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翹 劉曉興
呂叔湘(1985)指出:“秦以前的書面語和口語的距離估計不至于太大,但漢魏以后逐漸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書面語,即后來所說的‘文言’。雖然在某些類型的文章中會出現少量口語成分,但是以口語為主體的‘白話’篇章,如敦煌文獻和禪宗語錄,卻要到晚唐五代才開始出現,并且一直要到不久之前才取代‘文言’的書面漢語的地位。”古代文獻的這種文、言不一致現象,給以厘清漢語歷時發展脈絡為目的的古漢語研究造成了阻礙。因此,系統研究古白話便成了古漢語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
因為近代漢語中的白話成分更為集中,所以早期的學者多以近代漢語白話作為研究重點。比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張相(1953)、呂叔湘(1955)、蔣禮鴻(1959)、呂叔湘(1984)、太田辰夫(1958/2003)、太田辰夫(1991)等。近年來,更多學者加入到了古白話研究團隊,相關成果層出不窮。不過,對古白話進行研究時,學界多采用專書研究、專題研究、斷代研究等形式,古白話研究成果較為分散,讀者不易系統了解古白話的發展面貌。有鑒于此,徐時儀教授將漢語白話作為了自己的研究課題,分別出版了《古白話詞匯研究論稿》(2000)與《漢語白話發展史》(2007)兩書,對不同時期古白話的書面語料、發展情況、學界相關詞匯研究成果進行了綜合介紹。近年來,在深入研究古白話的基礎上,徐時儀教授又有了新的研究成果,學界亦有大量新發現。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修訂兩書水到渠成。《漢語白話史》第二版已于2015年出版,而更早出版的《古白話詞匯研究論稿》增訂本(以下簡稱《增訂本》)則直至2021年才出版。出版《古白話詞匯研究論稿》后,徐時儀教授以21年的時間來修訂、打磨此書的增訂本,足見其精益求精的學術態度。
《增訂本》前言指出:“由于初版多為介紹性內容,以學界已有成果為主,很多想法未及展開,增訂本做了較大幅度的刪補,主要是刪略了大量介紹性內容,將初版的十二章調整為六章,騰出近一半的篇幅增補了研究性內容。”“著重闡述了近二十年來研究所得之愚見,旨在體現新世紀以來古白話詞匯研究的新進展新創獲。”翻閱《增訂本》后,可以發現前言確為此書奠定了修改基調:在新版中,介紹學界其他學者研究成果的內容減少;而徐時儀教授的個人研究心得、真知灼見則體現于《增訂本》的方方面面。《增訂本》章節安排上亦更為合理,面貌煥然一新,更似一部新著。奉讀之后,受益良多,現略談幾點感悟。不當之處,敬請徐時儀教授及讀者指正。
作為一部通史性的詞匯研究專著,《增訂本》的研究時代跨度大,研究內容又涉及詞匯的多個方面。這便促使《增訂本》廣泛收集研究材料、多角度開展詞匯研究。
《增訂本》的完備性體現在研究角度、研究內容的多樣性上。古漢語詞匯研究的成果往往可分為兩大類:第一,利用傳統訓詁學方法對古書詞語進行考釋;第二,借助現代西方語言學理論研究古書詞語。在《增訂本》中,這兩類研究內容皆有所體現。如書中第一章采用西方構詞理論,對近代漢語中合成詞的構詞方式進行了分析。再如第六章第三節“古白話詞語考釋實例”采用傳統訓詁學方法考釋了“揣摩”義、“欺騙”義的一系列詞,以及“忙”“周章”的若干詞義。
深入細化,古漢語詞匯研究又有若干分支,這些研究分支在《增訂本》中亦多可尋獲。如第一章第三節“俗寫記音紛繁不一”部分展現了近年來的語言學研究熱點——“字詞關系”問題:
