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然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社會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早在20世紀上半葉,居住隔離就是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如今除了城市研究領域,居住隔離及與之相關的社會不平等的議題也引發了多個學科的關注,如人口學、社會學、城市規劃、人文地理學等。近三十年,國內學界關于居住隔離的研究也不斷增加。人文地理學和城市規劃學者早在20世紀90年代已經開始了針對居住空間分異的研究,以對城市居住空間狀況的描述為主,也討論了相關影響因素和政策建議;社會學、人口學者從特定群體的聚居區入手,關注居住隔離的社會后果及其蘊含的社會分層議題。由此針對居住隔離現象,不同學科形成了不同的研究傳統并一直延續至當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研究的分割狀態,不同學科之間缺乏互動。盡管已有學者對西方居住隔離研究的現狀、理論視角、研究方法等做了綜述,[1][2][3]但我國的居住隔離現象從類型、機制到社會影響都與西方國家有很大的差異,針對國內相關研究的總體性綜述還較為少見。本文試圖綜合不同學科的研究視角,從定義、測量、研究主題等方面對居住隔離的相關研究內容進行歸類和總結,并提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和未來研究的方向。
首先,居住隔離指的是人們由于種族、民族、收入等類別劃分居住在不同的城區的分離程度,也包括這種空間分異的過程。[4]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國內文獻中很少出現“居住隔離”的說法,更多采用“居住分異”“空間分異”的表述形式,而近年來以居住空間為主題的文獻較多使用“居住隔離”的表述。有學者提出“隔離”與“分異”分別強調狀態與過程,[5]但事實上從文獻內容來看,多數學者并未對這兩種說法進行明確的區分。綜合近三十年的相關文獻發現,使用“分異”的學者更多來自自然地理學和經濟地理學領域,且研究主題多為空間分異,與本文關注的居住空間并不屬于同一范疇,早期的混用可以視為是國內學界對新興研究領域的探索和嘗試。
其次,由定義可知,居住隔離涉及到多種要素,不同文獻的關注點可能差異很大。總的來說,國內文獻主要探討了三種居住隔離,即基于民族、戶籍和社會經濟地位的居住隔離。
第一,基于民族的居住隔離研究來源于美國居住隔離研究關注種族隔離的傳統,但由于我國大多數城市中少數民族人數占比較小,基于民族的居住隔離現象并不突出,主要是理論和政策視角的探討,主要學者來自民族學、政治學等領域。第二,基于戶籍的居住隔離研究最多,社會學、人口學、城市地理學等領域均有涉及。盡管近年來許多地區的戶籍政策有了不同程度的放松和新的模式,但是總體上在城市中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界限仍然清晰可見,同時在一些大城市新移民和老移民的聚居也形成各自的模式。[6]第三,基于社會經濟地位的居住隔離受到一部分人文地理學者的關注,他們集中分析了住房商品化所導致的居住隔離現象。而在社會學領域,雖然早有研究提出住房也可視為一個社會分層的標準和表現,但這類研究主要是在社會分層研究的框架下加入了對居住條件相關因素的考量,[7]并沒有把重點放在居住隔離這一空間現象上。
總的來看,國內居住隔離研究關注的類型與不同時期社會經濟發展的特征和問題緊密相關,其背后蘊含著城市化和市場轉型這樣兩個相互交織的時代背景。相較于歐美國家更多關注種族和移民的居住隔離,我國的居住隔離研究重點則在于城市化和地區發展不平衡所導致的城鄉居民、外來務工人員與本地居民之間的居住隔離,以及市場轉型過程中住房商品化導致的不同社會經濟地位人群之間的居住隔離。同時,亦有少量研究涉及到了年齡、婚姻狀況等的居住分異現象。
居住隔離研究包括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兩類。使用定性研究方法的居住隔離研究通常采用實地觀察、訪談、文獻等收集資料的方式,數量較少,不涉及針對居住隔離本身的測量,所關注的主題集中于流動人口聚居區、“城中村”等的形成機制、社會空間及其對個人生活機會的影響等方面,[8][9]多來自社會學、人類學者。另有少量研究源于早期的城市地理研究,多采用案例研究的形式,對某個城市或地區的居住空間進行定性描述分析。[10]
