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豐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時指出:“對國外的理論、概念、話語、方法,要有分析、有鑒別,適用的就拿來用,不適用的就不要生搬硬套。”〔1〕“人民”是解讀中國實踐、構建中國理論的標識性概念,而把在西方國家語境中生成的“人民”所呈現的內涵、價值及意義,直接運用到對中國實踐中生成的“人民”的理解,這種做法既忽視中西方詞語對譯及接受中存在的差異,又脫離中國實踐所賦予其特定的語境,各種錯誤思潮也正是以此肆意建構所謂的“人民”來標榜自己。特有的實踐賦予概念生成及變遷的特定語境,中國實踐中生成的“人民”概念應基于中國語境來考察。本文嘗試從理論語境、實踐語境和價值語境對“人民”概念進行思考,力圖呈現其在中國語境中的生成及演進歷程。
人民是受政治理論規制的概念,不同的政治理論必然呈現不同的“人民”。從“君權神授”到“天賦人權”、從“人民主權”到“人民主體”,“人民”正是嵌入政治理論轉變及發展的闡釋之中實現自身的出場及變遷,即“人民”出場及變遷的直接原因是更為宏觀意義上的政治理論的轉變及發展。從“人民”概念在中國的演變歷程來看,人民歷來都是不完全意義上的整體性概念,整體性內涵受到等級、資產、階級等因素的限制,只表示部分人的集合,個體性內涵是在人民整體中不斷追求個體現代性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先進性個體。“人民”在中國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體現在整體性內涵和個體性內涵自身以及各自之間轉換的演變,其演變背后呈現的是政治理論與政治實踐之間的動態關系。
第一,由古代民本思想的“人民”到近代人民主權理論的“人民”。
古代中國政治話語中的“人民”是沒有獨立政治人格和缺乏個人權利觀念的臣民,臣民觀念壓抑人的主動性和創造性,“人民”的個體性內涵難以生成。“民”作為一個表達底層百姓的群概念,相對于單獨個體的“人”更符合封建專制統治的需要,因而“人民”更多是從“民”這個整體的視角來理解,是基于“官本位”并受到等級限制的整體性概念,特指受到封建階級壓迫的底層百姓。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陷入危機四伏的境地,一批“睜眼看世界”的近代知識分子開始接觸和學習西方,受西方人民主權理論影響的近代知識分子在批判“官本位”的整體性“人民”中大力宣傳君民平等的個體性“人民”。宣傳君民平等的首要功績在于打破中國傳統思想的禁錮,是“人民”語義由傳統到現代轉型不可缺少的理論準備階段。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知識分子以西方公民文化和西方人民主權理論賦予“人民”新的民德和權利要素,使之迅速摒棄懵懂、愚昧、怯懦等傳統語義而獲得獨立、平等、自由等現代內涵,逐漸區別于中國傳統政治話語中的黎民、草民、臣民等概念,被認為是基于“天賦人權”的平等個體,“民”與“人”之間對立關系逐漸消解。“人民”的個體性轉變,擺脫傳統“官本位”思想的遏制,開始由古代“民本”向近代“民權”發展,為近代中國政治轉型開辟一條通徑。
近代知識分子對西方人民主權理論的接受,旨在通過賦予“人民”個體性內涵的改造,激發普通民眾主權意識以及權利意識的覺醒,以達到救國家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目的。但把“個體性”的改造作為國家建構的手段,既與當時強調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不相符合,又與中國傳統民本思想中強調的人民整體性不相契合,當革命的任務是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時,更傾向于強調整體意識。孫中山從民族統一的角度出發,旨在通過整體人民來達到民族國家的建構,認為基于整體性上的人民是國家的根本,即“國家之本,在于人民”。〔2〕但資產階級的階級屬性使他們對“人民”的改造具有不徹底性,沒有明確的階級定位和發展方向,是一個包含著全民性意義的整體性概念。而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人民又只是受到資產限制的整體性概念,擁有選舉權的人民是“年納直接稅二元以上者,有值五百元以上之不動產者,在小學校以上畢業者或有小學校以上畢業相當之資格者”。〔3〕可以看出,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資產階級基于人民主權理論而使用的“人民”是對“有產者”的稱謂。
