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云龍 高 彬
內容提要 以工程師為倫理主體的微觀工程倫理學因其強調“職業自主”,而忽略了工程共同體的其他成員,造成工程倫理的“外部性缺失”,難以解決工程中復雜的倫理問題。 要實現“工程之善”,就要走出傳統“職業自主”的桎梏,以“全局性”的觀念進行融通與協調,走向工程共同體成員“協同共治”的“大工程倫理觀”,形成整體性的道德合力,確保工程實現其應有的“公共善”。
工程作為科技的集成,“恰如‘凝固的樂符’,昭示著不同歷史時期科學與技術發展的水平”,其中蘊含著復雜而豐富的倫理問題。①美國技術哲學家卡爾·米切姆指出:“地球系統科學的研究表明,人類行動不止影響了地球的一部分,而是影響了整個地球,同時遍及全球的技術就要掌管整個地球了。這樣一來,地球不就也變成了一種人工物嗎?”②的確,近現代以來,大型工程(mega-projects)遍地開花, 其巨大的規模使地球演變為海德格爾所謂的“行星加工廠”, 人類不可避免地進入技術工程的“座架”之中而深受其實踐方式的影響,追問技術工程因此成為當代思想的主要情調,“工程何以向善”這一倫理訴求作為其核心議題而備受關注。其結果是,工程倫理學逐步成長為應用倫理學的主要分支,它促使工程師、技術專家乃至社會公眾重新定義工程的效果及其限度, 審視各自的職責與義務。 縱觀工程倫理產生、發展與嬗變的歷程,表現出從“職業自主”到“協同共治”的走向與趨勢。 也即是說,傳統的工程倫理強調工程師的職業倫理,主張通過工程師個人的職業精神和倫理自覺實現“工程之善”。隨著工程技術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逐步意識到,工程技術的“發展趨勢不僅依賴于個體決策,更多的是依賴于社會的整體決定”。③故而,建造更多、更好的偉大工程,不僅僅是職業工程師的倫理責任,而且是投資者、管理者、工人和其他利益相關者構成的工程共同體的共同責任,要實現“工程之善”,就要走出傳統的“職業自主”的桎梏,以“全局性”的觀念進行融通與協調,走向工程共同體成員“協同共治”的“大工程倫理觀”,形成整體性的道德合力,確保工程實現其應有的“公共善”。從當前的理論和實踐來看,“大工程倫理觀”的研究和實踐還存在很大的提升空間,本文擬論證工程倫理從“職業自主”轉向“協同共治”的邏輯必然性,進而探討其得以實現的具體路徑。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明確宣稱:“一切動物的一切有計劃的行動, 都不能在自然界打下它們的意志的烙印。這一切只有人才能做到。”④人在自然界留下的烙印, 顯然不是純粹的精神活動的杰作,而是勞動這一人類特有的、“感性的”活動的結果,工程則是其集中的表現。 美國學者J.史密斯(Ralph J.Smith)則指出:“文明的歷史就是工程的歷史。的確,高度發達的文明是以他們在工程上的成就作為標志的。”⑤工程作為有目的、有組織地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 在地球上留下了長城、金字塔、巨石像等等不可磨滅的印痕。 然而,盡管工程古已有之,但工程倫理卻并未隨之而現。其原因在于,無論古代的中國、印度還是西方,體力勞動均被視為“等而下之”的活動,沒有任何價值內涵。與此同時,大量的工匠與農民和商人一樣,不具備對世界進行系統化和分類的知識,而只能“依賴自身的經驗和身體技能”。⑥因此,傳統時代的工匠“缺乏現代工程師正規培訓的特征, 他們甚至缺少全職工作的時間。 他們把工程作為一種副業……它們都不是一種職業——甚至一份工作”。⑦在這種情況下,明確而體系化的工程倫理自然無從談起。
