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成
“六書說”產生于西漢末期,有深刻的學術背景。秦始皇焚書坑儒后,經學一時中斷。進入漢代逐漸恢復,經學家開始用經學教授貴族子弟。通行的經籍寫本用的是隸書,如魯、齊、韓三家的《詩經》,公羊、穀梁傳的《春秋》等,稱為今文經。今文經學家根據隸書來解釋典籍的文字,有許多謬誤。如“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士力于乙者為地”之類。他們認為孔子的六經都有微言大義,他們的任務就在于闡發這些微言大義。在整個西漢時期,今文經學派居于統治地位。漢武帝時,魯恭王拆孔子舊宅,在壁中得到《禮記》《尚書》《論語》《孝經》,這些典籍是用戰國時的古文寫的,稱為古文經。古文經剛開始發現時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直到西漢末,劉向、劉歆父子校中秘書,才發現它們的可貴,劉歆因而創立了古文經學。古文經學家認為要想讀古書,必須先認識古字,他們的學術以文字、聲韻、訓詁為基礎。古文經學派有一批專家,如:張敞、賈逵、馬融、服虔、鄭玄等。在東漢時期,經學的古文學派與今文學派展開激烈的爭論。許慎寫作《說文解字》就是要用古文經學的觀點來駁斥今文經學的謬誤。
《說文解字》的理論基礎是“六書說”。戰國時期的《周禮·地官·保氏》列舉了周代用來教育貴族子弟的六藝項目,其中有“六書”,但并沒有具體說明它的內容。到了西漢晚期,產生了“六書說”。到了東漢,先后有三家對“六書說”的內容做了解釋:(1)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說:“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2) 鄭眾注《周禮·地官·保氏》說:“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也。”(3) 許慎在《說文解字·敘》里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著,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是根據劉歆的《七略》編成的。鄭眾和許慎都屬于古文經學派。鄭眾是鄭興的兒子,鄭興是劉歆的學生。許慎是賈逵的學生,賈逵的父親賈徽也是劉歆的學生。所以上引這三家的“六書”說都出自劉歆。劉歆的生年不詳,卒年為公元23年。“六書說”如果以公元23年為創始年,到安帝建光元年(121)許慎寫完《說文解字》,由他兒子許沖奏上時,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在這期間,六書說由班固到鄭眾,由鄭眾再到許慎,內容逐步得到 改進。
在東漢,“六書說”重要的應用是許慎著的《說文解字》。許慎有充分的條件完成這部巨著。《后漢書·儒林傳》里的《許慎傳》中說:“許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篤,少博學經籍,馬融常推敬之。時人為之語曰:‘五經無雙許叔重。’為郡功曹,舉孝廉,再遷除洨長,卒于家。初慎以五經傳說,臧否不同,于是撰為《五經異義》,又作《說文解字》十四篇,皆傳于世。”許慎繼承了古文經學的學術成果。許沖《上〈說文〉表》說:許慎“本從逵受古學”。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古學者,古文《尚書》、《詩》毛氏、《春秋》左氏傳,及《倉頡》古文、《史籀》大篆之學也。”許慎寫作《說文解字》時,“博問通人,考之于逵”。除了孔子、楚莊王、韓非、左氏、淮南外,還有董仲舒、司馬相如、京房、歐陽喬、桑欽、劉向、劉歆、爰禮、揚雄、宋弘、杜林、賈逵等“通人”,共二十七家。許沖《上〈說文〉表》還說:“慎前以詔書校書東觀。”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許以詔書校書東觀不見本傳。蓋安帝永初四年詔謁者劉珍及五經博士校定東觀。”“許于和帝永元十二年已創造《說文》,歷十一年。至永初四年復較書東觀,其涉獵者廣,故其書以博而精也。又十有一年而書成。”由此可見,許慎用了二十二年的時間才完成了《說文 解字》。
