠貞愛情的溫順少女,是英國作家莎士比亞戲劇《奧賽羅》中組裝了審美理想和生理欲望的完美模型苔絲狄夢娜,卻唯獨不是主體性顯現或動態成長中的女性角色。女作家伍爾夫曾說:“千百年來,女人一直被當作鏡子,它具有令人喜悅的魔力,可以把男人的鏡中映像,比他本身放大兩倍。”[1]“家庭天使”們以弱者的姿態安靜地在家中等待丈夫、父親的保護,沉默而堅忍;同時,寬闊的母性胸懷成為殘酷現實中的避風港。由此,人們對女性形成刻板的審美傾向。
與此相對的是美國學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系列文論中歸納的另一類女性原型——“妖婦”[2]:她們具有令男人們恐懼和厭惡的反抗性,自私或淫蕩,無論是殺子棄夫的美狄亞(古希臘悲劇《美狄亞》中的女主),還是迅速再嫁的喬特魯德(莎士比亞戲劇經典《哈姆雷特》中的王后),或是權欲怪物麥克白夫人(莎士比亞戲劇經典《麥克白》中的女主),她們的不安分、不妥協指向對男性權威的反叛,成為口誅筆伐的對象。但無論是“天使”還是“妖婦”,呈現的都是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幻象,曲解了真實境遇中的女性。
發軔于18世紀60年代的英國工業革命,徹底改變了英國的經濟結構,生產關系的變革也動搖了固有的社會文化風氣和人類生活面貌。人口數量占一半的女性無可避免地被卷入社會變革的洪流中,各個階級的女性命運也隨之改變:財富的增加和工業化機器帶來的閑暇使中產階級女性榮升為“有閑”階級,父親、兄弟、丈夫的足夠富裕免使女性外出工作,不必像工人階級婦女一樣受人差遣;妻女模仿悠閑有品的貴族婦女生活方式,成了男性社會地位的象征。家中雇用仆人幫助主婦們料理家務也成為一種風尚,部分女性從生產勞動與家庭勞動中得到解放。另外,針對女性所設置的教育課程雖不具備實用性,但由于社會風氣的放開,對附庸風雅的追求也為女性在婚姻市場中賦予一定的附加值,淑女們反而能夠得到受教育的機會。
同時,英國學者劉易斯在研究1852年女性小說家時指出:“就所有文學類型而言,小說無論從本質抑或從處境來看,皆是女性最能適應的體裁。”[3]盡管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文學藝術圈內部,小說仍然被認為是地位低下的文學體裁,但相較于精深艱澀、地位尊貴的詩歌,它更適用于那時受教育程度有限的婦女;在創作環境中,它規避了嚴苛的時空條件,時間零碎的婦女可以在茶余飯后的任意場所里增減刪改,創造了一個與日常經驗生活無限貼近卻又能隱匿自身的空間。傅守祥教授的論著《女性的天空:女性主義視域中的文學經典詮釋》第一章詳述了這種社會“變化”及其帶給女性的“文學機遇”。
法國思想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也點出了女性對周遭氣氛極其敏銳的觀察能力,這是她們的優點,也是社會地位邊緣化帶給女性的唯一一點天賜獎賞。她們在日常會客時沒有過多的發言權,能言善辯也并非理想的女性品質,于是她們安靜地潛藏在一隅,盡情窺視,久而久之,描繪氣氛、揣摩人性成為女作家的優勢。英國女性文學在世界文學史上獨占鰲頭,乃是雙元革命時代的產物。[4]伍爾夫曾說過,殺死一個“家庭天使”需要一筆錢和一間屋子,而經濟迅猛發展、新舊階級動蕩交替的維多利亞時期,便為女性創作職業化創造了無限可能。
從自娛自樂創作的孤獨貴婦人,到半是閑暇半是掙取稿費以贏得經濟獨立的普通中產階級婦女,群體經驗的累積在19世紀終于沖破“歷史的地表”。女性作家以獨有的女性意識和女性特征,勇敢地沖擊傳統上男性在文學領域的壟斷地位,體現了早期女性作家在“適度”范圍內對父權制文化的反抗,是對“文學——不是婦女的事業,也不應該是婦女的事業”的騷塞式批評的無聲挑釁。她們以自身經歷或周遭環境為基礎,用細膩獨到的筆觸和溫柔熱情的情感,展現區別于男性期待視野下更為可信、更為細膩的女性世界。同時,審視女性作品中建構的男性角色,可與傳統男性文學形成極有意義的對位式視角。
論著《女性的天空:女性主義視域中的文學經典詮釋》明確指出,女性手中握住了筆,從此掌握了屬于女性自己的文學話語權,訴說女性真實的理想追求和語言背后的困境與束縛。邊緣性別成為文本中備受矚目的中心人物,創造出超脫于“天使”“妖婦”更立體、真實的存在。盡管因囿于家庭與婚姻的故事內核而遭到文學界的非難,但新式女性對經濟獨立的呼喚、對平等愛情的追求與對自身價值的再思考,是羅曼司外殼包裹下的新銳武器。女性讀者在情節中收獲的歡愉,是無邊的幻想搭建出的抵抗殘酷現實的防空洞。
女性作為“第二性”存在于社會生活中,似乎是整個人類的既定認知,她們一直希冀也被迫活在男性的屏障之下。女性或許在當時的環境下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她們的天空邈遠而模糊,男性的天空就是她們的天空。
