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紹興地區民俗生活中的戲曲活動概述

湯聲濤

平民群體是地方民俗生活最主要的踐行者，也是民間戲曲活動最廣泛的參與者。如果說士紳群體的戲曲活動是以追求風雅為主要目的，以游宴集會、互為唱和的小范圍的群體活動為主要方式，那么平民群體參與的戲曲活動則是開放式的公共活動。本文通過考察明清時期紹興地區平民生活中的戲曲活動，分析戲曲在普通民眾祈福禳災、祭神祭祖中的作用。

一、儀式感與制度化：宗族活動中的戲曲活動

宗族是個人之上的團體，以宗族為名義舉行的祭祀活動，通過一種規范的肅穆的儀式氣氛，幫助宗族內成員強化自我身份的認知，增加宗族內成員的聯系和互動幾率，對宗族內的團結和穩定起著重要的作用。而演劇活動也廣泛地出現在宗族祭禮中。

明清時期的紹興地區，宗族祭祀中的“薦備獻禮”的古風已經不常見，取而代之的是三教九流各派的敬獻方式。在宗族活動中，演戲也日漸成為風尚。一些宗族將祭祀演戲寫入家規，成為范例，如紹興府內下方橋陳氏的《陳氏宗譜》規定，在每年春分宗族祭祀時，會在宗祠和社廟各開一臺戲。戲班由當值的房選擇，演出費用從社的公產里支出[1]76。同樣是紹興城內的陳氏，義門陳氏就以公產充實為契機，選擇在中秋時在宗祠里奉獻演劇?！蛾愂献谧V》“馮太君田碑記”里記載族中馮太君慷慨捐獻的八畝田地，讓族中中秋祭祀經費更加充裕，可以將多出的公費用以中秋祖先祭祀中奉獻演劇[1]143。此篇碑記寫于乾隆末年，也可以看出在當時的紹興地區，民眾認為如果宗族祭祀中沒有演劇是一種儀式上的缺失。換言之，家族、宗族祭祀演劇被認為是理所應當之事，子孫只要有財力，就應該以演戲的方式來表明對神靈的敬畏。

宗族內部，除了祭禮、謝神可以演劇外，為族中先祖誕辰同樣也可以演劇。會稽鐘氏在每年祖先誕辰之日，都會邀請戲班到宗祠來獻戲“今以清俸捐田，歸入宗祠。將歲得租息，于每年春仲夏五(月)，當念祖夫婦生辰，設酒。祠中召優演戲。請族中長幼，而燕樂之。世遠無廢。雖非希蹤前哲，亦聊以敦睦之族道歟。因勒石以記……”[1]130

宗族內還有以“規訓和懲戒”為目的的“罰戲”，以過錯人出資演劇的形式，將懲罰變為演戲，族內眾人以零付出獲得高回報的公共福利和精神娛樂活動。紹興山陰華舍趙氏的《趙氏宗譜》規定：祠中歷祖在上，理宜清凈嚴肅，豈堪穢褻。近有無知之徒，祠中堆積壽具，且作各匠作場，或打稻麥，或作花布，以及涂抹粉壁匾額等項。種種不情，事難枚舉。自今以后，不準仍踏故轍。倘敢故違，罰戲一臺。宗祠建筑成了各種工匠的作業場所，“或打稻麥，或作花布，以及涂抹粉壁匾額等項”，墻壁和匾額也被涂抹損壞，宗祠的尊嚴一落千丈。為了挽救現狀，趙氏長老采用經濟處分的方式來扼殺此風氣[1]115。通過罰戲，借用戲曲演出的強大號召力，將犯錯族人的行為公之于眾，既讓其能夠警醒自悔，也告誡其他族人犯錯的結果，互為監督，有效地形成宗族內部的凝聚力和自律性。

宗族之下的生活演劇，其氛圍就較為輕松愜意，目的也比較單一，純粹以娛樂開懷為名。祁彪佳在崇禎八年(1635)至崇禎十五年(1642)辭官事母，回家后多次為母親演劇助興，并邀請全族參加，演出劇目多以佛教經典、祈福增壽內容為主，有《摩尼珠記》《千祥記》《望湖亭記》[2]172、341、371等。宗族內部以各種生活目的所舉行的演劇活動，也起到了一定的教示族人的作用，仁義忠孝、恪守本分等為人處世的生活原理，也通過觀戲獲得的愉悅向眾人進行了普及。

二、“生世何殊戲一場”：人生禮儀中的戲曲活動

對于民眾來說，在一個人的人生旅途中，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無疑是最為重要的生命節點，而舉辦相應的民俗儀式則是必不可少的。在這些人生禮儀中，戲曲演出的參與起著特殊而重要的作用，正是在戲曲獨有的藝術效果的推動之下，儀式所需要表達的祝福、祈禱、哀思等感情內涵和氛圍得以充分地展現和烘托。

