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琳
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上海 201612
《民法典》的編纂與出臺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重要里程碑,其中關于婚姻制度所建立的無效婚姻和可撤銷婚姻的二元效力瑕疵體系,是在原《婚姻法》立法基礎上的承繼與完善,充分體現了我國法治現代化建設的成就。
法律行為是民法體系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是實現私法自治的工具,一般被定義為當事人旨在根據意思表示的內容獲得相應法律效果的行為。[1]我國《民法典》在立法精神上確立了法律行為貫徹始終的體系,婚姻家庭編作為《民法典》體系的一部分,其自然也應適用《民法典》關于法律行為的一般性規定。
法律行為分為財產法律行為和身份法律行為,婚姻締結行為屬于其中的身份法律行為,其是以最終在身份上產生一定法律效果為目的,所形成的是親屬的身份關系。我國臺灣地區學者史尚寬認為:親屬法之親屬身份行為,即于親屬的身份關系發生效力之法律行為。我國學者張作華在其著述中認為:身份行為指自然人旨在創設或消解法律關系的意思表示行為。與債權行為一樣,身份行為仍然要以意思表示為要素,同樣是追求司法效果的表意行為。[2]婚姻締結需要男女雙方完全自愿,即結婚應當遵從私法自治原則。因此,自治是婚姻締結的法律基礎,但是婚姻締結又并非由當事人的意思表示完全自主決定,因考慮到婚姻的道德倫理性、社會公益性等,法律又會做出強制性的干涉,因此婚姻締結行為區別于一般民事法律行為。一般民事行為是合同的雙方在形成意思表示一致時,即產生了約束雙方的法律效力,沒有法定形式的要求,而以婚姻締結為代表的身份法律行為即使做出了意思表示,也并不產生直接法律效果,還需要完成必要的法定形式,才發生法律效力。如果欠缺法定形式則不發生法律效力,即婚姻締結行為存在瑕疵,構成存在締結瑕疵的婚姻。
我國自原《婚姻法》就已確立了無效婚姻和可撤銷婚姻的二元效力瑕疵體系,現行《德國民法典》只規定了一種締結婚姻的瑕疵類型,即可廢止婚姻。根據《德國民法典》第一千三百一十四條規定,對于不具有婚姻締結行為能力的情形,存在重婚、同性婚姻或者具有直系血親關系的近親婚姻的情形,或者是婚姻締結一方不具有民事行為能力,以及因為婚姻締結一方存在意思表示瑕疵而導致婚姻締結存在瑕疵,都會產生婚姻可以廢止的法律后果,這種一元效力瑕疵體系是德國1998年《婚姻締結法的新規定》的產物。[3]德國民法認為雖然法律規定無效婚姻并不產生溯及既往的無效的法律后果,但是也存在一些特別規定。例如,不當得利并不適用在離婚訴訟中對于財產問題的處理,在無效婚姻中所生育的子女的權利保障仍然適用婚生子女的法律規定,這些例外規定都意味著德國民法中關于無效婚姻制度的法律效果實際是對將來予以規制,這實際改變了無效制度的核心——法律行為無效產生溯及既往的無效的法律后果。實際德國立法者還是將可廢止婚姻制度中根據涉及公共利益和只涉及當事人個人利益進行了區分,從有權申請廢止婚姻的權利主體來看,如因為違背婚姻的禁止性規定而最終產生了婚姻被廢止的法律后果,如違背了禁止重婚或具有直系血親關系而結婚的規定,不僅婚姻締結的雙方當事人有權申請對婚姻予以廢止,具有管轄權的行政機關同樣可以申請予以廢止;而對于婚姻締結的意思表示不真實的情形,因為只涉及當事人個人利益,因此只有存在婚姻締結意思瑕疵的一方才有權申請對婚姻予以廢止。對于德國民法規定的可廢止婚姻的除斥期間,僅對于婚姻締結的意思表示存在瑕疵的情形,即因為不具有締結婚姻的真實意思、存在錯誤認知、受到非法脅迫和受到惡意欺詐而締結婚姻的情形,主張廢止婚姻的權利受到期間限制,而對于因為違背婚姻禁止性規定所導致的婚姻可廢止,只要沒有相反事由出現,法律并不限制相關權利人可以申請對婚姻予以廢止的期限。
我國《民法典》確立的二元效力瑕疵體系認定的婚姻無效事由更多的是涉及公共利益,而認定婚姻可撤銷的事由是涉及當事人個人利益。對于可撤銷婚姻的權利主體明確規定是婚姻的另一方,雖然沒有明確無效婚姻的權利主體,但我國現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九條明確規定有權主張婚姻的權利主體是婚姻雙方當事人及與其相關的利害關系人,其中婚姻當事人的近親屬及重婚情形下的所在基層組織都屬于利害關系人。
