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凱峰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宋代,周邊少數民族政權林立,海外貿易繁榮,宋朝與周邊政權和海外諸國的外交往來和軍事戰爭極為頻繁,由于各民族和政權語言不通,因而催生出大量從事不同語言翻譯和解釋工作的人,這類人在政治、經濟、外交、社會等方面表現活躍,成為研究宋史的重要窗口。學界對宋代譯者研究較多①參見崔峰《宋代譯經中梵語翻譯人才的培養》,《五臺山研究》2009年第3期;烏云格日勒、寶玉柱《宋遼金時期翻譯制度初探》,《語言與翻譯(漢文)》2010年第4期;程民生《宋代的翻譯》,《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姚騰《唐宋國際五臺山巡禮之口譯者考論》,《五臺山研究》2020年第2期;賀愛軍、侯瑩瑩《宋明時期譯者的地理分布規律索隱》,《上海翻譯》2020年第2期等。,或從制度層面探討宋代官方翻譯問題,或從群體視角分析譯者的能力,但對宋代譯者的源流和內涵、職業和作用、出身和地位等問題,研究尚顯不足,仍有可補充之處。
譯者是指翻譯和解釋不同語言或方言的人。譯者起源很早,至西周時期,精通四方語言的譯者,已得到統治者重視,被納入官僚系統,但因譯語不同,稱謂各異。秦漢以來,隨著語境的變動,譯者內涵被擴展和重構,至唐宋時期基本定型,不僅包羅四方,而且不分遠近,周邊民族語言、海外諸國語言、地方土著方言、梵語佛經的翻譯者,皆可稱之。
譯者起源很早,先秦時已出現翻譯官,據《禮記正義》載:“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笨追f達疏曰:“通傳東方之語官謂之曰寄,言傳寄外內言語;通傳南方語官謂之曰象者,言放象內外之言;其通傳西方語官謂之狄鞮者,鞮,知也,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其通傳北方語官謂之曰譯者,譯,陳也,陳說內外之言。”[1]537-538由此可知,周朝不僅設官員負責語言翻譯,而且分工明確,按照方位不同,稱謂也有差異,東語翻譯官稱“寄”,南語翻譯官稱“象”,西語翻譯官稱“狄鞮”,北語翻譯官稱“譯者”。另據鄭玄對《周禮·象胥》的注解,可知因“周之德先至南方”,因此“象”可視為翻譯官的統稱[2]1315,具有更高的地位,內涵更為寬泛。
秦漢以來,隨著中原王朝南部疆界的基本定型,南方諸族已基本納入中原版圖,華夏族的外交趨向和民族重心逐漸轉移到北方,使翻譯北語的“譯者”地位不斷上升,逐漸取代“象胥”,成為翻譯者的總稱,如《說文解字》解釋“譯”為“傳譯四夷之言者”[3]86,就說明了這一點。唐宋以來,隨著少數民族內遷和中外交往的政治需要,統治階級對譯者愈加重視。五代至宋的300多年中,關于譯者的記載日益增多,譯者的內涵也得到重新詮釋,如周密《癸辛雜識》專列“譯者”詞條,并解釋說:“北方謂之通事,南蕃海舶謂之唐帕,西方蠻徭謂之蒲義(去聲),皆譯之名也。”[4]89由此推知,至宋代,譯者成為翻譯官的統稱,具體而言,翻譯北方、西方、南方語言的譯者,又可稱作通事、唐帕、蒲義。
實際上,宋人對翻譯者的稱呼并不像周密說的那么嚴格,除“通事”作為北語翻譯官較常出現于宋遼、宋金交聘中外,唐帕、蒲義并不常用,宋人更習慣于以“譯者”統稱之,不過在具體語境中略有差異而已,如譯人、譯語者、譯語人、譯語官、譯語殿侍等。
