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剛/中共浙江省委黨史和文獻研究室
1977年10月,隨著“四人幫”集團的覆滅,給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帶來巨大災難的“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中國迎來了發展方向的轉機,但人們的意識形態和舊的發展路徑容易沿襲慣性,不會輕易退出歷史舞臺。1977年2月,《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等提出“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人們的思想被套上禁錮,不沖破此束縛就不能順利開展“揭批改”、撥亂反正,就不能轉移工作重點、全面開展現代化建設,就不能解決鄧小平等老一輩革命家的恢復工作問題。具體到浙江,在揭批“四人幫”派系分子的工作中,干部群眾普遍反映:畫皮好剝,理論難批;工作時心有余悸,一怕影響“高舉”,二怕否定“文革”,三怕犯右的錯誤。要真正端正思想路線、實現撥亂反正,就必須分清真“高舉”、假“高舉”,就必須正確看待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等,這就涉及真理檢驗標準的問題。
1978年5月11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論述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實踐第一的觀點,正確地指出任何理論都要接受實踐的考驗,“圣經上載了的才是對的”錯誤傾向是“四人幫”強加在人們身上的精神枷鎖,必須堅決打碎。文章隨即在思想界引發軒然大波,因為在當時語境下,它不僅僅是一次一般性的學術討論、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影響著國家路線方針政策的調整,也關乎每個人的命運。因此,文章遭到一些中央領導人的嚴厲指責,但鄧小平、葉劍英、陳云等老一輩革命家對其進行了明確支持。這種微妙的形勢讓地方上的干部在判斷上頗感棘手,在浙江,人們對此莫衷一是,有的認為是“老調重彈”,有的怕說多了被扣帽子。
浙江省委較早地覺察到這場討論的政治性和嚴肅性。從6月起,省委開始組織省委常委和省革委會副主任以上領導干部針對這一問題展開討論,省委第一書記鐵瑛指示《浙江日報》于6月10日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文章進行全文轉載,反映了省委對此問題的基本態度,這在全國屬于比較早的。9月,鐵瑛敏銳地覺察到真理標準討論是黨內的一件大事,因此及時組織省委常委連續三天進行學習和討論。鐵瑛指出“物質第一性還是精神第一性,是幾千年來哲學上爭論不休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產生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毛主席一再強調實踐第一的觀點。檢驗真理的標準只能是社會實踐,這是千真萬確的”“把毛澤東思想說成是‘終極真理’,妄圖把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變成僵死的教條,這完全是政治騙子的行徑”。9月24日,新華社對學習情況予以播發;26日,《人民日報》進行了報道,鐵瑛當時是第六位在《人民日報》上對該問題明確表態的省委第一書記。對此,汪東興還質問鐵瑛說:你們第一書記發表這樣的文章太輕率了[1]。
10月5日至12日,省委宣傳部召開理論與實踐問題討論會,各地(市)委宣傳部負責人、省地(市)委黨校、大專院校、省級機關和部分縣的宣傳理論工作者和實際工作者參加會議,鐵瑛向到會同志和省市機關干部1900余人作了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的報告。許多同志在大會發言或小組討論中,敞開思想、聯系實際,初步搞清了檢驗真理的標準只能是實踐的道理,認識到那種“多標準論”、把堅持實踐標準同“高舉”對立起來的看法是不對的[2]。
理論與實踐問題討論會召開后,省委宣傳部又于同月召開地(市)縣委常委理論輔導員讀書會,各地(市)縣委都認真進行了傳達,同時普遍開展了理論與現實關系的討論。嘉興、紹興、金華、麗水、寧波、臺州、溫州等地委常委,都對本地區如何傳達貫徹作了研究和部署。10月下旬至11月初,嘉興地區召開了傳達工作會議。金華和麗水地委分別召開了理論與現實關系的討論會,紹興、寧波、溫州等地委在縣委書記會議上對理論與實踐關系問題作了專題討論,寧波地區還召開了縣委宣傳部長會議,臺州地委在地專機關部委辦局負責人會議上作了傳達和布置。各地傳達學習中,都注意將其與學習中央領導同志講話、揭批“四人幫”、搞好四個現代化相結合[3]。
在黨委機關開展學習討論的同時,省理論界、學術界和新聞界也積極響應,7月上旬,省社會科學研究所籌建領導小組在杭州舉行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會,在杭各大專院校、省市委黨校干校、新聞單位和省市機關的宣傳理論工作者共60多人參加了會議。大家一致認為,人的認識是否具有客觀真理性,只能由社會實踐來檢驗,而不能由某種思想理論來檢驗;廣大理論工作者,一定要同林彪、“四人幫”一伙的“假高舉、真砍旗”劃清界限,一定要有巨大的理論勇氣、敢于沖破“禁區”,來一個思想大解放。這次討論會舉辦之時全國大部分地區尚未舉行類似會議,很多地方對這一討論持抵制態度,浙江的做法體現出較高的理論眼光和政治勇氣。同時,省理論界的同志應邀到機關、學校、工廠、部隊及各地市作輔導報告;省委黨校通過各類干部培訓班,組織學員就真理標準問題展開討論。以上舉措有力支持和宣傳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基本觀點,使“兩個凡是”在意識形態領域的禁錮開始松動,為重新確立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思想路線、政治路線、組織路線和推行改革開放奠定了理論基礎。