近現代科技為工程活動提供了知識基礎,越來越龐大的具有專業化知識的“工程師”隊伍成為改變世界的重要力量。美國學者愛德溫·T·萊頓考察了美國工程職業的發展歷史后發現,19 世紀初的時候,幾乎沒有工程職業,隨著運河和鐵路等大型公共工程的建設,19 世紀中葉工程師的數量已經大幅度增長。 1880年到1920年期間,美國的工程師從7000 人增長到13.6 萬人, 到了1960年,這個人數超過了80 萬。工程職業成為工業革命所喚起的最大的新興職業。⑧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不同行業工程師的職業倫理應運而生。 20 世紀70年代, 工程倫理學在西方國家已經成長為獨立的學科,西方學者從職業倫理學的學科范式入手,結合案例研究, 從微觀層面探討了工程師在工作實踐中可能碰到的倫理難題和責任沖突, 進而探討了工程倫理準則所適用的具體現實環境, 以使工程師的決定和行為符合倫理要求。總的來看,早期的研究主要是從工程師職業倫理的角度來研究這一問題,主張通過職業工作的同行控制,實現工程師的社會責任,本質上是倡導“職業自主”。作為后發國家,中國工程倫理界最初也沿襲了這一傳統。清華大學2016年出版的《工程倫理》一書中明確寫到,工程倫理教育的目的就在于“使工程師能夠在工程實踐中更有效地發現和解決技術應用中的風險問題,協調好公眾、雇主和社會其他利益群體的關系,從而避免沖突,確保社會穩定”。⑨
工程倫理即工程師的職業倫理或工程師倫理,這是工程倫理的最初內涵。 的確,由于工程師參與了工程活動的全過程,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有學者指出:“既然工程是運用科學法則來解決實際問題的職業,那么,利用科學來解決社會問題就意味著工程師置于領導地位。工程師們設想,……社會工程將通向正義。 ”⑩現代社會是專業化的社會,專業知識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福柯所謂的“知識權力”,工程師因此在自己的職業生涯和工程實踐中具有相對獨立性, 強調其職業倫理對于工程師來說具有重要意義。事實上,工程倫理的預防性和激勵性功能的確可以培養工程師所必備的倫理想象力, 有助于他們在工程實踐中保持價值敏感性。尤其是當他們面臨巨大的倫理沖突的時候,業已存在的“章程”或“聲明”會成為“倫理指導的主要來源”。?其核心主旨是,工程師的倫理選擇理應通過“自主判斷的一個獨立內在過程而形成,該過程不能被外部世界煩擾”。?
然而,歷史和現實告訴我們,僅讓工程師遵守道德倫理,顯然無法實現工程之善。 其原因在于,工程不是工程師的私人工作, 而是整個工程共同體協作的結果。張恒力、胡新和指出:“工程活動不僅涉及工程師的設計、制造過程,還包括其他工程共同體如官員共同體、企業家共同體、個人共同體、消費者共同體的參與、決策、建造和消費等活動。”?更有學者主張:“工程就是商業,而商業也是工程。”?的確,工程中存在著多元主體性以及由此而導致的復雜的利益沖突, 尤其是隨著巨型工程的出現與發展, 工程師越發成為巨型工程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零部件, 他們并不能真正掌控巨型工程的走向。諸多工程事故與災難充分表明,工程活動是環環相扣的整體性過程, 工程師固然在其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但工程師并不能完全決定工程決策。故而,強調工程師的倫理責任盡管有助于增強工程師“職業自主”的意識,但顯然忽視了工程主體的多元性和復雜性,這就造成了目前工程倫理學發展中的諸多困境,其中“比較突出的是外在性境遇缺失和內在性多元主體責任模糊。 ”?