這些異構字與異寫字產生于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尤其是人們在具體使用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一些不規范的訛寫,往往造成了古白話中同一詞義用不同字表示的異形同詞現象與不同詞義用同一個字表示的同形異詞現象。(第126頁)
在這一結論基礎上,《增訂本》以三組例證說明了“字詞關系”問題。如列舉了“嫰、臑、枘、媆、濡、、、腝”這一組詞,引用古書釋義闡明各詞語義。在此基礎上,辨析各字詞之間的關系:
“媆”有“柔弱”與“軟好”義,由俗音奴困切而改作“嫩”,“嫰”為“嫩”換旁俗寫。“媆”因與“腝”“臑”“枘”義近而通用,“濡”“抐”則為與“臑”“枘”形近相混而誤,“”“”為民間俗用字,諸字在表“柔嫩”義時與“嫰”為異形同詞。其中“腝”表“帶骨的肉醬”、“臑”表“動物的前肢”和“枘”表“樹木經砍伐后新生的枝條”義時則與其所表“柔嫩”義為同形異詞……“媆”在表“柔弱”義上與“輭”“軟”為異形同詞,而與其所表“柔嫩”義則為同形異詞……“臑”“腝”在表“柔嫩”義時與“嫰”為異形同詞,在表“熱,暖和”義時又與“煗、煖、暖”
為異形同詞。(第128—129頁)
此外,《增訂本》還涉及多個詞匯學研究的熱點、重點問題。如第三章第三節“詞語類聚文白演變例釋”涉及常用詞歷時替換問題。第五章第一節“由音看文白演變的內因”部分涉及上古語音、復輔音對詞匯雙音化影響的問題。第五章第四節“語言接觸與民族融合的推動”部分將語言接觸看作古白話演變的動因之一,對漢語史中的語言接觸問題亦多有討論。在《增訂本》中,此類內容層出不窮、數見不鮮。
一位學識深厚的語言研究者雖有主要研究方向,卻不會對其他語言學分支,乃至對其他學科的知識置之不理。他們往往會運用其他語言學分支、其他學科的知識來為自己的研究服務。
雖然徐時儀教授的研究重點在古漢語詞匯,但其學術眼光卻面向古今中外的多個學科。研究古漢語詞匯時,運用傳統訓詁學方法,往往只能解決單個詞語的問題。若要總結詞匯發展規律、探討語義發展的深層動因,往往需要借助現代西方語言學理論。因此,在《增訂本》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以訓詁學方法考釋詞語的例子,更能見到以西方語言理論來總結詞匯發展規律、發展動因的內容。如第182—183頁借助詞匯化理論來論證古白話詞匯復音化問題;第197頁以“最大經濟化原則”“最大表達力原則”來解釋習語俗諺的詞匯化問題;第378—379頁闡述古白話詞匯演變的“雅俗相融的價值取向”時,運用了“主觀化”理論。古白話使用了大量虛詞,厘清這些虛詞的語源、語義發展脈絡亦是古白話詞匯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因此,《增訂本》第二章第六節運用語法化理論分析了“看”“怕”“根”“條”“要”“個”等若干虛詞的語法化問題。
《增訂本》不僅使用了這些常見西方語言學理論,在闡述具體觀點時,亦常常征引國外學者的論斷作為證據,顯示出作者極高的語言學素養。如在討論漢語詞匯在中古時期的南北差異時,《增訂本》提到了使用于北朝文獻、“別”為“每、每一”的“×別”類詞。為了說明此類“別”的語源,《增訂本》轉引了日本學者入矢義高的觀點:
入矢義高《中國口語史的構想》說:“從北魏、六朝早期到唐代一段時間內偶爾在文獻中出現過一些奇妙的詞匯:‘年別’‘月別’。‘年別’即每年的意思,還有‘日別’‘人別’‘家別’等,《北齊書》和《齊民要術》中有很多帶‘別’字的用例。小川環樹先生推測這或許是烏拉爾—阿爾泰語系的詞匯摻雜在漢語中的痕跡。漢語中已經有‘每年’這個正規的詞,而‘年別’這個詞總覺得有點奇怪。”表“每”“每一”義的“別”反映了北方的口語。(第270頁)
雖然《增訂本》的研究重點在詞匯,在研究時卻常常能運用文字學、音韻學,乃至梵文知識等來解釋詞匯問題,使相關問題的解釋更為全面,證據更為可靠。如第151頁研究“喂”“畏”的早期語義時,征引古文字的研究成果。在第68—69頁考察“伏事”“瞅睬”等詞時,運用了音韻、近代俗文字等知識。