時至今日,人們依然生活在一個男性旗幟高揚的世界中,很少質疑過創造了這個世界的法則和秩序。作為性別的“另一半”,絕大多數女性所做的不過是在各自的人生中懵懂地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那種差別性遭遇與不公平命運,發出一聲“If I were a boy”的嘆息,然后繼續順從地接受自己的未來,滿足于世人目光下那種有限的成就,隨后轉身走進那油煙四濺的廚房中繼續為全家的晚餐和牛肉努力奮斗……絕大多數女人接受了這種命運,并漸漸將其內化為思想中根深蒂固、天經地義的存在,最后再將這樣的思想傳授給下一代。于是,男性話語書寫下的關于女人的神話與歷史就在這樣的運作下得以一代代地延續下去。
然而,若以“女性的眼睛”審視這個世界(to observe this world with the girl’s eyes),在傳統的男權文化書寫中,女性形象幾乎是按照男性的欲望創造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同樣是男性壓迫女性的意識形態;而女性主義者創作的目的,正是通過對人性欲望的書寫,沖破傳統男權意識支配之下女性創作的各種束縛。“他者”境遇促使女性通過寫作發出自己的聲音,而男性話語權力的籠罩又往往堵住她們的喉嚨。從“美學的、歷史的觀點”分析,女性作家始終被捆綁在“他者”的境遇中從事寫作,她們的思想、她們的呼喊也都是在不斷掙扎與反抗下所發出的嘶啞而微弱的聲音。
另一方面,即使是處于女權主義不斷升騰的今天,女性的天空依舊帶有狹隘色彩。所謂的男女平等,無論是從心理還是社會地位上,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難以實現的。幾百年來的文明與開化,也許是在輿論上給女性提供了一片自我覺醒的天空,但在要求地位上的平等與人格獨立的意識上,仍有提升的必要。
那么,如今“女性的天空”又是怎樣的景象呢?從世界范圍看,女性的現實狀況和社會地位出現了嚴重的不平衡。對于發達國家來說,公然敵視、歧視女性都屬于現代文明社會的“高壓線”和“政治不正確”,民主的選舉與司法的懲戒會讓粗魯、愚蠢的男性付出沉重代價。然而,對于亞非拉部分國家來說,那里依然彌漫著公然的、習慣性的性別歧視、性暴力、厭女價值觀、家庭暴力、處女情結等現象,這些讓女性猶如置身在18、19世紀的煉獄中。人們可以看到那里的女性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抗爭,以及如何一點小小的幫助就能改變她們的命運。但是,人們不得不承認,即便身處21世紀,女性的生存困境依然很多,整個世界對此困境的態度依然冷漠,而女性個體和群體的自我覺醒依然不夠強大。譬如教育和賦權訓練能夠讓女孩知道,女性氣質不等于順從,決斷力是可以培養的,婦女可以為自己發言。[5]
或許你現在已經衣食無憂,卻不能不關注另一個世界的艱難困苦,因為那個世界離我們并不遠。也許正是無數女性以“沉默的犧牲”和“溫柔的忍耐”給予這個世界以改善的機會,她們大多將絕望化為希望,勇敢爭取生命尊嚴。論著《女性的天空:女性主義視域中的文學經典詮釋》明確主張,現代社會中的女性解放與自由之路坎坷,唯賴“不欲—勿施”式的換位思考與深度尊重,以及公平正義的法制規范、才情差異的性別共識,三者綜合施治,方有和諧之效。
注釋
[1][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M].瞿世鏡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93.
[2][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上)[M].楊莉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王瓊.19世紀英國女性小說研究[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27.
[4]近代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將1789年發生的法國大革命與同時期的英國工業革命稱為“雙元革命”,把1789年至1848年視為全歐性的革命時代。詳見[英]霍布斯鮑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M].王章輝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1.
[5][美]紀思道,伍潔芳.天空的另一半[M].吳茵茵譯.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