所謂外在性境遇缺失, 是指工程倫理聚焦于工程師的倫理教育, 而忽視了工程活動所涉及的其他社會性因素,比如政府權力、企業責任、職業競爭以及社會的道德環境等因素。 這種工程倫理的微觀視角“忽略了工程實踐的實際情況。在面臨實際工程倫理問題時, 既缺乏解釋工程倫理問題的能力, 又缺乏在實際操作環節中有效地解決實踐倫理規則的能力”。?意大利1963年瓦依昂大壩滑坡事件,從技術角度來看,其設計和建筑質量均無問題,然而,在官僚政客的“大躍進”情緒、電力公司的貪婪欲望以及管理者的僥幸心理的共同驅使下,他們置反對者的意見于不顧,不斷加高大壩的高度,最后由于滑坡而潰壩,造成2600 余人喪生、4000 余人受傷的 “人為失誤的頭號地質災難”。?此外,“三門峽大壩”“挑戰者號航天飛機事件”“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件”以及“福島核電站事故”等等一系列失敗的工程或者工程事故,毫無例外均是各種復雜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故而,工程倫理學應該從微觀視角轉向宏觀視角, 關注工程實踐復雜的外在性境遇。
與外在性境遇的復雜性相應, 現代工程活動也存在諸多內在性的主體。 與科學研究開始于個人的單兵作戰不同, 工程從一開始就是集體團結協作的結果,工程師作為工程共同體的一員,需要經常參與團體的決策, 而不是作為一個個體來進行決策。?群體性決策當然符合工程活動的實踐,但也會產生所謂的“群體性思維”,即與工程相關的個體會在群體組織中犧牲批判性思維, 從而造成責任集體化、模糊化的危險。 對于巨型工程來說,政府官員負責其立項和建設,工程師負責其設計和監理,企業承擔工程的建造與完善,工人群體進行具體的實施, 消費者和公眾則肩負著一定的監督和舉報責任。故而,工程活動的各個環節都涉及到不同工程共同體成員的利益和責任。然而,在主張“職業自主”的“個體主義進路”的工程倫理中, 更多強調的是運用功利主義和道義論等倫理學理論, 分析和探討工程師在工程活動中遇到的倫理沖突, 以激勵性和預防性來增強工程師的職業責任感, 而遺漏了工程共同體其他成員的倫理責任。 正因為工程倫理教育的對象僅僅局限于工程師, 對工程共同體的其他成員卻缺乏相應的重視, 由此造成這些群體倫理意識和責任的集體性缺失。
實際上, 工程的外在性境遇強調工程的社會復雜性, 內在主體性則強調工程共同體尤其是工程師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單純的強調外在性勢必忽視工程的技術性和專業性, 而僅僅關注工程的內在性則會降低對工程復雜性的認識。然而,人們正“陷入一種簡化主義的思維模式,習慣用孤立的眼光看待復雜問題中各要素、各部分之間的關系”,盡管關注整體性的系統科學、復雜科學早已出現,但其“整體性研究方法幾乎還是只關注自然系統,忽略了對社會因素的考察。 事實上,在許多情況下,社會因素卻占據著主導地位”。?當代科技建構論認為科學技術是絕非純粹實驗室的產物,而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同樣,“工程無疑是一項‘社會建構’的活動”。?從而,在工程的決策中只考慮經濟或科技方面的因素而不考慮倫理問題, 這顯然不合時宜;同樣,在進行倫理判斷和決策時,不考慮經濟和科技問題,同樣會使“思想出丑”。 因此,應該將工程視為整個工程共同體的實踐過程,是“工程共同體根據特定的目的,有組織、有計劃地集成各種自然和社會要素, 創造性地改造物質世界,構建人工實在的造物過程”。?與之相應,當代的工程倫理學亦應突破傳統“個體主義進路”的“職業自主”,而走向工程共同體的“協同共治”。
質言之,在巨型工程的時代,要有效地回應現實中的工程倫理問題, 必須訴諸于一種“協同共治”的大倫理觀,即從宏觀視野出發,關注工程共同體的共同的倫理責任,并結合我國的具體國情,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大工程倫理觀, 以便于合理解釋巨型工程中的倫理問題, 繼而為工程倫理教育和判斷提供現實而有效的應對策略。
