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 敏 王孫榮
內容提要 萬歷《紹興府志》成書于明萬歷十四年(1586年),共五十卷十六綱二百五十余目一百零一幅圖。 其內容之繁富、廣博大大超過前代名志《嘉泰會稽志》,是明代尚繁型志書的杰出代表,與風行一時的尚簡型志書大異其趣。 這固然與修纂者自身所秉持的史志觀有關,但也是紹興一府積淀深厚的地理人文的自然書寫,它法爾如是,不得不繁。因其文豐、征博、圖富,成就了地方志作為一方全史、國史資材的特質,也體現了修纂者深厚學養與深切用心。 該志不但內容豐富,深具史法,而且由于編纂者都是陽明學說的信徒,細加解讀,便可讀出心學影響的些許意味來。
萬歷十五年(1587年),萬歷《紹興府志》梓行。全志“為綱凡十有六,曰疆域、曰城池、曰署廨、曰山川、曰古跡、曰物產、曰風俗、曰災祥、曰田賦、曰水利、曰學校、曰祠祀、曰武備、曰職官、曰選舉、曰人物。 為目凡二百有奇,厘為五十卷”①。 該志成于名家之手,體例精核、考證明晰、圖文并茂,“《千頃堂書目》卷七、史部、地理類中,《紅雨樓書目》卷二、史部,《內閣書目》卷七、志乘部,《八千卷樓書目》卷六、史部、地理類,《續通志藝文略》四,《續文獻通考》卷一七〇、經籍三十卷等著錄……此志為紹興府屬自《嘉泰會稽志》以來流傳較廣的方志”②,在紹興地方歷史文獻中占有重要地位, 在中國地方志史上也堪稱杰作佳構。
因者,內在因素;緣者,外部條件。紹興府志編纂的內在原動力在于接續文獻傳統, 書寫紹興古今人事,萃取地方記憶,凝聚文化共識,從而推進禮樂教化大務的根本需求。 “紹興,故越句踐之遺墟,而東海之裔郡,肇自禹會諸侯于此,垂數千年矣!圣哲之所創營,賢豪之所表豎,既已著之簡冊,輝映后先,而襟帶江海,山川郁紆,往往又為海內名儒達士、仙釋隱逸者所艷慕而游處, 故越之有志,不惟一方不可缺,亦四方所共欲遘睹者也。”當此之時,物阜民豐、文教昌隆,“越產之盛,亦未有加于此時者”,“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絕頂”的心學締造者王守仁聲望如日中天,是郡人杰出代表,“越之才賢雖代不乏人, 然亦未有卓然于斯道,升堂入室,若近世王公守仁之盛者”③。政治軍事地位上,紹興向為股肱之郡,“明興,置防海諸軍,紹興實搤其骯”④。明代朝廷上下都重視修志,偏壤陋邦莫不有志,而偏偏東南大郡、人文淵藪紹興,墜典久湮,此時距離南宋會稽郡通判施宿主纂《嘉泰會稽志》已達400 多年之久,明代雖有紹興府訓導戴冠纂修的弘治《紹興府志》(四十二卷),南大吉纂修的嘉靖《紹興府志》(十二卷、卷首一卷),但都未能刊行,名邦缺典,不但郡人視為憾事,且為四方同所期待。
內因已經生成,還需要時與人的助緣。以“時”而論,該志肇修于明萬歷十三年(1585年),越年而書成,始刊于萬歷十五年(1587年)。 這幾年正是明神宗初掌政權、勵精圖治的時期,國家一度呈現繁榮昌盛的景象。 紹興府在知府蕭良幹的治理下,政通人和,此時辟館修志,實乃盛世應景之舉。
以“人”而言,萬歷《紹興府志》主修、主纂,集學博、才優、識遠、見定于一身,可謂一時之選。 主纂者、紹興知府蕭良幹,字以寧,號拙齋,涇縣人,明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 其學私淑王陽明,是一位學者型名宦。他頗具才干,于萬歷十一年(1583年)出任紹興知府,興修三江閘,筑海塘,修復稽山書院,重修府署、諸多亭臺樓閣等,以上諸事于萬歷《紹興府志》中都有記載。⑤他甫一到任就詢問掌故,得知紹興府志已經有數十年沒有纂修,于是發心禮聘郡人張元忭、孫鑛共同主修。