第二,由近代資產階級人民主權理論的“人民”到中國共產黨基于馬克思主義人民主體思想的“人民”。
在早期中國共產黨人看來,民國憲法中的“人民”是一個抽象的整體性概念,以突出整體性內涵來掩蓋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對人民權利的規定沒有落實到具體個體。李大釗認為,資產階級正是利用“人民”一詞所具有的抽象性,“把半數的婦女排出于人民以外,并把大多數的無產階級的男子排出于人民以外。”〔4〕陳獨秀也指出,民國時期的“人民”并不缺乏憲法意義上的權利,而是人民權利被束于憲法“高閣”,使之處在“懸空的狀態”,憲法成為“一紙空文”。〔5〕資產階級正是以這樣含糊的“人民”來做到無所不包,是一個用資產等因素來限定的不完全整體意義上的概念,他們所宣稱的自由、平等、博愛只是在國家層面的抽象表達,而沒有在人民現實生活中得到具體呈現。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一方面強調資產階級所宣稱的“人民”往往沒有明確的階級定位和發展方向,另一方面又強調應當建立符合無產階級利益的“人民”,這種對“人民”的雙重闡述影響早期中國共產黨人對近代中國社會結構的觀察。雖然早期中國共產黨人并不完全拒絕使用“人民”一詞,但已開始使用“庶民”“勞工”等概念代替資產階級人民主權理論的抽象的“人民”,以此表示受壓迫剝削的勞動者身份。直到毛澤東把“敵人”概念引入,對“人民”認知、選擇和定位開始寓于“朋友—敵人”框架中理解,以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對其作重新解釋。“朋友—敵人”理解框架不是傳統階級二元對立的界定標識,而是以多元維度為基礎的二分式劃分標準,也為毛澤東由單一維度的“階級”概念轉變為“人民”這一多元維度的概念分析中國社會各階級提供方法論前提,形成對“中間”階級進行具有張力的定位。當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時,對人民的界定表現出革命主體的跨階級特征,當階級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時,原來因為民族矛盾而被吸納進入人民范疇的許多剝削階級成分,再一次表現出與革命階級的緊張性。而且中國共產黨會對“人民”進行符合其政治理念及發展需要的理論建構,而這樣的建構不是基于近代人民主權理論對人民進行“天賦人權”的論述,而是基于馬克思主義人民主體思想對人民是社會歷史發展主體的內在規定,與資產階級國民性改造話語全面否定中國民眾形成鮮明對比。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實現國家工業化,而作為實現國家工業化歷史主體的“人民”,依然更突出表現為整體性概念,其目的是適應國家工業化建設的需要,即要發揮各個階級各個方面的積極性建設社會主義,需要突出“人民”與實現國家工業化歷史主體相對應的整體性內涵,并強調整體的先進性。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30年里,我國基本建立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國家工業體系,為改革開放后實現作為個體人民的幸福打下重要的基礎。改革開放后,隨著政治現代化的發展,個體的權利意識不斷彰顯,“人民”也逐步吸收“公民”概念中有關個體權利的規定,向個體權利實質性回歸,加上“公民”概念的廣泛使用,社會全體成員將由“公民”所覆蓋,即在數量上的精準界定能夠準確表達社會全體成員以及每一個個體,“不先進”的因素也由“公民”來承擔,推動人民個體的現代性和先進性的結合及發展,人民整體的先進性更加凸顯,并在整體現代性和先進性的基礎上追求人民整體的完全性。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唯物史觀對人民主體的肯定,站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新的歷史方位上,對“以人民為中心”中的“人民”范疇進行更加透徹的詮釋。