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云 余慧君
莎士比亞生活在一個新舊社會制度更迭的時代,在其作品中對當時社會問題有深刻的反映。創作于1609-1610 年間的傳奇劇《辛白林》在莎劇中具有特殊地位[1],正如蘇聯莎評家阿尼克斯特[2]所言:“在莎士比亞的全部創作中,情節因素有像《辛白林》如此豐富多樣的并不容易找見,這絕不是夸大的說法。”
作為莎士比亞傳奇劇的代表作,《辛白林》具有豐富研究價值。以往對《辛白林》的研究更多關注于莎士比亞在作品中的修辭手法、語言文學、人物形象及女權主義等方面[3-5]。劇中權力斗爭無處不在,莎士比亞通過權力斗爭體現了個人、階級和民族之間的矛盾沖突。但研究者鮮有從人物沖突角度去分析和探討其中權力斗爭及所折射出的殖民統治關系和英國民族身份建構的問題。
因此,本文以《辛白林》中主要人物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人物之間的權力斗爭來折射中世紀英國民族在身份建構上存在的沖突和矛盾,為莎士比亞戲劇《辛白林》的研究提供新的視野,同時也有助于讀者更加深刻理解莎士比亞戲劇。
莎士比亞在原文中并沒有用明確的文字來描述當時英國民族身份的特征,然而通過對劇中人物沖突過程中語言的解析和對當時英國歷史的了解,不難發現莎翁巧妙地將具有時代特色的英國民族身份寓于劇情之中,借用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和權力斗爭,深刻地揭示中世紀英國民族身份建構中存在的問題。根據劇中故事發生的空間變化可以從英國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對中世紀英國民族身份的建構進行分析。
民族的組成、社會階級及統治關系、宗教思想、男女權力等多方面因素決定著英國內部空間中民族身份的建構。因此,對英國內部空間民族身份的建構研究可以從民族組成、社會階級和男女權力三個方面的矛盾和斗爭來認識和研究。
劇中英國由英格蘭和威爾士兩個民族組成。盡管威爾士是不列顛英國的一部分,但是由于民族文化差異和武力統一等因素,威爾士內部一直存在反英格蘭統治的情緒,而其根本原因在于英格蘭和威爾士之間的民族身份的差異,以及二者之間的殖民統治關系[6-7]。莎翁劇中通過辛白林和培拉律斯之間的恩怨來突顯兩個民族間存在的矛盾和斗爭。
在劇中第三幕的第三場中,借助培拉律斯的獨白“真好的天氣!像我們這樣住在低矮的屋宇下的人……”以及“……功業成就之時,也就是藏弓烹狗之日”等話語,指出了身為威爾士人的培拉律斯低下的社會地位,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英格蘭和威爾士兩民族之間的身份和地位差異。不平等的民族地位和殖民統治性的壓迫使得英國民族身份建構的根基存在極大的隱患。這一點也可以通過尚未得知身份的吉德律斯的話語得到印證:“我們除了他所發誓要取去的我們的生命以外,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法律并不保護我們?!币耘嗬伤?、吉德律斯為代表的威爾士人在面對羅馬的入侵時表現出逃避的態度以及對王權的不信任。因此,當英國獨立的民族身份受到威脅時,國內的民族矛盾沖突嚴重阻礙了聯合民族戰線的建立。而只有當外部空間矛盾起主導作用時,各民族摒棄國內民族間和階級間的矛盾、不計得失,努力去建構獨立的民族身份,抵抗外族的殖民統治,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性。
除了民族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之外,不同階級的社會群體由于階級的不平等性、認識局限性等原因在社會活動中產生了形式豐富的斗爭沖突,而沖突的背后也折射出在當時的英國的封建社會中,存在著分明且森嚴的階級制度,且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以強烈壓迫的方式進行統治,社會中充滿了嚴重的階級矛盾和斗爭,這一鮮明的時代特征。