如上所述, 強調工程師的職業倫理固然有助于工程師的“職業自主”,但是,工程的不同環節之間并非簡單的加和性關系, 即使每個工程師都能堅持底線,也并不必然保證工程萬無一失。其原因在于,社會建構起來的工程并非工程師的“私人領地”,而是包括工程師在內的工程共同體所有成員相互協作的結果。根據李伯聰先生的觀點,所謂工程共同體,“是指集結在特定工程活動下, 為實現同一工程目標而組成的有層次、多角色、分工協作、利益多元的復雜工程活動主體的系統,是從事某一工程活動的個人‘總體’,以及社會上從事工程活動的人們的總體”。?故而,工程共同體的不同成員在工程活動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他們構成了工程活動的行動者網絡。對工程而言,工程師固然不可或缺,投資人、管理者、工人乃至政府官員同樣至關重要。一項工程要順利完成,需要工程共同體的共同努力,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會導致工程事故甚至災難。 著名的“挑戰號悲劇”之所以發生,既有技術設計不夠完美的原因,也有奧瑟科爾公司決策程序存在的問題, 還有預算的不合理以及公司的工程導向比重變小等因素。?也就是說, 工程共同體固然有工程這一共同的事業和利益,但其成員同樣存在著不同的價值和利益取向,項目投資人的目的在于利潤, 工程師則以安全和質量為要,工人需要工資福利,管理者講求時間和效率,這樣的“異質共同體”顯然存在著利益上的沖突。 如果信息暢通、溝通有效,當然可以形成有效的決策和方案,反之,則“挑戰號”的悲劇也就在所難免。
為了避免工程技術中的問題,西方學者提出了“負責任創新理論”(Responsible innovation)。 根據這一理論的代表人物馮·尚伯格(Von Schomberg)的觀點,“負責任創新”是“一個透明的、互動的過程,通過這個過程,社會行動者和創新者為了創新過程及其產品的(倫理的)可接受性、持續性和社會贊許性(以便讓科學和技術進步適當地嵌入我們的社會),而彼此響應”。?這啟發我們,工程是一個多元主體互動的過程, 不同的利益相關者只有保持對話與協作,才能建造安全、可靠的具有可持續性和社會認可度的工程產品。進而言之,將工程共同體視為多元利益相關者網絡, 既可以深入了解工程尤其是巨型工程的復雜性, 同時也可以及時發現并解決問題,還會為社會帶來價值。尤其值得關注的是, 負責任創新不僅重視利益相關者的廣泛參與,還特別強調他們各自擔負的責任,它提出“責任能力”的概念,并將其視為“一種集體的、不確定的和面向未來的行為。 這就引出了責任如何被認識和分配、以及如何管理創新和科學等問題,以便實現社會所希望和可接受的目標”。?這一概念包含兩層含義,其一,“責任是集體的,包括研究人員、創新者、資助者、政策制定者和大學、企業/金融、政府或公民社會等其他利益攸關方,并被分發到研究和創新過程中”;其二,“責任被認為是主動的,而不是被動的,也就是說,重點不是對潛在的不想要的結果負責, 而是通過讓實踐者致力于社會期望的目標來塑造科學實踐。……因此,責任被理解為負責任的過程和理想結果的結合”。?這充分表明, 只有工程共同體的廣泛參與并肩負起各自的責任,才能建造符合社會期望的工程,而對工程共同體所有成員倫理責任的強調, 顯然有別于僅僅關注工程師的職業責任,“協同共治” 是其理論的核心要義。
為了克服工程師職業倫理的不足, 工程多元主體的整體倫理研究逐漸成為國內外工程倫理學界的新趨勢。“從歐美工程倫理研究進路的演化過程來看, 個體主義進路的工程倫理研究逐漸讓位于整體主義進路的工程倫理研究。 ”?其基本思路在于, 工程倫理的功能就在于通過倫理的預防與激勵,引導工程活動的主體致力于“正義的工程”,而“正義的工程活動可以直接促使具有潛在沖突的共同體參與到讓所有人受益的共同項目中去”。?因此,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除了研究工程師的倫理意識和職業道德之外, 還需要關注工程的參與者和利害關系人的倫理素質對工程的影響, 進而探討工程共同體倫理得以實現的可能, 也就是尋求工程共同體成員達成倫理共識的基礎和條件,以便于工程實踐中道德合力的形成, 其核心要旨就在于突破原有職業倫理的局限性, 而走向更為廣闊的社會學視角。 基于這一認識, 有學者提出了“全局性工程”的理論,即“一種社會-技術復合系統的復雜系統工程、設計、規約、管理的形式,它能構適應這種相互交織、聯系緊密的社會-技術-生態一體化系統,在動態變化性、錯綜復雜性,以及道德、社會和技術層面上, 建構起21 世紀的世界。 ”?這一理論表明,要建造一項良好的工程,必須從認知層面的融通性、道德層面的相關性和社會層面的協調性三個維度去理解與把握工程的本質特征,這為理解大工程倫理觀提供了啟示。根據這一理論,我們認為,大工程倫理觀具有以下意義:
首先,工程倫理責任的明晰。傳統的工程倫理強調工程師的職業倫理, 這種個體主義進路的倫理學明顯忽略了工程共同體其他成員的倫理責任,從而造成其工程倫理責任和意識的缺失。基于宏觀視角的大倫理觀以整體主義為基本進路,以“協同共治”為基本理念,全面審視巨型工程中的倫理問題。 然而,“整體”“全面”并不意味著模糊、粗疏,而是運用現代系統科學的基本方法,精確分析不同工程活動主體的角色與任務, 確定工程各個環節可能出現的倫理問題, 通過倫理教育和情景實踐等方式, 激發和培育工程共同體成員的道德敏感性和倫理責任意識, 并通過履行其相應的倫理責任,實現工程共同體的整體倫理。在大倫理觀視域下, 工程倫理的主體責任人涵蓋了政府官員、投資者、管理者、工程師、工人和其他利益相關者,不同主體的責任也以網格化的方式得到確定,工程倫理責任呈現出網格化分布特征。易言之,大倫理觀采用網格化的管理方式, 實現倫理責任的全覆蓋、精細化和有效性。 在這一新的倫理觀念中,“各方參與者要有目的、有前瞻性地促進各方責任的合理分配,從此不會再有類似于‘我們不知情、未計劃、沒時間、缺資源’等明顯的借口與辯解之聲”。?正因為權責明晰,避免了工程共同體成員之間的互相推諉或者“搭便車”行為,促使他們能在工程的各個環節展開充分的協商與合作, 從而克服工程師“職業自主”的困境,更好地實現工程實踐的倫理目標。
其次,工程倫理責任的共識。工程共同體成員來源于科技、政治、經濟等不同領域,這些不同類型的個人與群體具有迥然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他們接觸到的信息紛繁復雜,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所謂“先見”或解釋學的“視域”,“觀察滲透理論”,即使遇到相同的類似的事件也會產生各自不同的見解。因此,這些參與到同一工程中的共同體成員,難免產生各種各樣的紛爭和差異。尤其是不同的群體既承擔著不同的角色, 又具有各自的利益,在責任不明確或者溝通不充分的情況下,相互之間的誤解和爭執毫無疑問會影響工程活動的進度。 然而,“各種各樣的人共同合作、共同參與、集思廣益,從認識論上說是偶然的,從道義論上講是正當的,也是人們之間的相互尊重。 ”?故而,即使工程共同體成員之間存在異議或爭執, 但只要他們能從巨型工程的整體利益出發, 真正理解個體與整體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 就會從對話倫理的角度審度各自的角色和職責, 進而通過交流和對話,達成所謂的“重疊共識”,實現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融合,共同推動和實現工程的實用功能、經濟功能、社會功能和政治功能。
再次,工程倫理責任的協同。根據負責任創新理論, 解決科技與工程創新中的問題,“需要公民和利益相關者參與的適當過程, 以及社會責任機制,通過這些機制,抽象的原則和價值可以在為公共利益開發的研究基礎設施的特定使用環境中進行討論、審議、決定并最終實現。 它還需要進一步思考如何整合倫理原則、價值觀和社會需求”。?工程活動具有嚴格的流程和分工, 不同群體在其中承擔著不同的任務,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如果大家都能基于倫理共識和協作精神, 毫無疑問有助于推動工程的健康進行。然而,投資者、管理者、工程師、政府官員、工人以及利益相關者都有各自的利益訴求,都有實現各自利益最大化的需要,同時不同主體的利益也往往存在著間接與直接、顯性與隱性、目前與長遠、功利與理想等方面的差異。 