除使用漢語知識外,《增訂本》還嘗試運用梵文知識來全面剖析古白話詞匯問題。如古白話中有“嘍啰”一詞,有“婁羅”“嘍羅”“僂鑼”“慺?”“樓玀”“摟羅”“婁羅”“僂羅”“僂?”等諸多書寫形式,有“能干、機靈”“指英雄豪杰”“兇狠厲害”“狡猾”“指追隨惡人的人”“繁瑣”“喧噪”“擾亂”等多種語義。該詞書面形式眾多、語義繁雜,學界卻無系統研究其語義發展過程、語源的成果。因此,《增訂本》以13頁的篇幅系統地考察了該詞,梳理了其語義發展脈絡。在考證時,又引梵文知識闡述“嘍啰”的語源:
據謝靈運所撰《十四音訓》云,“《大涅槃經》中有五十字,以為一切字本”。“其十二字,譬如此間之言;三十四字,譬如此間之音。” “又四字非世俗所常用,故別列在眾字之后。”謝靈運所說“非世俗所常用”的四個字為“魯、流、盧、樓”,又作“魯、留、盧、婁”,亦即梵語中的r、r、!、i四個字母。這四個字母本來是以響亮的輔音做音節主元音用,分為兩組,r、r是舌濁音,!、i為齒濁音,每組中的兩音有長短之別。(第503—504頁)
由于梵語r、r、!、i最難辨別,故記其音的縮略形式“婁羅”等詞可用以表示語音含混的“難解”義,而源于梵文r、r、!、i的“啰啰哩哩”等語又含有祈福禳災之寓意,于是能分辨梵語r、r、!、i之音,懂梵語與會說梵語的人能祈福禳災,要比常人聰明穎悟,故“婁羅”等記音詞引申而有“精明干練”義……(第508—509頁)
經過上文考察,《增訂本》從根源上探明了“嘍啰”最初的語義,該詞的語義引申線索亦更為清晰。
除了運用各類語言知識來研究古白話詞匯問題外,《增訂本》還采納了其他多門學科的觀點。有從歷史文化角度來分析語言變化動因的內容,如第四章第二節“魏晉南北朝的通語”從人口遷移、政權變化方面闡述了此期語言交融的事實。第五章第六節中的小標題分別為“語言自身發展的趨勢”“思想與文化發展的需要”“思維與交際的促成”“語言接觸與民族融合的推動”“平民意識的萌發”“古白話詞匯演變的價值取向”。從以上標題亦可看出作者嘗試運用多學科知識,多角度分析古白話詞匯的意識。
《增訂本》以其他語言學分支、其他學科的知識來研究古白話詞匯,使其研究內容更為充實、研究結論更為可靠。
《增訂本》引用了大量古白話語料、現代學者的研究結論,展示出了作者極高的學識。如對“估量推測”義“摶”的語源進行了考察。其結論為:
“摶”為“揣”的借字。考《說文》:“摶,圜也。從手專聲。”“揣,量也。從手耑聲。”耑、專古音相近。《說文》:“耑,物初生之題也。”段玉裁注:“古發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耑廢,乃多用耑為專矣。”“摶”指揉捏使聚合成團,佛經中“摶”又多寫作“揣”……可知“摶”“揣”是兩個詞,上古無舌上音,“摶”可寫作“揣”,而隋唐時三等與二等在介音的影響下,舌頭音開始分化出舌上音。揣,《廣韻》一為丁果切,端母戈韻,即玄應所釋都果反;一為初委切,初母支韻,即玄應所釋江南音初委反。唐時“摶”“揣”音義已皆不同,故玄應與慧琳指出經文中“摶”作“揣”之訛。(第518—519頁)
在進一步考釋“摶”的語義、梳理“摶”的“一詞異寫”形式及由語素“摶”組成的復合詞時,《增訂本》引用了佛教音義、佛教語錄、敦煌變文、史書等近20種古文獻以及潘悟云、蔣禮鴻、黃征與張涌泉、蔣冀騁與吳福祥、龍文玲、鄭明、曾良等多位現代學者的研究成果。為了以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觀點,在論證的過程中,《增訂本》還使用了異文證據。如使用了《朱子語類》徽州本異文來證明“摶”可寫作“團”。《增訂本》材料之豐富,由此可見一斑。
