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禾 桂 強
(湖南文理學院文史與法學學院 湖北 常德 415000)
現今學界對于林語堂的研究多集中于其翻譯觀、文化觀、人生哲學、文藝思想的研究,而對于林語堂文學作品中的“鄉愁意識”這一論題的研究較為少見。由此,本文首先從林語堂文學作品本身出發,進而從“鄉愁意識”這一主張切入,研究它在林語堂文學創作中的體現。接著以林語堂文學作品為例重點探索了林語堂鄉愁文字寫作特點,論述了林語堂的“鄉愁”意識與文化身份認同之間的聯系,最后通過分析林語堂的“鄉愁”意識我們可以得到一些在當代中國的文化發展方面的啟示。
20世紀二十年代初中國受到民主觀念的強烈影響,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的執政政權不得不適應時代潮流,通過西式的民主政治體制來保持其執政地位。這個階段中國主要經歷了晚清政府和北洋軍閥政權,雖然他們在形式上打出了西式的君主立憲制或民主共和制的旗號,但因為當時政體的先天性缺陷和后天畸形性發展,這些所謂的民主制度其實只是封建地主階級為了扼制資產階級革命蓬勃發展所實行的自救舉措。當時我國仍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許多人民群眾仍陷在痛苦的深淵中。這個時期的作家們既學習了一些西方思想又繼承了中國幾千年優秀傳統文化的精華。這樣中西結合的思想讓他們的寫作思想也同時具有東西結合的特點。也可以說他們此時的思想是矛盾的,他們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選擇上是矛盾而又焦慮的。他們處在一個特殊的時代,無法選擇文化的焦慮與迷茫。這同時也體現在了他們的小說中對于家鄉的態度里。他們的人生路徑基本都相同:背井離鄉是鄉愁的開始,無論他們身處何地都無法擺脫對于家鄉的眷戀。
被東西方文學交織影響的中國文學家林語堂,在1936年林語堂離開上海后到了美國紐約居住。期間林語堂曾以英文撰寫過大量的傳記小說等作品。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術研究方面,龔剛教授曾著文申述“鄉愁三境”。一種境地為故鄉之思誘發了地域鄉愁。二種境地為故地文明誘發了“文化鄉愁”。三種境地為性命安頓之處與本真狀態的追求誘發了“哲性鄉愁”。[1]林語堂的鄉愁情感應該屬于第二種,他并未像一般作家那樣主要描寫自己身在異鄉的漂泊孤獨之感從而渲染出對于家鄉的思念眷戀之情,而是落筆于中國現實的社會,描繪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中國人形象,并在小說中貫穿許多中國傳統文化。
首先以他的史學小說《京華煙云》為例,此本小說展示了從庚子事變到抗日全面爆發近四十年的中國史,敘寫了北平曾、姚、牛三大世家從1901年義和團運動到抗日三十余年間的悲歡合散和愛恨情仇。本書的著述借鑒于中國優秀古典小說《紅樓夢》,并且本書的寫作靈感也來源于此。《紅樓夢》的主要故事發生在榮國府和寧國府的權貴中,以賈、史、王、薛四個世家為主線,講述了豪門世家的盛衰起伏,其中著重描寫了“金陵十二釵”,其中的主要人物以年青女性居多。《京華煙云》也描述了當時北平的曾、姚、牛三大家族,在當時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的起落盛衰,人物形象也大多也以年輕女子為主要刻畫對象,比如曾姚府中的謝珊瑚、姚木蘭、姚莫愁、馮紅玉;曾府中的孫曼娘、牛素云、桂姐等。[2]林語堂的鄉愁是“文化鄉愁”,他渴望把我們的名著用這樣一種方式推向世界的舞臺。林語堂的“文化鄉愁”還體現在《京華煙云》里對于人物群像的描繪中。主人公姚木蘭集中了中華民族女子優良的品格為一體,堅強善良、外柔內剛、有勇有謀;姚思安崇尚道家思想,超脫世俗、安順樂道、似閑云野鶴;孔立夫既有中國傳統文人的風骨,溫文爾雅的同時又有“強硬的”愛國之情,不畏強權,喚醒國人。這些形象都能體現出當時特殊的社會背景下中國人民的人生百態,也表現出了林語堂身處異鄉的家國之念。此書中還貫穿了許多道家文化。該書三卷,每卷皆以一段莊子語錄為題旨。[3]本書主人公姚木蘭的父親姚思安就是一個道家文化的踐行者,他崇尚自由,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姚木蘭也受她父親的影響頗深。書中的內容多處林語堂所提出道家的“出世”式思維、崇尚田園、歸隱山林、修身養性等觀點,盡管具有一定的消極意味,不過道家思想卻同時培養出了國人知足常樂、隨遇而安的文化精神,對于中國文化中兼容并包、和平自由的思想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此外,在林語堂的另一部小說《風聲鶴唳》中,林語堂的“文化鄉愁”思想也有體現。廣告宣傳中說道:“此書為以日中戰事為歷史背景的愛情長篇小說,表現我國近代佛教思維與潮流、倫理學觀點、奉獻與博愛奉獻精神。場景宏大、布置嚴密、情結感人,為抗日長篇小說之最有情趣、最有意義的一部巨著。”[4]本書延續了《京華煙云》,姚家的第三代姚博雅在戰斗中有著和倭寇血斗到底、舍身成仁的壯舉。而本書的關于中華文明傳播的任務,將由與博雅無所不談、關系密切的好友老彭來完成。老彭是一位虔誠的佛學信徒,而老彭也是《風聲鶴唳》中最仁慈的一個人物形象。他憎恨戰斗,并以佛學人性論的觀念來對待戰斗,相信戰斗是人對人造成的罪孽。他有著佛家獨有的慈悲之心,他可憐天下所有因為戰爭而受到傷害的人。他還設置了難民房,以收留難民,老彭在用來自于佛教徒的樂觀主義精神影響大家,排解大家由于戰爭而引起的焦慮與恐慌。[5]林語堂的另一本作品《啼笑皆非》也是這樣,表面上從哲學與道德視角討論國際政治與戰術戰略,但實質上是在宣傳中華文化。