大多數居住隔離研究采用定量的研究方法,數據來源于問卷調查或二手數據,由此也產生了居住隔離的測量問題。由于數據來源、學科傳統等差異,對居住隔離的測量或操作化不但在不同學科領域中差異較大,即使在同一學科內部也沒有達成統一,這也直接導致研究結果不易比較。總的來說,國內居住隔離研究常采用兩種不同層次的角度對居住隔離進行測量或操作化:
這種測量角度符合居住隔離研究最主流的關注點,測量的是在一定區域內不同群體之間的居住隔離程度。具體測量方式有四類,第一類采用統計描述法,即根據研究所關注的主題(戶籍、收入等),統計在不同區域內的某個人群的比例來間接反映特定人群在某些區域的聚集或離散程度。[11]第二類采用城市地理學中社會區因子分析法,利用人口普查數據中的數個特征要素對城市社會空間進行劃分,分析城市的聚居形態。[12]第三類采用指數法,人文地理學、城市規劃等學科通常從這個角度對居住隔離進行測量,常用的有分異指數(Index of Dissimilarity)和隔離指數(Index of Isolation),這也是大部分研究通常采用的測量方式。[13][14][15][16]其中,分異指數及一些由它變形而來的指數作為最廣泛使用的指數,反映了某類群體與其他群體在不同的子空間中所占比例的差異,直觀地顯示出某個群體與其他群體相比是否存在分布差異;隔離指數有時也被成為孤立指數,反映的是人口的絕對集中程度,即某個群體在某些子空間中是否存在明顯的聚集。第四類采用通過測量個體來獲得集體層面數據的方法,或將個體數據(如鄰居是否為外地人居多)加總取均值的方式,或直接詢問個體居住的小區類型(本地人為主、外地人為主等)來近似獲得對集體層次居住隔離的測量。[17][18]
從集體層次對居住隔離進行測量的方式更加符合通常對居住隔離的界定,能夠反映出某一個區域內特定人群的居住隔離程度,但也存在兩個亟需解決的問題。首先,如何選擇地理空間單元?現有研究往往依據數據來源的不同,選擇住宅小區、居委會或區縣來進行測量,但不同類別的空間單元無論在面積還是人口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給結論的比較帶來困難。并且,這些地理空間單元多為行政單元,是否能夠真正反映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居住和交往狀況仍是一個需要探討的問題。其次,有研究者指出上述兩種居住隔離指數無法反映出隔離的具體空間模式,而僅僅顯示了人口比例的構成,即存在所謂的棋盤問題(the checkboard problem)。[19]目前已經有一些測量方法試圖利用帶有地理空間屬性的數據解決這個問題。[20]
這種測量角度通常來源于社會學、人口學研究,尤其是探討居住隔離的社會后果時,常采用個體層面的數據。此類研究的測量思路是將個體的居住隔離狀態操作化為個體的居住小區(或社區)的狀況或主要鄰居構成情況,如是否居住在城中村、城鄉結合部、外地人聚居區,或鄰居中是否主要為外地人等。[21][22]
這種測量角度使得統計分析方法的應用更加靈活,數據也較易獲得,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居住隔離的定義,但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應用。因為從概念內涵來看,居住隔離本身更多反映的是某個空間內部人群居住的狀態,用單一個體的居住狀況進行測量從邏輯上來說不夠嚴謹。并且,多數研究將 “居住在本地人為主的社區”界定為居住隔離程度較低,似有不妥,這種界定沒有考慮到“本地人的聚居”也是一種基于戶籍的居住隔離。
國內居住隔離研究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的議題,即居住隔離的現狀如何、為什么會形成居住隔離、居住隔離造成了哪些社會后果,其實質是將居住隔離作為一個研究變量,分別針對它本身以及它的前因后果進行探查。從時間線來看,學者們早在上世紀90年代已經開始關注居住隔離的現狀,隨后逐漸開始討論造成居住隔離現象的原因和社會背景,進入21世紀后才開始涉及居住隔離造成的社會后果。從學科分野來看,不同的學科在研究方式上略有差異,相對而言地理學、城市規劃學科更關注居住隔離的原因,社會學、人口學更關注居住隔離的社會后果。
首先,哪些城市存在居住隔離現象?居住隔離現象是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出現的一種社會現象,因此不同研究都把關注點放在了一、二線大城市。到目前為止,學者們研究了北京[23][24]、上海[25][26][27]、廣州[28]、南京[29]、武漢[30]、西安[31]、蘭州[32]、長沙[33]等城市的居住隔離現象,尤以針對上海市的研究最為豐富,各個城市均呈現出不同形態的居住隔離狀態。
