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的深度與思想的容量
——《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總序

楊 耕

歷史常常出現這樣一種現象，即一個偉大的哲學家的某個理論以至整個學說往往在其身后，在經歷了較長時期的歷史運動之后，才充分顯示出它的本真精神和內在價值，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促使人們“重讀”。可以說，“重讀”是哲學史，乃至整個思想史上常見的現象，黑格爾重讀柏拉圖、皮爾士重讀康德、歌德重讀拉菲爾……在一定意義上說，一部哲學史就是后人不斷“重讀”前人的歷史。所以，哲學史被不斷地“重寫”。

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命運也是如此。20 世紀的歷史運動以及當代哲學的發展困境，使馬克思哲學的本真精神、內在價值和當代意義凸顯出來了，當代哲學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再次轉向馬克思，重讀馬克思。歷史和現實都告訴我們，每當世界發生重大歷史事件、產生重大社會問題時，人們都不由自主地轉向馬克思，重讀馬克思。從一定意義上說，在倫敦海格特公墓安息的馬克思，比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埋頭著述的馬克思，更加吸引世界的目光。當代著名哲學家德里達甚至發出這樣的感嘆：“不去閱讀且反復閱讀和討論馬克思……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面的錯誤。”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就是當代中國學者重讀馬克思的理論成果。正是以當代實踐以及哲學本身的發展為基礎重讀馬克思，使我們深深地體會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超越的哲學，依然占據真理和道義的制高點。在當代，無論是用實證主義哲學、結構主義哲學、新托馬斯主義哲學，還是用存在主義哲學、解構主義哲學、弗洛伊德主義哲學乃至現代新儒學，來對抗馬克思主義哲學，都注定是蒼白無力的。在我看來，這種對抗猶如當年的龐貝城與維蘇威火山巖漿的對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學” （薩特）。“未來不能沒有馬克思”（德里達）。

我斷然拒絕這樣一種觀點，即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于“維多利亞時代”，距今170年，因而已經過時。這是一種“傲慢與偏見”。我們不能依據某種學說創立的時間來判斷它是不是過時，是不是真理。實際上，“新”的未必就是真的，“老”的未必就是假的；既有最新的、時髦的謬論，也有古老的、千年的真理。阿基米德定理創立的實踐盡管很久遠了，但今天的造船業無論技術多么先進，也不能違背這一定理。如違背這一定理，造出的船無論多么現代化，多么“人性”化，也無法航行；如航行，也必沉無疑。真理只能發展，而不可能被推翻；而科學之所以是真理，就是因為它發現和把握了某種規律。正是由于發現并深刻地把握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運動規律，正是由于發現并深刻地把握了人與世界的總體關系，正是由于所關注的問題深度契合著當代世界的重大問題，所以，產生于19 世紀中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又超越了19 世紀這個特定的時代，仍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理和良心。正如美國著名思想家海爾布隆納所說，“我們求助于馬克思，不是因為他毫無錯誤之處，而是因為我們無法回避他。每個想從事馬克思所開創的研究的人都會發現，馬克思永遠在他前面”。

我不能同意這樣一種觀點，即在當代中國，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越來越趨于“冷寂”以至衰落。這種觀點看到了某種合理的事實，但又把這種合理的事實溶解于不合理的理解之中。我不否認哲學研究目前在社會生活中的確較為冷清，許多人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持一種冷漠、疏遠的態度。但是，我又不能不指出，這種所謂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冷寂”，實際上是人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的一種深刻反思，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性”和職能的一種回歸。具體地說，國內哲學界通過對現代西方哲學的批判反思，通過對中國傳統哲學的批判反思，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自我批判與反思，以及通過對哲學的重新定位完成了這種回歸。在我看來，正是這三個“批判反思”以及重新定位，促使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走向成熟。換言之，目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冷寂”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中國的衰落，相反，它標志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成熟。

實際上，市場經濟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系并非如同冰炭，不能相融。沒有市場經濟也就沒有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就是在市場經濟的背景下產生的。無論是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歷史性的肯定，還是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局限性的批判，馬克思主義哲學都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提供了理論支撐。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的不斷深化和拓展，我們真正理解了市場經濟不僅是資源配置的現代形式，而且是人的生存的現代方式；真正理解了市場經濟時代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時代，以及在市場經濟中人與人的關系何以轉化為物與物的關系；真正理解了市場經濟從人的“依賴性”向人的“自由個性”過渡的時代，從而真正理解了“以所有人的富裕為目的”（馬克思）、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重要性；真正理解了社會主義公有制以及“重建個人所有制”的重要性，從而真正理解了“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恩格斯） 的真實含義……隨著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的發展，一個“鮮活”的馬克思正在向我們走來，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離我們越來越遠了，而是越來越近了。馬克思仍然活著，并與我們同行。