“六書說”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為漢字學奠定了基礎。許慎在編纂《說文解字》的過程中始終貫穿六書的理論。一是用“六書說”分析漢字的結構,把具有相同意符的字歸并為一部,取相同的意符為部首,建立了540部。對此,段玉裁說:“合所有之字,分別其部為五百四十。每部各建一首,而同首者則曰:‘凡某之屬皆從某。’于是形立而音義易明。凡字必有所屬之首。五百四十字可以統攝天下古今之字。此前古未有之書,許君之所獨創。若網在綱,如裘挈領。討原以納流,執要以說詳,與《史籀篇》、《倉頡篇》、《凡將篇》亂雜無章之體例,不可以道里計。”二是通過分析漢字的結構,為全面分析漢字的形、音、義創造了前提。段玉裁說:“許君之書主就形而為之說解,其篆文則形也,其說解則先釋其義。若元下云‘始也’,丕下云‘大’也,是也。次釋其形。若元下云‘從一從兀’,丕下云‘從一從不’,是也。次說其音。若‘兀為聲’、‘不為聲’,及‘凡讀若某’,皆是也。必先說義者,有義而后有形也;音后于形者,審形乃可知音,即形即音也。合三者以完一篆,說其義而轉注、假借明矣;說其形而指事、象形、形聲、會意明矣;說其音而形聲、假借愈明矣。一字必兼三者,三者必互相求。”以上兩方面合起來為漢字學奠定了 基礎。
段玉裁說:“自有《說文》以來,世世不廢。而不融會其全書者僅同耳食,強為注解者,往往瞇目而道白黑。其他《字林》、《字苑》、《字統》,今皆不傳。《玉篇》雖在,亦非原書。要之,無此等書無妨也,無《說文解字》,則倉籀造字之精意,周孔傳經之大恉,薶缊不傳于終古矣。”只有《說文解字》可以擔負如此重任。
王筠(1987)6說:“此書名以‘說文解字’者,說其文,解其字也。《通志》曰:‘獨體為文,合體為字’,是也。觀乎天文,觀乎人文,而文生焉。天文者自然而成,有形可象者也。人文者人之所為,有事可指者也。故‘文’統象形指事二體。字者孳乳而寖多也,合數字以成一字者皆是,即會意形聲二體也。”這是解釋《說文解字》里的“文”和“字”。王筠又說:“四者為經,造字之本也。轉注假借為緯,用字之法也。或疑既分經緯,即不得名曰‘六書’,不知六書之名,后賢所定,非皇頡先定此例,而后造字也。猶之左氏釋《春秋》例,皆以意逆志,比類而得其情,非孔子作《春秋》先有此例也。”這說明不是先有“六書”而后造字,而是先造字,后有“六書”之名。
梁東漢(1959)153說:“六書理論是我們的先人研究漢字的成果,它是祖國的文化遺產的一部分,我們不能用虛無主義的態度來對待它。盡管它的理論部分還不夠精,系統還不夠嚴密,但是毫無疑問,它是祖國文化遺產不可割棄的一部分,我們必須在,也只有在它的基礎上才能建設起馬克思主義的文字學理論。”這說明我們不能用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說文解字》。
陸宗達(1981)54說:“在《說文解字》中,凡用‘六書’對字形所作的分析,指出其為‘象形’、‘指事’、‘會意’或‘形聲’者,都有所依據,并不是憑一己之見以立說。在很多字的解說中,許慎都提出了自己的依據。如‘折’下說:‘從斤斷艸,譚長說。’‘尟’下說:‘從是、少,賈侍中說。’……雖然所引解說不一定正確,但是許慎必有所本,非出杜撰。這說明,在許慎之前,已經有很多人在用‘六書’分析字形了。許慎作《說文解字》是把前人的這些說法匯集起來,而用‘六書’條例貫通其意,因而成為一部集大成的著作。”陸宗達先生是當代研究《說文解字》的大家,他的意見值得重視。
