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
(南京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孔子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教育家,他首創私學,廣收門徒,終生教學不輟。《論語》中記錄了孔子關于教育作用、教育目的、教學方法的理念,至今仍閃耀著智慧的光芒,頗具啟發意義,在東西方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和重視。“孔子及其《論語》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最深刻、最直接的是教育領域。”[1]中西教育文化淵源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傳統,二者在教育目的、教育理念、教育內容上歷來存在許多差異,在跨文化的翻譯過程中,孔子《論語》中的教育思想不可避免地發生過濾與變異。因此,本文從文化視角出發來分析《論語》英譯本中的孔子教育思想的異化現象,總結其變異特點和效果,并探究變異背后的成因。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教育家,孔子提出了“有教無類”的教育方針并付諸實踐。他把教育對象擴大到貴族以外的其他階層,徹底打破了商周時期“學在王官”和貴族壟斷教育的格局。在《論語·述而》篇中,孔子說:“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此章是孔子“有教無類”教育思想的具體體現。對于此處的“束脩”一詞而言,古今學者的解釋不盡相同,主要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指“十條干肉”。一條干肉叫修,十條為一束,稱“束修”。古代用來拜師的見面薄禮。比如,朱熹認為,“修,脯也。十脡為束。古者相見,必執贄以為禮,束脩其至薄者”[2]。楊伯峻亦認為,“束修”是“十條干肉”,是古代用來作初次拜見的禮物,但在當時來說是相當菲薄的[3]。另一種是指“十五歲及以上的成童”。比如,《集釋·黃氏后案》云:“自行束脩以上,謂年十五以上能行束帶脩飾之禮”[4]。按照中國古代禮儀制度,男十五而束發為髻,謂之“成童”。《禮記·內則》記載:成童,舞《象》,學射、御。鄭玄對此注曰:“成童,十五以上”[5]。總之,關于《論語》中“束脩”一詞的含義,歷來眾說紛紜,難以確解。那么,面對原文中“束脩”所蘊含特殊的文化內涵,譯者在翻譯中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原文:子曰:“自行束脩以上,……”(《論語·述而》)
譯文1:Confucius said,“There was never yet a person who came to me with the present of dried meat (equivalent of tuition) that I have refused to teach something.”[6]
譯文2:“I shall always teach, even if but a pittance be offered me.”[7]
譯文3:The Master said:“I have never withheld my instruction from anyone who has reached the age of being hatted.”[8]
譯文4: The Master said:“ For those who are over 15 [and come to me to learn], I have yet to turn them away.”[9]
林語堂認為,這里的“束脩”指的是“干肉”,是“致師之禮”。因此,他將其直譯為“the present of dried meat”。同時,為了讓西方讀者更順暢地了解原語的教育文化內涵,他在文內增譯“equivalent of tuition”(相當于學費)對“束脩”一詞進行了補充說明。可見,深諳中西兩種文化的林語堂,采取了歸化與異化相結合的方式,其譯文既方便目標語讀者的對原文的理解與接受,同時又適當地滿足了讀者對原文異質性特征的期待。
魏魯男從自身的教育文化背景出發,將原文中的“束脩”理解為“教師的薪水”,因此,將其意譯為“a pittance”。“pittance”在英語中指微薄的工資、少量的報酬、施舍或捐贈,強調數量極少,有時還含有少得難以維持生計,或沒有得到應有的更多的報酬的意思。顯然,譯文無論是字面意義還是文化內涵上都偏離了原意。
臺灣學者程石泉(Shih-chuan Chen)與華人譯者李祥甫(David H. Li)的解讀其他幾位譯者都不相同。兩位譯者都認為這里的“束脩”指的是十五歲以上成童的特定裝束,因此,將其分別翻譯為“anyone who has reached the age of being hatted”和“For those who are over 15”。此外,譯者程石泉還采用“深度翻譯”的策略,以添加注釋的方式交代了《論語》中有關“束脩”的背景信息。“The phrase‘shu hsiu’was misconstrued by K’ung Ankuo as a piece of dried meat. Cheng Hsuan defined it as the hatting ceremony of a male descendant when he reached the age of fifteen.In later years Cheng Hsuan' commentary on The Analects was lost while K'ung Ankuo's misconstrued version survived. However,Cheng's explanation of‘shu hsiu’ was quoted by Li Hsien in his commentary on Hou Han Shu, Yen Tu chuan. The phrase‘shu hsiu’appears also in Li Chi, T'an-kung and Hung Kua, Li Shih, yeh-che ching-chun mupiao.It could not mean‘a peace of dried meat’there.”[10]譯者在注釋中對比了孔安國與鄭玄對“束脩”的理解,認為孔安國將其解釋為“干肉”,實屬誤讀。后人沒有采用鄭玄的解釋是因為鄭玄的《論語注》失佚而孔安國的注本保存了下來。然而,李賢在注《后漢書·延篤傳》時引用了鄭玄關于“束脩謂年十五以上也”的說法。可見,譯者一方面想要通過這種“厚譯”的方式,將讀者置于豐富的原語文化環境中,讓他們對于原文“束脩”所飽含獨特豐富的文化內涵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另一方面是想說明他實際上是借助鄭玄的注本對原文進行解讀的,這也從側面反映了譯者在翻譯時依據的注疏本不同,翻譯結果必然不同。
除了“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孔子還提出許多的教學方法。在《論語·學而》篇首章,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認為,學習是很快樂的事情,這個快樂即在于“學而時習之”。這里的“時”和“習”兩字,是理解孔子這句話的關鍵。朱熹將此處的“時”解釋為“時時”,將“習”理解為“復習、練習”。他在《集注》中說:“既學而有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悅,其進自不能已矣”;“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并引用了程子的話說“習,重習也”[2]。楊樹達將“習”理解為“溫習”,他在《論語疏證》中說:“學而時習,即溫故也”[10]。孫欽善將“習”理解為“復習”[11]。李澤厚先生將其理解為“實踐”,他在注釋時說:“學習而經常實踐,不是很愉快嗎?”[12]。總之,“學而時習之”的“時”可以從“時時、時常”和“按一定的時間”兩個方面去理解;對“習”的理解也主要有“復習、練習”和“實踐、應用”兩種主流觀點。下面將分析不同譯者對孔子“學而時習”這一教學原則與方法的理解與翻譯,列舉如下:
原文: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
譯文1:Confucius said,“Isn't it a great pleasure to learn and relearn again?