當然，馬克思主義哲學沒有也不可能包含一切問題的答案，更不可能包含關于當代中國問題的現成答案。自詡為包含一切問題答案的學說，只能是神學而不可能是科學或哲學。歷史已經證明，凡是以包羅萬象、絕對真理自詡的思想體系，如同希圖萬世一系的封建王朝一樣，無一不走向沒落，只能作為思想博物館的標本陳列于世，不可能興盛于世。我們應當明白，馬克思是普羅米修斯，而不是“上帝”；馬克思主義是科學，而不是啟示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方法，而不是教義。正如恩格斯所說，“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的使用的方法。”盧卡奇甚至認為，“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我們只能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性”期待它做它所能做的事，而不能要求它做不能做或做不到的事。

實際上，早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創立之初，馬克思就以其遠見卓識“告誡”后輩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因此，我們必須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這種堅持和發展包括馬克思主義學者在學理上的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必要的’哲學。我的意思是它為我們生活的歷史和社會難題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見解。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為我們的歷史難題提供了全能的解釋，就跟柏拉圖無法回答存在和認識的所有問題，以及弗洛伊德無法解釋潛意識思維所有過程一樣。能夠帶來啟發但并不是無所不能，它只不過是看得更長遠一些，理解得更深刻一些而已。這正是馬克思及其后繼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們的著作能夠幫助我們的事情。”（海爾布隆納）

正因如此，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委托，我主持編寫了這套“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

首批列入這套文庫的有20 部著作，即王南湜教授的《后主體性哲學的視域——馬克思唯物主義的當代闡釋》，張一兵教授的《神會馬克思——馬克思哲學原生態的當代闡釋》，吳曉明教授的《超感性世界的神話學及其末路——馬克思本體論的當代闡釋》，歐陽康教授的《在思想激蕩與現實革命之間——馬克思實踐論的當代闡釋》，豐子義教授的《發展的反思與探索——馬克思主義社會發展理論的當代闡釋》，賀來教授的《辯證法生存論基礎——馬克思辯證法的當代闡釋》，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楊耕的《雙重主題的變奏——馬克思歷史哲學的當代闡釋》，吳向東教授的《意義的追尋——馬克思價值哲學的當代闡釋》，浙江大學劉同舫教授的《人類解放何以可能——馬克思哲學事業的當代闡釋》，北京大學仰海峰教授的《形而上學批判——馬克思哲學理論前提的當代闡釋》，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羅騫的《深入社會現實——馬克思社會歷史存在論的當代闡釋》，武漢大學何萍教授的《危機與批判——馬克思現代性理論的當代闡釋》，李佃來教授的《發現馬克思——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當代闡釋》，南京大學張亮教授的《通向哲學與社會科學的聯盟之路——馬克思哲學道路的當代闡釋》，山東大學劉森林教授的《啟蒙與解放——馬克思啟蒙辯證法的當代闡釋》，華東師范大學陳立新教授的《歷史的存在論澄清——馬克思歷史觀的當代闡釋》，南開大學王新生教授的《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的當代闡釋》，復旦大學王鳳才教授的《重新理解馬克思——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當代闡釋》，中國人民大學張立波教授的《述說馬克思——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旅行》。

從這些著作的作者來看，他們分別來自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開大學、吉林大學、浙江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華中科技大學。這是一個特殊的學術群體。其中，一部分作者出生在20 世紀50年代，他們經歷了共和國的風風雨雨、“天災人禍”，而后在20 世紀70年代末那個“解凍”的年代走進大學校園，并取得了博士學位，被破格評為教授、博士生導師；之前，他們曾被驅趕到生活的底層，其身受磨難的程度、精神煎熬的強度、自我反省的深度、理想轟毀和重建的廣度，是任何一代大學生都未曾經受過的。正是這段特殊的經歷，使這些作者對社會、人生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有了深刻的體認。另一部分作者出生在20 世紀60—70年代，成長于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時期，他們的學術生涯是同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歷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正是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使這一部分作者的學術生涯一開始就“睜眼看世界”，形成寬廣的理論視野、合理的知識結構，從而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有了獨特的體認。

從這些著作的內容來看，它們分別涉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辯證法、歷史觀、實踐論、認識論，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他們都力圖以當代實踐、科學和哲學本身的發展為基礎，或者對已經成為“常識”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講出新內容，賦予其深刻的當代含義；或者深入挖掘本來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但由于種種原因，未被現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涉及或重視的那些基本觀點，以重新“發現馬克思”；或者深入分析、充分展開、詳盡論證馬克思有所論述，但又未充分展開、深入論證，同時，又深度契合著當代重大問題的觀點，使之上升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以從學理上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此等等，從而顯示出不同的理論主題和理論視角，猶如一曲由不同和弦構成的交響樂。