關于儒釋道三種文明,林語堂認為在中國人的現實生活中,儒家起著主導作用,貫穿于整個中國人的歷史文明發展進程之中,而且支配著整個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至于道家和佛學則只是起著添補的作用,道家影響著中國文化中安貧樂道、安居樂業、開放自由的思想;佛教則影響著中國人善良寬廣的胸懷與樂觀的精神品格。儒釋道三種文化相輔相成,由此構成了中國人獨特的精神品格與優秀的中國文化。而這種獨特的精神文化也成為林語堂的“文化鄉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他融入自己小說之中,并向西方傳播。
魯迅文學作品中的鄉愁意識與林語堂不同。魯迅離鄉的原因一部分是由于求學求知的主動離鄉,但大部分原因還是由于無奈而逃離家鄉。他是家里的長子,自然而然地擔當起維持家庭的責任,他要為弟弟的未來而籌謀,同時若有可能,他也要重振整個家族。“故鄉”這個意象帶給魯迅的更多是痛苦的回憶。“家鄉既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亡所”魯迅警惕的是“家”與“鄉”對個性自我發展的禁錮,個性若要解放和發揮,就首先必須脫離家鄉。借助在《家鄉》《社戲》《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的鄉愁寫作,魯迅開辟了現代中國人的另一種文化認同——反思性與批判的鄉愁認知道路。[6]所以,魯迅的鄉愁情感帶有雙面的,一方面是帶有期望的。魯迅在《社戲》中懷念童年生活,童年的家鄉是那么的美好與純凈。而另一方面,是反省和懷疑。理性思維與清醒的思考也使魯迅警醒自己,不能再一味地沉迷在童年家鄉的美好中,久之,這份清醒的“自覺”就變成了某種抑制。《吶喊》和《彷徨》中,對于家鄉生活的大部分描述所滲透出的黑暗色彩,應該看作這個抑郁精神狀態下的產物。就好像是作家要將家鄉的黑暗之處,特別是故鄉人的人性丑惡加以更全面地發掘,不然似乎無法表達“愛之深,責之切”的感情。魯迅的鄉愁情感更偏向于反思性和批判性的鄉愁,魯迅意在以回歸家鄉的方式找回童年時期的單純與快樂而消除在大城市中謀生的疲憊。這種“文化鄉愁”是一個特殊的文化風貌,其中的鄉村也已不復往昔記憶中的淳樸自然,只有現實的破敗夾雜著略為野蠻的習俗。
以上兩人在對鄉愁意識的描寫中的差異與他們寫作的出發點不同有關,魯迅的文學寫作目的主要以叫醒、警示當時愚鈍的人民,啟發民智為主,于是鄉愁情感在魯迅的文章里是矛盾的。林語堂則以向西方傳播優秀傳統文化為主要寫作目的,所以林語堂筆下的“文化鄉愁”鮮少批判,他是一種帶有贊揚意味的鄉愁情感。由此,兩人的“文化鄉愁”的情感基點是不同的。但同時,兩人的鄉愁意識寫作也有相同之處,兩人都立足于當時中國的真實情境,而非美好想象。
沈從文對自己的家鄉有著深深地眷戀之情,即使是成名后,沈從文也一直以“鄉下人”自稱。時下較多觀點認為沈從文反復重復“鄉下人”這個身份是厭惡城市氣息并以此與城市文明相抵抗。但沈從文在外漂泊多年,從湖南邊遠少數民族聚居區到北京,其中辛酸可見一斑。正是這種經歷以及城市的生活使沈從文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沈從文的鄉愁情感,是處在鄉下人和城里人之間無處落腳的矛盾身份中產生的,他的“鄉愁”情感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沈從文描寫的湘西是一個脫離于城市,純凈、自然充滿人性美好的邊遠小城,那里的人們大多樸實善良、踏實勤勞,他們的生活更符合古代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質樸而寧靜。沒有城市生活中的那種充滿著燈紅酒綠、物欲橫流。他喜愛鄉村的美好人性,反對城市的丑陋,他所描寫的家鄉是一個人際關系和諧自然,風景迷人、原始而又獨特具有東方魅力的天堂。作者將自然景觀與人融為一體,描寫日常普通又充滿溫暖的生活,結合淳樸的民風和鄉土情懷,清晰地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他贊揚并渴望強烈、自由、活潑、健康的人文精神。