腳注位置醒目,讀者更易直觀感知一部學術專著的知識含量。《增訂本》所列舉的大量腳注,無疑將其內容的廣博性、知識的完備性更為直接地呈現于讀者面前。《增訂本》中難以計數的腳注,一方面為讀者核對相關征引文獻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亦進一步豐富、補充了相關研究內容。如第126頁有若干腳注,其中腳注①進一步說明了前人誤將《朱子語類》卷二十九“無可陪還”之“陪”改作“賠”的情況,腳注③則進一步說明了“賠”字的初見年代、使用時間問題。在第441頁,作者則以半頁篇幅的腳注補充說明了“怕”“怖”的語音問題以及古文獻常誤將“怕”寫作“泊”的語言事實。
有些腳注則為讀者提供了相關問題的現有研究成果,起到了索引功能。如第395頁腳注①提到“‘媳婦’的形成過程體現了漢語詞匯演變過程中語音、語義、漢字構形以及構詞形式之間的互動關系” 。為了方便讀者深入了解這一問題,腳注又進一步列出毛遠明、史文磊以及作者的三篇文章。又如第367頁腳注④提供了學界考證“把式”為蒙語借詞的相關研究成果。諸如此類的腳注在《增訂本》中比比皆是。
方一新、王紹峰(2004)110曾指出初版《論稿》“調查了大量的文獻資料,正唯如此,所提供給讀者的信息量也就很大了” 。而《增訂本》在收集資料時明顯比初版更為著力,所展示的成果亦更為豐碩。
一部優秀的語言學研究專著,不僅要有厚度,更要有深度。在進行語言研究時,優秀的學者往往會透過現象看本質,深入挖掘相關語言現象的成因。更會以其深厚的學術素養,為今后的研究者指明研究方向。在這一點上,《增訂本》為我們做出了典范。
部分古漢語詞匯研究成果常會犯重視描寫,忽略探因的通病。相較之下,《增訂本》雖然討論了古白話中的大量詞匯現象,但又不局限于描寫,在考釋語義后,又會進一步深入挖掘其語源,探前人所未察之現象。這樣,讀者不僅可以知其然,更能知其所以然。如“喂”,《宋本玉篇·口部》記載:“喂,於韋切。恐也。”可見,“喂”最初為“恐懼”義,那它為何會被用作打招呼的常用詞呢?前人對這一問題未曾措意,《增訂本》考證其語義引申路徑如下:
恐懼是人類因為周圍有不可預料或不可確定的危險因素而導致的一種無所適從的心理狀態,也是一種力圖擺脫或逃避某種環境而又無能為力的情緒感受。由此似可推知人們最初看到可怕的事物時可能不由自主地發出類似“畏”的聲音,[1]后摹擬這種因出自潛意識的恐懼害怕而發出的聲音來表示“害怕、恐懼”義,并用以指令人害怕的事物,文字產生后寫作“畏”……人們看到可怕的事物時發出“畏”的聲音反映了受事者不由自主的心理狀態,而人們摹擬“畏”的聲音來嚇唬人則是主動的施事行為,后又用作彼此的呼喚,漸成為打招呼的常用詞,始見于《張協狀元》。(第151頁)
這一解釋不僅使讀者明白了“喂”的最初字形、語義,而且使讀者獲悉了現代漢語打招呼的詞“喂”的語源及其最初使用的年代。
相較于“喂”這類書寫形式單一、語義引申過程簡單的詞,在古白話(尤其是近代漢語)中,有大量書寫形式繁多、語義引申過程復雜的詞。《增訂本》亦大量收錄、考察了這類詞語。該書不僅歸納了這類詞的諸多書寫形式,而且詳細說明了其語義引申脈絡。如第419—422頁考察了“古董”一詞。一方面,《增訂本》舉例說明了該詞的“骨董”“汩董”“骨幢”“古董”“谷董”等諸多書寫形式的不同使用時間;另一方面,借助大量例句梳理了該詞“各類雜物”“比喻瑣屑過時或形容古板陳舊,糊涂不明的事理”“雜有魚肉的飲食”“珍貴罕見的古物”等諸多語義。在此基礎上,《增訂本》又借助古注,深入考察了“古董”一詞的語源,指出:
“古董”“汩董”是當時的方言俗語的記音詞,字形不定。明張萱《疑耀》卷五認為:“今人作‘古董’字,其義不可曉。”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三據《說文·匚部》“匫,古器也”,認為:“今謂‘骨董’即‘匫董’之訛也。”章炳麟《新方言·釋器》認為:“今人謂古器為骨董,相承已久。其實骨即匫字,董乃余音。”(第421—422頁)
又如,書中提到了“脫賺”“賺脫”這兩個同素逆序詞。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三:“太宗開國之文君,不應賺脫一僧而取翫好。”從句義來看,“脫賺”“賺脫”當為“欺騙”義,“脫”似為“欺騙”義,但該詞為何會有“騙”義呢?《增訂本》對此進行了探源:
考“脫”“賺”亦皆有“騙”義。《說文》:“脫,消肉臞也。”引申有“失去”義。如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甲集《楊和王相字》:“司帑老于事王者,持券熟視久之,曰:‘爾何人?乃敢作我王贗押來脫吾錢!吾當執汝詣有司。’”例中“脫吾錢”意謂“使吾錢脫”,即“使人失去來獲取”。由此義引申則有“騙”義。如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七:“江南人或取墨書契以脫人財物,書跡如淡墨,逾年字消,唯空紙耳。”……“脫”也可能是“詑”的借字。《說文》:“詑,沇州謂欺曰詑。”“欺”與“詑”同義構成并列復合詞“欺詑”。如宋沈遘《蓬萊山送徐仲微赴蓬萊令》:“胡然古荒王,甘心事欺詑。”“脫”后取代“詑”而有“欺騙”義,騙、脫同義構成并列復合詞“騙脫”。如周密《癸辛雜識》后集:“蓋奸人乘危造為此說,以騙脫朝廷金帛耳。”(第530頁)
諸如此類描寫與解釋、梳理與探源并舉的詞匯研究成果在《增訂本》中比比皆是。有時以寥寥數語來闡述詞語的語源,有時又以長篇大論深入梳理詞語的語義發展脈絡、得名之由。前者如第178頁提到“波浪”“古白話中用作‘龐’的切腳語,指‘臉龐’,引申而指‘容貌’,又產生有‘風流、俊俏’義”。短短的一句話便交代了“波浪”一詞“臉龐”義的語源(“龐”的切腳語),交代了“波浪”有“臉龐→容貌→風流、俊俏”的語義發展脈絡。以較長篇幅來討論詞語語義與語源的成果如第六章第三節“古白話詞語考釋實例”。
《增訂本》不僅評述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有時,亦提醒語言學者應在較少有人關注的領域著力,為古白話詞匯研究指明新的研究方向,為學界提供有價值的研究思路。
從事語言研究首先要掌握足夠的語料。《增訂本》便在多處、多角度闡釋了如何正確使用語料,如第14頁根據古白話語料中口語性成分的多寡,將古白話語料分為“文中夾白類”“半文半白類”“白話為主類”“具有現代白話雛形類”四大類。這便提醒研究者今后在研究古白話時,必須審慎處理語料,選擇更為典型的白話語料。在此基礎上,第一章第三節進一步指明在使用古白話語料時,應當注意“古白話文獻成分繁富復雜”(包括方言差異、文白差異、題材差異、作者風格差異、書寫形式差異)、“文獻點校與古白話詞匯研究”(包括斷句失誤、誤釋漏注)。有些學者在從事語言研究時,常常會有誤用、誤處理語料的問題。于是,《增訂本》所引董志翹(2005)、汪維輝(2007)、真大成(2018)三篇文章都提到了因處理、理解語料不當而導致研究結論錯誤的例子。以此極力強調正確使用語料的重要性。這無疑為語言學者正確使用語料指明了方向,為順利開展語言研究夯實了基礎。
在古漢語中,不同方言區的語言有較大差異,尤其體現在詞匯這種變化較快的語言要素中。《增訂本》第四章第二節“通語的南北分合演變”便詳細討論了在漢語史不同階段中南北方言詞匯使用上的異同。“對比考辨”部分又反復強調語言的南北差異,指出:
在研究古白話詞匯時,除了注意時間造成的差異,還要考慮地域造成的差異,注意方言與方言之間、方言與通語之間的互相影響。同時,時間與地域的差異往往又是疊加在一起的,尤其是古白話文獻表面上紛繁復雜的異文現象其實是歷時演變與地域分布的外部表現,地域差異則又是不同歷時層次在地理上的投射。漢語有許多種方言,這些方言之間往往不僅有較大的差異,而且北方方言在歷史上多次受到其他民族語言的影響,較南方方言變化快。因而,在研究古白話詞匯時,除了注意時間造成的差異,也要考慮地域造成的差異,注意方言與方言之間及方言與通語之間互相影響的對比考辨。同時,時間與地域的差異往往又是疊加在一起的。(第472頁)