民眾受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等傳統觀念的影響，將嬰兒出生，尤其是男嬰出生視為重大之喜，往往舉行儀式加以慶祝，戲曲演出常常參與其中，紹興地區也不例外。清代小說《療妒緣》記載紹興人朱綸在妾室巧珠生子之后，全家在嬰兒滿月時演戲慶祝[3]。如果本人無子，成功收養到繼子，同樣可以演戲慶祝。

紹興民間歷來就有大辦婚禮的傳統，而期間的戲曲演出則成為烘托婚禮喜慶氣氛的不二之選。江南地區的婚俗中名目眾多，有“三朝”“回郎”“歸房”“餪房”“鬧房”等環節之說。其中不少環節，都少不了優伶演出。演劇貫串于婚禮儀式的各個環節?；槎Y戲的演出內容多以祈愿子孫興旺、家族飛黃騰達為主?；槎Y上邀請戲班演戲，不僅是為了慶賀喜事、酬謝賓客，也寄托了主人對家庭未來的美好期望。

明清時期，紹興民眾十分重視生日做壽，生日往往有隆重的慶祝儀式，邀請戲班演劇更是儀式的重要內容。乾隆嘉慶年間的山陰本地士人胡延皤曾在《生辰自戒說》中談及壽宴中的演戲事宜：“人以母難之日為慶，舉世皆然。富貴之家以自周歲為始，至十齡以上，殆無虛歲，莫不聚會親朋，觥籌交錯，伶人歌舞，舉室若狂，所費多寡不同……”由此可見，演戲慶生是世間慣常，在富貴之家即便是兒童生日，也不例外。胡延皤對幼齡做壽演劇持否定態度，但是極力支持高齡慶壽時的演戲娛樂，認為高齡老人壽宴時演劇，即可以寬慰老年，也能增添喜慶的氣氛，帶動賓客娛樂，一舉多得[4]。

清乾嘉時期上虞士人王懋昭在《演戲慶壽說》對壽宴中的演戲儀制提出要求：“演戲慶祝，優人必扮八仙與王母，為之拜焉跪焉，以明肅恭而邀賞”[5]。說明人們偏好在壽誕演劇時，有八仙、王母等神仙角色的戲文，寄托著人們希望像神仙一樣長生不老的祝愿。在紹興，人們還有做“陰壽”的習俗，和陽壽一樣有戲曲表演，浙江余姚魯氏的族規通禮中就寫到：“若遇祖父母已亡，每遇大誕，懸像設供，侑以伶優，族中拜謁，謂之“陰壽”，亦如生禮?！盵6]

喪葬演劇，又稱“葬戲”，民間慣稱“鬧喪”，源自古人“作樂娛尸”的風俗。在江南地區，喪事演劇之風盛行，喪葬中守靈、出殯、做七、百日等諸多環節多伴隨戲曲演出。南宋時期，陸游詩作《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中有紹興本地盲藝人說唱表演的記錄：“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盵7]可見當時由盲藝人表演的說唱藝術在民眾的喪葬禮儀中已有參與。在紹興，喪葬演劇之風貫串明清。祁彪佳在日記中記載崇禎十七年(1644)正月十八日所參加的葬禮中的演戲之事：“德公先兄百日之期，抵家哭奠……出代兄弟備席演戲?！盵2]722同治《嵊縣志》“喪禮”條載“有延僧道作佛演法度死者，及演戲行喪者?！盵8]1821浙江余姚魯氏家規喪禮中也提到：“逢七演戲，親友來吊，飲宴觀劇，出喪前夕亦復如是，謂之鬧靈。”[7]214

三、為春夏秋冬而歌：四時節令中的戲曲活動

舊俗以農歷正月初七為“人日”，(1)人日：舊時稱農歷正月初一至初六依次為雞日、狗日、豬日、羊日、牛日、馬日，正月初七為人日。婦女們會進行“掛紅”(2)掛紅：婦女將紅線彩帶系于樹上，寓意春暖花開。的民俗活動?；顒咏Y束后，年輕男子們便敲鑼打鼓，沿街唱戲進行慶祝，圍觀者以年糕、角黍(即粽子)相贈以作酬勞。可以說，人日是一年中節令戲劇的開始，過了人日，節令戲劇活動紛至沓來。