與林語堂、魯迅都不同的是,沈從文在描寫鄉村世界時是把他的家鄉構建在未來,意在表達對家鄉社會的期盼同時也是對中國社會希望。沈從文作品中勾勒出的故鄉是淳樸自然又悠閑自在的,他的鄉愁情感是基于期盼中的想象故鄉,而非真實環境下的故鄉世界。但林語堂的小說中所透露出的“文化鄉愁”則都是基于現實中的中國社會環境。
兩者文學作品中鄉愁情感所呈現不同的原因還是要說回寫作目的,沈從文小說中對于鄉愁的寫作是基于一種“鄉下人”和“城里人”之間身份認證間的矛盾。所以他希望在小說里在對家鄉的寫作中找到一種心靈的寄托和歸屬。同時兩人作品中鄉愁情感依然有相同之處,兩人在描寫故鄉時都以贊揚為感情基調進行寫作。
林語堂自幼成長于基督徒的家里,他父親也是個忠誠的基督徒,他小時候讀的都是教會學校,對中國傳統知識其實了解得很少。在清華大學學習時期的林語堂才開始接觸傳統文化,同時對中華文化產生了深厚的興趣,形成對中華文化歸屬的認知。出國之后接觸到真實西方世界的林語堂,文化身份認同感越來越強烈,本文中所研究的林語堂眾多文學作品中的鄉愁情感正是以“文化認同”這個方式所呈現的。如同前文所介紹的,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描繪的道教信奉者姚思安、《風聲鶴唳》中的佛教徒老彭、《啼笑皆非》雖表面上也從哲學與道德的視角討論了國際政治關系和戰爭策略,但實際上也是在宣揚我國的傳統文化。大家可以看出林語堂分別把儒釋道三種思想貫穿到三本小說中,而儒釋道思想恰恰也是對中國文化發展、中國人民精神發展具有深刻、優秀影響的重要因素。
林語堂作為一位常年旅居海外的作家,他對于祖國的情感以及在“鄉愁”的書寫上與常年居住在國內的作家們書寫的“鄉愁”是不同的。他的鄉愁意識是在身處異國受到西方文化與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之間的對比沖擊后迸發出的“鄉愁”情感,同時他也肩負著向世界介紹中國的責任。通過對林語堂文學作品淺顯的研究,大家可以看出林語堂書寫的“鄉愁”是“文化鄉愁”,其中體現出了強大的文化自信。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提到,中國有些作家學者“心懷自卑”、但卻“假裝驕傲”。他們在外國人面特意地粉飾中國,害怕在外國人面前露出中國的任何一點“麻煩”。可林語堂不這樣,在外國人面前他不會自慚形穢,也不會激動地為中國辯解,而是坦誠相見,這種文化自信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對于當今社會而言,在建立自身文化認同和文化自信心的同時,也必須注重對于外國優秀文化的吸收與借鑒,我們需要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林語堂既沒有像一些“歐化派”一樣,什么都拿西方文化做參考,想對中國文化來場大刀闊斧的換種換血之舉,又沒有像一些“國粹派”那般對中國文化死纏爛打,認為西方什么都不如中國。[7]他是站在中西文化大背景下來審視中國文化的,比如國人好烹飪,穿著舒適,居住寬敞等特征,是高等物質文明的表現。而西方人在工業化的基礎上形成的種種高雅文化也正是高尚精神生活的標志。因此,如何在中國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平衡,就成了當前人們關注的焦點之一。而這種研究,也必然要涉及“文化自覺”問題。其實這種理解最重要的是讓國人對自己有一個更加明確的定位,這樣才不至于變成“歐化派”或是“國粹派”。林語堂認為在中國發展的過程中要建立起屬于中國人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在當今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社會背景之下,變化莫測的國際環境之中。怎樣做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做到中華民族輝煌的前提條件是文明發達,而面對海外文明,人們不要如民族自卑者那般否定一切,若要建立自己的信念,就首先要以我們自己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為基石,再與西方文化進行融合。就應該像林語堂說的那樣“要求中華民族人對于吾國民族文化及西洋社會文化有一番非常準確的認知”“與西方人相比之,權其輕重、知其利害、棄其糟粕、取其精華。”[8]這一論點也對我國的新型文化觀念的樹立以及我國社會未來發展方向具有積極意義。
林語堂文學作品中的鄉愁情感落筆于中國現實社會生活,描繪出生動鮮明的中國人物群像,并在他的小說中貫穿了許多中國傳統文化向西方傳播,展現出了高度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身份認同感。林語堂以贊美為感情基調,描繪出中國現實社會的生活與文化,旨在向西方介紹中國。在今天,林語堂的小說依然能給人們帶來許多關于文學和文化方面的啟示,這值得大家深深地思考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