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肖振宇
近年來,一批“80后”東北作家集中涌現(xiàn),讓我們看到東北白山黑水間蘊藏的文學力量。黃平等學者以包括雙雪濤在內的“鐵西三劍客”為中心提出“新東北作家群”的概念。雙雪濤自2011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翅鬼》獲獎到2021年《刺殺小說家》搬上熒屏,再到《刺客愛人》發(fā)表,憑借其優(yōu)質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80后”小說家中不可忽視的存在,而他的創(chuàng)作與東北的地理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關系密切。本文嘗試從文學地理學角度把雙雪濤小說作為研究對象,探析小說中的地理空間與地理意象,思考雙雪濤小說和特定文學空間的精神聯(lián)系。
故鄉(xiāng)是人們的精神皈依,人們受到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影響,形成獨特的地方感?!懊恳粋€作家都要有自己的領地,最終把這領地建立起一個文學王國……這個領地一般而言就是生養(yǎng)你的故鄉(xiāng)?!盵1]雙雪濤的小說常把東北地區(qū)的地理景觀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這源自于他的地域文化精神的自覺。
東北地區(qū)的密林河澤,朔風大雪以及豐富的自然資源養(yǎng)育了生長于此的兒女,塑造著雙雪濤的地理感知和地理視野,賦予作家獨特的性情和取之不盡的題材。
雙雪濤的文學風格像朔風一般冷峻、干脆直白;像雪一樣靜默,旁觀苦難又掩藏著苦痛,雪化后又留下一絲溫情。這與東北四季分明的氣候,尤其是嚴寒漫長的冬季有關。鐘嶸認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2]意思是氣候變化引起物質世界改變,使人感情激動,“形諸舞詠”,創(chuàng)作出了文學文本。王富仁評論東北作家心里都有一塊磐石壓抑著許多不可名狀的情緒,作品給人的感覺像東北的天氣一般荒涼寒冷。東北的氣候影響雙雪濤日常生活的性格,甚至是創(chuàng)作個性,分析小說的言語組織和文體特色可以感受他的文學風格。雙雪濤多寫中短篇小說,語言較少運用地方方言卻常用東北人慣用的語序和句式,敘述簡練利落,這種帶有地方風格的語言有利于雙雪濤小說地理空間的建構。他在《光明堂》中通過張國富、張默父子三言兩語的對話勾勒出“艷粉街”地圖。無論是《自由落體》里“我們”對待外公死亡的態(tài)度,還是《我的朋友安德烈》里他對集體觀火化的描寫,語言都冷靜內斂如鋼鐵般堅硬,堅硬外殼下隱藏著他的人文關懷,蘊藏著對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的關注。正如雙雪濤所說:“感謝我的家鄉(xiāng)每年準時提供的寒冷,本身因為這寒冷使我更加堅定地去靠近某種溫暖的東西”[3]。
雙雪濤對自己生長的環(huán)境熟稔,寫起東北的相關題材也輕車熟路。東北地理環(huán)境對小說情節(jié)展開和人物選擇發(fā)揮作用。雙雪濤把沈陽、鐵西、錦州、玻璃城子等具體地方設置為人物的活動空間,便于書寫在這樣環(huán)境下生長的具有獨特氣質的人們。即便他在完成《飛行家》之后開始轉型,移居到北京拓展了地理視野,小說中的東北印記卻始終存在。他把一些人物的故鄉(xiāng)設置為東北小城,將現(xiàn)實與東北記憶連接。極具地域特色的物候導致東北擁有獨特的文學內部景觀。雙雪濤常常把冬景作為小說的自然環(huán)境。
人文環(huán)境泛指人類為求生存發(fā)展產生的各種政治、經濟和軍事等要素,孕育了獨特的文化,從而塑造人的精神品格,影響人們對待人生境遇的態(tài)度。雙雪濤透過城市圖景觀察時代變革中人們的選擇及命運走向,并將冷靜克制的筆觸指向人的精神世界,塑造面對苦難仍保持堅韌的人物形象。東北自古以來民族眾多,文化成分復雜,是由漁獵游牧文化、明清以來關內移民傳播的農耕文化、俄日侵占帶來的外來文化、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社會主義文化長期交流融合而成。東北文化多元,人們有包容心態(tài),接納新鮮事物的能力強。同時,生存的苦難鍛造了東北人陽剛堅韌、勇敢進取的精神。