宋代怎樣的人才可稱得上譯者呢?首先,指的是翻譯宋朝周邊民族語言的人,主要有契丹語、女真語、蒙古語、西夏語、吐蕃語、回鶻語等,如乾興元年(1022)仁宗即位,遼國遣使朝賀,仁宗賜宴招待,兩府宰執作陪,契丹使環視諸臣,詢問譯者曰:“誰是無宅起樓臺相公?”坐中無人應承,丁謂讓譯者回答說:“朝廷初即位,南方須大臣鎮撫,寇公撫南夏,非久即還。”[5]178契丹使所問“無宅起樓臺相公”即寇準,被丁謂構陷,天禧四年(1020)罷相,后屢遭貶斥,仁宗繼位時,正任雷州(今廣東雷州)司戶參軍。在這次宴會的交涉中,譯者搭建起了雙方溝通的橋梁,而宋朝每年招待契丹、西夏、吐蕃、蒙古諸使的活動非常頻繁,可以肯定,參與外交活動的譯者數量眾多。
其次,指的是翻譯海外諸國語言的人,主要有阿拉伯語、印尼語、日語、印度語等。如至道元年(995),黑衣大食遣使入貢,譯者代奏云:“父蒲希密因緣射利,泛舶至廣州,迨今五稔未歸。母令臣遠來尋訪,昉至廣州見之。具言前歲蒙皇帝圣恩降赦書,賜以法錦袍、紫綾纏頭、間涂金銀鳳瓶一對、綾絹二十疋。今令臣奉章來謝,以方物致貢?!盵6]14119-14120黑衣大食指阿拉伯帝國阿撥斯王朝,都城巴格達(今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由于陸上絲路不通,以黑衣大食為代表的海外諸國多選擇海路至宋,宋朝商旅也常赴東南亞、日本、高麗開展商貿活動,因此,在東南沿海精通外語的譯者也不在少數。
第三,是指翻譯周邊境內土著民族方言的人,主要有方言、刻木等形式。根據周去非的記載:“方言,古人有之。乃若廣西之蔞語。如稱官為溝主,母為米囊,外祖母為低,仆使曰齋捽,吃飯為報崖,若此之類,當待譯而后通。至城郭居民,語乃平易,自福建、湖湘,皆不及也。其間所言,意義頗善,有非中州所可及也。……余又嘗令譯者以《禮部韻》按交阯語,字字有異,唯‘花’字不須譯。又謂‘北’為‘朔’。因并志之。”[7]159-160淳熙八年(1181),周去非出任靜江府通判,在職期間處理過一個刻木報案事件:
譯者曰:“左下一大痕及數十小痕,指所論讐人將帶徒黨數十人以攻我也。左上一大痕,詞主也。右一大痕,縣官也。牽一線道者,詞主遂投縣官也。刻為箭形,言讐人以箭射我也?;馃秊楹?,乞官司火急施行也。板十余竅而穿草結縐,欲讐人以牛十余頭,備償我也。結縐,以喻牛角”云。[7]426
這類掌握原始交流方式者,也可看作是譯者。
第四,譯者還可特指翻譯佛經的高僧,如僧贊寧曾寫道:“東僧往西,學盡梵書,解盡佛意,始可稱善傳譯者?!盵8]3-4僧法云也說:“夫翻譯者,謂翻梵天之語,轉成漢地之言,音雖似別,義則大同?!盵9]671宋代佛經對魔波旬的記載各不相同,僧志磐認為這是“譯者用義之不同”[10]41所致。顯然,佛教領域的諸多譯經者,也可納入譯者范疇。
綜上所述,譯者之稱始于西周,西漢史料始有記載,特指翻譯北方之語者。宋代譯者的內涵擴大,所有翻譯和解釋不同語言和方言者皆可稱之。具體而言,譯者既可指宋朝周邊民族語言和海外國家語言的翻譯者,也可指宋朝疆域內土著方言的解釋者和譯經高僧。
宋代譯者滲透到社會各個領域,或出使交聘,充當外交翻譯官;或隨軍征伐,充當軍事翻譯官;或從事司法刑獄,充當外族人詞訟翻譯者;或從事邊境互市貿易活動,充當外族商人的商貿中介;或翻譯和解釋不同語言,充當人際交流的媒介??傊?,譯者在宋代社會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宋代的對外交往事務非常繁重,不僅與遼、西夏、金、蒙古等周邊政權外交往來頻繁,而且與東南亞、南亞等地的國家維持著朝貢外交,因而宋代充當外交翻譯官的譯者數量最多。例如開寶八年(975),遼遣耶律霸德使宋,太祖“因令從獵近郊。上親射走獸,矢無虛發,使者俯伏呼萬歲”,耶律霸德深感佩服,于是私下對譯者說:“皇帝神武無敵,射必命中,所未嘗見也。”[11]344宣和二年(1120),宋派趙良嗣使金:
遂出御筆與金主議,約以燕京一帶本漢舊地,約夾攻契丹取之。金主命譯者曰:“契丹無道,其土疆皆我有,尚何言?顧南朝方通歡,且燕京皆漢地,當特與南朝?!盵12]2388
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遣指揮使楊知進、譯者郭敏送進奉使翟符守榮還甘州,會宗哥怨隙,阻歸路,遂留知進等不敢遣”[11]1951。大中祥符八年(1015),郭敏回朝,曉諭宗哥族,使開朝貢之路;次年又“遂遣郭敏賜宗哥詔書,并甘州可汗器幣”[6]14116-14117??梢娮g者郭敏不僅兼通回鶻語、吐蕃語和漢語,而且可以單獨充當外交使者,從事外交活動。
海外諸國與宋的朝貢外交中,譯者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如太平興國二年(977),東南亞加里曼丹島北部的渤泥國,遣使蒲亞利等貢玳瑁、象牙、檀香等,其奏表譯為漢語云:“渤泥國王向打稽首拜,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庇盅裕骸懊磕晷挢?,易飄泊占城,乞詔占城今后勿留?!盵13]205渤泥國奏表譯為漢字,需要精通渤泥國文字的譯者。大中祥符八年,印度半島南部的注輦國王羅茶羅乍,派遣使者婆里三文等來貢真珠、衫帽各一,及真珠、象牙、香藥等,譯者道其言曰:“愿以表遠人慕化之意?!盵11]1948應是對注輦國語的口譯。
宋朝在外交活動中的譯者多數出現在外使入宋的活動中,這類譯者身份高,作用突出,除充當使者幕僚外,亦有部分可直接充當外交正使,全權處理外交事務。
宋朝周邊政權林立,民族復雜,相互之間戰亂頻發,為了滿足在軍事交涉中對敵溝通的需要,多數統帥和軍事征伐者都會隨身帶有翻譯多種語言的譯者,如雍熙三年(986),西南諸族發動叛亂,攻掠南宋州郡,宋朝出兵平叛:
夷人相顧驚曰:“中國官亦至此乎!”即發諸兵率象馬數萬,夜過江抵君所,長槊勁弩,環之數重。有譯者泣報曰:“賊刻日且焚殺矣!”公叱曰:“爾敢為間耶!”因拔劍指曰:“來日渡江,敢復言者斬!”[14]94-95
紹興四年(1134),金軍進攻川陜門戶仙人關,吳玠調兵遣將準備迎戰,于是“遣統制官姓郭者往抄虜,至褒城界,遇渾女郎君部伍將歸,與戰,得生女真四十人,言皆不可解,使譯者問之,始知虜人已引去數日矣”[15]67。嘉定十五年(1222),長春真人丘處機為阻止蒙古軍殺戮,西行中亞面見成吉思汗,史載:
譯者問曰:“人呼師為騰吃利蒙古孔(譯語謂天人也),自謂之邪?人稱之邪?”師曰:“山野非自稱,人呼之耳?!弊g者再至曰:“舊奚呼?”奏以:“山野四人事重陽師學道,三子羽化矣,惟山野處世,人呼以先生。”[16]62
成吉思汗西征,本很少見到說漢語之人,但其軍中卻有精通蒙古語和漢語的譯者,由此可知,蒙古軍中精通各類語言的譯者不在少數,且類型多樣。
在軍隊中服役的譯者是軍事統帥的隨身幕僚,不會輕易離開主帥,或隨主帥遠征,或隨主帥戍守邊疆,其類型因作戰地方語言種類的多少而有所差異,一般而言,軍中的譯者種類多,可翻譯多種語言。這類譯者不僅可以對敵溝通,亦可偵刺敵情。
宋朝邊疆地帶,生活著大量內附的少數民族,西北地區熟羌、蕃落遍布,西南、東南地區又生活著各類語言不通的土著居民。宋朝為了加強對這些民族的管理,緩和民族矛盾,采取夷漢共法的措施,因而在審判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的司法糾紛時,尤其注重譯者的職業水平和職業道德。