張元忭字子藎,號陽和,山陰人,隆慶五年(1571年)狀元,嘗從王畿游,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府志的另一位纂修者孫鑛,字文融,初號越峰,更號月峰,余姚人,萬歷二年(1574年)會元。 張、孫二人都是當時的知名學者,“皆以中朝之望,良史之才”⑥著稱,不僅飽學有識,不媚時俗,而且文章法度,俱有師承。一位是狀元,一位是會元,制藝之文就不用說了,張氏本是修志的行家里手,與徐渭合修《會稽縣志》向為人稱道,另有《云門志略》《三江考》等專志問世,兼又究心于陽明心學,造詣精深。 孫氏傾心于先秦古文,成績燦然。 學問旁及百家,淹博精深,一生著述達八十余種,著述之勤,學識之廣,一時罕見。 而且,兩位主修人都出生于世代簪纓之家,學有淵源。 張元忭的父親張天復,字復亨,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進士,曾官湖廣提學副使、云南按察使等,主修過嘉靖《山陰縣志》。孫鑛的伯父孫墀字志朝,選貢生,官至尚寶司卿,曾參加嘉靖初年《紹興府志》的纂修。 次兄孫鋌字文和,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進士,由翰林院庶吉士歷仕至南京禮部侍郎,曾參與編修《承天大志》。作為桑梓之人,張元忭和孫鑛熟悉鄉邦文獻,采訪較易,也為志書的成功纂修提供了有利條件。
張、孫二人本都在外為官,當時他們的身份一為左春坊左諭德兼侍讀,一為太常寺少卿。巧合的是兩人同時丁憂在家守制。蕭良幹下車伊始,即咨尋掌故,得知郡志久不舉修,不免訝異嘆惋。 恰逢兩位良史同時在郡,“太常與太史皆廬居, 時豈偶耶”。 他抓住這一天賜良機,先是甲申年謀事于張元忭,乙酉年又禮請孫鑛出山。 兩人謙辭不獲允,便應承下來。 三人同赴名山之業,私交層面上,蕭良幹與張元忭不僅學宗同源,而且有同年之誼;孫鑛與張元忭交誼甚厚,曾經在京師共舉文會;公的層面而言,蕭良幹執掌郡符,是張、孫家鄉的父母官。 蕭良幹與主修者理趣學宗接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難能可貴的是,他既然將修志一事相托,便對兩人完全信任,孫鑛執禮不出余姚,張元忭亦未到館,“兩以執禮不入城,予命諸生挾冊而就之”⑦,很有禮賢風范。蕭良幹又具決斷,認為“事不分任,且久而罔功。 ”于是將疆域、城池、山川、風俗、田賦、水利等諸卷交給孫鑛,職官、選舉、人物方面則由張元忭專任(人物傳中有三篇后由孫鑛完成,但觀“水利志”文中有張元忭按語,或許他也參與了這一部分的編纂)。 這一策略果然十分奏效。 萬歷十三年(1585年),在稽山書院尊經閣設館創修,歷時一年余成稿,并于十五年刊印。
一年多來,張元忭與孫鑛各居其廬,各專己任,卻書信往還,“互相參訂,并志殫精,不輟寒燠”⑧。兩人在具體修志主張中偶有歧見實屬正常, 從張元忭《寄孫越峰論志書事二通》推測,孫鑛為余姚人,對余姚縣志入志人物少,“百年內,止載四公”的作法,贊之為清簡。 而張元忭對此并不茍同,他認為“《姚志》云,人物是非,必百年而后定。杭郡志傳人物, 亦以五十年為限。 此特為避嫌遠怨之計耳,非大公之心也。 ……若必待百年、五十年而后書,竊恐歲月逾遠,文獻益湮,將使賢人哲士之懿行卒以泯沒不傳,罪將焉辭? ”⑨孫鑛被說服,并極表贊嘆。
除主修、主纂外,萬歷《紹興府志》詳細開列了參與、襄贊此事者,參訂人、參閱人二,分校人三,對讀人八,鋟梓人十四,重校人一,書寫人四。身份有兵部尚書,紹興府知事、推官、通判,儒學教諭,庠生,儒士,各屬縣知縣,衛所守御千戶等。班子成員囊括紹興一府精英, 堪稱齊備, 分工細密有層次。該志能閱一年而成,并足稱佳志,與善得其人、職守分明有莫大關系。
萬歷《紹興府志》得值時、地、人的湊泊佳會,可謂因緣具足。 這大概也是歷來良志修纂得以畢功的鐵律吧。