研究語言的歷時演變與共時差異日益成為語言學界的研究熱點之一。不過,現有的詞匯共時對比研究成果大多討論現代漢語方言間用詞的差異。《增訂本》反復強調注意古白話詞匯的地域差異,并以具體實例來論證,這無疑與語言學界的研究熱點一致,而且將其研究領域進一步擴展到了古漢語。
《增訂本》亦極為強調漢語詞匯研究要“綜合貫通”:
古白話發展的時期正是中國歷史上漢族與周圍民族頻繁接觸交往相融的時期,所以周圍非漢族的語言也必然會對漢語發生影響。研究這一時期的漢語詞匯還必須考慮到各種民族語言的相互影響,時間上貫通古今,地域上兼及各種民族語言,綜合運用各類材料,聯系語音、詞匯與語法三要素以及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因素進行整體的分析。(第476頁)
《增訂本》以“歹”字的考察過程展現了“綜合貫通”的方法。在論證的過程中,找到了“歹”在敦煌變文中的早期用例,并從語義、語音角度證明了此例的可靠性。又采納前人對敦煌文獻的斷代結論來界定“歹”敦煌用例的時代下限。隨后,從語言接觸視角討論了“歹”字的成因。認為“‘歹’字在漢語中的使用與當時我國北方漢族與蒙、藏等少數民族的交往群處有關”。“蓋‘歹’字源出于北方少數民族語,最初是作為唐末五代的‘漢兒言語’而在北方漢語口語中使用的。”(第480頁)此外,在論證時,《增訂本》還從文學、社會文化角度分析了“歹”最早見于敦煌變文中的原因——此類文獻多采用口語。
第六章第二節“古白話詞匯研究方法”一節羅列了古白話詞匯研究的若干方法,又細分為“通用的研究方法”(精選語料、分析語料、綜合貫通、歸納演繹)、“具體的考釋方法”(審辨字形、利用互文對文、利用異文、利用同義并列詞組與復合詞、鉤沉舊注、因聲求義、探求語源、尋繹語義演變軌跡、考察歷史文化背景)等。這些方法為研究古白話詞匯提供了具體的研究方向,研究者按圖索驥,必然會有所收獲。
優秀的語言學者會時刻關注學界動態、掌握最新研究成果,并以此來豐富、補充自己的研究。而學者對學術成果的優劣得失,亦會有自己的評價。在《增訂本》中,徐時儀教授亦展現了自己追蹤學術熱點、關注學界動態的學術素養。徐時儀教授研究漢語古白話詞匯已有幾十年,對相關研究成果如數家珍,因此,《增訂本》點評了若干古白話詞匯研究的重要成果,為讀者提供了一份份導讀性質的寶貴意見。
近年來,古白話詞匯研究的成果層出不窮。雖然《增訂本》的撰寫時間始于2011年,但吸收的學術成果卻一直延伸到2020年前后。這說明作者在增訂《論稿》之時,一直在關注最新的相關學術成果。如第16頁闡述了漢譯佛經在古白話詞匯研究中的巨大價值,腳注②列舉了相關學者的研究成果。在這些成果中,便包括了2020年出版的兩部專著。第21頁、第23頁、第27頁的腳注亦列舉了2017年、2018年、2019年出版的大量相關成果。又如第386頁提道:“人們在交流中可能會無意識地略微偏離約定俗成的表達,也可能會有意地標新立異,二者都是用原來沒有甚至不容許的說法來表意。”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觀點,《增訂本》在腳注中引用了胡平2020年的文章《詞匯演變創新、傳播的動因和機制》。
3)相同網架高度下,斜放四角錐三層網架焊接球節點較少,在跨中高度7.6 m時,采用斜放四角錐網架僅有12個焊接球節點,而同樣高度下,正放四角錐網架要130個焊接球節點。
作者不僅關注最新的語言學研究成果,亦以語言學家的眼光來看待、觀察日常生活中新產生的語言現象。如第196頁討論了習語俗諺的詞匯化問題,為了便于年輕的讀者理解,作者列舉了部分近年來產生的俗語,腳注①指出:
前些年出現的“打醬油”“躲貓貓”源于新聞報道與信息發布等真實交際事件的具體言語活動實錄,在流行中逐漸凝縮泛化而約定俗成。如“打醬油”由“不愿表達、不屑談及”的率性表述泛化為道義上強烈關注某事,行為上則明哲保身來表示對現實感到無奈的語義:“躲貓貓”由玩游戲義而凸顯有“意外死亡”“恐怖兇殺”與“愚蠢的掩飾”等語義。