姚孝遂(2008)64說:“‘六書’為最早的、關于文字學的理論。直至今天,研討中國文字的規律,仍然以‘六書’理論為基礎。歷代以來,‘六書’的理論,一直受到學者的高度重視。鄭樵在《六書略·六書序》中曾說過:‘圣人之道,惟借六經;六經之作,惟務文言;文言之本,在于六書。’黃以舟在《說文解字補說敘》中也說:‘古圣既往,道載于文。六經之外,無所謂道;六書之外,無所謂文。’‘六書’的理論,盡管有它的不足,但仍然不失為認識和掌握中國古代文字的一種重要方法和手段。”這充分肯定了“六書”的價值。
19 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語文在兩條路線上前進。一條是1892年廈門盧戇章發表《一目了然初階》,揭開了現代語文改革的序幕;另一條是1899年甲骨文的發現,接著是1914年羅振玉、王國維出版了《流沙墜簡》,為漢字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本文只就后一條路線展開論述。為了促進說文研究的發展,有三位文字學家先后提出了不同的“三書說”,這三位學者是:唐蘭、陳夢家、裘錫圭。
唐蘭(1949)75在《中國文字學》里首先發難否定六書說,提出了“三書說”要取而代之。他說:“六書說能給我們什么?第一,它從來就沒有過明確的界說,各人可有各人的說法。其次,每個文字如用六書來分類,常常不能斷定它應屬那一類。單以這兩點說,我們就不能只信仰六書而不去找別的解釋。據我們所知,六書只是秦漢間人對于文字構造的一種看法,那時所看見的古文字材料,最早只是春秋以后,現在所看見的商周文字,卻要早上一千年,而且古器物文字材料的豐富,是過去任何時期所沒有的,為什么我們不去自己尋找更合適更精密的理論,而一定要沿襲秦漢時人留下來的舊工具呢?”針對六書說存在的這兩個問題,唐蘭提出了三書說。他(1949)79說:“象形,象意,形聲,叫做三書,足以范圍一切中國文字,不歸于形,必歸于意,不歸于意,必歸于聲。形意聲是文字的三方面,我們用三書來分類,就不容許再有混淆不清的地方。”“在實際上,我們的象形,不是一般的所謂象形,我們的表意,更不是一般的所謂會意。以前所謂六書,不能范圍一切文字,因之,要有兼兩書兼三書的字,名為六書,至少要分十多類,分法也各人不同。現在,三書可以包括一切中國文字,只要把每一類的界限,特征,弄清楚了,不論誰去分析,都可以有同樣的結果。”
唐先生對“六書說”的批評,以今天的觀點看似乎有些矯枉過正。除了轉注的界說難于理解外,對其他五書的界說,學界大體有共識,基本可用。按照六書給古籍中的通用漢字分類,多數可以斷定屬于哪一類。《說文解字》對漢字的分類有不少錯,但這些錯主要不是來自六書理論,而是來自資料的缺乏等原因。
裘錫圭(2013)109認為:“唐先生批判六書說,對文字學的發展起了促進作用,但是他的三書說卻沒有多少價值。”裘錫圭對唐先生的“三書說”提出了四點意見。第一,“把三書跟文字的形意聲三方面相比附”。唐先生所說的文字的形意聲,就是一般所說的文字的形音義。把象意字和形聲字分別跟字義和字音聯系起來,多少還有些道理。因為象意字的字形是表示字義的,形聲字的聲旁是表示字音的,可是把象形字跟文字的形聯系起來,就使人難以理解了……詞并沒有一個獨立在詞義之外的、可以為象形字所象的‘形’。”裘先生抓住了“三書說”的要害,因為象形字的形跟文字形意聲的形是不同的。前者是象形字所像的客觀事物,是表意字和形聲字不具備的,文字形意聲的形是一切文字賴以存在的形式。三書說里的形是象形字的形,不能指一切文字賴以存在的形。即使把象意字的范圍擴大到“包括舊時所謂‘合體象形字’,‘會意字’和‘指事字’的大部分”(唐蘭 1981)103,三書說也不能包括一切文字。裘先生的第二點意見是“沒有給非圖畫文字類型的表意字留下位置”。因為唐先生的象形字和象意字都屬于圖畫文字,裘先生認為“以‘圖畫文字’來概括漢字的表意字是不全面的”。筆者很同意裘先生的意見。裘先生的第三點意見是“象形、象意的劃分意義不大”。第四點意見是“把假借字排除在漢字基本類型之外”。筆者的淺見是這兩點意見屬于不同學術觀點的分歧,不同的學者可以有所不同。“六書說”里的象形和會意屬于不同的大類,裘先生在他的“三書說”里,把象形和會意都歸入表意字下的小類;六書說里的假借有人歸入“四體二用”里的二用,在唐先生的三書里歸入“六技”。這種不同可以通過學術討論求得認識的逐漸統一。