“以人民為中心”既強調人民作為社會歷史的創造者,把握作為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整體性人民,又將價值旨歸定格為每個個體的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強調人民是具有現代性和先進性的個體,準確把握人民整體性和個體性辯證統一的關系,既防止在實際生活中有人抽象地將“以人民為中心”解釋為“以個人為中心”,又克服以整體人民的抽象性來侵犯個體人民的具體性。同時,“以人民為中心”使人民作為歷史主體和價值主體的雙重主體性更加凸顯,已不是一個由抽象的個人構成的整體性概念,而是指社會歷史發展的創造者和發展成果的享有者,實現人民歷史主體性與價值主體性的理論統一和實踐合一。人民整體性和個體性以及歷史主體性和價值主體性的統一,是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人民主體思想的堅持和發展,也是中國共產黨為人民謀幸福初心的現實呈現。
人民是與政治實踐相伴的概念,不同的政治實踐必然呈現不同的“人民”。作為表示主體范疇的“人民”,絕不是一個抽象的純粹的概念,而是在特定的政治實踐中實現自身的出場及變遷,承載著某種思想、價值以及立場,有其特定的言說意向和價值尺度。也就是說,沒有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實踐,沒有中國人在追尋救亡圖存與民族復興過程中所經歷的思想轉型和話語變遷,就不會有“人民”在中國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現代國家總是與象征著全新政治統治理論的“人民”緊密關聯,國家建構和治國理政是近代以來深刻反映“人民”內涵及其演進的政治實踐。
第一,國家建構中的“人民”。
雖然說“人民”因遺留古代傳統民本思想中“被統治對象”的蘊意,某種意義上正好扮演著權利對立面的角色,在近代中國的出場并沒有被看作所謂的“新語”,沒有受到像“國民”這類新詞那樣的“禮贊”,而在中西方詞語對譯中存在著接受過程的文化心理差異,又直接導致“人民”在此時無人問津甚至被“拒斥”。但是,“人民”的現代轉型卻是出現在清末民初的“救亡圖存”語境中,伴隨著對國家構成要素以及民主觀念的理解,嵌入“國家的主人是誰”這一國家建構的核心問題之中。
隨著西方人民主權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和革命派根據自身的政治理念,對西方人民主權理論進行各自的解讀,形成“整體性”與“個體性”這兩種不同的“人民”。資產階級改良派認為中國“國民惡劣”,要以國民性改造作為出發點,賦予“人民”新的民德和權利要素,以突顯人民的個體權利,強調擁有現代素質的人民才是國家建構的基礎,即“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6〕資產階級革命派則認為“政府惡劣”,主張通過革命的方式推翻清王朝的統治,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以“總體之自由”為追求將個體的權利關懷依附在整體獲得上,力求“聚此四萬萬散沙而成為一機體結合之法治國家”,〔7〕人民成為與國家建構相對應的整體性概念。但無論對西方人民主權理論進行何種解讀,在以“救亡圖存”為主題的近代中國,都把國家看作被“改造”的對象,“人民”的改造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國家建構這一目的。
在中國共產黨的話語體系中,“人民”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被塑造成包含著一種立足于現在和朝向未來的開放性內涵和結構,即建構國家和實現共產主義,成了一個關系“創造”國家的政治話語。毛澤東站在人民的立場上,以“歷史進步原則”和“絕大多數原則”去衡量人民的范疇,在“雙重原則”的基礎上“人民”經由不斷闡釋被上升至表示國家政權的高度,形成以“人民”為主導的一系列政治話語,使中國的國家建構深深地留下“人民”的烙印。以“人民”為主導的一系列政治話語,呈現的是以整體的人民出發建構國家、以人民當家作主出發掌握國家權力、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出發決定國家運行的國家建構邏輯。在這樣的國家建構邏輯中,國家成了個人全面發展的基礎和保障,人民聯合成不可分解的整體,即在掌握國家權力和共同占有生產資料中形成不可分解的“全體個人”。
第二,治國理政中的“人民”。