司法訴訟中的譯者可以決定訴訟雙方的成敗,其語言翻譯的準確性和職業道德的高低甚至決定訴訟者的生死,據《藏一話腴》引《松漠紀聞》云:
有外國人來廣東,必重譯而后辨其語。頃有索逋來投有司者,譯人受債家囑。時適久旱,有僧焚身而禱。就誣來投者,以為例欲舍身。太守不察其所以,竟叱諸卒推而焚之,終不能辨。生死之機,發于譯者之口。今人秉僉擬之筆,專鞫勘之權。長史不審,而判照即行也。何異外人視譯之言而生死哉?[17]23-24
由于部分海外國家的語言難以直接翻譯成漢語,必須“重譯而后辨其語”,因此在語言的多重轉換中很容易出現誤譯,甚至與原意截然不同。因此,譯者的水平和職業道德決定司法訴訟的公平性和客觀性。宋朝統治階級針對司法訴訟中的譯者,制定了專門法律條文,加以規范和懲戒,力求減少涉及夷人和外族的冤假錯案。如《宋刑統·詐偽律》載:“諸證不言情及譯人詐偽,致罪有出入者,證人減貳等,譯人與同罪。”此處“譯人”指的是“夷人有罪,譯傳其對者”[18]344?!端涡探y》以《唐律疏議》為藍本,對譯者誤譯致冤者,也以唐律為據治罪,具體規定如下:
傳譯番人之語,令其罪有出入者,證人減二等,謂減所出入罪二等,譯人與同罪,若夷人承徒一年,譯人云承徒二年,即譯人得所加一年徒坐,或夷人承流,譯者云徒二年,即譯者得所減二年徒之類,故注云謂夷人有罪,譯傳其對者。律稱致罪有出入,即明據證及譯以定刑名。若刑名未定而知證、譯不實者,止當不應為法,證、譯徒罪以上從重,杖罪以下從輕。[19]407-408
宋朝疆域內民族眾多,各有民族語言,多不通漢語,且因區域差異,同族間也會有語言隔閡,因此宋朝州縣官署中,多設有精通民族語言的譯人。
司法訴訟中的譯者負責在刑案中與不同語言的民族溝通,可翻譯夷人的供詞、證詞和自辯語。宋朝政府對這類譯者要求極為嚴格,不容出絲毫差錯,且以極為嚴密的司法懲戒條例加以規范,充分體現了宋朝對法制的重視和對民族問題的高度關注。
宋朝雖與周邊民族和政權之間戰爭頻發,但雙方之間的互市活動從未終止。隨著航海技術的有效提升,南方經濟的迅速發展,宋朝的海外貿易非常發達。這就推動專門從事商貿中介的譯人的出現。
淳化元年(990),生活于川西的邛部蠻首領“諾驅自部馬二百五十匹至黎州求互市,詔增給其直。諾驅令譯者言更入西蕃求良馬以中市”[6]14233。宋太宗封諾驅懷化大將軍,其部屬、子孫等191人皆封官,以示加恩。諸如邛部蠻這樣的沿邊少數民族,大多不通漢語,他們與漢人的貿易必須通過譯者才能進行,也就是說,譯者是互市貿易的重要前提。
邊境互市必須以譯者充當談判媒介,譯者的職業道德決定邊境互市能否順利進行,如紹興四年,宋朝將廣西買馬司移于邕州(今廣西南寧),負責與西南諸部族戰馬互市,史載:
歲捐金帛,倍酬其直。然言語不通,一聽譯者高下其手,吏因緣為奸,非守倅廉明則弊幸滋甚。凡蠻人將以春二月市馬,必先遣數十騎至寨,謂之“小隊”,如先失其心,則馬不至矣。[20]590
邕州博易場的發展,使邕州的互市貿易日益繁榮,譯者趁機“平價交市。招馬官乃私置場于家,盡攬蠻市而輕其征,其入官場者,什纔一二耳”[7]194,幾乎壟斷了整個市場。
宋代與海外諸國的聯系十分頻繁,前文所介紹的黑衣大食、阇婆國、注輦國等都是因海外貿易而催生的。遠離中原或不常往來的外族,其與漢族的交流極為困難。如景德元年(1004),日本國僧寂照等八人來朝,卻“不曉華言,而識文字”,故問答只能以“筆札”的形式進行[20]8928。后晉天福十二年(947),遼太宗耶律德光滅后晉,同州郃陽(今陜西合陽)縣令胡嶠為翰掌書記隨入契丹,記載見聞道:
契丹嘗選百里馬二十匹,遣十人備乾面北行,窮其所見。其人自黑車子,歷牛蹄國以北,行一年,經四十三城,居人多以木皮為屋,其語言無譯者,不知其國地、山川、部族、名號。其地氣,遇平地則溫和,山林則寒冽。至三十三城,得一人,能鐵甸語,其言頗可解,云地名頡利鳥于邪堰。[21]907-908
由此可見,距宋的遠近程度決定譯者的數量和職業水平。臨近宋朝邊界的互市譯者屬于官方性質,數量較多,職業水平和職業道德被嚴格規范。遠離宋境、少有往來的西伯利亞、日本等國,缺乏相互交流的譯者群體,其偶然的交際多依靠民間譯者進行,職業水平較為有限。
宋代的譯者主要從事周邊少數民族、海外諸國語言的翻譯工作,此外還包括宋朝內部土著居民方言和刻木記事的解釋工作。由于這些少數民族、海外商賈、僧侶、游民、土著居民幾乎全部生活在宋朝四周的邊疆地帶,故譯者也主要出現在與之相對應的宋朝邊疆地帶。
北宋時期,燕云十六州作為契丹與宋之間緩沖的交界地帶,此地區的漢族多精通漢語和契丹語兩種語言,故中原與遼交涉中的譯者多為燕云和定、代地區人士。例如:
劉重進,幽州人,本名晏僧。梁末隸軍籍。晉初,以習契丹語,應募使北邊,改右班殿直,因賜是名。遷西頭供奉官,再使契丹。契丹主以其敏慧,留為帳前通事;俄南侵,署重進忠武軍節度。[6]6044
(耿延毅)皇祖諱崇美。家于上谷。……聰敏絕倫。曉北方語,當李唐末。會我圣元皇帝肇國遼東。破上谷。乃歸于我。初授國通事。應天皇后器之。恩撫有加。[22]118-119
此外,耿延毅祖父耿崇美也是“善騎射,聰敏絕倫,曉北方語”,曾擔任通事職務,多次隨遼太祖、太宗南伐中原,進行交涉,據《資治通鑒》記載:遼會同十年(947),遼太宗“遣通事耿崇美至易州,誘諭其眾,眾皆降;璘不能制,遂為崇美所殺”[23]9565。政和七年(1117)四月,宋朝派武義大夫馬政、平海軍卒呼延慶等出使女真,商討攻遼事宜。平海軍治登州(今山東蓬萊),是宋朝與女真交往的門戶,呼延慶長駐登州,與女真必然有所接觸,故“善外國語”[24]3,懂女真話,這是其能出使的主要因素。
宋朝西北地區的漢族、吐蕃、黨項和回鶻各民族雜居,在長期的民族交往中,這里多有精通黨項語、吐蕃語、回鶻語和阿拉伯語的譯者。如真宗朝時,秦鳳經略使曹瑋奏曰:
以鎮戎軍據平地,便于騎戰,非中國之利,請自隴山以東,循古長城塹以為限,又以弓箭手皆土人,習障塞蹊隧,曉羌語,耐寒苦,官未嘗與兵械資糧,而每戰輒使先拒賊,恐無以責死力,遂給以境內閑田。[6]8984-8985
慶歷六年(1046),西夏遣“楊守素持表及地圖來獻臥尚龐、吳移、已布等城寨九處,并理索過界人四百余戶。然所獻城寨并在漢地,但以蕃語亂之,其投來邊戶,亦元屬漢界,不當遣還”[11]3818。由此可見,秦隴地區習羌語、蕃語者數量極多,宋神宗時期,熙河經略使李憲建議“選擇深曉蕃情及善羌語使臣三兩人”[11]8301,聯合河湟吐蕃首領阿里骨,夾擊西夏,這里所謂的“善羌語使臣”應該也是在陜西招募。
宋朝海外貿易發達,故中外商人、僧侶之間的交往十分頻繁,外國商人、僧侶和游民等大量定居東南沿海地區,促使東南沿海地區出現了許多翻譯海外諸國語言的譯者。周輝在泰州(今江蘇泰州)時,“倭國一舟飄汎在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人,至郡館谷之。或詢其風俗,所答不可解。旁有譯者,乃明州人,言其國人遇疾無醫藥,第祼病人就水濱杓水通身澆淋,面四方呼其神請禱”[25]35。淳化三年(992),爪哇島阇婆國遣使朝貢:
先是朝貢使汎舶船六十日至明州定??h,掌市舶監察御史張肅先釋奏其使飾服之狀與嘗來入貢波斯相類,譯者言云:金主舶大商毛旭者,建溪人,數往來本國,因假其鄉導來朝貢。[20]9150