但是,無論是哪一個群體,都不可能完全決定整個巨型工程的決策、管理與實施,都不可能完全肆意妄為。在這個意義上,工程倫理共識實際上是在協同機制中實現的。協同的過程,就是經過利益博弈達到均衡點的過程,這一過程,既有工程共同體不同成員的利益訴求, 又有其職業倫理的道德主動性和強制性。協同的過程同時也是制約的過程,在工程共同體的利益均衡過程中, 既有競爭, 又有妥協,但最終總會達成令各方相對滿意的方案,如果因為缺乏信任和交流而不能建立起合作關系,不僅會對各利益主體造成巨大損失, 而且還會讓國家付出嚴重的經濟、政治等各方面的成本。 因此,大倫理觀就是試圖在道德與利益的協商與對話中走向責任的協同, 激發工程共同體成員的倫理責任與道德情感, 培育工程共同體成員協作聯動的倫理責任意識。
符合現代巨型工程的大倫理觀突破了微觀的工程倫理的局限, 倡導將工程共同體所有成員都納入倫理主體的范圍, 并基于系統科學的方法和協商倫理的理念,在明確各自倫理責任的基礎上,通過對話、協商的方式,達成倫理共識,保證工程共同體成員之間能夠彼此合作、相互配合,實現工程實踐活動的倫理目標。那么,如何才能真正踐行大工程倫理觀呢?在我們看來,關鍵在于抓住以下幾點:
首先,實現倫理觀念的范式轉化。馬克思正確地指出:“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 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 ”?“事物的根本”實質上就是其“本質”,立足于“職業自主”的工程倫理觀本質上康德式的現代主體性哲學的表現, 其主要特征是,“在主體謀求純粹判斷力的過程中, 主體脫離了實在并企圖在其思考中獲得道德法則。 在此路徑中, 道德不能通過人與其生存的現實的參與”。?這種將道德判斷寄托于“純粹理性”也就是“我思”,是典型的“獨白”式倫理學。 事實上,美好生活的實現,既不是由思考所決定的,也不是道德規范所設定的, 倫理學不僅僅是孤立的主體的問題,“而是人和其所存在的世界(包括人和物)之間的聯系問題”?。 因此,要真正實現工程之善,就要從“獨白”的倫理學走向“對話”的倫理學,因為對話倫理學強調的并非個體責任而是共同體的“共同責任”,它倡導“所有對話參與者都有義務貫徹實踐對話,以解決利益沖突”,強調“所有能夠做出貢獻的人不能被排除在外”。?這一以“交往”和“寬容”而非“獨白”為主旨的倫理學,既是倫理學從現代走向當代的理論訴求, 也是紛繁復雜的世界對于理論教條的現實要求。
實際上, 每個人都屬于一些大小各異的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可能會以不同的方式被分類,每個人的福祉都取決于他或她所屬的共同體的福祉。工程共同體成員雖然存在利益上的差異, 但也存在著共同的利益, 其利益的實現毫無疑問與倫理責任的擔當有必然的聯系, 合理的倫理責任則是商談與對話的結果。倫理對話意味著,即使工程共同體成員之間存在者利益上對立甚至沖突, 但每個人的人格、地位都是平等的,解決利益紛爭的方式不是運用經濟、政治等權力進行強制性分配,而是通過以理服人的方式, 使不同主體的利益訴求得到充分的表達, 以激發他們的倫理意識和道德情感。 以廈門、大連、寧波和昆明的PX 項目為例,作為利益相關方的廣大公眾出于自身安全和利益的考慮,或者以理性而和平的“散步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安與憂慮(廈門和大連),或者以相對激烈的游行方式進行抗議(寧波和昆明),但事件中的政府與民眾,“無論是由于結構壓力, 還是自身利益, 事實上都顯示出理性化的主體特征與理性行動的策略選擇”,而沒有演化為群體性的暴力事件。?其主要原因在于,利益相關方都保持了理性與克制, 從而能夠以商談的方式保證了事情的和平處理。 故而,加強工程共同體的倫理對話,就是要努力創造多元工程主體平等參與的機會, 讓他們都有機會表達出他們各自的利益訴求, 并且能夠將多方利益編碼嵌入工程具體實踐環節之中,最終使工程結果能夠符合多方的利益訴求。
