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書派異同

⊙ 黃永年

編者按：黃永年先生是我國古代史尤其是北朝隋唐史及唐代文學、古典詩詞小說方面的著名學者，又在版本學、目錄學、碑刻學、古籍整理等領域內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是古文獻學學科的一代宗師。黃永年先生藝文兼備，他治學之余，游心藝事，長于書法，用筆虛靈婉轉，溫潤柔和，多為詩詞、題跋，假手轉心，書卷氣十足，自然生動照人。尤精篆刻，所制古雅精純，淵源有自，以筆追刀，不事雕琢，展現出卓犖脫俗的藝術品格。黃永年先生有《談藝錄》及《印存》行世，對當代書學、印學發展貢獻良多。本刊在黃永年先生哲嗣黃壽成教授支持下，特倩陜西師范大學劉星教授從中斡旋，輯此專題，光揚藝學，于斯可覽，一并致謝！

阮元《南北書派論》，近世言書法源流之一大文字也。然所謂“東晉宋齊梁陳有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實得失參半，不盡允當。東晉下迄南北朝前期，初未有南北書派之分，觀江左銘石如東晉《謝鯤》《王興之及妻宋氏》《劉剋》《王丹虎》諸志，東晉、劉宋“二爨碑”，劉宋《劉懷民志》及南朝存世寫經，可知其書法多同北朝為并時之物。此于文獻亦自足征。《魏書·崔玄伯傳》載：“(玄伯)尤善草、隸、行押之書，為世摹楷。玄伯祖悅與范陽盧諶，并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悅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饰撼踔卮蕖⒈R之書?！卑浮稌x書·衛瓘傳》載：“（衛瓘）與尚書郎敦煌索靖俱善草書，時人號為一臺二妙。漢末張芝亦善草書，論者謂瓘得伯英（芝字）筋，靖得伯英肉。”則“諶法鍾繇，悅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者，猶王羲之之師法鍾、張，“魏初重崔、盧之書”，實重鍾、張舊體，蓋承西晉官學而來替，與并時南朝書風初無異也。崔玄伯“祖悅仕石虎”“父潛仕慕容”，玄伯身事北魏太祖、太宗，玄伯長子崔浩為太宗、世祖兩朝重臣，而《魏書》本傳謂“浩書體勢及其先人”，則此鍾、張傳統于北朝綿延百數十年而不息。其時南朝為稿、行新體書者或稍多于北，然亦未成取代鍾、張舊體之勢。羊欣劉宋人，與崔浩時代相當，且為新體書家王獻之弟子，然所撰《采古來能書人名》仍謂“鍾書有三體，……皆世人所善”，尊墨守鍾、張之王羲之書為“古今莫二”，以創新之王獻之書為“骨勢不及父”，惟“媚趣過之”。宋齊間王僧虔論書尚有“鍾公之書，謂之盡妙”之說。知鍾、張、羲之之舊傳統至南朝前期尚無改易。

南朝書風大變，蓋在齊梁之時。《南齊書·劉休傳》曰：“元嘉世，羊欣受子敬（王獻之字）正隸法，世共宗之，右軍之體微古，不復見貴。”似涉夸飾（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尚推尊鍾、王，于獻之新體轉有微詞可知），且與下文“休始好此法”之語抵牾；然所謂“至今此體大行”，則是作史者記述當世情狀，至可信據?！赌淆R書》成于蕭子顯手。子顯梁武時人。陶弘景上梁武論書啟謂：“比世皆尚子敬書，……非惟不復知有元常（鍾繇字），于逸少（羲之字）亦然。”虞龢《論書表》亦謂：“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苯耘c蕭書“至今此體大行”之說吻合。知獻之稿、行新體之取代鍾、張、羲之舊法，實在梁武之世也。（唐李延壽撰《南史》，易《劉休傳》舊文為：“及休始好右軍法，因此大行云。”不知蕭書所謂“休始好此法”是好獻之新法也，“至今此體大行”，大行獻之新體也。唐初文皇尊崇羲之，舉世從風，延壽妄意蕭書“此體”“此法”必羲之體法，徑以“右軍法”易舊文，適成其為唐人之見而已。）