在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實踐中,隨著國家政治實踐主題由創建國家到治理國家的轉變,“人民”在總體上不斷趨向廣泛性的演變,即從寓于“朋友—敵人”框架轉變為由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關系的框架來理解,再到對改革開放過程中出現的新的社會階層進行新的政治定位。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事業發生歷史性變革,取得歷史性成就,“人民”也在新的偉大實踐中被賦予新的內涵和指向。
首先,在為人民謀幸福的初心中強調人民整體性與個體性的統一。在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中國人民進行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中,盡管每個具體的歷史階段具有不同性質的社會主要矛盾,但為人民謀幸福是中國共產黨始終不變的初心和使命。這里的“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8〕這意味著為人民謀幸福就要凸顯“人民”的個體性內涵和價值取向,同時為人民謀幸福實踐的具體性,也意味著“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在每一項政策舉措中受惠的具體個人。但每個具體的人必然只有在社會關系中才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和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人民的個體性內涵是植根于人的社會屬性所賦予的整體性內涵中,是被整體性所限定的個體。因此,人民是由具體的個體構成的整體性概念,它的整體性內涵體現在為人民謀幸福的奮斗目標、戰略安排、發展方向等基本問題上,而個體性內涵則體現在這些基本問題所形成的具體舉措在個人中的落實。雖然每個具體的人對各自幸福的定義和要求有所不同,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民共同的追求,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既是為人民謀幸福的內在要求,也是人民整體性與個體性相統一的現實呈現。
其次,在詮釋實現中國夢的根本力量中豐富“人民”的精神內涵。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最偉大的夢想,黨領導人民團結奮斗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根本力量。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是中國人民奮斗出來的!”〔9〕中國人民具有偉大創造精神、偉大奮斗精神、偉大團結精神、偉大夢想精神,不僅鑄就綿延幾千年發展至今的中華文明,而且深刻影響著當代中國發展進步和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10〕作為實現中國夢根本力量的“人民”不是抽象的,而是體現在許許多多無名英雄中,他們凝聚中國力量、詮釋中國精神,在他們身上展現出忠誠、執著、樸實的鮮明品格,彰顯了中國人民的精神風貌和特質稟賦,豐富和發展“人民”的精神內涵,既表征一種實踐的力量,也彰顯其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成為孕育、繼承、發展偉大民族精神的主體,是偉大民族精神與人民主體性相結合而呈現的現實表達。
人民是決定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根本力量,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偉大進程中,我們需要凝聚更廣泛的社會力量,筑牢中華民族共同認同的社會基礎和思想基礎。無論“人民”一詞在何種意義上使用,它都具有表示人群的數量規定,并且最終都會指向歷史進程的實踐主體和現實生活的“大多數”,爭奪和壟斷對“人民”話語的闡釋權以實現最大程度匯聚力量,則是“人民”在近代以來中國政治實踐中最具代表意義的出場方式和呈現形式。在統一戰線語境中,人民的界定標準并不是以正統的階級話語二元對立劃分為唯一標尺,而是一種以目的為導向的界定方式,即作為統一戰線的“人民”,并沒有完全投射到某一階級上,而是以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為目的,將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歸納到人民之中。“人民”范疇在總體上以不斷趨向廣泛性的演變,表明近代以來中國特有的政治實踐中具體清晰的理路,即凝聚共識和匯聚力量是貫穿救亡圖存到民族復興的一條基本線索,形成對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主體條件逐漸清晰的認識。