通過以國王、克羅頓等為代表的貴族,在對待底層階級群體的語言,如克羅頓與貴族甲和乙之間關于波塞摩斯的對話:“婊子生的狗東西……可惜他不是跟我同一階級的人”,以及他認為伊摩琴和“卑賤的奴才”波塞摩斯在一起是“污毀王族的榮譽”,而身為國王的辛白林認為 “叫花子”波塞摩斯不被允許與地位尊貴的伊摩琴公主相愛等。不難發現:上層階級在社會活動中,會極力維護自身階級的權威性,在對待底層階級群體時表現出蠻橫、專治、荒唐和盲目的自大。而這種盲目的自大、蠻橫和荒唐也最終葬送了階級的前途和命運,如以克羅頓為代表的上層階級,在英國民族身份岌岌可危之時仍去尋找自身階級的優越感,與波塞摩斯決斗而命喪黃泉。
培拉律斯:“不是比小心翼翼地恭候著他人的叱責、受了賄賂而無所事事、穿著不用錢買的綢緞的那種生活更高尚、更值得自豪嗎”, 波塞摩斯: “我跟隨意大利的紳士們到這兒來,向我的妻子的國家作戰”,通過對波塞摩斯、培拉律斯等人物言語分析發現:以波塞摩斯、培拉律斯等為代表的底層階級在面對上層階級的壓迫時表現隱忍和默認的態度,在階級矛盾激化后又表現出強烈的反抗精神。這樣一種強制性的壓迫統治關系的存在,使得社會各階級之間充滿了敵對關系,不牢固的社會關系也體現在民族身份建構中,當英國面臨羅馬入侵的同時,下層階級可能參與其中,加入到推翻統治階級斗爭中。
封建社會中根深蒂固的男權、父權主義思想,使得男性社會身份和地位遠高于女性,造就了僵硬的社會結構和組成。同時,女性對自由權利的向往,和對獨立的個人身份追求,促使雙方在社會活動中沖突眾多,矛盾眾多,因此使得社會的基本組成中充滿了不安定因素,而這種不安定因素的存在對于整個民族身份建構產生消極作用。
劇中以國王、波塞摩斯、克羅頓等為代表男性和以王后、伊摩琴為代表的女性之間存在著激烈的沖突,如在作品的第一幕第一場里辛白林對伊摩琴: “啊,不孝的東西……可是你卻偏偏干出這種事來,加老我的年齡”“羞恥也可以不顧,服從父母的道理也可以不講了嗎?”可以看出:作為封建王權、父權和男權的代表,辛白林的言語之間透露出他固守嚴苛的孝道和等級制度,兒女需要服從父母之命,婚姻更需門當戶對。而當波塞摩斯得知伊摩琴對自己不忠之后,命令自己仆人行刺伊摩琴。通過伊摩琴和波塞摩斯之間的斗爭可見,當時社會里,傳統的封建婚姻思想中女性對男性的絕對依附關系,這樣的一種思想也導致了女性權利和身份的缺失。而這種缺失在王后身上體現得更加突出,為實現其自身權力的提升,不惜挑唆辛白林與羅馬開戰,甚至毒死國王辛白林,如在劇中的第三幕第五場王后獨白:“……這一頂不列顛的王冠就可以穩穩地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以及“但愿這一夜的氣憤促短了他明日的壽命”。在典型人物斗爭過程中把男權特有的愚昧和荒唐的一面,以及女性對自由追求和對男權依附性弱化的欲望體現得淋漓盡致,這種男權與女權斗爭沖突使本身岌岌可危的英國民族身份建構問題變得愈發更加突出。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英國內部社會中存在形式豐富、時代特征鮮明的種族斗爭、階級斗爭、男女權力斗爭。而這些斗爭使得中世紀的英國社會充滿了不安定因素,對民族身份的建構有著不利的影響。當獨立的民族地位受到威脅時,英國社會各民族、各階層不能有效及時地聯合起來,不利于維護其民族獨立的身份。而在其民族身份建構過程中面臨著民族、社會階級的壓迫和反抗,社會矛盾尖銳等諸多問題。
在外部環境中英國所面臨的主要社會矛盾沖突來源于羅馬帝國。劇中提到羅馬先皇裘力斯·凱撒雖然體弱多病,但是其強大的精神力量、勇敢、過人的智慧和極深的城府,使得羅馬帝國日益強盛,成就了羅馬帝國的霸主地位。他也是一個獨斷專行的獨裁統治者,為了維護其至高無上的權力,迫使整個羅馬為其服務[8-9]。在這樣的一個強權政治的環境下,雖然英國先王凱西伯蘭曾反抗他并建立了輝煌的功勛,卻依然臣服于凱撒之下[10-12]。