明代修志,分尚簡、尚繁兩派。 前者以康海纂正德《武功縣志》、韓邦訓纂正德《朝邑縣志》為代表。因敘事簡明、行文流暢,曾得到不少志家推崇。正德《武功縣志》共三卷二萬余字,正德《朝邑縣志》二卷總約不過六七千言,兩志均被推為簡志楷模, 如王士禎稱《武功縣志》“文簡事核, 訓詞爾雅”,四庫館臣稱“鄉國之史,莫良于此”。但也有不少學者頗持異議,章學誠就指出“康韓二志,簡而無當,潛濫荒疏”,不合史家法度。而尚繁派雖記載豐富,但是由于過于強調征實考信,列目瑣碎,引文繁多,所以又有蕪雜之譏。⑩對于志之繁簡,主修之一孫鑛顯然有自己的定奪。 他在《序志》文末寫到,自己對修志一事“素乏討論,既受命,茫然未得要領。 已乃取八邑新舊志割裂之,分類拈出,再反復觀焉,始稍稍見端緒”?。為學習揣摩志書編纂方法, 孫鑛特意梳理了二十七部紹興歷代以來所纂方書,并一一評點。他這一作法,無心插柳,開創了后世方志“舊志源流考”的新體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七四《史部·地理類 存目三》認為該志體例頗善。末為序志一卷,凡紹興地志諸書,自《越絕書》《吳越春秋》以下,一一考核其源流得失,亦為創格。 在《序志》中,孫鑛對繁簡之要有多處點評。他以為戴冠版府志“繁簡無法”,南大吉版則“近簡古,然太略”;張元忭、徐渭《會稽志》“文辭樂雅可觀,而戶書、徭役特詳核”;《諸暨志》“甚詳博,其考據尤精核有據”;《余姚志》“頗有史法, 能刪芟蕪穢”;《嵊志》“文采可觀, 而未剪其蕪”;《新昌志》“敘述詳而乏體要”。?從以上可以窺見孫鑛是傾向于尚繁型志書的,但需繁而不蕪,有體要、講史法。事實證明主纂者如是知如是行,是志雖然卷帙多,門目眾,篇幅廣,但由于綱目內在聯系緊密,邏輯清楚,結構緊湊,以綱領目,綱舉目張,“其事具,其言核,統之有宗,而析之不紊”?,成為明代尚繁型志書的代表作。
萬歷《紹興府志》采用綱目體,綱下有目,疆域志設沿革、隸州等七目,城池志七目,署廨志七目,山川志五卷五十目,古跡志兩卷十五目,物產志十五目,風俗志不分目,災祥志三十一目,田賦志兩卷五目,水利志兩卷十一目,學校志七目,祠祀志四卷十五目, 武備志兩卷十二目, 職官志六卷六目,選舉志六卷七目,人物志十五卷十五目。 分類清晰、內容齊備。 閱此志,疆域之沿革、陵谷之變遷、古跡之存沒、風俗之醇漓、戶口之登耗、賦稅之增損、水利之興廢、人物之盛衰,燦然臚列,斑斑可考,實現了地方志作為“一方全史”“國史取裁”的價值所在。
是志敘述謹嚴有致,引征賅博精審,頗有史書法度。精審的考核必以廣泛占有資料為基礎。該志廣引詩賦文序、史地志述,古則征之金石碑版,近則取之案牘奏章, 兼及自己的親身經歷與采訪所得,詳為考訂,庶幾完備。 對入志資料又能不拘一格,即便是故老時人、樵者轎夫之語,有可用者亦采錄之。如卷八“山川志”記黑龍潭,注云:“余姚輿夫為余言,萬歷十一年,嘗傭耕烏山,是年大旱,烏山鄉民相聚,迎龍于茲潭”;卷十四“田賦志”有注云:“知府蕭良幹曰”?,就直接以時人的言說入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附帶一提的是,該志不另立“藝文志”,而是將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與山水、古跡、政治、風教、建筑等內容相關的詩文分隸于各條下,不但省卻不少閑詩閑文,精簡了篇幅,而且深描了主體,物質性活動與精神性創造交相映發。