這些著作既無壓倒千古大師的虛驕之氣，也無自我否定的卑賤之心，相反，這些著作是作者們上下求索、深刻反思的結果，是他們哲學研究的心靈寫照和誠實記錄，有著足夠的理論深度和驚人的思想容量，展示出一種廣博的科學知識和高超的哲學智慧。你也許不同意作者的觀點或結論，你也許不欣賞哲學著作構成的畫面，但作者們在如此廣泛的領域里所進行的認真探索，這幅畫面的斑斕五彩，不能不在這一方面或哪一點上激起你探索的激情。這是“理性的激情”和“激情的理性”，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并不認為這些著作完全恢復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來面目”，這些解釋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本”，因為我深知解釋學的合理性，深知這些著作受到作者本人的人生經歷、知識結構、哲學修養以及價值觀念的制約，即受到“理解的前結構”的制約。中國有句古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表面上說的是“無人”，實際上是“有人”，至少春潮、急雨、野渡、孤舟的畫面體現了人對物、主體對客體的感受。因此，《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中的著作既反映了作者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文本”的忠實，又體現出作者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同視域和不同方法，并凝聚著作者的特定感受和思維個性。

當然，人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并非一致，且存在著較大的分歧和爭論。從歷史上看，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逝世之后，對他的觀點和學說產生分歧和爭論，不乏先例。但是像馬克思主義這樣在世界范圍內進行如此持久的研究，產生如此重大的分歧卻是罕見的，且馬克思離我們的時代越遠，對他的認識的分歧也就越大，就像行人遠去，越遠越難以辨認一樣。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由此認為，“正如大多數復雜的思想家一樣，馬克思并沒有得到人們統一的認識。我們根據他在不同發展階段寫出的書籍、小冊子、論文和書信對他的著述做出什么樣的說明，取決于我們自己的觀點，因此，這些說明中的任何一種都不能代表‘真正的馬克思’。”

米爾斯所描述的問題是真實的，但他對問題的回答卻是錯誤的，即不存在一個客觀意義上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存在的只是不同的人所理解的不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有人據此把馬克思與哈姆雷特進行類比，認為猶如一千個觀眾的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馬克思，不存在一個本來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似是而非、“不靠譜”的類比和說法。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塑造的藝術形象，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由馬克思創立的科學理論；藝術形象可以有不同的解讀，而科學理論揭示的是客觀規律，這種認識正確與否要靠實踐檢驗，而不是依賴認識主體的解讀。實際上，即使是藝術形象，也不能過度解讀。顯然，我們不能把“哈姆雷特”解讀為中國南唐亡國之君、一代詞帝李煜，不能把“威尼斯商人”解讀為中國近代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不能把貝多芬《英雄交響曲》中的“英雄”解讀為“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合理的解讀總是有限度的。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的分歧，是由認識者生活的歷史環境和“理解的前結構”決定的。人們總是生活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并在特定的意識形態氛圍中進行認識活動的。問題就在于，歷史環境的不可復制性，歷史進程的不可逆轉性，歷史事件的不可重復性，使認識者不可能完全“回到”被認識者生活的特定的歷史情境，不可能完全“設身處地”地從被認識者的角度去理解他的文本，因而也就不可能完全恢復和再現被認識者思想的“本來面目”。特定的歷史環境和“理解的前結構”支配著理解的維度、深度和廣度，即使是最沒“定見”的認識者也不可能“毫無偏見”。人的認識永遠是具體的、歷史的，它不可能超出認識者的實踐基礎和歷史環境，必然受到認識者的“理解的前結構”的制約。

但我們又能站在當代實踐、科學和哲學發展的基礎上，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的歷史背景的考察，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文本的分析，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歷史的梳理，使作為認識者的我們的視界和作為被認識者的馬克思的視界融合起來，從而不斷走向馬克思，走進馬克思思想的深處，從而把握和說明“真正的馬克思”，把握和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本質特征和理論體系，即“本來如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正如南斯拉夫哲學家弗蘭尼茨基所說，“究竟是存在一種本來如此的馬克思主義呢，還是馬克思的思想也遭到了任何偉大思想相同的命運：各個時代都結合本身的問題和形勢看到這一思想的不同方面，更有甚者，個別人不僅用它來說明時代的現狀，而且用它來說明自身的能力。馬克思主義思想史至少應當回答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并盡可能地作出說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首先應該說明，在一定的時期中，什么樣的馬克思主義以及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創造性的解決辦法，哪一種馬克思主義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最深刻的馬克思主義，并且是真正符合當代歷史要求的馬克思主義”。這種“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最深刻的”、“真正符合當代歷史要求的馬克思主義”，就是“本來如此的馬克思主義”，就是“本來如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這正是《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追求的理論目標和理論境界。

我注意到，“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中的觀點并不一致，甚至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問題在于，“不犯錯誤的人沒有。” （鄧小平） 科學研究更是如此。“科學的歷史，正如所有人類的觀念史一樣，是一部不可靠的猜測的歷史，是一部錯誤的歷史。”（波普爾） 因此，我們應當“從錯誤中學習”（波普爾）。只有在錯誤不再成為我們心中的包袱的時候，我們才能少犯錯誤，才能在求索真理的過程中取得更多的真理。在今后的研究中，我們將不斷地修正錯誤，從而使《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文庫》 不斷完善，但我們永遠達不到完善。在我看來，追求完善，是學者的品格；要求完善，則是對學者的刻薄。實際上，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要求。“一切發展中的事物都是不完善的，而發展只有在死亡時才結束。” （馬克思） 因此，對學者以至任何人要求完善，實際上是向他索取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