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麒淵(重慶財經學院)
2008年金融危機后,主流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遇到了一場嚴重的信任危機。英國女王在訪問倫敦經濟學院時質問經濟學家們:“為什么沒人預測到金融危機的發生?”2014年,曼徹斯特大學一個自稱“后危機經濟學會”的學生組織發表了一份60頁的宣言,呼吁對經濟學教育進行實質性改革。同時在經濟學家內部也出現了很多的批評的聲音,如克魯格曼認為,過去30年來,宏觀經濟學說得好聽點是毫無用處,說難聽點是貽害無窮,學術建筑的崩塌恰恰也意味著現實世界中市場的崩潰,其結果是嚴重的經濟衰退[1];斯蒂格利茨指出,不僅僅是經濟出現了“自由落體”,經濟學理論也在“自由落體”。而德隆也坦承經濟學深陷危機。面對政治家、公眾和經濟學同行對于主流經濟學家的經濟理論的質疑,經濟學家盧卡斯、阿西莫格魯、馬斯金、泰勒、伯南克等都站出來為主流經濟學理論辯護,辯護的核心是主流經濟學理論目前來說還是最好的理論,要么是在應用過程中出現問題(如政策的偏離),要么是公眾以及同行對主流理論模型的不理解,但是這并不足以打消公眾的疑慮。為什么主流經濟學在解釋和預測經濟現象方面如此差勁呢?主流經濟學到底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知識?本文將嘗試回答以上問題。
科學的本質是分析,將非常復雜的問題分解為不同的部分,每個學科研究其中的一個部分或者幾個部分,不同學科獲取關于現實知識的視角或者認知模式不一樣。主流經濟學無疑是研究經濟社會現象的一個重要視角,那么它的認知模式是怎么樣的呢?本文將從方法論與經濟學模型兩個角度來闡述。
經濟學的方法論就是邏輯實證主義[2]。邏輯實證主義是由維也納學派的一群哲學家、數學家、科學家于20世紀20年代提出來的。其主要原則是實證原則,即任何不可驗證的陳述都既非真,也非假,而是沒有實在意義,正如艾耶爾的觀點“一個句子,當且僅當它所表達的命題或者是分析的,或者是經驗上可以證實的,這個句子才是字面上有意義的”[3]。
邏輯實證主義提出后對整個科學的方法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成為主流的科學研究方法論。主流經濟學幾乎全盤接受了邏輯實證主義,認為社會科學也應該像自然科學一樣遵循實證原則,這樣才能使經濟學知識像物理學知識一樣具有堅實的基礎。這種趨勢在經濟學研究中得到充分體現,20世紀下半葉至今,國際頂級經濟學期刊發表的論文絕大部分都是實證論文,純粹文字型的論文屈指可數。
自經濟學誕生以來,一直注重對經濟現象的宏大理論敘事,如斯密的《國富論》、李嘉圖《賦稅原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以及馬克思的《資本論》等,研究的都是重大的經濟現象和經濟問題,但從19世紀邊際革命以后,數學模型在經濟分析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并在20世紀后半葉模型開始成為主流的經濟學最重要的認知和解釋工具。
模型不僅是一種隔離,同時也是一種建構。隔離是指對事物的簡單化,通過剔除干擾因素,來表現某種具體機制如何運行[4]。在社會科學領域,理想化的建構理念來源于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韋伯認為,“理想圖像將歷史活動的某些關系和事件聯結到一個自身無矛盾的世界之上,而這個世界是由設想出來的各種聯系組成的,這種構想在內容上包含著烏托邦的特征,這種烏托邦是通過在思想中強化實在中的某些因素而獲得的”[5]。
哲學家吉爾認為,模型的建構與評價活動中涉及包括模型使用者、模型、研究對象和研究意圖在內的四個基本要素,我們所看到的表征關系應該大致呈現以下形式:為了意圖P,科學家S用模型X來表征對象W。對象W一般為某種現象的發生機制,而模型X是針對這一現象簡化了的運行機制,基于不同的意圖P,模型建構者便會相應地指定對象W的哪些方面或在什么程度上是需要被模型X表征的;同時,基于不同的目的,模型在表征的精確性、真實性、一般性等方面所表現出的差異,也是可以得到解釋的。主流經濟學主要通過經濟學模型來獲取關于現實的知識。
英國哲學家奧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認為知識有兩種類型:技術性知識和實踐性知識。前者可以通過學習技術手冊的方式習得,后者只有通過實踐才能獲得,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默會知識。
