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睿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自2021年開始施行,其中人格權獨立成編的立法形式以及法典第九百九十七條所確立的人格權禁令新制度引發熱議。人格權禁令制度的確立既回應社會對加強人格權保護的呼聲,同時也更加有助于解決人格權保護領域出現的新情況和新問題。但由于目前《民法典》內對于人格權禁令相關規定甚少,通過《民事訴訟法》的修訂以制定明確的適用程序仍需時間,人格權禁令與行為保全、先予執行之間所存在的制度交織重復已成為當下應如何運用禁令以制止人格權侵害的首要問題。本文將基于目前學界對于禁令程序模式的考察現狀,探討行為保全制度之所以被認為可用于進行人格權保護的原因以及程序可行性,以促進后續民事程序法的建設與完善。
人格權禁令制度自身存在許多問題尚未明確。例如該項制度是應作為人格權請求權,將其性質歸屬為實體法上的禁令[1],還是因其帶來的法律后果與侵害請求權有所不同,從而被歸為程序法上的一項獨立制度[2]更為合適?諸如此類的相關爭議還存在于對人格權禁令的功能定位與比較研究中,然而如此眾多繁雜的問題實際上都是在為人格權侵害禁令的具體實現程序選擇這一問題進行理論積累,并最終產生立法論與法律適用論兩種路徑以待證成。
既為獨立的人格權禁令設置一項全新的程序模式,則禁令的性質將會對程序設計產生決定性影響。首先,若將人格權禁令看作是以預防性保護為目的的實體請求權中的一種,則程序目的必須以高效率為核心,適用現有民事程序無疑會降低適用效率。其次,也存在將人格權禁令認定為是實現實體請求權的程序說觀點,即禁令是實現人格權保護的救濟手段,由此按照我國民事程序法進行人格權救濟:當事人遭受實體權侵害后向法院提出訴訟,法院經全面審理作出裁決,即使能夠實現實體公正也會錯失人格權預先保護的最佳時機,這也與人格權侵害禁令是設立初衷不相符。要而言之,無論人格權禁令性質為何,新設程序模式都旨在能夠尋求一種能夠滿足人格權保護及時性、預防性、高效性等要求的全新獨立程序。
第一,采用非訟程序[3]。該程序最突出的特點為審限較短并采用書面審理主義,符合人格權禁令中當事人希望盡快阻止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人格權侵害,而不是希望定紛止爭或進行責任認定,在價值取向方面適配程度較高。其次,非訟程序的啟動與審理都較為簡便,申請人提交書面材料后由法官根據個案情況對現有證據進行判斷并作出發布禁令或駁回申請的裁定。
第二,將爭訟原理與非訟原理運用至一個程序之中[4]。該程序保持非訟程序對于程序價值取向的選擇,但在程序保障方面又賦予被申請人一定程度的程序參與權,允許雙方當事人在規定時間內進行舉證、聽審,盡可能在人格權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害前達到平衡程序公正與運行效率目的。
第三,準司法性程序[5]。人格權禁令程序本質上為訴訟程序,在程序設置、審理原則上都與訴訟程序保持一致,但在緊急情況下法官也可僅通過審查書面材料作出裁定。
這一程序模式主要是受到實務界較多學者的支持,他們希望通過能夠在我國民事訴訟法現有制度中找到最能適配于人格權侵害禁令的程序,從而減少新設程序可能會給程序法內部帶來的混淆與沖擊;適用既有制度也能加快運用至法律實務當中,作為法律工作者已經熟悉的制度與流程,這將大大減少學習時間成本,使人格權禁令盡早發揮其應有效用。
該模式下的支持者也表明,適用行為保全程序并非單純的套用制度[6]93-94。兩者的設立目的與程序價值選擇確實存在眾多契合之處,但并不意味著可以完全依賴行為保全程序路徑進行適用,實踐中人格權禁令本身所具有的特性仍舊是首要因素。換言之,人格權禁令本身存在的意義即為我們探討它所應選擇的程序路徑的意義。立法者之所以將其作為一項全新制度展現于法典之中,是寄希望于能夠及時制止并且預防人格權侵害行為的發生以至于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害。故而人格權禁令所追求的預防性、及時性保護究竟能否被行為保全程序模式所滿足,飽受質疑與抨擊。
行為保全制度自設立起便作為輔助程序及時有效地制止侵權行為的繼續,對后續判決及順利執行起到重要保障。然則,輔助程序的特性也被學者作為反對其成為人格權禁令程序模式的主要原因:行為保全制度究竟是否具有程序上的相對獨立性以發揮對于人格權的及時、全面保護功能?設立之初立法者又是否將預防性保護目的賦予在制度之中以達到與人格權禁令相同的價值取向選擇?