是志作為尚繁型志書的另一大特色就是輿圖豐富。 總計疆域志附圖九幅、城池志附圖九幅、署廨志附圖四幅。 山川志,附圖最為豐富。 其中山圖二十二幅,嶺、尖、巖、洞、石圖共八幅,江、河、湖、溪圖十五幅。 古跡志附圖三幅。 水利志附圖十幅,包括閘圖五幅,堤圖兩幅,塘、陡門、坲圖各一幅。祠祀志附圖十二幅,總計壇圖三幅,廟、陵、寺、觀圖各二幅,祠圖一幅。 武備志附圖九幅。 總計多達一百零一幅?的輿圖,繼承了極盛于兩宋的圖經的優良傳統,虛實相資,詳略互見,既保存了古代紹興府城與轄區的山川形貌、城市關隘布局,以及風俗人情、禮樂教化等大端,同時也彌補了正史無圖的缺憾。
一部地方志采用何種書寫風格, 固然首先基于修纂者的理念與抉擇, 但是其背后潛藏更為深刻的是地方人士對地方精神、文化記憶的體認與想象,它以綱張目舉、征文引獻的形式來記載和建構歷史,而形式唯有與一郡之地理、人文地位相匹配,方稱合轍。 萬歷《紹興府志》文豐、征博、圖富,正是紹興一府綿延、厚重、萃美的地方記憶的精致外殼。
地方志有地方百科全書之美譽,“方志記述范圍的廣泛、內容的全面,特別是‘橫分門類、縱述史實’ 的資料組合編纂方式, 使志書呈現出事以類分、以類相從的類型化知識系列, 構筑了類目清晰、結構完整的地方知識體系,為建構地方文化傳統鋪就扎實基礎。 ”?萬歷《紹興府志》以詳贍的資料、豐富的條目、完整的架構,營建了一個內在充盈、自成一體的地方性知識世界。孫鑛在《序志》中自云“蕭公慮殺青無日,乃又屬人物于子藎,而俾鑛專地理焉”。 可見孫鑛認同地方志性屬地理書,他本人就十分博學,曾擬定《防海圖說》,也有帥才,抗倭有功。 這就難怪該志對技術性、知識性的內容十分重視,如記山川,并非侈談風光,供人探幽攬勝,而是既采用嚴肅的地理語言,又有優雅的文學筆調。記海潮,篇幅極重。除了引用劉禹錫、蘇軾等人的詩詞之外,更充分引用了對海潮成因、現象做科學說明的文章,增加了志書的技術內涵。志書采用的一百零一幅輿圖, 雖然未能采用計里畫方的科學方法,卻以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方式,從多層次、多角度、多側面帶領讀者進入一個直觀的地理歷史空間。它們蘊藏著豐富的信息,至今仍然是個“富礦”。疆域志、城池志、署廨志附圖,對于研究府縣境域的沿革、區劃以及城市范圍、坊里布局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山川志、古跡志附圖對于形勝、地理的研究和旅游的開發利用,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武備志附圖保存了明代海防設施資料。 水利志附圖為了解研究古代紹興一府的水利設施提供了直觀、形象的依據。 學校志、祠祀志附圖生動展現了明代精英與世俗的精神圖譜,再現了一個大小傳統相互依存的意義世界。
當然, 修纂者并不滿足于地方僅作為地理單元的直接呈現,“懷特認為, 運用史料的語言學立場可以發現事實, 但在此之外構建一個歷史陳述的任何步驟都是由美學的和倫理的考慮、而非科學的考慮所決定的”?。在萬歷《紹興府志》中,作者同樣有著追尋美學與倫理意義的情懷與抱負。
首先,萬歷《紹興府志》構建了遞相綿延的美學范式。萬歷《紹興府志》非常重視美學的建構。該志“山川志”五卷、“古跡志”兩卷,記錄猶詳,且寫得生動形象,狀物繪景,歷歷如睹。紹興山水之美,古來共談。前有顧愷之“千巖競秀、萬壑奔流”之贊譽,復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之稱賞。“山川志”開篇就引用了歷代名人談紹興山水的名句, 其內在精神不僅僅敘述山川自然之美,更體現了紹興山水作為意境山水、心靈家園的特質。“古跡志”記敘蘭亭,先是以嚴謹的筆觸寫亭的位置、由來、歷史,接著便完整記敘了蘭亭雅集詩文,包括王羲之《蘭亭集序》、孫綽《后序》文兩篇,以及謝安等人詩作三十七首,以及后人追述前朝勝事的詩文七首。 這一風雅的傳統并未隨時代遷移而消失,志書亦記載了后世之人對它的效仿、追隨。