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株草相愛

● 安寧

在廣袤的草原上，當一株草愛上另一株草，它們會說些什么呢？

許多年前，它們的種子被大風無意刮到這里，落地生根。成千上萬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沒有人關心一株草與另外一株有什么區別，甚至它們的名字也無人知曉。它們從一個春天走向另一個春天。

兩株草依偎在一起，在陽光里親密地私語；云朵也曾將好看的影子，落在兩株草的身上，宛若一幅關于愛情的剪影。它們說了很多話，仿佛要將前世今生的思念，在這個生機盎然的春天全都說完。這樣，即便它們被打草機帶走，從此永別，也可以了無悲傷。

途經此地的人們，會驚喜地發現，無數的草匯聚成一條黃綠相間的河流，伸向無盡的遠方。春風掠過大地，兩株草輕微碰撞，仿佛柔軟的手指撫過顫抖的肌膚。要等到夏天，河流化為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撒歡奔跑，兩株草的愛情才會迸發出更熱烈的聲響。它們互相纏繞，在無遮無攔的陽光下歌唱，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們要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如果秋天沒有抵達，兩株相愛的草并不關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們的身體，只要一陣風吹過，它們又像被施了魔法般恢復如初。

可是，秋天還是來了。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歡呼還未結束，旅行的人們還在涌向草原。阿爾山云霧氤氳的天池，映出無數行人的面容。就在這個時刻，打草機列隊駛進草原。兩株草即將分離，它們莖葉衰頹，容顏蒼老，但它們依然沒有哀愁。風慢慢涼了，兩株草在夜晚的風里溫柔地觸碰一下，便安然睡去。死亡與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草早已洞悉這殘酷又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所以它們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們坦然接受即將到來的死。

此刻，我途經這片草原，看到星羅棋布的草捆，安靜仰臥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閃爍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們第一次離開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預知的旅程。一株草與另一株草，被緊緊捆縛在一起，猶如愛人生離死別的姿態。

秋天的陽光化作細碎的金子，灑滿高原。泉水從綿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來，在大地的肌膚上雕刻出細長深邃的紋理。空氣中是沁人心脾的涼，牛羊舒展著四肢，在山坡上緩慢地享用著最后的綠。

我們將去旅行。一株草對另一株草深情地說。是的，我們將穿過打草機、捆草機、車廂、草叉、牛羊的腸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著高遠的天空平靜地說。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在幽深的藍色海洋上漂浮。

最終，我們還會回到曾經相愛的大地。那時，我們的身體將落滿干枯的牛糞，綻開爛漫的花朵，也爬滿美麗的昆蟲。它們這樣想，卻誰也沒有說。

我注視著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來臨后，大雪將覆蓋所有輕柔的絮語，而后便是另一個春天。那時，會有另外兩株草開始相愛。就在過去兩株草曾經棲息的家園，它們充滿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