我國《民法典》關于無效婚姻與可撤銷婚姻的立法體系確實是參照了關于合同無效與合同可撤銷相關規定,但卻也并非是簡單的整合關于人身與財產的法律規定,而是在其法理的基礎上予以了進一步抽象總結。自由價值是《民法典》合同編價值體系中的核心性價值,其余如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等僅是作為與之對抗性的參照而存在,且自由價值是多數《民法典》合同編存在的基礎與依據。在合同無效制度中,主要表現形式是通過自由等價值體系對部分合同效力予以否定,使得作為個人意志載體的意思表示得到保障,從而體現當事人的真實意志,達到維護個人自由價值的目的,主要規則包括對虛假、欺詐、脅迫、重大誤解等合同效力的否認;以實現維護公平、公共利益、誠實信用等對抗性價值為目的,限制自由價值的無限擴張,進而否定部分合同的效力,主要規則是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違反公序良俗等合同效力的否認。[4]在婚姻家庭中存在著個人主義為內核與以集體主義為內核的價值沖突,現代法律雖然是以個人主義價值為基石建立,但是在婚姻家庭法律體系中仍然是通過對個人的自我意志的范圍予以限制,通過鼓勵婚姻雙方能夠讓渡出自己的部分權利、自我犧牲等行為模式來維系婚姻關系。婚姻締結行為的價值體系中存在個人意志、家庭共同體意志、社會意志三個相互獨立的價值維度,三項中缺乏任何一項都無法獨立建立起完整合法的婚姻關系。民事主體僅具有自愿締結婚姻的意思表示,并不會產生婚姻建立的法律效果,需要國家意志來予以認定。國家意志在婚姻家庭法律體系中既要做到讓個人意志得到充分實現,又要防止過度利己導致對社會倫理的破壞,在國家對家庭的管控與防止公權力對私權過度干涉之間尋找價值平衡。綜上所述,《民法典》合同編中的合同無效與可撤銷制度屬于財產法律關系,其是以個人自由價值為核心,除非有更強的理由,其他價值一般不能否定自由價值;雖然《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也是以個人自由價值為基礎,但是作為身份法律關系決定了其價值實現要受到公共利益、社會倫理等價值的限制。
1.關于無效婚姻的論述
無效婚姻中的重婚、未達到法定婚齡可以參照《民法典》合同編中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導致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而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是基于違反社會公序良俗導致民事法律行為無效。既然是基于社會公序良俗原則的考量,該親屬關系不應該僅僅是指具有血緣關系的親屬關系,還應該包括法律擬制親屬關系。我國臺灣地區所謂“民法典”第九百八十三條關于婚姻無效的第五項規定“第一項直系血親及直系姻親結婚之限制,于因收養而成立之直系親屬間,在收養關系終止后,亦適用之”。親屬關系應該是指法律上認定的親屬關系,不僅包括血緣親屬也包括擬制親屬。
2.關于可撤銷婚姻的論述
對于受到非法脅迫而締結的婚姻,因違背當事人的自由意志,屬于可撤銷婚姻,受脅迫一方有權向人民法院提出撤銷婚姻,且除斥期間為一年。患有重大疾病沒有如實告知導致婚姻撤銷屬于受欺詐締結婚姻的情形,這里的欺詐方應該僅是指婚姻的另一方,不包括第三人的欺詐,考慮的是婚姻雙方之間應該盡到誠實信用的義務,并且對于自身的疾病也只有自己更清楚。對于個人財產狀況、道德品質、不良行為等內容的欺詐締結的婚姻,則并不能認定為可撤銷婚姻,可以通過離婚訴訟解決。關于以偽造、變造、冒用證件等方式騙取婚姻登記的情形,婚姻雙方對締結婚姻是真實意思表示,并且婚姻締結主體也并未與事實不一致,只是登記形式與實際主體的身份信息不一致,不能因此而認定婚姻無效或婚姻可撤銷。現行司法解釋認為該種情形可以通過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解決,但因為行政復議與行政訴訟的訴訟時效較短,無法保證當事人的訴權。因此,建議應該在民事訴訟中予以解決。《民法典》合同編中的重大誤解與顯失公平制度并不適用于婚姻締結行為,雙方當事人均在場作出真實的意思表示,很難會對另一方的身份關系產生認識錯誤;在身份法律關系中人格權平等,不存在顯失公平的情形,而因婚姻涉及財產贈與也不成立婚姻的顯失公平。