每年的上元日前后是紹興城鄉的民間演戲高潮期?！霸?，明舊制，馳禁十日，而越中亦頗盛……間鬧以戲劇，簫鼓歌謳之聲，喧聞達旦?！盵9]“上元，民間各于祠堂社廟結彩幔，懸花燈，鰲山銀海，為傀儡戲、獅子戲，窮極奇巧。”[8]1826紹興的上元演戲活動常與元宵燈會同時進行，一邊放燈，一邊演戲，節日的氣氛更加熱鬧，因此，元宵戲又被稱為“燈頭戲”。元宵當夜，大街上熙熙攘攘，民眾或者看戲或者看燈，相映成趣。光緒《諸暨縣志》載：“每歲元宵前后三日……俱演神戲……昆曲越腔，則以湯村為最。”[10]文中所言“越腔”所指即為諸暨西路亂彈，越劇在當時尚未問世。

春季二月是播種之時，民間往往選擇社日，演戲向土地神(社神)祈求本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此類戲曲名為“春臺戲”，又名“燒春?！?，紹興下屬各地縣志多有記載。道光年間，紹興馬鞍村人沈香巖所作的《鞍村雜詠》中就有描寫社戲的場景：“麥滿平疇菜滿坡，春花有望更如何。賽神各社歌聲沸，五福長春老保和?！盵11]“五福”“長春”、老保和”是當時紹興城內最為出色的三個戲班，排戲也最多，因此當時春季社戲的演出多由這三個戲班的藝人承接。

夏旱之日，民間常用演戲的方式迎接龍王，希冀迎到龍王后可以普降甘霖。崇禎五年(1632)，越中大旱，民眾紛紛演戲迎神，祈求降雨。根據張岱記載，他所在的里坊為了迎神求雨，特意舉行了以《水滸》為主要內容的戲曲演出活動。此番演出所需角色眾多且對樣貌要求多樣化，民眾不得不出高價，在城鄉各處尋找符合身形的演員，終于湊齊人數。民眾看戲熱情高漲，將舞臺圍得水泄不通。

紹興舊俗稱五、六月為兇月，或者惡月，民眾認為這兩個月鬼魅妖邪出沒，容易發生災禍。所以每年五、六月間，民間必須演平安戲來祈保安康。民國時期的胡樸安詳細記載了本地民眾在兇月做平安戲的傳統風俗，鄉村中做平安戲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為，要經過籌款、選期、召喪等步驟，方能進行正式演出[12]。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又稱鬼節，紹興民間會在七月十五演鬼戲，又稱目連大戲。另外，民眾為了對神靈的保佑和饋贈表達感恩之情，多在秋收之后演劇。宋夢良在《余姚竹枝詞》中就有對紹興民間為慶祝豐收而進行戲曲演出活動的描述：“水旱無虞慶歲成，年終報賽表微誠。酬神演罷龍王戲，再看今宵‘牛太平’[13]”。說的就是本地民眾演戲答謝龍王降雨確保豐收之事，“牛太平”則是感謝牛神的演劇活動。

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是紹興民間演戲活動的鼎峰。崇禎七年(1634)中秋節，張岱攜友人在蕺山亭仿古集會演劇。賓客們圍坐宴飲，組織者安排歌舞、戲曲助興，引來眾多圍觀群眾。“能歌者百余人”同唱“澄湖萬頃”，可見當時紹興地區的戲曲文化已經非常普及[14]。當然，一般民眾不具備張岱這樣的財力，因此他們會在節日選擇觀看公共場合的演戲。中秋前后，在諸暨縣五十都的石靈庵都會舉辦為期三天的迎神賽會，期間戲班云集，各展所能，而本地觀眾則趨之若鶩，人聲鼎沸。

秋收之后是每年的農閑階段，清乾隆年間，紹興灘簧的前身余姚花鼓戲在當地已經非常盛行，《清稗類鈔》曾有記載：“陳桐香，字璧月，行三，浙之余姚人。含睇宜笑，雙趺至纖，工演花鼓戲。浙東瀕海各縣，厥風甚盛。時值棉花已采，以戲進者日集?！盵15]在本地農閑之時，花鼓戲是農民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冬至是一年之中最后一個演劇的節令日，在“冬至前后，各鄉村祠廟鼓樂演劇，名曰堂戲”。[16]冬至之后不到十日就是新年，新的一年，新的一輪演劇又重新開始，如此循環往復，保證了民眾在四時節令日演劇不間斷。戲曲文化也隨著四時節令的演出，年年循環，代代相繼。

四、結語

紹興地區的戲曲表演貫串于宗族內部的各項活動，與民眾的宗族生活如影隨形，在很大程度上維系了宗族內部和諧團結的氛圍。在獻祭神靈、祈保全族的同時，也宣傳了族規家訓，愉悅了族人的身心。借助戲曲的藝術效果，人生旅程中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每一個生命節點的情感內涵都得以充分展現。戲曲演出所營造的獨特文化氛圍，增強了人生禮儀活動中的儀式感和紀念意義。人們通過人生禮儀中的演劇活動，表達了對生命降生的期望，寄托了對逝者離去的哀思，傳遞了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