類似的,哈耶克也認為知識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科學知識,一類是情境知識。科學知識是指專家所組成的權威機構所掌握的知識,這種知識一般具有權威性,公眾比較認可,一般來源于科學家的科學研究。這樣的知識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關于概念的知識,這種知識只要前提假設正確,邏輯自洽,那其結論也一定是正確的,比如幾何學、數學、邏輯學等形式科學,當然也包括經濟學家建構的理論模型,不過經濟學家的理論模型雖是建構之物,但是基于一定的經驗基礎的。另一類是關于經驗的知識,這類知識一般是通過科學家反復驗證過的知識,具有一定程度的可信度。自然科學知識一般被認為接近真理,但是理論上也沒辦法達到概念知識的真理性,不過在解釋和預測自然現象方面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比如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不僅解釋了潮汐運動、行星的運動,而且科學家還根據其預測到了海王星的存在,并于19世紀中葉用望遠鏡發現了它。而社會科學關于經驗的知識相比自然科學知識而言缺少了客觀性和普遍性,從而在真理性方面也就大打折扣。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是人的行為,不同地區的人所接受的傳統、道德、慣例以及信仰等都有所不同,因而其行為模式也不一樣,所以某個地方成功的社會科學知識在其他地方并不適用。比如歐美經濟學家給20世紀末那些轉型國家開出的所謂“華盛頓共識”的藥方,在這些國家就遭遇了水土不服。同樣社會科學知識在做具體的解釋和預測方面也是乏善可陳的。
而情境知識則是分散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以及不同人腦的特定知識,這些知識一定是分散的、動態的、難以量化的、難以收集的。任何社會現象都是由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形成的,每個人都掌握了一定的情境知識,并利用這些知識做決策,人們的決策相互影響,由此形成社會現象的非線性復雜特征。與科學知識相比,情境知識的真理性、客觀性、普遍性都要弱很多,這也是科學家尤其是經濟學家不太重視情境知識的原因,但人們的決策卻是實實在在依賴這些知識,這也是經濟學家的模型在解釋與預測上失敗的最大原因。
主流經濟學獲取知識的過程是這樣的:第一步是尋找有意義的經濟問題,這種問題一般來源于政府、企業等各類基金項目;第二步是對現實問題的簡化,提出相應的假設,簡化有對人的(比如理性的經濟人等),也有對市場環境的(比如信息、交易成本等),對現實的簡化的目的是抓住關鍵變量,剔除影響較小的變量,簡化經濟學模型;第三步是根據第二步的簡化,提出幾個變量之間的關系,形成理論假說,變量之間的關系來源于已有文獻和經濟學者的觀察與內省;第四步是收集經驗事實對理論假說的檢驗,如果檢驗通過,說明理論假說暫時成立,基于這樣的理論假說,經濟學者可以對經濟問題做出解釋,同時對未來的經濟事實進行預測,如果沒有通過檢驗,則回到第二步,重新界定問題,做出簡化。
以上是主流經濟學的邏輯實證方法獲取知識的過程,這個過程主要存在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經濟模型是主觀建構的,建構的過程中本身會損失一部分事實,很多時候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事實。比如對經濟行為的假設。經濟現象是人類行為的結果,亞當·斯密認為除了自利之外還具有同情心、偏見、正義感等,同樣凱恩斯認為人除了理性之外很多時候也表現出“動物精神”,人既是理性的動物又是感性甚至情緒化的動物,這導致人類行為復雜多變,對于復雜多變的人類行為,沒有任何模型可以將其全部囊括在內,所以模型構建非常重要的一步是對人類行為進行抽象和簡化。經濟學關于人類行為的最基本假設是參與經濟活動中的人是同質化的理性經濟人,這不僅是整個主流經濟學大廈的基礎,也是模型構建和認知的起點,理性經濟人作為一種公理性假設,是不證自明的。理性經濟人包括“理性人”和“經濟人”兩個方面的內涵,“經濟人”側重于行為的動機,它強調人的經濟行為的唯一動機是“自利”,而“理性人”則側重于行為的能力,它強調人的經濟行為具備最大限度地實現“自利”動機的能力。這種對人性的抽象隔離了人性復雜的其他社會維度,將現實中的人變成超級利益計算機器,將經濟行為抽象為在約束條件下的最大化利益行為,類似于數學里面的線性規劃。很顯然這樣的經濟行為假設偏離了真實的人性,偏離了真實的經濟行為,必然增加模型和經濟現實的距離,成為經濟學模型的認知偏差來源。