價值語境中的“人民”一方面作為價值塑造的對象而存在,另一方面作為創造價值的主體而存在,也就是說,一方面“人民”在“救亡圖存”語境中的出場并不是單獨的,而是與“主權”“權利”等價值話語相關聯,形成“人民主權”“人民權利”等由“人民”作為限定詞的價值性話語,是一個被價值話語不斷“塑造”的概念。另一方面“人民”不僅是一個被“塑造”的概念,而且本身就是作為創造價值的主體,其價值性體現在人民作為歷史的創造者,是社會物質財富、社會精神財富的創造者和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
第一,作為價值塑造對象的“人民”,既反映價值追求上的立場問題,又強調價值的主體問題,是實現主體有價值與價值有主體相結合的出場方式。經過一系列現代性價值的“塑造”,“人民”獲得獨立、平等、自由等現代內涵,使之成為包含多重價值的“復合概念”。但對“人民”進行價值塑造,并不局限于在近代西方啟蒙思想所賦予的“現代性”內涵上,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解放”“幸福”等維度的價值塑造,也賦予“人民”階級性以及受其規制下的發展性和先進性的內涵和指向。
首先,“民權”價值塑造的“人民”。鴉片戰爭以來,民族危機激發中華民族的覺醒,引發近代知識分子對“君民”關系的重新思考,開始重視人的平等權利和自主權利,同時對造成不平等和不自主的君主專制進行批判。梁啟超認為“君權日益尊,民權日益衰,為中國致弱之根源”。〔11〕譚嗣同則認為“中國所以不可為者,由上權太重,民權盡失”。〔12〕在戊戌變法前后,康有為等人在“民主為用”的框架內提出“權歸于眾”的口號,促進近代知識分子民權觀的形成,傳統的君民關系、國民關系開始出現根本性逆轉,“人民”被賦予權利等要素的改造,而在對國民性的反思中,“人民”又被賦予實現民權的民力、民智、民德等要素的改造。“興民權”作為一個統攝眾多政治價值的質的話語,“人民”在“興民權”話語的力量下與眾多政治價值產生關聯,具有對“民主”“自由”“平等”等政治價值的統攝性,實現價值的主體建構和主體的價值建構。但“人民”在“興民權”話語的力量下逐漸神圣化、正義化的同時,也潛伏著浮泛化、抽象化的趨勢。
其次,“解放”價值塑造的“人民”。資產階級價值宣示與政治實踐的不統一,使早期中國共產黨人對“人民”的“神圣性”和“正義性”產生懷疑,認為資產階級“僭用‘人民’的名義以欺人”。〔13〕中國共產黨人開始以“解放”話語為核心對“民權”話語下生成的政治價值進行解構和重構,以此對“人民”進行新的價值塑造。通過“解放”話語把階級斗爭話語嵌入“人民”特別是工人和農民的日常生活中,從而將工人和農民的日常生活“苦難”轉化和提升為“階級苦難”,并將以工人和農民為代表的社會底層“人民”上升為具有階級意識的“政治人”,最終實現人民這一革命主體的建構,形成一系列“解放人民”的話語敘事。“解放人民”的實質在于使抽象的、局限的“人民”,變為自主的、全面發展的人民,既意味著人民從受剝削壓迫的階級身份中解放出來,實現人民“翻身做主”,也意味著解除民族壓迫和封建壓迫束縛的人民的個性發展,實現人民“自完其心”。“解放”話語既實現人民在階級話語框架內進行價值塑造,也意味著為了實現人民的解放而在政治解放、社會解放以及思想解放等多種解放形式上展開的集體行動,是階級的指定性和發展的全面性相結合的價值塑造形式。
再次,“幸福”價值塑造的“人民”。在近代“救亡圖存”的語境中,“幸福”似乎與人民沒有太多關聯,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制度,卻沒有給人民帶來真實的幸福,而人民現實的“不幸福”卻占據生活各個領域,正如毛澤東所言:“國家的情況一天一天壞,環境迫使人們活不下去。”〔14〕幸福作為建立在人的需要滿足基礎之上的一種滿意和享受狀態,幸福與人民的結合賦予“人民”有關幸福這種狀態的內在規定性。其一,在馬克思主義“人民的現實幸福”語境中的“人民”是指全體人民而非個人,盡管幸福是以個人的幸福表現出來,但人民幸福無論在性質、本質和目標等方面都表現出不同于個人幸福的特殊性,實現人民美好生活正是意味著把作為整體人民意義上的幸福,嵌入實現美好生活的奮斗目標之中。其二,幸福的實現是人的全面發展的必然要求,人民幸福蘊含人民在物質、精神各方面的整體提升,意味著人民的需要的豐富和滿足、潛能的充分發揮以及價值的實現,賦予“人民”發展的全面性和整體的先進性的內涵和指向。其三,幸福是通過人的實踐勞動奮斗出來的,人民幸福是人民辛勤勞動、誠實勞動、創造性勞動的結果,是對人民的主體性的充分肯定,賦予“人民”能動、進步和正義的內涵和指向。