其次, 發揮關鍵工程主體的倫理示范作用。“工程活動是人類生存、發展的重要方式,它體現了人類文化的不同方面,而且通過工程實踐,人們也在不斷地建構著文化”。?這表明,工程體現著文化,同時已有的文化(包括倫理)同樣影響和塑造著工程,由于文化和倫理具有地方性,因此,重視的本土傳統倫理資源對于工程倫理的發展至關重要。王慶節教授指出,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倫理的本色不在“規范”而在“示范”,也即是說,中國傳統倫理“不是去制定這樣那樣的規則、規范而是強調在道德生活中樹立榜樣”。?對于示范倫理而言,官師一體,政府官員“譬如北辰”,他們既是社會的管理者,也是道德的示范者,官員們以身作則,“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這啟發我們,工程活動的關鍵主體,需要發揮其示范作用,以其美德引導工程共同體形成良好風氣。
對于當代工程來說, 政府管理者和工程師毫無疑問具有關鍵性作用。 巨型工程本質上屬于公共物品,其主導者毫無疑問是政府部門。如果沒有政府的介入,工程所需要的人力、財力以及物力就難以獲得滿足, 復雜的工程活動就難以獲得有效的組織。在特定的工程流程、規范和方法的指導之下,需要不同的群體協調配合,有組織、有結構、有分工, 共同完成巨型工程的建設, 相比于其他組織,只有政府才能承擔起如此復雜的活動。作為公共利益的分配者, 政府應該保持公正客觀的立場實現工程共同體的利益分配,然而,目前巨型工程的管理體制大多是自上而下的科層制結構, 在決策過程中,重視行政和精英主導,忽略公共參與和協商;在巨型工程的效果評價中,偏重經濟效益,忽略社會效益和生態保護, 在工程的審批和上馬的同時掩蓋著諸多不可調和或考慮不夠成熟的利益沖突。?尤其嚴重的是,這種政府主導型的工程活動,由于巨大的利益往往導致公共權力的尋租,造成工程共同體的倫理風氣的敗壞。的確,在國家治理能力還需要提高的背景下, 公共權力還沒有完全被裝進籠子里,工程領域的腐敗時有發生。這既與法律、制度等剛性監管不足有關系,也與政府官員作為工程共同體成員的倫理觀念和責任缺失有關系。 故而,提升政府的工程倫理觀念,使官員成為負責任的工程主體, 用自己的倫理行為為工程共同體樹立風清氣正的良好風氣, 毫無疑問會自上而下構建起健康的倫理環境。
工程師同樣應該發揮其工匠精神與道德引領作用。 微觀的個人主義工程倫理學已經從不同的角度探討了工程師的倫理責任,然而,由于工程師在工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無論如何強調其工程倫理都不為過。作為現代社會的產物,工程師群體以專業知識和技能作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服務于社會和公眾。從一般意義上講,工程師運用自己精湛的專業知識和業務能力, 造就了不同的產品,支撐起了民族國家的工業技術發展,造就了具有不同特色的民族品牌,在長期的工程實踐中,形成了富有地方性的“工匠精神”。精益求精,報效國家——既體現了工程師基本的職業精神, 也實現了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 因此,王進喜、鄧稼先、鐘南山等不同時代涌現的“大國工匠”理應成為道德的引領者,涵養和豐富中國特色的“工匠精神”。 與此同時,工程師又從屬于具體的組織和企業,難免面臨組織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的沖突。“做或者不做,結果確實是有差異的”。?在法律法規不是非常明確, 需要由個人專業與經驗判斷做出與組織利益相悖的倫理選擇時, 毫無疑問需要極大的道德勇氣。對于任何一位工程師來說,巨型工程龐大而復雜,因此掌握其全部知識是困難的,這就決定了工程師個體在許多情況下無能為力,但這并非反對工程師擔負個人責任的理由, 也不是工程師為自己的道德失誤辯護的理由。 維護社會與觀眾利益的“抗議的不服從”行為毫無疑問是值得提倡的道德行為, 工程師可能因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比如廣州的工程師鐘吉章,由于在網上發帖揭露其單位配合廣州地鐵3 號線北延段的施工單位作假,而被調離原崗位,工資被扣發,績效獎、職務補貼都被取消,后又被取消延聘資格。 ?面對工程師被打擊報復的情況, 社會應該為其提供相應的救助方案,同時將其樹立為道德引領者,進行學習和宣傳, 以其高尚的道德行為影響其他的工程活動主體, 激發工程共同體的道德情感和道德意識。