嘉靖、萬歷初,紹興知府、山陰縣令都對蘭亭作了修繕。 萬歷十二年(1584年)知府蕭良幹又予新加,景物大為增勝。“重浚曲水之流,再載茂林之竹,繼風雅于上代,盡逍遙于此生……千年奇會一旦復新,且以山川孕靈,人物世出,盛時佳賞,恐亦無遜于晉耳! ”?同卷又記唐代大詩人王勃曾在會稽王子敬山亭仿蘭亭修禊,“永淳二年,暮春三月,修禊事于獻之山亭也”?。該志又記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創作、流傳、摹本、拓印,過程甚是詳盡。正是“國有廢興,人有代謝,而蘭亭之名,迄配斯文,以傳其事”?。所謂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蘭亭雅集在后世不斷的追述與模仿中, 凝固成為人們的集體記憶,萬歷《紹興府志》不但記述了蘭亭雅集這一歷史事件,其書寫本身也構成了歷史。
其次,萬歷《紹興府志》書寫了人物各領風騷的綿厚傳統。表彰一方之士,本就是南宋以后地方志書的主流思想。 況且紹興山水清越,人文郁郁,“如此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棲息焉”?。 從大禹、越王勾踐以下,中經王謝家族,直至當朝心學泰斗王守仁,萬歷《紹興府志》所記人物風貌斑斕多彩,在各個領域所取得的成就赫赫熠熠,不乏震古爍今之輩。除了卷二十五到卷四十九,集中記述人物之外, 在其他各卷中采用以事系人的方式分散記述。 該志敘形勝、城池、山川、古跡、學校、祠祀,乃至田賦、水利、武備,無一不見人之精神風采。 正如卷九“古跡志”所引宋代黃度《新昌愛亭記》“思其人而愛木,而況于山乎。 ”?場所因人而顯,人們翻閱志書,在一個個熟悉的場景中,遭遇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如若耶溪之于西施,鑒湖之于馬臻,山陰道之于王獻之,東山之于謝安,戴溪之于王子猷,放鶴峰之于支遁,剡川之于賀知章,西村之于陸游,三江閘之于湯紹恩,稽山書院之于王守仁……志書通過引錄歷代相因的典籍文獻、故老相傳,萃煉成親切的文化符碼,激發起追憶思慕、見賢思齊、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等美好的感情,強化了共同的文化記憶和鄉邦之情。
最后,萬歷《紹興府志》詳載了社會治理、民生事業的迭代賡續。“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故垂法戒于將來。 史之所系,誠重酌治道于茲。 今志為之用自急,志固不可謂后于史也。”?此言揭示了地方志有著很強的實用價值, 它所樹立的典范意義足以垂戒后世。“田賦志”修纂者自書之處,都是采用枯燥的數字, 唯有通過引文才能透露出他們心之所系。 如詳引嘉靖二十六年(1548年)會稽縣知縣張鑒“申巡攔田糧、課、鈔、水利、鄉兵五事”,對田糧弊端明察秋毫, 并呼吁為小民紓困:“時久弊生,名實混亂……則數繁多,殲弊易出……生民之害至此極矣。 ”紹興府議認為張鑒所申端有見地,“事大而關國稅之稽算者甚難,情重而系民心之休戚者更切……凡可以為紹民裨益者幸勿深諱”?。好一個“情重而系民心之休戚者更切”,這不也是志書修纂者與本土民瘼的休戚之心嗎? 紹興襟海帶江,水網密布,海塘、湖泊等水利設施與人民的生活、生存干系極重,因此產生了獨具地方特色的水利文化。 萬歷《紹興府志》在記述水利工程的同時,再現了歷代多位有擔當、有情懷、有能力的地方官員為水利事業所做的貢獻, 如漢代開拓鑒湖的太守馬臻、明代修筑三江閘的知府湯紹恩等。他們為捍衛、發展水利事業,不惜與侵占湖田的當地豪右作斗爭,為紹興人民生活生產安全,為紹興歷史文明的繁榮發展貢獻才智、捐輸俸祿,甚至獻出生命,為后來的主政者樹立了良好的榜樣。這也是府志修纂者于歷代治理之道求本溯源、詳敘始末、重在當代的深刻用心所在。