陳夢家(1988)75認為:“(說文解字)這部書所采用的材料多半是戰國、秦、漢的文字,少數是西周晚葉的《史籀篇》,因此他所分析的個別字形根據了稍晚的在形體上有了簡省訛變的結構,自然不免于錯誤。他的六書說,指事(上,下)、象形(日,月)、形聲(江,河)、會意(武,信)、假借(令,長)是一類,每書雖然舉兩個字例,其實是說‘日’是象形,‘江’是形聲等等;轉注(考,老)是另一類,他所舉的是兩個字例,此兩字是互訓的,因為考和老同有一部分相同,這相同的‘耂’把意義貫注了。前五書是講單字的結構,到今天為止,大致上還是一種可取的說法。”他對六書說基本予以肯定,認為前五書“大致上還是一種可取的說法”。
陳夢家(1988)76對唐蘭的“三書說”做了評價。他認為:“唐氏系統,有其獨到的見地。但它的原始、上古、近古的分法,是虛擬的,可以不論。形聲字的構式,形符與聲符居于同等的地位,所以不能稱形聲為聲符文字。我們可以說象形、象意是象形文字,稱之為圖畫文字是不妥當的。”“假借字必須是文字的基本類型之一,它是文字與語言聯系的重要環節;脫離了語言,文字就不存在了。”
陳夢家(1988)78又指出“六書說當然是需要修正的” 。于是他提出了他自己的“三書說”。他說:“象形、假借和形聲是從以象形為構造原則下逐漸產生的三種基本類型,是漢字的基本類型。象形字以它自己的形象表示意義,如‘月’‘虎’一看就是月亮和老虎;假借字把象形字或形聲字當作一個音符,讀出來的音相當于我們語言中的某個詞,如羽毛的‘羽’字的聲音同于第二天的‘翌’,女子的‘女’的聲音同于第二人稱‘汝’;形聲字的形符表示事物的類別,音符乃是事物在語詞中的發音,如‘河’的水旁表示‘河’是一條水而這條水的名字近于‘可’的聲音。”“由此可知三者之‘形與義’的關系是不同的:象形是由形而得義,形聲是由形與音而得義,假借是由音而得義。由此可知假借字的‘字形’和形聲字的‘音符’在形象上都與義沒有直接的關系,然而他們都原先是象形字而后作為注音符號的。我們說漢字是以象形為基礎的,漢文字的特色是形符文字,其意義在此。”“我們所說的象形,大約包括了許慎所說的象形、指事、會意,也就是班固所謂的象形、象事、象意。不管它所象的是物是事是意,都是用形象(即形符)表達出語言的內容的。我們知道,事物的形象不一定是靜止的,因此象形字所象者不限于事物在靜態中是個什么東西(名字),也象它在動態中是怎樣的活動(動字),也象它在動態和靜態中是怎么樣式的東西和活動(狀字或形容字)。”裘錫圭(2013)111對陳夢家“三書說”的評價是:“我們認為陳氏的三書說基本上是合理的。只是象形應該改為表意(指用意符造字)。這樣才能使漢字里所有的表意字在三書說里都有它們的位置。陳氏在《綜述》里批評過唐蘭認為古代只有象意字沒有會意字的說法,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仍然以‘象形’來概括全部表意字。”
裘錫圭(2013)103-107認為“六書說”存在的主要問題有三個:(1) 用意符造成的字,即我們所說的表意字,分成象形、指事、會意三類,但是這三類之間的界線實際上并不明確。(2) “轉注”這個名稱的字面意義,在六書中最為模糊。我們在今天研究漢字,根本不用去管轉注這個術語。(3) 漢代學者心目中的假借,大概就是用某個字來表示它的本義之外的某種意義,至于這種現象究竟是由語義引申引起的,還是由借字表音引起的,他們并不想去分辨。
裘錫圭(2013)111提出了自己“三書說”。他說:“三書說把漢字分成表意字、假借字和形聲字三類。表意字使用意符,也可以稱為意符字。假借字使用音符,也可以稱為表音字或音符字,形聲字同時使用意符和音符,也可以稱為半表意半表音字或意符音符字,這樣分類,眉目清楚,合乎邏輯,比六書說要好得多。” 裘先生把表意字分為六個小類:(1) 抽象字。(2) 象物字。(3) 指示字。(4) 象物字式的象事字。(5) 會意字。(6) 變體字。