《增訂本》以鮮活的生活實例來論證古白話中的語言現象,使讀者更易理解相關語言現象。
初版《論稿》有大量內容對學界現有研究成果進行了點評,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原書第十章“古白話詞典的編纂”部分。這是《論稿》的特色之一,《增訂本》予以保留。不過,與初版《論稿》相比,《增訂本》在內容上有較大的變動,增收了2000年之后出版的多部權威詞典。
在評述時,作者往往會以精練的語言來評述各詞典的特色,如第405頁點評胡竹安《水滸詞典》與李法白、劉鏡芙《水滸語詞詞典》時,提到“作為一部專書詞典,兩書所收詞條不同的部分中有些義項或詞語似都可收錄解釋”“兩部詞典都收釋的1947條詞條中,有些詞條的義項互有增減,胡書所收的義項往往多于李書”,第408頁指出:“綜觀二書,胡書體例較嚴密,收詞較全,但在收詞和釋義上畢竟各有千秋,對《水滸傳》中一些歷來不得其解的詞語亦俱多所發明,互有補充。”寥寥數語便對兩部詞典的優劣得失進行了恰當點評。
難能可貴的是,在點評時,作者不僅評述優缺,而且將自己的研究心得融于評述之中。如《增訂本》評述高文達主編《近代漢語詞典》(知識出版社,1992)、許少峰主編《近代大漢語詞典》(中華書局,2008)后,又進一步點評道:“近代漢語詞典可以說是一種專門的、例釋性的古白話詞典,似應盡可能收釋近代漢語獨有的,也就是產生、使用并消失在晚唐五代至清末這個時間范圍內的詞語。有一些近代漢語時段獨有的詞語兩部詞典皆未收錄。”(第430頁)之后便列舉自己研究時發現的兩部詞典失收的詞、義項,或者列出“可上溯其源”的例證。
上文反復提到《增訂本》征引資料龐雜、內容豐富。但正因征引資料眾多,在討論相關問題時,作者難免會有所疏漏。另外,此書篇幅較大,書中亦不可避免地存在某些可商榷的觀點。
《增訂本》介紹了古白話詞匯研究的多方面內容,并列有學界相關權威成果作為佐證。多數情況下,該書列出的成果全面、可靠,但亦偶有可補之處。如第32頁介紹了古白話語料之一的詞。當介紹唐五代時期的民間曲子詞整理成果時,提到“王重民輯有《敦煌曲子詞集》、任二北撰有《敦煌曲校錄》和《敦煌曲初探》” 。《敦煌曲子詞集》成書于1950年,《敦煌曲初探》《敦煌曲校錄》則分別成書于1954年與1955年,三者成書至今已有70年左右,明顯非這一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其實,此處應補以任中敏(1987)《敦煌歌辭總編》、項楚(2000)《敦煌歌辭總編匡補》等后出轉精之作。同理,《增訂本》第30—31頁介紹了唐五代詩歌語料。雖然提到了張錫厚(1983)《王梵志詩校輯》與項楚(1991)《王梵志詩校注》等整理敦煌詩歌的語料,但兩者所收敦煌詩卻僅局限于“王梵志”所作之詩。[2]實則徐俊(2000)《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張錫厚(2006)《全敦煌詩》等亦收錄了大量敦煌詩歌,當于此處有所說明。如此方能使讀者了解最新的、全面的相關語料整理成果。
第36—39頁的“(二)文書法典”部分所介紹的語料亦有類似問題。第37頁介紹了《唐律》《元典章》等語料,第38頁提到了“根據宋代公文紙印本《王文公文集》背書整理而成的《宋人佚簡》,共五卷”。其實,常用的宋代“文書法典”類語料還有一部《名公書判清明集》。雖然中華書局本《名公書判清明集》(1987)前言1指出:“宋本清明集部分卷,只有戶婚門……”但許浩(2011)8認為“在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由署名‘幔亭曾孫’的崇安人作序的本子是初刻本”,日本靜嘉堂存有殘本,元代有所增修,明代張四維將宋代部分摘出,成為明刻本。“因此,明刻本的內容為宋人所作無疑。從判詞寫作時間看,集中在南宋寧宗、理宗兩朝,時間跨度大約為六十年。語料年代確切,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即使遵從中華書局本的意見,此書中可靠的宋代語料亦當包括“戶婚門”一類。許浩(2011)已指出該語料的詞匯研究價值,并指出此語料具有“鮮明的宋代特征”“豐富的法律詞匯”“語言平實但不失文采”等鮮明的詞匯特色。可見,介紹宋代的“文書法典”類語料時,當補《名公書判清明集》一書。