是志記述有序,行文舒卷自如。志中文辭曲曲敘來,該略則略,應詳則詳,勝水佳山,因文而狀;幽光潛德,因文而揚;嘉言善行,因文而傳,“旁諏而博考,酌古而準今,發前所未明,補前所未備”?,越郡地方人文記憶萃美于一冊,造極于斯。
參與萬歷《紹興府志》參訂的南京兵部尚書、余姚人趙錦說:“異日者國家發金匱石室之藏,以成一代之信史,亦將有征于斯志,非茍然者。 ”?可見修纂者對是志成為一方信史、國家曠典的信念之深、寄托之重。 成為信史,需考鏡源流、體大精深,更需征實考信,字字有來歷,取信于后世。前文已略述該志征引資料之浩繁詳實, 且凡是引用之處皆注明出處。 此處擬對其注釋的獨到做法再作一番探討。“注釋是我國傳統文獻的基本的標引和解釋方式,傳統方志(舊志)也不例外。傳統文獻一般采用小字夾注。 小字夾注即夾在正文中間的小字注解。”?萬歷《紹興府志》小字注釋部分形式、作用豐富多樣,有的篇幅甚至大大超過正文,擴充了志書的縱深感。其中最常見的是直接引用原文。如“疆域志”全文引用宋王十朋《會稽風俗賦并序》、孫因《越問》,以詩文證史,有助于保存資料,增加閱讀興趣。 有的注釋追溯歷史,補充細節。 如卷一“疆域志”記紹興府城內四隅,夾注“宋太平興國初為二鄉六里,總謂之坊郭鄉”。有的補充說明現狀,卷三“署廨志”記上虞曹娥驛,注云“驛丞今裁革,以梁湖壩官代之,一應夫船等項仍存其半”。 有表示兩說并存的,如卷一“疆域志”形勝目,注云:“此段所論山脈,與周述學所云不同。 未知孰是,今兩存焉。”有表示存疑,姑存其說的,如卷二“城池志”古城目,注云:“按《晉書》袁名山松,此乃以嵩城為袁遺跡,疑有誤。 ”又卷八“山川志”井目,有注云:“《嘉泰志》云……其說近誕,姑存之。”有修纂者自書的按語或議論。 如卷二“城池志”記宋代劉顯忠治城,小字議論:“劉顯忠以其久在兵間,身履西陲要害之地,至于城壁制度,尤其熟悉。 故在會稽修葺郡城,雖用功不多,而寇至可以無恐。”有表考辨的,卷七“山川志”引《水經注》記述華信筑塘,纂者辨析云:“錢唐之名自秦時已著, 吳韋昭稱錢塘江為三江之一,亦在六代前。 謂本華信筑塘事,或未然。”?此外,此志夾注還有表解釋、表互見、表文獻線索等作用。
所謂窺一斑見全豹, 筆者之所以不憚其繁地舉例說明萬歷《紹興府志》夾注的形式與作用,無非是為了印證修纂者所下功夫之深、學問之博、態度之謹。 萬歷《紹興府志》,在時促人少的情況下,做到這些實屬不易。 然不可忽視的是嚴正端謹的史家法度之下,或有著王學思想的觀照與裁量。以上曾提及,蕭良幹與張元忭都學宗王陽明,蕭良幹云:“王先生,紹興人也。 幹生于先生之后,私淑其道, 而竊慕其邦……而兩君子者(指張元忭與孫鑛),皆圣人之徒,而文成之所寄心者也。”?由此三人主持修纂的府志不可能不受王學的影響。
志成之時,蕭良幹欣然道:“嗟夫! 文成之道,未墜于地,譬之《周禮》在魯。 ”?何者是文成之道呢? 王陽明一生,“氣節、文章、政事、勛業,足蓋一世”?,作為私淑弟子的蕭良幹“其施之政也,黜邪淫,舉廢墜,捍災患,諸所注厝,都以阜民生、正風俗、長養人才為務,不擇利害為趨舍,劇易為前卻,凡善宦者之所顧忌,一切身任之弗辭”?,修纂府志是蕭良幹施政紹興的舉措之一,是出于興教化、養人才、正風俗的用心,萬歷《紹興府志》薈萃地方知識,傳播嘉言懿行,記載良風美政,彰顯了修纂者對心目中理想的政治秩序、生活世界的追求與寄望。上文對此已略作闡明。筆者再試拈數例以探尋王學影響的蛛絲馬跡。