下面筆者對裘錫圭的“三書說”談一點淺見。前面說過,裘先生認為象形、指事、會意這三類之間的界線并不明確,而三書中的象物字、指示字、會意字,就相當于六書中的象形字、指事字、會意字,有兩個小類只換了個名稱界線就明確了嗎?三書中對這三個小類做了些解釋,如果把這些解釋移到六書中的相關三類的下面,是不是同樣也能解決問題?裘錫圭(2013)114說:“表意字的構造方法多種多樣,情況很復雜。給表意字分類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我們曾經批評六書說分表意字為象形、指事、會意三類不夠合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自己能夠給表意字分出很合適的類來。”這表明裘先生的三書說并沒有解決表意字的分類問題。關于假借,裘錫圭(2013)107主張引申跟假借應該區分開來。這樣看來,在裘先生的三書中,六書的基礎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把象形、指事、會意這三個大類,合并為表意字一個大類。另外還要補充一些六書中沒有談到的問題。從指事字中分出抽象字,從象形字中分出“象物字式的象事字”和“變體字”。可見三書說是以六書說為基礎,做了些必要的合與分。
裘先生的“三書說”提出后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贊成和反對的聲音都不強烈。從應用來說,“三書說”的適用范圍似乎還不如“六書說”。為什么會是這樣?筆者以為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點是傳統“六書說”影響深遠,人們對其比較熟悉,而對“三書說”比較陌生。第二點是“六書說”在使用中并沒有遇到嚴重的不便,而三書說卻有不少不便之處。例如,我們可以說“‘日’是象形字”,簡明扼要,溝通容易,如果改為“‘日’是表意字里的象形字”,重復啰唆,反而不易理解。同樣“象物字式的象事字”這個術語也難于理解。
上面我們分別介紹了唐蘭、陳夢家、裘錫圭三位專家提出的“三書說”,這三個不同的“三書說”都各有自己的創造,豐富了漢字構字法的研究,也都還有一些不足,都不能取代“六書說”的地位。
第一,在中國的漢字結構研究中,不但古代主要用“六書說”,就是五四時期以來直至今日,也一直在用“六書說”。雖然有些局部的調整,但核心的分類沒有改變。下面舉出幾本著作作為證據。
朱宗萊(1918)《文字學形義篇》。這是五四時期北京大學的文字學講義。在形篇的“六書釋例”部分講到了六書,如“象形釋例”里又分為:純象形例,如日、月、云、雨;合體象形例,如眉、巢、彗、血;變體象形例,如尸、夭、虍、烏。
梁東漢(1959)《漢字的結構及其流變》。這是作者20世紀50年代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字學用的講義,其中舉出大量的例證詳細介紹了六書的內容。例如“碧”字,有人認為是二形一聲的形聲字,作者指出應該是從“石”“珀”聲的形聲字。
傅東華(1984)《漢字》。這是“漢語知識講話”里的一種。作者指出:“六書就是漢字造字的一套方法。先有漢字然后有六書,不是先有六書然后有漢字。六書就是漢字發展過程中的產物。”
王士菁(2006)《中國字體變遷史簡編》。作者指出:“六書,造字的方法,識字、用字的條例,名稱雖始見于《周禮》,但這樣的種種辦法則是在漢字形成過程中,經眾人之手自然形成的,而且又輾轉相傳甚久,并取得共識的。”
夏淥(2009)《文字學概論》。作者指出:“本來就沒有‘圣人造字’的事實,也沒有‘先驗的造字方法’,勞動人民群眾在生產和生活中并非一時一地和按一種方法締造了文字,文字本身又結合語言發展變化,巫史起過收集、整理和加工、補充的作用。《說文解字》是漢代的文字學家以小篆為研究對象,創立的‘部首’和‘六書學說’,只是一種科學假設,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我們只能有分寸地加以利用,若奉為‘金科玉律’,就會碰壁和‘作繭自縛’了。”