盡管劇中多次通過王后和克羅頓之口提出,辛白林時期的英國實力要強于凱西伯蘭時期,極力地去表達此時英國的強大,如:克羅頓: “我們的國勢已經比當初強了許多”“我們當中還有不少人能和卡西伯蘭一般的勇敢善戰”等。通過對劇中人物語言的細細品味,不難發現在這種自大的背后也透露著自上而下的害怕和膽怯,從國王辛白林到王公貴族,再到普通的民眾。因此在面對軍事力量強大的羅馬帝國的殖民壓迫,辛白林雖在王后和克羅頓的慫恿下表現出強烈的反抗精神,如“……我們本來是自由的;凱撒的囊括世界的雄心,使他不顧一切阻力,把桎梏套在我們的頭上……雖然因此而觸怒羅馬,也在所不顧”考慮到自身國力,在辛白林和路歇斯的權力斗爭中也淋漓盡致地體現內心深處存有的膽怯,所折射出的民族間的殖民統治關系和民族身份建構問題也更加突出。在第二幕第三場中,雖然并未出現辛白林和路歇斯的直接沖突,但是通過辛白林的一句臺詞:“我們必須按照他主人的身份接待他”,可以發現:國王辛白林在面對強大羅馬帝國的時候,心中依然存在著害怕和敬意,因此才會對一個羅馬使臣以如此高規格的禮遇。在第三幕的第一場中,盡管受到王后和克羅頓的鼓動,但辛白林在召見路歇斯時對后者的態度依然是非常恭敬的,這一點由辛白林的言語得以體現,“奧古斯特斯·凱撒有什么‘賜教’?”言語之間可以看出雖然在英國內部擁有至高無上的王權的辛白林,但是在面臨異族強權和殖民統治的關系中,其權力和地位依舊處于劣勢。同時也暗示著羅馬帝國長期以來對不列顛英國的殖民統治的關系。
作為強權代表的路歇斯在與辛白林的對話中,無時無刻不體現出一種特有的民族身份自信和文化自信,“我現在以凱撒的名義,通知你戰爭和混亂的命運已經降臨到你的頭上,無敵的雄獅不久就要開入你的國境之內,請準備吧?!痹诘谌坏谒膱龅拈_始,菲拉里奧的一席話:“……我想貴國對于羅馬的軍威是領教過的,余痛未忘,這一次總不會拒絕納貢償欠的條款的”,也可以看出作為羅馬人憑借著其強大的軍事力量,有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
莎翁通過劇中普通英國民眾在為民族獨立身份的斗爭過程中英勇行為,如:波塞摩斯:“我們無畏的不列顛”“可是英國是絕不會納獻一文錢的財物的”“他們的紀律再加上他們的勇氣,將會向他們的贊美者證明他們是世上最善于改進的民族”等,表現出:普通英國民眾在民族身份建構的立場上也有著強烈的自尊心,而這樣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對于一個民族身份的建構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第五幕第三場,波塞摩斯和貴族之間的對話:“我敢保證他是一個忠勇的戰士……他身經百戰,為國家立下這樣的功績……”同樣可以充分發現:普通的英國民眾在民族身份建構的危難時期,依然可以振臂高呼,舍棄自己的生死,摒棄階級的局限性。間接反映出當時英國民眾在民族身份的自我認同意識、身份構建的獨立性和無畏的犧牲精神,以及對殖民統治關系的反抗勇氣。
縱觀全劇,在英國內部和外部的空間里劇中人物開展了形式豐富的權力斗爭,而這些斗爭背后也折射出當英國在民族身份建構和殖民統治的社會關系所存在的問題和矛盾。在英國內部社會環境中存在著激烈的種族斗爭、階級斗爭、男女權力斗爭等。種種斗爭使中世紀的英國社會充滿了不安定因素,為獨立的民族身份建構埋下隱患。在英國外部環境中,面對軍事力量強大的羅馬帝國的殖民壓迫,上層階級表現出盲目自信膽怯心里的矛盾同時,也擁有著強烈的反抗精神。普通英國民眾在面臨民族身份遭受威脅時,義無反顧地為爭取民族身份獨立而抗爭,表現出民族身份的自我認同意識、身份構建的獨立性和無畏的犧牲精神,以及對殖民統治的反抗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