王學認為,人人皆可成圣成賢,修纂者對人對物的評價因此多了一份體察、理解和包容。 “明代修志,初以宋志為樹范;至正德間體裁始變,沿史法,工詞章,褒貶善惡。 ”?其極端者,“柳瑛纂弘治《中都志》設‘酷吏’類,唐胄編正德《瓊臺志》置‘罪放’門,以為譏貶。”?萬歷《紹興府志》列載人物,則美人之美,“郡志自與國史不同。郡志紀一鄉之賢,茍有一德一藝者,皆可書也”?,凡有一言一行足可入志者,都記載之。“蓋前代都督、觀察使、提舉、提刑諸曹節鎮一方,建治東越,澤之所被者深也。 雖百世,能無思乎?”?統轄之官,本按例不書,但張元忭認為宜破此例,既可為百世之范,又體現了越人對歷代賢守的感戴之深。唐宋以來,紹興登進士科第者甚夥,然其中有賢不肖之別。 是志具載名字,唯生平事跡可頌可揚者則簡述之。 開篇則論道:“士以入是選為榮,而或藉爵位以恣睢,貽笑罵于無極,則辱亦甚也,可不懼哉,可不懼哉! ”?“名宦志(前)”又論曰:“職官,非賢否所系也,有其人,則書之;名宦所以錄賢也,賢者錄之,而不賢者可知也。 ”?該志采用了春秋筆法,雖不具書不肖之跡,卻見醒世良心。
陸游晚年為權臣韓侂胄作《南園記》,招來清議,被視作這位愛國詩人一生的人格污點。但張元忭為之辯解:“夫泉石品題,非有大關系,以時宰為求一記,而必峻拒之不已,甚乎!顧其記所云,何如耳? 余于《西湖志》見此記,而詳味之,其以忠獻有后為言,蓋歆之以法祖也。 又以許閑歸耕,為公之志,蓋諷之以知止也。游自以為無諛辭,無侈言,殆信然矣,是又何足為病哉?甚矣,議者之固也!”?可謂溫厚公允,大有仁者之心,比見解固陋、人云亦云之輩高明多了。
地方風俗的美惡一向是修志者系念甚深之處。 明中期后,朝野之士大多傾向認為時風日壞,尤其是奢侈之風的增長腐蝕世道人心。但是“世風日壞”的結論、擔憂本是千古同慨。 萬歷《紹興府志》對此有自己鮮明的態度。“而侈靡競出世洽,盛隆四方,皆若斯,獨吾越乎哉?然俗沿于土,依于聞見,雖稍以時變易,綜其實,固不甚遠也。諸邑志乃或稱先輩長者, 其時皆崇孝弟, 尚廉恥, 畏刑辟……似太過。 又云:今之所安者,父母死,不哀戚,乃反高會召客,如慶其所歡;民不力本業,而博賽以為生……又似詆太過。若夫婚,論嫁財率破家乃至,生女則溺之,嗜貨利,崇富而賤貧,兄弟好財異別籍,則誠惡俗,然自昔已然,或更甚,不可謂今人始也……語云: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察于野人、君子之論,大要睹矣。”?修纂者以辯證發展的眼光審視地方風俗的變與不變, 認為古人有勝過今人之處,而今人亦有超越古人之處,不可認為今一定不如昔。而紹興風氣也不可能不受別處的影響,世風所染,往往概不能外。各縣志對本地風俗或過分譽美,或過于貶低,自然不為府志所取法。 要考察盛衰的軌跡,不如去聽聽野人、君子的議論吧。 此誠為知人論世的持平之論。 張元忭云:“余與文融不徇跡而逆心,必考衷而求是”?,“心即理”,以真心體察、觀照,才能明了事物遷流之理,才能做到不人云亦云,求真求實。
幾乎是單憑二人之力,以一年多時間,纂成五十卷的志書,萬歷《紹興府志》白璧微瑕實所難免。如將山東郯縣與浙江剡縣混而為一,以致徐孝嗣、徐摛、徐陵等人均被收入人物志內。張氏在理學傳中所錄王門弟子僅徐愛、季本二人而已。作為王陽明的再傳弟子,為了避嫌起見,后來也只能以“蓋兩公者,省志、邑志之所已載,且其人歿久而論定矣。 其他賢者固多,而舊乘未載,固未敢遽入也。……顧余拘儒也,竟未敢破例而為傳,尚有俟于后之君子焉”?為藉托。可見撰人物志壓力之大,非特史才、史學、史識,另有輿論在焉。對于時促人少而造成的問題, 修纂者亦有清醒認識:“人眾則議論難齊,時久則機會易失。 乃今專任而成速,是其所以得也。 然而蒐羅之未廣,揚搉之未精,則亦惟人寡而時促焉耳”?;“今郡中不逾數百里,鑛生于斯而未及遍歷,惟以往籍證,難矣,此所以顧望未敢遂者也。異日得閑,尚期掉舟躡屐,盡探諸名跡,詢問遺老,補所闕,證謬誤焉。 ”?以上雖不乏自謙之詞,但確實體現了千古修志之難,后之修志者聞言能不戚戚于心嗎?