明州、泰州、廣州等沿海諸州是日本、高麗和東南亞、西亞諸國泛海來宋的主要門戶,精通海外諸國語言者多聚集于此。
西南各族成分復雜,語言各異,或以方言交流,或無文字,直接采取刻木記事之法以傳遞信息,故宋與西南地區的語言溝通多選擇懂得漢語的當地人為譯者。如至和二年(1055),邛部川蠻稱安南儂智高欲寇蜀,知益州張方平“得邛部川之譯人始為此謀者斬之,梟首境上,而配流其余黨于湖南,西南夷大震”[11]4306。可見,邛部川的譯人負責其語與漢語之間的翻譯,所言所為都是在邛部川蠻首領的命令下進行,故其本身應是邛部川人。
由上可知,宋朝與周邊民族及海外諸國之間交流的譯者多出現在宋朝四周的邊境地帶。雖然譯者在宋代的作用極為突出,但出身地域的落后性和邊緣化,促使譯者地位低下,其中多數是以俘虜、遺族、流民、商賈、貧民等充當,如后晉磁州(今河北磁縣)人張礪被遼俘獲,遼太宗待之甚厚,令其任通事,也就是翻譯官,后張礪密謀逃歸時被發現,遼太宗對通事高彥英說:“吾嘗戒汝善遇此人,何故使之失所而亡?若失之,安可復得耶?”對彥英加以笞刑,以示懲戒[26]23。統治者對譯者也可隨意懲罰,如嘉祐七年(1062),宋朝派張宗道使夏,與夏臣產生爭執:
虜曰:“君有幾首,乃敢如此!”宗道大笑曰:“有一首耳。來日已別家人,今日欲取宗道首則取之,宗道之死,得其所矣。但恐夏國必不敢耳。”逆者曰:“譯者失辭,某自謂有兩首耳。”宗道曰:“譯者失辭,何不斬譯者,乃先宗道?”[27]870
顯然,在張宗道看來,外交糾紛難以調和時,當權者經常歸罪于譯者,使其充當政治犧牲品。
宋代的譯者多出身于四周的邊界地帶,由于地域關系的緣故,這些譯者經常通曉多種語言,成為宋朝綏服境內諸族、開展對外活動的重要媒介,正因如此,部分譯者躋身高層,受到統治階級的青睞,但絕大多數譯者地位低下,常充當交涉雙方沖突的替罪羊。
譯者起源早,最初指翻譯北方外族語言者。秦漢以來,隨著北方民族問題日益突出,譯者的范圍逐漸擴大,取代先秦時期“象胥”的地位,成為統指翻譯所有外族語言的代名詞。入宋以后,譯者的內涵進一步發展,譯者廣泛活動于社會各個領域,不僅可指外族和外國語言翻譯者,而且還包括土著方言解釋者和譯經高僧。他們或充當對外交聘和往來的使臣或其副手;或充當與周邊民族或政權的談判者;或可參與涉及夷人的司法訴訟,為夷人上陳詞狀、證詞和辯護發言;或活躍于沿邊互市和海外貿易活動中,充當平價者和語言溝通者。
宋代譯者多出身在四周沿邊地帶,且因接觸民族的不同,存在明顯的地域性和專業性?;钴S于北疆的譯者多精通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語言,稱作通事;東南沿海地區的譯者多能翻譯日本、占城、渤泥、阿拉伯等海外諸國的語言,命以唐帕;西北邊界的譯者多通曉黨項、吐蕃、回鶻等民族的語言,叫作蒲義;西南邊疆的譯者,熟悉西南諸族語和土著方言。這些譯者雖作用突出,但身份低微,多由俘虜、遺族、商賈、游民等充當,為統治階級的附庸,可被主人隨意懲戒和處死。
宋代譯者的大量出現,一方面說明民族問題突出、民族矛盾尖銳的社會困境,迫使宋朝不得不加強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與溝通;另一方面表明了當時中國境內各民族都有文化交流的動力與意愿。這種異質地域語言的交流,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重要途徑,推動了各民族和睦相處的政治理想,從而促進了民族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