在引用相關研究結論時,《增訂本》亦會遺漏某些新的研究成果。有時,這樣的疏漏不會影響研究結論,但有些疏漏會導致研究結論不準確。如:
有些外來詞還成為語素,具有了能產性。如“魔”借自梵語的略音“mara”,曾音譯為“摩”“磨”。佛經中的魔與人們想象中力大無比而又變幻莫測的鬼神相似,故梁武帝把這個音譯詞改為從鬼作“魔”,表示迷惑人或害人性命的鬼怪之意,后以“魔”為語素組合造出“魔鬼”“魔障”“魔孽”“魔掌”“魔力”“妖魔鬼怪”等詞。(第86頁)
此為學界舊說,而顧滿林(2013)238考證:“如果梁武以前譯經中Māra音譯作‘磨’,它就應該在相關文獻中有反映。可是,今存漢魏至齊梁的漢文佛典中……Māra的音譯一律作‘魔’,無一作‘磨’。”“Māra在漢譯佛典中最初的音譯形式就是‘魔’。”(顧滿林2013)242可見,認為梁武帝改字的說法并無依據。《增訂本》忽略了這一研究成果,從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增訂本》有大量獨到的真知灼見,但亦偶有結論可商之處。如第117頁提到“作天作地”在近代漢語中又作“竹天竹地”,如張涌泉(1997)《敦煌變文校注》卷七《齖?新婦文》:“斗亂親情,欺鄰逐里。阿婆嗔著,終不合觜。將頭自搕,竹天竹地,莫著臥床,佯病不起。”《增訂本》認為“例中‘竹’為‘作’的記音詞”。
在《廣韻》中,“竹”為張六切,知母入聲屋韻;“作”有一音為則落切,精母入聲鐸韻。兩者的語音仍有一定差距。從字形來看,“作”“竹”十分相似,如趙紅(2019)736提到“作”在吐魯番文獻中可作“”“”,形似“竹”字。因此,變文中的“竹”更可能為“作”的形訛字。兩者發生形訛的現象亦見于其他文獻,如《法顯傳·中天竺、東天竺記游·伽耶城、貝多樹下》:“汝作四方高墻,內殖種種華果,作好浴池,莊嚴校餝,令人渴仰。牢作門戶,有人入者輒捉,種種治罪,莫使得出。”章巽(2008)111指出:“牢作:石本作‘窂竹’;鎌本作‘窂作’”。章巽所列“石本”即日本石山寺一切經古鈔本。日本人因語音原因而誤將“作”抄為“竹”的可能性恐怕較小,“石本”《法顯傳》中的“竹”更可能為“作”的形訛字。在敦煌文獻中常常有文字形近而訛的現象,《齖?新婦文》“竹天竹地”之“竹”為“作”形訛字的可能性更大。
《增訂本》第256頁提道:“(5)數詞(如‘有、又、單、零’等占位數詞,‘許、所、余、上下、左右、來、強、把、多’等附在數詞后面表示約數的詞)。”學界一般將這類詞看作助詞,從其語法特點來看,似不宜將其看作數詞。
徐時儀教授在《增訂本》后記中提道:“我涉足學術研究領域后,在前輩學者的言傳身教下,崇尚埋頭苦干的精神,力求文史哲兼通,深感從事學術研究的核心是一個‘實’字,即治學嚴謹扎實,下實功,做實事,而迄今為止一切有價值的人文學術,無論是理論的闡發還是文本的解析,幾乎在所有的層面上都必須也必定是以實學實證研究作為基礎的。”徐時儀教授扎實的學術精神、淵博的學術知識體現在《增訂本》的每一處內容中。因此,《增訂本》乃是一部學術含金量極高的語言學著作,一部足以傳世的經典之作。
附 注
[1] “喂”為“畏”的后出增旁俗字。
[2] 項楚(1991)前言4指出:“我經過潛心玩索,深信這三百多首‘王梵志詩’,決不是一人所作,也不是一時所作,而是在數百年間,由許多無名白話詩人陸續寫就的。”雖然“王梵志詩”非一人之作,但亦不可能完全代表數量眾多的敦煌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