萬歷《紹興府志》是前人留下的珍貴的歷史文獻,是對紹興作為東南名郡、人文之邦的再次體認與確認。 它以嚴密的架構、豐富的資料、嚴謹又富有溫度的表達建構了一個完整且鮮活的地方世界。 它既摹寫形勝概要,亦能使人興起“晉代衣冠成古丘”的興亡之感;既薈萃人物風華、物產繁榮,又記錄海潮等自然災害對人民生命財產的侵奪,倭寇入侵造成的破壞與紹興人民抗倭斗爭等史實;既記述歷代宰守治理越地的輝煌政績,也可見人民由于豪右橫行、貢賦沉重而蒙受的痛苦;既展現了紹興科名冠帶之盛況, 也將丐戶這一陋俗載之于冊。地方歷史既是層累地造成的,也是多面向、非線性的,盛中有衰、衰中有盛實乃客觀規律。 修纂者懷著資政用、導風俗、養人才的責任意識和桑梓深情,用“心”體察地方的嬗變蹤跡與現實狀況,方能成就這一方信史、全史。
注釋:
①③⑥???趙錦:《紹興府志序》,載蕭良幹修,張元忭、孫鑛纂,李能成點校《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寧波出版社2012年版,第1 頁。
②陳橋驛:《紹興地方文獻考錄》,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8 頁。
④《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一“疆域志”,第18 頁。
⑤《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前言3。
⑦??蕭良幹:《紹興府志后序》,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928、928~929、929 頁。
⑧??張元忭:《紹興府志序》,《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3 頁。
⑨?張元忭:《張陽和文選》卷二《寄孫越峰論志書事二通》,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7、28 頁。
⑩黃燕生:《明代的地方志》,《史學史研究》1989年第8 期,第64 頁。
???孫鑛:《序志》,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926~927、923~926、927 頁。
?上引兩條分別見《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183、311 頁。
?此數據根據原書目錄,詳見《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8~9 頁。
?陳野:《建構文化傳統: 中國方志的深層功能》,《浙江學刊》2021年第1 期。
?轉引自趙世瑜《傳說·歷史·歷史記憶——從20 世紀的新史學到后現代史學》, 《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3 期。
?陳寉:《與荊州太史約修蘭亭舊約書》,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九“古跡志一”,第204 頁。
?王勃:《修禊云門獻之山亭敘》,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九“古跡志一”,第206 頁。
?文征明:《重修蘭亭序》,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九“古跡志一”,第204 頁。
?白居易:《沃洲山禪院記》,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五“山川志二”,第129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九“古跡志一”,第210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十四“田賦志一”,第303~307 頁。
??趙錦:《紹興府志序》,載《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2 頁。
?趙峰:《論舊志夾注——以明正德〈松江府志〉、清光緒〈青浦縣志〉為例》,2014年第四屆《中國地方志學術年會論文匯編》,第213 頁。
?以上諸條分別見《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第6、65、20、46、188、36、157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四十二“人物志八”,第820 頁。
?陳光貽:《稀見地方志提要》自序,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12 頁。
?巴兆祥:《明代方志纂修述略》,《文獻》1988年第9期,第156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二十五“職官志”,第509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三十三“選舉志四”,第628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三十七“人物志三”,第692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四十“人物志六”,第775 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十二“風俗志”,第261頁。
?《萬歷〈紹興府志〉點校本》,卷四十二“人物志八”,第82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