譯文2:“The Master said,‘To learn and at due times 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t, is that not after all a pleasure?’”
譯文3:The Master said,“To learn something and at times to practise it-surely that is a pleasure? ”
譯文4:The Master said, “Having studied,to then repeatedly apply what you have learned-is this not a source of pleasure?”
林語堂的譯文非常簡短。他將“學”譯為“learn”,“習”譯為“relearn”。因此,“學而時習之”這句話的意思是“學習并再次重復學習”(to learn and relearn again)。此外,韋利也將“習”理解為“復習”,他將“學而時習之”理解為“學習并在適當的時候復習”。魏魯男的“不斷地復習”(repeat constantly what we are learning),將這里的“習”理解為“復習”,并且強調是“不斷地、時時復習”。幾位譯者從“復習”這一角度去理解孔子“學而時習”的施教原則,強調了學生對所學知識或技能的復習和練習,凸顯的是孔子教學中對“復習、練習”的重視。
道森將“時”理解為“有時,時不時”,將“習”理解為“實踐”。因此,“學而時習之”這句話的意思是“學習了并時不時地去實踐”。此外,利斯、亨頓和劉殿爵也將“學而時習之”分別理解為“學習了并在適當的時間將其運用于實踐之中”,和“學習了并在適當的間隔期去實踐”。幾位譯者從“實踐”的角度去理解孔子“學而時習”的教學原則,強調的是將學習與實踐、應用緊密結合起來,從而做到學以致用、知行合一。
安樂哲和羅斯文將“習”理解為“應用”,因此,將“學而時習之”譯為“Having studied, to then repeatedly apply what you have learned”(學習并反復地應用所學的知識)。與其他幾位譯者不同的是,對于原文中的“學”字,譯者分別使用了“study”和“learn”兩個詞。對此,譯者在注釋中解釋說:“Gilbert Ryle (1949) makes a distinction between ‘task’ or ‘process’ words such as‘study’ and ‘achievement’ or ‘success’words such as ‘learn.’ Given the priority of process and change over form and stasis as the natural condition of things in classical Chinese cosmology, the language tends to favor the former.”譯者指出,根據Gilbert Ryle對英語詞匯的研究,闡述工作或過程的詞匯與描繪成就或結果的詞匯是不同的,而中國古代的宇宙論強調的是事物的過程性和變化性特征,而非其形式和靜止”。因此,譯者將“學”分別譯為“study”(學習的過程)和“learn”(所學的東西),一方面旨在保留漢語思維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則著眼于傳遞出孔子教育思想的重視過程、重視實踐的特點。
本文從文化視角出發,對《論語》翻譯中孔子教育思想的變異現象進行了深入分析。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論語》翻譯中孔子教育思想的變異主要體現在對原本中教育術語、文化負載詞的多維度解讀與翻譯上。在跨文化翻譯過程中,由于《論語》文本的開放性,古今學者對原文蘊含的教育文化內涵存在多種解讀,意義的不確定性給譯者的翻譯帶來了開闊的詮釋空間。正如伽達默爾所說,“意義總是讀者在閱讀一個文本時由個人創造的某些事物”。因此,不同文化語境下的譯者由于所參照的注疏本的不同,再加上個人不同的教育文化價值傾向,對原文的理解便不盡相同,其譯本所傳遞出來的教育文化內涵也隨之不同。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當兩種不同的文化相遇,就會產生文化間的“過濾”,變異也就應運而生,譯者對原文的“過濾”,導致了孔子教育思想文化內涵與意義的遮蔽與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