雙雪濤受到地域文化的浸染,在寫作方面博采眾長。東北人對新鮮事物的包容心態(tài)對其創(chuàng)作產生一定影響。面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多元文化沖擊,東北在文學方面打破現(xiàn)實主義統(tǒng)一局面出現(xiàn)緊跟文學潮流的先鋒小說,雙雪濤學習先鋒小說家“上接傳統(tǒng),外學西人,自明道路”[4]的經驗,以現(xiàn)代的眼光對東北文化進行切合時代的汲取和重構,因此,可以從小說中挖掘出東北的一些地域文化因素。
雙雪濤出生于沈陽這個東北工業(yè)城市,成長在我國社會急劇轉型的時間節(jié)點上,目睹了工業(yè)轉型和城市空間結構調整,把現(xiàn)代社會景觀投射在小說中。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工業(yè)逐漸成為東北現(xiàn)代化的支柱產業(yè),而東北20世紀90年代經濟改革、工廠改制成為一個區(qū)域的時代“陣痛”。雙雪濤將個人與城市的歷史同步,小說多以“子一代”的視角通過回憶或其他方式聚焦那些被歷史前進的車輪落在后面的群體。雙雪濤把工廠關閉、城區(qū)拆遷等事件和煙囪、舊鐵道、停擺的工廠等工業(yè)景觀寫入小說。在《北方化為烏有》等小說里通過人物間接描繪20世紀末期東北下崗潮來襲時的社會圖景。
工廠是折射社會變化的典型,“父一輩”的命運與沒落的工廠同步,雙雪濤筆下的“父一輩”背負家庭重任,在苦難中展現(xiàn)出樂觀堅韌的品質。下崗的工人們秉承艱苦奮斗精神和工匠精神,在困頓的生活中不斷找尋生活的意義和生存的方式。例如,《大師》中的父親癡迷下棋,通過下棋獲得成就感來彌合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帶給他的創(chuàng)傷,獲得短暫的停歇?!讹w行家》中的工人李明奇熱衷于制造飛行器,不斷追求技術的突破,并在黑暗的屋頂上表明夢想,積極反抗既有的現(xiàn)實,倔強地守護自己的尊嚴和夢想,給予了小說中的“我”這些“子一代”們力量。雙雪濤通過描寫這些滿懷傷痛卻有一腔孤勇的父輩,展現(xiàn)底層群眾對東北地域文化精神的繼承和發(fā)展,表達自己對人情人性的理解。
雙雪濤憑借對東北的記憶和想象構建了獨特的地理空間。接下來重點分析雙雪濤小說構建的地理空間和描繪的典型地理意象。
“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指存在于文本中的以地理物象、地理意象、地理景觀為基礎的空間形態(tài)?!盵5]在雙雪濤小說中,“艷粉街”便是他參照現(xiàn)實地點建構的文學地理空間。現(xiàn)實中的“艷粉街”是一個位于沈陽鐵西區(qū)的坐標性地點,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末年,隨著日本侵略者的入侵,工廠拔地而起步入城市化,后來棚戶區(qū)改造,高樓大廈蜂起,見證了沈陽的城市化進程,承載著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全部記憶。雙雪濤憑借地理基因和地理想象通過描繪孫育新診所、教堂、煤電四營、影子湖等地方和人們的日常活動逐步填充地理空間。在《光明堂》里,雙雪濤通過張國富為兒子指路時口頭描繪的艷粉街地圖和張默的行蹤構建出艷粉街地理空間?!澳阒榔G粉街是個啥形狀……我們家在東邊,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你的學校在南面,每天上學走這條路,路過公共廁所,紅星臺球廳,春風歌舞廳,是吧。我的廠子在北面,挨著影子湖。”[6]
“艷粉街”作為一個文學虛構空間重構、再現(xiàn)和超越了真實空間?!捌G粉街”及里面的人與物都是雙雪濤基于現(xiàn)實的一種虛構和想象,是代表作者情感的符號,是承載故事的記憶場。《走出格勒》明確“艷粉街”是一片位于城郊結合區(qū)的舊城,在現(xiàn)實中早已經歷大規(guī)模改造不復舊貌,雙雪濤深知文學源于現(xiàn)實高于生活,為避免讀者按圖索驥,故意留下線索提醒讀者想象與現(xiàn)實的邊界?!捌G粉街在市的最東頭”而在現(xiàn)實中位于鐵西區(qū),而不在市東區(qū)?!豆饷魈谩分械摹捌G粉街”在張國富看來是圓環(huán)狀的,令人感覺封閉,可在地圖上顯示四通八達。這說明了再現(xiàn)東北老工業(yè)城市的歷史并非其寫作目的,而是為小說人物行動和情感轉變構筑一個專屬的地理空間。