我國行為保全制度在借鑒及整合外國經驗后仍舊缺少關于其立法理念及功能定位的思考。或許立法者原意并非只將制度目的集中于其中一點,但當我們重新解讀民訴法第103條規定時,不難發現,立法者將財產與行為保全全部囊括在此,因此,“保障判決順利執行”應指向的是財產保全,而后“防止造成當事人其他損害”則應該作為行為保全的立法原意進行理解[7],這一點也與人格權禁令不謀而合。
其次,行為保全制度運行當中也蘊含著預防性保護效力。原則上我國法院在做出行為保全裁決之前并不需要經過聽證程序,靈活運用了聽審原則、證據規則,加快程序運行速度。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導致裁定錯誤幾率增多,但要求當事人訴前必須提供擔保、訴中拒不提供擔保法院便可駁回保全申請也大大降低了誤裁可能性。
綜上,行為保全制度所具備預防性權利保護的制度目的可適配在人格權禁令之中,與此同時這也是揭示兩者是否在程序獨立性上保持一致的重要前提。
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04條規定行為保全制度以訴訟存在為前提,作為訴訟程序中輔助程序進行設立。與之相反的是,人格權禁令程序則必須與人格權訴訟相互獨立,以此保障人格權禁令的提出并不以提起后續訴訟為申請條件之一,是以“獨立性”成為人格權禁令能夠單獨適用以制止人格權侵害以及體現其高效快捷訴求的標志。
究竟是否應該按照實定法將行為保全程序屬性嚴格限制為輔助性?有反對觀點稱這是“將制度目的狹隘化的結果”[6]93-94,目的狹隘論要求行為保全只需盡到保障后續判決、執行順利進行即可,認為處理實體糾紛、厘清責任并非保全制度的職責所在。但也有部分學者堅持認同上述關于行為保全制度目的的論述,據此提出應將目的進行“擴張化”——行為保全制度一旦帶有預防性保護意義,其與訴訟程序之間便不再局限于附屬關系,可以由其獨立作出實體性判斷進行權利保護而不受后續訴訟程序制約。
通過對于法律規定的文理解釋以及立法目的剖析,行為保全制度已經具有適用于人格權禁令的程序可行性。但在實際應用中行為保全程序仍需根據人格權的權利特性以及后續相關法律的修改作出相應調整,或從制度中提取可用部分對人格權禁令程序進行完善,例如考量因素、具體審理程序以及目前我國在人格權保護案件當中所援引行為保全制度的可借鑒經驗分析。
第一,存在事實證據及法律基礎。申請人提出自身正在遭受或有可能遭受人格權侵害并希望法院頒發禁令時,需要提交能夠證明被申請人行為確屬違法行為以及遭受侵害的權利屬于人格權保護范圍的初步證據。但值得注意的是,申請人此時提交的證據不應被沿用到后續可能出現的人格權訴訟當中。
第二,損害程度。由于禁令的實現是以被申請人的某一項或多項合法權益的犧牲為代價,只有對于不及時制止將會使權利人受到“難以彌補”的侵害行為才能適用人格權禁令進行預先救濟,例如生命健康權、名譽權、隱私權等;以及可能造成精神層面的損害,才是人格權禁令作為預防性保護手段出現的主要目的。
第三,公共利益。少數情況下,禁令所發揮的作用不止及于當事人雙方,一旦將利益波及范圍擴大至社會領域或第三人,對于當事人雙方的權利保護不可避免的會受到影響。
人格權禁令程序必須以簡明高效作為第一要求進行建設以使程序能夠實現預先性保護。與其他實體權依靠事后救濟不同,人格權一旦受損很難恢復圓滿狀態,由此適用禁令程序能夠及時保護“正在發生”的侵害行為,防止損害結果擴大是人格權禁令程序所追求的效率目標。
此外,效率原則并不能以犧牲被申請人的合法權益作為實現條件。從程序目的角度出發,禁令審查過程與結果不免會包含較多主觀因素,例如法官發揮自由裁量權以及獨立進行各方利益的衡量取舍,此時必須加以一定客觀限制[8]。具體可以落實為:申請人應當在知道自身人格權益遭受損害時盡早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提出禁令申請,為法院對于適用條件、所申請事實進行書面審查以及通知被申請人、聽取被申請人方簡要陳述留出合理時間。
人格權侵害禁令適用程序尚無法律或司法解釋作出直接規定,但司法實踐當中,面對申請人提出的人格權禁令申請,最高人民法院傾向于援引行為保全制度的相關規定處理。以人格權侵害禁令首案為例,某地產公司訴李某侵害其名譽權,訴訟過程中因李某不斷發布文章控訴,地產公司提出人格權侵害禁令申請,但最終被法院駁回。
根據本案法官所述,駁回禁令申請主要由于以下兩點。第一,李某用詞僅為其個人在與該地產公司爭執中的情緒表達用詞與侵害名譽權中的“故意捏造虛有事實、惡意誹謗”的行為方式有所不同,所產生的影響實質上也與禁令適用條件中“具有侵害之虞”不屬于同一含義。第二,李某所發表的文章閱讀量尚且不能達到對地產公司產生嚴重不利影響的地步,此時裁定實施禁令會導致消費者表達合理合法訴求的權利受損,在社會公眾層面也極易引發不滿。除適用條件外,本案在裁定方式、聽證程序以及當事人不服裁定時的救濟程序均比照行為保全制度進行引用。
為人格權禁令尋求一條合適的程序法路徑可謂是道阻且長。不僅要對學界主流理論加以關注將其應用至實踐當中,也要考慮程序構建完成后在程序法中能否與其他現有程序進行銜接。無論是啟動立法、修法以及日后進行試用、調整都將是漫長而艱難的征途。在此期間出現的人格權禁令申請案件被迫面對無法可依的局面,行為保全制度或許在一定階段可以給予援引幫助,但隨著申請主體復雜化、適用條件具像化等司法實踐問題的相繼出現,繼續單純引用行為保全制度是否足夠應對紛繁復雜的情況又是一大難題。其中涉及實體法理論與程序法理的諸多疑難仍待有關學者進一步深入研究,以求能夠在構建我國人格權禁令制度完整體系的道路上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