我國《民法典》規定確認婚姻無效或者申請撤銷婚姻的情形均須經人民法院,一方面婚姻登記機關作為國家行政機關對于已經成立的婚姻關系是否符合法定婚姻要件是否可以進行確認缺乏法律判斷力;另一方面婚姻關系屬于民事法律關系,并非行政法律關系,故應由司法機關對于民事法律效力予以判斷,而非行政機關的權限,且確認婚姻無效與撤銷婚姻并非僅是單純的就雙方的婚姻關系作出認定,而且還會涉及到關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子女撫養問題、損害賠償等其他民事權益事項。如果允許行政機關對婚姻關系作出撤銷,難免會造成行政權力過分干預私人生活的不利法律后果,不利于保障婚姻雙方當事人的合法民事權益。我國婚姻登記機關僅是對公民辦理結婚或離婚登記進行形式上的審查,只有司法機關才能代表國家行使司法權,予以實質的審查,根據國家法律規定對婚姻效力作出判斷,并對相應法律后果作出判決。
我國《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五種適用特別程序的情形,并沒有將婚姻無效與撤銷婚姻規定在內。一種觀點認為,確認婚姻無效或撤銷婚姻案件屬于非訟案件,應該比照民事訴訟特別程序進行審理。非訟程序主要是為了確認當事人所享有的民事權益、法律事實或法律狀態,以解決民事法律關系的不穩定狀態,保證社會關系的正常發展,非訟程序往往與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的特定利益或不特定利益,實際是與社會公共利益相關,因而在立法中要充分發揮司法機關依職權進行干預的作用,要在一定范圍內對當事人在訴訟程序過程中的權利予以限制,其是以達成簡易迅速、經濟、合目的性與創設性的裁判為目的。[5]確認婚姻無效與撤銷婚姻案件應適用普通程序或簡易程序的觀點認為:既然《民事訴訟法》沒有將宣告婚姻無效與可撤銷案件列入特別程序范圍,因此對于該類案件適用特別程序進行審理缺乏法律依據;不僅該類型案件并不能體現非訟案件的性質,而且通常存在原、被告及法院三方,由原告對存在婚姻無效與可撤銷的事實予以舉證,被告對此予以質證,具有明顯的對抗性。筆者結合司法實踐傾向認為確認婚姻無效與撤銷婚姻案件應該適用簡易或普通程序審理。首先,該類型案件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在處理婚姻存續期間涉及婚姻效力、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等問題,一方當事人或者近親屬之間因為存在爭議而向法院提起的訴訟,可見該類案件不僅要處理婚姻的效力問題,還要處理財產分割、子女撫養、損害賠償等問題;其次,該類型案件存在訴、辯、裁三方,是典型的民事訴訟構造,這與特別程序案件只有訴、裁兩方的民事訴訟構造不同。在特別程序案件中法院只是審理事實問題,而該類型案件不僅要審理事實問題,還需要確定法律的適用。目前我國的民事訴訟程序主要是為了處理財產糾紛而設計,對于確認婚姻無效與可撤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案件,所體現的公益性并沒有體現,而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國家對身份關系的案件都適用特別程序進行審理,希望隨著我國經濟發展與司法改革的深入推進,在對訴訟制度進行更合理化改革的制度設計中能夠將婚姻無效與可撤銷案件納入特別程序的范圍內。
總之,我國《民法典》所確立的二元效力瑕疵體系下的無效婚姻與可撤銷婚姻制度,體現了我國社會主義制度更加關注人民群眾切身利益的立法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