因此,揭示雙雪濤塑造的“艷粉街”地理空間的意義很必要,他在小說中構建的獨特空間一方面利于主題表達與人物塑造,另一方面也利于體現(xiàn)個人的審美個性與創(chuàng)作理想。作者記憶中的“艷粉街”早已不在,他把城市記憶與個人經驗融合并以低機位視角環(huán)顧“艷粉街”,使其容納了底層群眾掙扎存活的生存狀態(tài)、集體記憶和東北普遍性的歷史經驗。艷粉街成為作者觀察、想象和講述的地方,是故事不斷上演的場所,更是將回憶、當下和未來的時間溝通,把虛構與真實的界限打破的地理空間。
雙雪濤筆下典型的地理意象就是“雪”,這是最能彰顯小說地域色彩的意象。張偉然認為,“文學地理學所講的地理意象,是可以被文學家一再書寫、被文學讀者一再感知的?!盵7]雙雪濤在訪談中說:“我是個東北人,那兒老下雪……天然的影響了我的思維?!盵8]在他的文本中,“雪”是形象可感的地理景觀,也是東北地域空間里的意蘊豐富的地理意象。
“雪”幾乎是雙雪濤小說永恒的故事背景。東北大地漫天飛雪,萬物凋零?!堕L眠》中“我”與老蕭初遇時“雪片很大,密密麻麻地落下。”雪是小說的背景環(huán)境,推動著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雙雪濤重要的敘述手段。在《間距》中,雪呈現(xiàn)了多種不同的形態(tài):從雨到完全變成雪,再到瘋馬快喝完威士忌時雪連成線,最終“過了一會兒,外面的雪停了?!彪p雪濤以雪狀態(tài)的不同對應情節(jié)的轉變,雪的變化暗示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這與《光明堂》里“雪”的作用一致,第一場粉末狀的雪對應父親離開,傍晚的大雪與林牧師布道呼應,大雪飛舞與林牧師被殺對應。當“我”和姑鳥兒尋找真相時,雪的狀態(tài)與作者的敘述節(jié)奏相互呼應,雪在無形中被賦予了場景轉換、人物命運暗示的功能。
“雪”作為書中的地理意象,也是一個文化聚合體,自古以來就是詩歌的重要意象,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雙雪濤第一次去臺灣領獎時,南北方冬季的差異給他靈感,將自己對雪的感受與雪自身承載的社會文化意蘊結合在一起。“雪”是東北的一種地域景觀,象征著永恒和不變,并以自己的不變見證社會的變遷,見證底層群眾的生存境遇和生命狀態(tài),記錄城市歷史和市民的生活故事?!暗谝粓鲅﹣砹耍且粋€傍晚時分,不是很大,但很黏”[9]這是《光明堂》里李默看見的場景,屋外飄雪,母親離開父親下崗,少年被迫成長。雙雪濤在小說中經常塑造以“默”字為名的安靜且好學的少年形象,通過少年的視角書寫一代人自身不足為外人道的壓抑和苦難。而這里關于雪的描寫,雖然只有寥寥數語,卻以局外人的身份見證了一代東北人的日常生活圖景和心路歷程。
雙雪濤是東北土生土長的作家。東北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雙雪濤的審美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他憑借自己的地理想象和地理基因,把現(xiàn)實空間投射到小說的文學空間構筑中。即使如今的雙雪濤尋求創(chuàng)作方面的轉型,刻意地與家鄉(xiāng)保持一定距離,努力從定型化的塑造中掙脫,但東北的地域文化已然融入到作家生命中,凝聚了雙雪濤的地理感知和情感訴求,東北已經內化為雙雪濤小說的一個地理符號、寫作背景,作家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這段記憶和這一空間納入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這種書寫方式,把現(xiàn)實與虛構融合,將目光聚焦于人本身,去呈現(xiàn)和賦形底層群眾在“百年大變局”中的身體的創(chuàng)痛與精神靈魂的深度蛻變。本文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思考雙雪濤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作品,探索東北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希望為讀者理解雙雪濤小說提供一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