12月13日,華國鋒在中央工作會議閉幕式的講話中承認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汪東興也在這一天作了書面檢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終于沖破迷霧。不過,筆者認為這一階段的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還屬于“破冰階段”,一方面討論的開展不普遍不深入[4],尚未在廣大工廠、農村生根發芽,很多干部對討論心有余悸,怕思想解放得太早吃苦頭,還有一些干部擔心會因此戴上“砍旗”的帽子;另一方面這時期的討論偏重政治性表態,尚未從思想上真正形成實事求是的觀念。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會議高度評價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肯定其對于促進全黨和全國人民解放思想、端正思想路線的重要意義。全會后,浙江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開始同工作重點的轉移、落實政策、發揚黨內外民主等結合在一起。
1979年1月上中旬,省委召開六屆二次全會傳達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鐵瑛要求全省各地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但人們的思想認識并未統一。會后有人提出工作重點轉移的時機不成熟,理由是與“四人幫”集團有牽連的人和事尚未查清、揭批查運動尚未做好等。此中深層原因仍是如何看待階級斗爭、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等問題,唯有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才能進一步統一大家的思想。
需要說明的是,1978年底的中央工作會議召開前的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雖然旨在反對“兩個凡是”,但是并沒有明確點出“兩個凡是”,而且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并不具體了解“兩個凡是”是怎么回事[5]。在中央工作會議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上,由于時間限制,該問題的討論也未能進行深入分析。為深入討論“思想路線是非問題”“對‘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對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評價”“對極左路線的批判”等,1979年1月到4月,中央理論工作務虛會分兩個階段在北京召開。為收到上下呼應的效果,會議要求各省、市、自治區也在這一時期召開理論工作務虛會,浙江省委遂于2月初召開理論工作務虛會。
2月5日至10日是省理論工作務虛會第一階段,會議著重討論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斗爭問題、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等重大理論問題。會后,溫州、麗水、舟山、臺州4個地委以及杭州、寧波2個市委相繼召開了理論務虛會。3月30日,鄧小平在中央理論工作務虛會上發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浙江省第二階段會議主要傳達中央會議精神,嘉興、紹興、金華地區的務虛會也在會后召開。會議中,各地敢于解放思想、沖破禁區,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開展討論,提出了很多重大理論問題,如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和階級斗爭問題、社會主義時期的主要矛盾是什么、關于社會主義的路線問題、關于繼續革命的理論問題、關于民主和法制的問題。討論中大家對這些問題的認識有所提高,但是也存在很多對當時路線方針政策的不同看法。當然,聯系到經濟改革方面,省委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由于開動腦筋還不夠、沒有完全放開手腳,也提出過一些不切實際的口號和過高的要求,這深刻反映出正確認識真理標準的艱巨性。
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不僅要沖破來自“左”的禁錮,同時還要面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夾攻”。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該思潮借著“解放思想”的旗號抬頭,對毛澤東思想、社會主義道路等提出責難,對此鄧小平發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進行了回擊。這股思潮被擊退后,堅持“兩個凡是”的“左”的勢力又乘機攻擊真理標準的討論是“治亂之源”,認為“理論宣傳工作是刮陰風刮妖風刮冷風”。這種“此消彼長”的狀況使很多干部群眾不知所從,進而不能從僵化、半僵化的狀態中走出來。這些現象也說明真理標準問題的學習和討論仍然不夠普遍和深入、許多思想認識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必須進行“補課”。