其次,存在哪方面的居住隔離?如前所述,國內研究主要關注三類居住隔離現象。在族際居住隔離方面,少數民族占比較多的城市和地區族際居住隔離程度較深,其他城市和地區則不明顯,[15]同時在一線城市也存在少數民族或外籍人士的聚居區。[34]在外來人口與本地人口的居住隔離方面,幾乎所有作為研究對象的城市中都存在此類居住隔離現象,外來人口往往租房率較高,通常聚居于城市中房價相對低廉的區域,居住地更多受到工作地點的影響,[35]也存在不同地區的外來人口聚居現象,[27]同時這種隔離并不局限于二元隔離,外來人口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擁有住房產權或獲取戶籍的外來人口成為城市的新移民,他們的居住模式也發生了變化。[7]在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居住隔離方面,低收入、低學歷人口雖然與外來人口有部分重合,但是也包含一部分城市本地居民,他們與社會經濟地位較高的人群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居住隔離,普遍居住在經適房、公租房或老舊住房中,住房條件和居住環境都較差。
再次,居住隔離程度如何?部分研究對居住隔離程度進行了定量測度,發現一些城市已經存在十分顯著的居住隔離現象。從空間角度來看,城市中心區的居住隔離程度小于近郊區和遠郊區(隨著城市更新改造,外來人口、低收入人群聚居在中心區的可能性較小);[27]從發展趨勢來看,居住隔離程度在逐漸加深;從居住隔離的相關屬性來看,外來人口與本地人口的居住隔離始終存在,而近年來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居住隔離愈來愈明顯。[36]
在考察了居住隔離的現狀之后,從邏輯上自然引出了下一個問題:為什么會出現居住隔離?現有研究中提出了宏觀和微觀兩方面的影響因素。
從宏觀角度來看,制度和市場是兩個主要的影響因素。首先,政府主導發展的相關制度與政策因素(如戶籍、住房、城市規劃等)自始至終影響著城市人口的空間布局,[31]盡管不同屬性的居住隔離受到不同的制度與政策因素的影響,在發展過程中也有一定的變化。當戶籍和購買住房的權利掛鉤時,外來人口只能選擇租房或住在集體宿舍,[37]此時工作地點對他們居住地點的影響非常大,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大量工業園區建設在城市邊緣地區,由此他們與住在自有住房的本地居民就形成了居住隔離的狀態。[17][28][41]此外,單位制社區形成的是不同行業的居住隔離,經適房小區往往位置偏僻則形成了不同收入人群的居住隔離。[38][39]其次,市場因素對居住隔離的影響愈加明顯,[38]尤其是針對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居住隔離。[40]住房市場化逐漸取代單位福利房制度之后,開發商基于市場原則開發和建造了針對不同收入人群的住房,高收入人群集中在總價高、環境好的住宅區,低收入人群則相反。這在客觀上造就了“富人區”與“貧民區”的相對隔離[41][42],也因此一些研究直接采用房價作為隔離測算的指標。[16]事實上政府和市場這兩個要素也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二者相互影響和制約,住房政策和土地使用制度引導市場中商品房的建造和流轉,而市場化的住房市場又反過來影響城市空間的形態,也會引發一些城市問題,進而又要求政府出臺相應的政策。總之,宏觀因素可以視為是客觀上引發居住隔離現象的根源性因素。
從微觀角度來看,主要涉及個體職業、收入及文化心理因素。首先,從外來人口與本地人口的居住隔離狀況來講,兩類人群本身在職業和收入方面差異較大,進而影響了他們的生活目標和對未來的規劃,因此選擇居住地的考量因素自然不同。[12]其次,從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居住隔離狀況來講,住房本身越來越和個體的社會經濟地位掛鉤,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社會分層的一個維度。即使不考慮戶籍影響,當人們自主選擇購房時,房價和收入也是最主要的影響因素之一。[8]最后,從文化心理角度來講,“外地人”與“本地人”、“富人”與“窮人”彼此可能會有距離感,個體更愿意和自己的“老鄉”或者“類似階層地位的人”居住在一起,生活習慣更接近,[27][43]也更容易由此獲取群體內部的社會支持。[9]總之,微觀因素反映了個體在宏觀因素制約之下的主觀選擇,即人們在某種程度上“主動”選擇了居住隔離的狀態。