第二個問題是經濟現實中很多因素根本沒辦法量化。實證主義方法本質上是數學的方法,數學的方法要求所研究的問題能夠量化。但是經濟學研究的是人的行為以及關于人的現象,人的行為動機由很多因素決定,比如信仰、教育水平、傳統、生活的環境等,這里的很多重要因素是不能被量化的,因而也被經濟學者建構模型的時候丟掉了。人們的決策幾乎取決于決策時所處的情境,如前所述,情境知識是特定時間的、特定空間的、動態的、分散的知識,這些最重要的知識卻沒有辦法體現在經濟學者的模型里面。缺乏這些決策的重要事實,經濟學模型對現象的解釋很難說是成功的。
第三個問題是科學的方法必須保持邏輯一致性,科學的預測是基于過去的事實,但人類社會現象并不滿足這一方法。科學方法在自然科學取得極大的成功,那是因為自然世界存在明顯的規律性,科學家可以對自己的理論模型進行重復實驗,科學家能根據已經被證實的理論來預測未來的事實。自然科學理論就像一個邏輯機器,機器的輸入保持穩定,輸出也保持穩定,輸入與輸出遵循一種穩定的邏輯,這個邏輯就是對自然現象的成功模擬。但是人的行為不存在這樣的一致性原則。比如經濟學者在研究決策者行為的時候總是假設決策者嚴格按照前后一致的標準行事,不能相互矛盾,這個假設不僅限于描述經濟決策,也適用于婚姻、犯罪、選舉等決策問題,但是人類除了常規的日常生活基本選擇可以認為是重復決策之外,絕大多數重要的決策都不是重復的,不同的決策依據不同的情境知識,很難用一種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來研究,當然也很難用模型來進行解釋與預測。
經濟學者們創造了很多模型,尤其是做實證研究的計量經濟學模型,通過這些模型,學者們希望找到關于某種現象的因果關系。學者們在處理變量時將那些被認為是重要的同時能數學化的變量作為模型的內生變量,其他的變量全部被歸類到誤差項里面,而且一般設定誤差項的期望值為零。這樣的處理其實并不恰當,這是選擇性地將重要事實忽視了,這些重要事實包含了前面所述的情境知識,同時這些知識的期望值經常并不為零。另外是學者們在利用數據檢驗經濟模型時,這種檢驗邏輯上并不成功,結果是所有因素相互作用產生的,但模型又僅僅由幾個簡單的變量組成,并不存在對應的關系,況且理論上計量經濟學沒有辦法將因素對結果的貢獻值分離開來。所以經濟學者們的實證研究獲得的某些區域性的知識對于經濟解釋與預測并不準確。
依據之前知識的分類以及對主流經濟學的解釋與預測,主流經濟學能給這個學科帶來的知識只能是科學知識,這種知識既包含了概念與概念之間關系的知識,也包含了具有一定時間和空間的經驗知識。科學知識通常在解釋和預測趨勢方面是有意義的,所以本文也將其稱之為趨勢性知識。比如我們可以用斯密的自由市場理論來解釋和預測經濟增長的事實,也可以用其來解釋和預測計劃經濟必然失敗的事實等,但是這個只能是趨勢性的。僅僅根據科學知識,我們沒有辦法非常詳細地解釋和預測某種現象,比如主流經濟學沒法預測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具體會是多少,實行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具體什么時候會失敗,股票市場具體什么時候會崩盤等問題。要詳細解釋這些現象,經濟學者需要更多關于人們決策的情境知識,即便如此,這種解釋也只能是事后解釋,基于情境知識的分散性和動態性,想要做出具體的預測就更不可能了。但是一個經濟學模型一旦納入過多的情境知識,必然會帶來復雜性的問題,會使模型分析難以進行,經濟學者本身對于模型的構建也面臨著權衡取舍。
從古典經濟學到新古典經濟學,經濟學經過了所謂科學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拋棄了古典經濟學的宏大視角,進入了更加細節的層面,同時這個過程伴隨著激進的數學化過程,因為經濟學者相信一門學科只有數學化才能變得更加成熟。但現實是各種因素復雜的非線性作用共同作用形成的,這種割裂的分析視角只會帶來認識的盲目性,使這門學科對經濟現象的認識出現偏差。數理模型的廣泛應用,從某種角度來看其實是人類本身理性的有限造成的,人類的理性無法同時處理復雜的非線性問題,所以只能以簡化的模型來分析一些局部性的問題,或許更為強大的工具出現(比如大數據分析)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解決這個問題。宏大敘事的古典經濟學已經在趨勢性的知識層面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經濟學的模型化、數學化對于這門學科本身而言很難說讓其變得更加科學了,至少在解釋與預測經濟現象這個角度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