第二,作為創造價值的“人民”,是以馬克思、恩格斯打破英雄史觀的神話,形成人民創造歷史的群眾史觀為前提,人民由此指向社會歷史的主體并享有歷史創造者的尊嚴和榮光。所以,人民不僅是作為被“塑造”的價值客體而存在,而且是作為創造價值的主體而存在,被建構為一種能動的、進步的、正義的,同時蘊含著主動與創造、理想與抱負、解放與自由的價值符號。
中國共產黨繼承人民創造歷史的群眾史觀這一基本觀點,早在醞釀成立時期就主張把唯物史觀作為黨的“哲學的根據”,〔15〕并將其運用于中國實際問題的分析、判斷和解決中。在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各個歷史時期,隨著人民歷史實踐活動的不斷深入,人民改造世界的力量不斷彰顯,成為與實踐活動密切相關的能動、進步和正義的范疇,處處昭示著中國現代化探索及實踐中的主體作用。毛澤東結合中國獨特的歷史語境和話語方式,更為清晰地對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群眾史觀進行話語表達:“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16〕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取得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偉大征程,推動黨和國家事業不斷向前發展。“中國奇跡”是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創造的,中國發展的每一步都留下作為創造主體的人民“印記”。作為創造主體的人民,其價值意義不僅在于人民本身的創造性,同時也因其作為創造主體而具有的整體的精神面貌和特質稟賦,不僅鑄就綿延幾千年發展至今的中華文明,而且深刻影響著當代中國發展進步和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17〕
作為價值塑造對象和創造價值主體的“人民”,即使在出場及變遷的過程中因泛化、任意化而受到過質疑,但仍然不妨礙“人民”以正面的符號、意義以及價值逐漸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即“意識形態化”。作為意識形態的“人民”具有建構性和被建構性雙重特性,既可以基于不同的意識形態及其立場對人民進行各不相同的闡釋,實現“人民”以一種話語權的形式出場及變遷,也可以基于“人民”的正面符號、意義以及價值來建構各自的意識形態,實現意識形態以一種“共同意識”的形象出現。中國共產黨在對革命力量的認識中逐漸消除“人民”的含糊性,并利用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對其作重新解釋,將其由抽象的、泛化的概念還原為歷史的、階級的概念。中國共產黨在揭示人民是創造歷史的主體力量的同時,也闡明社會發展服務于人民主體的價值取向,將社會發展是否滿足人民的發展這一價值關系提升到至上性的地位,實現人民歷史主體性和價值主體性的統一。人民作為歷史主體彰顯我們黨“依靠誰”的歷史必然,是決定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根本力量,人民作為價值主體呈現我們黨“為了誰”的價值指引,要始終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依靠人民”和“為了人民”既反映人民主體地位的內在要求,又彰顯人民至上的價值取向,是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的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說到底是為什么人、靠什么人的問題”。〔18〕從“為了誰”和“依靠誰”出發,中國共產黨把人民的至上性與建黨宗旨和奮斗目標聯系在一起,建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