呂思勉(2009)《文字學四種》。這是呂思勉先生有關文字學的四種著作的合集,其中的《字例略說》討論了“六書”。作者提出:“凡事前修難密,后起轉精。六書之說,出于漢世,距今已二千余年,其說自不能甚密。求其詳盡,十書、八書不啻。若但揭舉大綱,則轉注、假借二者,固不容與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并列也。果使后世治文字之學者,師古人立字例之條之意,而勿泥其所列之條;以六書之說為基,更求詳密,則迄于今日,字學必已大明。惜乎二千年來,昧者則仞六書為皇頡造字之條例,謂其先定此例,而后依之造字;即知其不然者,亦以六書為古說,不敢破壞,有彌縫匡救,而無改弦更張,遂至為成說所拘,用力雖深,而立說終未盡善,此則尊古太過之弊也。”
胡樸安(2010)《文字學常識》。作者自認“我這本《文字學》,并無新奇可喜的議論,但自信可為研究文字者入門的書” 。全書分為上中下三編,其中編是“六書條例”。先為“六書通論”,后為六書分述。作者認為“六書是造字的基本、用字的方法”,“六書為識字的簡易方法”,“組織的原則同,而組織的條例不同,音義不同”。
上面列舉的這些著作都根據“六書說”來解說漢字的構成,洋洋灑灑,內涵精意,可見“六書說”到了今天依舊可以為我們所用,依舊含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第二,“六書說”用于比較文字學。周有光(1998)166提出“六書有普遍適用性”。周先生說:“六書不僅能說明漢字的造字和用字原理,同樣能說明其他類型相同或相近的文字的造字和用字原理。‘六書有普遍性’,這是比較文字學的重大發現。由此知道,世界各地的古今文字不是一盤散沙,而是有一個共同規律的人類文字系統。”周先生在他的書中,分析了圣書字、丁頭字、馬亞字、彝文、東巴文中的六書,并把它們跟漢字中的六書進行比較研究。這幾種與漢字性質相同的文字都適用“六書說”。以上兩點說明:“六書說”是傳統文化里的精華,依舊得到廣泛使用,我們要珍惜它,不能拋棄它。
第三,當今,中華民族已經進入民族復興的偉大時代。在這個偉大時代,“六書說”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國力有了很大的提高,社會思潮與民國時期以及新中國成立初期大不相同。優秀的傳統文化得到普遍的重視。“六書說”流傳了近兩千年,在社會上有深廣的影響。在我們還沒有找到新的更合理的漢字構字法以前應該繼續為我們所用。在新世紀,我們使用“六書說”的著力點是發揮“六書說”積蓄的傳統文化的正能量,提高民眾的自尊心、自信心,加強中華民族的大團結。具體做法是:保持“六書說”大的框架不變,不做合并的考慮。在大的框架下盡量吸收新的研究成果,解決存在的問題。
第四,我們認為“六書說”是中華傳統文化里的精華,并不是說它十全十美,它當然有不足,需要改進,我們要設法使它更加完善,更加適用。例如,關于象形字,漢字自甲骨文發展到小篆,象形的成分在逐漸減少,線條化、平直化使它更便于書寫。隸書中的“日”“月”已不象形,變成了記號,但是六書里的象形仍可用于溯源,所以還要保留象形這個術語。關于會意字,正如唐蘭先生(1949)71說的:“古文字只有象意,沒有會意。象意字是從圖畫里可以看出它的意義的。”后世用字符的組合來會意。這兩類會意字,我們都要使用。至今學人對“轉注”的理解,各有不同,但不應該將其拋棄,只能是各持己見。
世界在進步,中國在發展,漢字學不但要吸收人文科學中的新思想新手段,還要吸收科學技術中有益的成分。生活在當代的學者有信心有能力,要根據時代對漢字學的需求,創造新的構字法理論,把漢字學推向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