1979年5月21日,《解放軍報》發表《堅定不移地繼續貫徹三中全會精神》的評論員文章,最早提出要對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進行補課。次日,《人民日報》以《重新學習三中全會文件,補好真理標準一課》為標題轉發該文,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補課由此被提上日程并很快被推向高潮。
6月16日至7月3日,在全省經濟理論讀書會上,省委副書記薛駒指出:“1978年浙江省開始了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但還不夠廣泛,不夠深入,還要進一步深入開展這一討論。”[6]7月,《浙江日報》發表文章,闡述真理標準討論補課的必要性和重要意義,提出補課的要求。8月25日,鐵瑛在全省農田基本建設會議上指出:“(對于真理標準問題討論)我省雖然開始的時間不算晚,但是還不深入,不普遍,林彪、‘四人幫’的思想禁錮還沒有完全打破,它的流毒還遠沒有肅清。在貫徹執行三中全會各項決策和方針政策的過程中,有些同志理解不深,執行不力,心有余悸;有極少數同志甚至懷有這樣那樣的抵觸情緒,這是同思想路線不夠端正、判斷是非的標準沒有解決好分不開的。”他要求:“把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把對‘四人幫’極左路線的批判推廣到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科學技術等各個領域中去,推廣到工廠、公社、商店、機關、學校、街道等所有基層單位中去。”[7]9月1日,省革委會擴大會議上,鐵瑛對此再次進行了強調。
為了提高省和地市兩級主要負責干部的理論水平和思想水平、消除長期形成的“左”傾思想的束縛,1979年9月,省委舉辦經濟理論讀書班,期間主要學習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列寧《蘇維埃政權的當前任務》、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毛澤東《論十大關系》和陳云在1956年、1957年關于經濟建設問題的兩個講話;當時薛暮橋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探究》一書剛脫稿,班上也進行了學習。這期讀書班的鮮明特點是,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指引下,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理論為武器分析批判“左”傾路線,將理論和現實實踐緊密結合,既統一了對實現全黨工作重點轉移的認識,又提高了領導干部堅持實事求是、按客觀經濟規律辦事的自覺性。
在省委號召下,1979年下半年起,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逐步推廣到各個領域和基層單位,它與總結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大好形勢、回顧總結歷史經驗相結合,與落實黨的各項政策、調查研究相結合,在秋冬季節達到高潮。與1978年下半年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傾向于政治表態相比,此次“補課”的特點是側重于從思想上糾正一些錯誤認識,各地尤其是基層多圍繞全面發展生產、讓群眾富起來的問題展開討論。具體體現為:一是擺事實、講道理,不停留在談認識、表態度、摳名詞、鉆概念上。參加討論的同志聯系各地實際,對照三中全會后的變化提高了對解放思想的認識。“文革”時,浙江作為“魚米之鄉”在糧食上不但不能自給,還要依賴北方的救濟;粉碎“四人幫”后,特別是貫徹三中全會精神后,各領域都取得了很大成績,農村糧食和經濟作物產量逐年增加,工業生產蒸蒸日上,交通、郵電、基本建設等都有了較大發展。在現實面前,大家認識到以前的思想路線出了問題,對階級斗爭、客觀經濟規律等的認識出現了錯誤,認識到20多年中苦在一個“左”字上,窮在一個“單”(單一經濟)字上。二是運用典型事例,堅持以群教群。各地都根據自身特點找出一批典型事例,告訴基層干部群眾應該做什么、怎樣才能富起來。如慈溪新浦公社新閘大隊靠近海邊,社員有下海捕魚的習慣,但以前上級限制搞副業,只準下地掙三角三,不許下海賺三元三。1979年,隊里干部社員解放思想,一手抓農業一手抓副業,結果不但棉花實現畝產170多斤,更通過下海捕魚每戶平均收入150多元。生動的事例沖擊著干部群眾的舊思想,使大家從僵化半僵化的狀態中逐步解放出來。
進入20世紀80年代,浙江繼續結合具體工作開展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側重點更加傾向于經濟理論問題,使之成為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的武器,成為推進改革開放的理論武器。1981年6月,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會議審議和通過《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這標志著黨在指導思想上撥亂反正任務的完成,同時人們對真理標準問題的認識也真正統一起來[8]。
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使得浙江干部群眾認識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現了思想路線認識上的飛躍,有力推動了撥亂反正和工作重點的轉移,以及經濟社會各項事業的改革,為浙江爭創改革開放先行省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