再次,普及大眾工程倫理教育。重視政府官員和工程師的工程倫理, 并不意味著忽視工程共同體的其他成員,這就需要普及性的教育,激活和培育工程共同體、工程的利益相關者以及普通公眾的倫理意識和道德敏感性, 形成良好的倫理風氣。 “倫理規范只有在被了解的情況下,才能在實際上指導行為。 ……教育可能是某一職業把其規范付諸實施的最主要手段”。?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 我國學界就已經關注和探討科技所引發的倫理問題了。 40年過去,包括工程倫理在內的科技倫理似乎還停留在學術探討的層面上,距離“飛入尋常百姓家”還有不小的空間。大工程屬于全社會,其倫理自然也應該針對全社會。 然而,以往的教育和治理中, 工程倫理的對象更多的局限于工程人員,與工程活動相關的政府人員、投資人,利害關系人以及社會公眾等等都被忽略了。當前,國家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坦然承認我國的“科技倫理治理仍存在體制機制不健全、制度不完善、領域發展不均衡等問題, 已難以適應科技創新發展的現實需要。 ”而要提升科技倫理的治理,一個有效的手段就是“開展科技倫理教育和宣傳”。?開展工程倫理教育已經提上議事日程, 如果工程共同體的所有成員都能具備倫理意識和道德敏感性,那么,工程的全過程就會納入倫理的關照之中,工程風險會因此而大大降低,值得公眾信賴、符合公眾利益的工程才會越來越多, 工程之善才能得到全面的彰顯!
一言以蔽之, 科技的迅猛發展與巨型工程的大量建造,日益使人類卷入德國社會學家貝克所謂的“風險社會”之中。面對前所未有的風險,貝克明確指出:“需要一種跨越學科、國界、行業、管理部門和政治的協作。”?因此,立足于“職業自主”的傳統工程倫理的局限性日益凸顯, 而基于協作的“協同共治” 的大工程倫理觀則成為必然的選擇。只有基于協作的大倫理觀念, 才能真正使巨型工程置于工程共同體的倫理關照之下, 也只有堅持和普及大倫理觀念, 才能盡可能防范和減少巨型工程的潛在風險,也才能建造更多更好的“偉大工程”!
注釋:
①?殷瑞鈺、汪應洛、李伯聰等:《工程哲學》(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9、118 頁。
②③卡爾·米切姆:《通過技術思考》,陳凡、秦書生譯,遼寧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5、134 頁。
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 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68 頁。
⑤Ralph J.Smith.Engineering as a Career, 3rd, New York: McCraw-Hill, 1969: 22.
⑥薛鳳:《工開萬物——17 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吳秀杰、白嵐玲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3頁。
⑦???邁克爾·戴維斯:《像工程師那樣思考》,叢杭青、沈琪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8、98、184 頁。
⑧⑩?愛德溫·T·萊頓:《工程師的反叛》, 叢杭青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4、74、78 頁。
⑨李正風、叢杭青、王前:《工程倫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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