蕭梁時稿、行新體既大行，江左書法遂超越北朝。顏之推以梁人而北入齊、周，所撰《家訓》謂：“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薄敖现V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承晉宋余俗，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保ā峨s藝》篇）始以江左稿、行新法形北朝舊體之鄙陋。《周書·藝術傳》曰：“及平江陵之后，王褒入關，貴游等翕然并學褒書，文深（趙文淵，《周書》避唐諱易深字。）之書，遂被遐棄。文深慚恨，形于言色，后知好尚難反，亦改習褒書，然竟無所成，轉被譏議，謂之學步邯鄲焉。至于碑榜，余人猶莫之逮，王褒亦每推先之?！保ā督鹗洝酚斜敝芴旌投辍逗訛^碑》，王褒造文，趙文淵奉敕書，亦王褒推先文淵之證。）夫文淵“少學楷隸”“雅有鍾、王之則”，為東晉南北朝前期相承舊體，王褒入關，淵書被棄，惟碑榜尚見推先，知褒之優于文淵者必梁世大行之稿、行新體也。此時誠有阮元《南北書派論》所謂南長啟牘、北長碑榜之勢，然周人既不自甘鄙陋，競習王褒新體，褒亦“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間”，（《家訓·雜藝》）碑榜舊體中滲入稿、行新法，旋變昔之雄強險勁為虛和流美，此觀出土《蔡藉之》《張滿澤妻郝氏》諸北周墓志可知?！恫讨尽繁敝芴旌投辏?67）物，上去江陵之平（西魏廢帝三年，554年）才一紀耳，乃結構點畫絕似《梁永陽王蕭敷》《妻王氏》二志，其變化不可不謂急遽矣。東魏北齊地處今河南、山東，實當時北方政治文化中心之所在，與南朝交往頻繁遠過關中，故其碑志之滲入新體成分亦先于北周。河南出土墓志，北魏末孝昌、永安時已見虛和流美之作若《元誘》《爾朱紹》者，此時正當南朝梁武中期，迨梁武晚年東魏之世，碑志凡十九作此虛和流美之新體。其時江陵之師未興，趙文淵舊體書尚獨步關中也。

北魏孝文帝用夏變夷，汲引南朝才俊，中亦頗有工書之士。如蔣少游入魏后嘗“留寄平城，以傭寫書為業，……后被召為中書寫書生”（《魏書·術藝傳》）。劉芳入魏后亦“傭書以自資給，……常為諸僧傭寫經論，筆跡稱善，卷直以一縑，歲中能入百余匹?！保ā段簳繁緜?。案王僧虔《論書》有“謝靜、謝敷，并善寫經，亦入能境”之說，是其時誠以寫經見稱者。）遷洛以后，所委任南士，無過王肅，肅固王導后裔，與入周之王褒出同一書法世家，羲、獻父子即肅族高、曾祖，肅高祖劭名登唐竇臮《述書賦》，族父僧虔“時人以比子敬”，肅女普賢亦“妙閑草、隸”（延昌二年（513）有《王普賢墓志》）。然孝文唯與肅、芳、蔣少游輩定朝儀國典，未聞有變易書法風尚若王褒入周之事。夫孝文之傾心江左文物有過字文，而王褒變易書風之事不能見諸孝文之世者，豈非其時正當南朝宋齊，江左稿、行新體尚未臻美備，無以大過于北書邪?。ā锻跗召t墓志》即作尋常北魏體，絕無虛和流美之意。）此亦足證南書勝北，必在蕭梁之世，新體大行之時矣。

要而言之，自東晉以至宋齊，江左中原共循鍾、張舊法，初無南北書派之分，蕭梁稿、行新體大行，南書遂勝于北。北之碑榜舊體吸收南書稿、行新法，復成東魏、齊、周之新體正書，為隋唐今楷導夫先路。此南北書風異同分合之大略，較阮元舊論似稍中情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