居住隔離現象是在城市化、市場轉型和社會空間變革彼此交織的一個很長的時間段內形成的,簡單的從宏觀和微觀或客觀與主觀的角度去闡述它的形成原因不免失之偏頗,究其原因在于,上述研究結論大多來自思辨性的觀點或簡單的統計描述,只有少數文獻利用實地觀察和訪談、問卷調查和數據分析等方式深入探討了擇居的個體因素如何在客觀上造成了居住隔離的局面,[35]對于結構性因素與居住隔離之間的相關性分析亦有嘗試,[23]但總體上仍缺乏實證研究及對原因機制的詳細分析。
這類研究將居住隔離作為自變量,在時間上相對晚近,主要來自社會學和人口學者,關注居住隔離帶來的負面后果,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居住隔離對流動人口社會融合的影響。外來人口與本地居民的居住隔離減少了流動人口與本地居民的來往,加深了二者之間的社會距離,[43]并影響了流動人口對城市社會的心里認同及社會信任感,[44]降低了流動人口的城市居留意愿。[19]
第二,居住隔離對流動人口職業和健康的影響。居住隔離一方面有助于降低農民工的職業脆弱性,提升其工資水平,另一方面卻阻礙了其職業地位的上升。[45]另一些研究也發現,大城市中的流動人口聚居區為“同鄉”提供了職業便利,在客觀上有利于他們在城市落腳。同時,居住隔離對流動人口的身心健康有負面影響,可能源于對社會歧視的感知以及社會交往內傾化。[22]其中,“城-城”流動人口的相對剝奪感更強烈,其精神健康受到更大的影響。[18]
第三,居住隔離與鄰里效應。這部分研究關注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居住隔離帶來的鄰里環境差異,及這種差異對居民的影響。例如,保障房社區的環境因素(包括物理環境與人文環境)加深了其居民與其他社區居民的社會距離,影響了二者的社會融合與交往。[46]此外,良好的鄰里環境對青少年的學習成績和心理特征有正面影響,同時也有可能通過模仿、貼標簽、污名化等機制自我植入貧困文化、越軌文化的價值觀念。[47][48]
總的來看,居住隔離的社會后果研究對一些相對微觀和具體的變量做了探討,但是由于前述對“居住隔離”這一變量操作化的不一致,導致研究結論缺乏可比性,甚至混淆了居住隔離現象本身和居住隔離的后果,如流動人口與本地居民的來往頻率在不同研究中有些屬于測度居住隔離的指標,有些則被定義為居住隔離造成的后果。另外,大多數研究還沒有涉及居住隔離與其后果之間的作用機制,也很少討論居住隔離對于本地人或較高社會經濟地位人群的影響。
居住隔離現象與制度轉型、城市發展、政策規劃、文化心理等多個議題都有密切聯系,已經逐步引發多個學科領域的關注,在居住隔離的原因、機制、社會后果等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基于前述研究現狀和我國在城市化與人口遷移方面的特殊性,未來研究可在以下三個方面繼續深化探索。
第一,拓展和融合研究視角。首先,現有研究理論視角相對缺乏,限制了研究議題的擴展。我國的居住隔離現象與歐美國家差異較大,在理論探索方面有更多的創新空間,未來可結合多個學科的研究成果形成相應的理論支撐。其次,現有研究存在不同學科領域“各自為政”的局面,這也是新興研究議題不可避免的問題。但不論人文地理學或社會學,都具備一定的跨學科研究傳統,未來可進一步從社區文化、心理體驗、社會分層等多元化的視角豐富研究內容。
第二,豐富和細化研究內容。首先,現有研究描繪了居住隔離現象產生的原因概貌,未來研究應梳理其具體的形成機制,及在不同地域和時期的變化,由此加深對城市發展歷程及其后果的理解。其次,現有研究對居住隔離的社會后果大多局限在流動人口的社會融合方面,對其他弱勢群體關注度不足。未來研究可考察不同維度的居住隔離對于低收入者、老年人、兒童甚至新移民在日常生活、身心健康、地位流動、社會關系、價值觀念等方面的影響,同時也應關注居住隔離對于主流人群的意義,相信這些議題能夠啟發我們對居住空間與人類發展之間的關系有更深入的思考。
第三,重視和完善研究方法。首先加強對定性研究方法的重視,不局限于案例介紹、概括描述等。其次,在定量研究中應注意分析方法的使用。現有研究多為統計描述或相關性分析,未能考慮到選擇性偏差和內生性的問題,未來研究可采用更加細致的模型方法。最后,在居住隔離的測量操作方面,測量標準在不同層次上應逐步統一,以增進研究結論的可比較性。同時隨著研究數據的豐富,未來研究可將空間數據與個體特征變量結合起來,使數據分析更有針對性和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