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亮
西安交通大學 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于精確化研究的需要,不單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也早在科技史學家Kuhn 正式提出“范式”(paradigm)理論之前,突破了傳統的定性研究的框架,開始了向定量研究轉型的探索,并由此促進了20世紀初即開始萌芽的學科融合與知識融通。20世紀以來,從1926年“計量經濟學”(econometrics)的產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定量社會科學獲得快速發展,再到2009 年“計算社會科學”(computational social science)作為一個學科群的誕生[1],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在嘗試和摸索中不斷演化與創新。
一向被認為態度“保守”而總是對社會新問題反應遲滯的法律界其實并沒有自甘落后。從1949 年美國學者Loevinger 率先提出“法律計量學”(jurimetrics)的概念,倡導運用科學方法解決法律問題[2],到1977 年瑞典法學家Seipel 出版專著《計算法學》(Computing Law:Perspectives on a New Legal Discipline),預言其將成為一門新興法律學科[3],再到近年來斯坦福大學成立CodeX研究中心、麻省理工學院推出線上連續出版物《MIT計算法學報告》(MIT Computational Law Report),對計算法學的研究已成為法學及相關學科關注的前沿問題。
與國外相比,我國法學界的研究也不遜色。早在1983年,龔祥瑞等[4]即對發達國家借助計算機技術對法律現象進行定量研究和系統分析的情況作了詳細介紹,并呼吁我國盡快著手法律工作計算機化的研究和準備。其后,“數量法學”“計量法學”“計算法學”等概念陸續譯介入我國,并有很多學者展開了深入研究。不過,我國學界對“數量法學”“計量法學”的研究基本上還停留在定量研究的范疇。盡管這種研究方法跳出了純粹的價值判斷和規范分析之樊籠,與傳統定性研究相比在方法論上值得肯定,但“數量法學”“計量法學”的理論意義還不夠突出。因為,即使不采用數量法學、計量法學的概念也不影響在實際工作中采取定量研究方法。例如,北京大學白建軍教授雖未明確采用此類概念,但其對刑法問題的定量實證研究仍然為學界高度認可。研究計量法學的學者亦坦承,從法律現象的性質上來分析,并非所有的法律現象都具有數量變化關系,或者現有的物質和技術條件尚不能完全實現法律現象的數學化,因而計量法學的研究對象僅僅包括具有數量變化關系的法律現象[5]。簡言之,“數量法學”“計量法學”在研究范圍上仍有明顯的局限性。
應該說,與早年的“數量法學”“計量法學”相比,近年來興起的“計算法學”有很大進步。計算法學是計量法學進入大數據時代的產物,它典型地表征了法學研究在大數據時代呈現出的新發展、新路徑與新范式[6]。但是,現有研究仍然主要將計算法學作為定量研究方法中一種處理數據的方法,認為計算法學目前的價值集中體現在讓計算機自動提取、處理大量數據上。雖然也有學者指出,計算法學是“融入計算思維研究法律問題,利用計算方法開展法律大數據分析,以及結合計算技術研究法律科技的一門學科”[7],“計算法學的核心思想是計算思維與法學思想的深度融合”[8],但對什么是“計算思維”,如何利用計算思維解決法律問題,計算思維在法律領域究竟有何功能與作用,仍然語焉不詳。無疑,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計算法學的未來發展,使計算法學可能止步于過去“數量法學”“計量法學”僅僅關注定量研究的老路,淪落為法律領域純粹從事數據挖掘和數據處理的技術,從而導致舍本逐末、“術”“道”失衡。易言之,如果丟棄了計算思維這顆現代科學皇冠上的“明珠”,計算法學的研究將是“入寶山而空回”。
“計算思維”原本是計算機科學上的一個概念。盡管在現實生活中的應用由來已久,但這個概念產生的歷史并不長。2003年11月,曾擔任美國計算機學會主席的Denning 撰文呼吁,計算機科學應當著力扭轉外界長期以來僅將其視為編程(programming)的誤解。Denning強調,事實上,計算機科學絕不限于算法設計、數據挖掘、軟件工程等應用性技術,在編程等技術層之下,蘊藏著許多“偉大的計算原理”(the great principles of computing),這些原理提供了觀察世界的窗口、發現新知的途徑和解決問題的方法[9]。
在《偉大的計算原理》一文中,Denning 將計算原理劃分為五個類別:計算(computation)、通信(communication)、協作(coordination)、自動化(automation)和記憶(recollection)。他指出,如果將不同學科領域存在的問題視為一個計算問題,從計算的角度揭開這些問題的神秘面紗,就有可能推動這些領域的發展,比如生命科學、化學、金融學甚至是法律,而計算原理正是推動這些發展的關鍵。Denning 的論述初步勾勒了包括計算思維在內的計算原理的基本框架和輪廓。
2006年3月,時任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科學系教授的周以真(Jeannette M.Wing)在《美國計算機學會通訊》上發表《計算思維》(Computational Thinking)一文,正式提出了“計算思維”的概念與理論。Wing[10]指出,計算思維是每個人都具有的一項基本技能,而不限于計算機科學家。的確,計算思維無人不有,無處不在:在生活中,對周圍的幾乎所有事物,例如食物、房子、金子、珠寶、畫作、股票、服務,甚至是他人,我們都會賦予其一個價值(有時候直接貼上價格的標簽)。為什么會這樣?神經生物學家的回答是:基于生存需要和生存質量的考慮[11]42-44。著名未來學家Negroponte 也曾說:“計算不只和計算機有關,它決定著我們的生存?!保?2]61哲學家Hobbes講得更為形象:“推理就是計算,我們在無聲的思維中加加減減。”[13]7中國成語中的“掐指一算”“神機妙算”等,實質上說的也都是計算思維。
Wing[10]指出,計算思維是運用計算機科學的基礎概念進行問題求解、系統設計以及人類行為理解等涵蓋計算機科學之廣度的一系列思維活動。在解決某個特定問題時,我們會問:解決這個問題有多難?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什么?為了有效解決問題,我們會進一步追問:一個近似解是否足夠好?是否可以利用隨機選擇?是否允許容錯性?計算思維將看似困難的問題通過還原、嵌入、轉換或者模擬轉化為一個我們知道如何解決的問題。
計算思維不僅僅是數學思維,而且還融合了工程思維。首先,計算機科學與數學思維密不可分,因為它與所有科學一樣,其基礎都依賴數學。其次,計算機科學也離不開工程思維,因為我們需要建立與現實世界相互作用的系統。底層計算設備(the underlying computing device)的約束條件迫使計算機科學家運用工程思維,而不僅僅是數學思維。計算思維是人類解決問題的方法,而非試圖使人像計算機那樣“思考”。計算機是沉悶、乏味的;人類是聰明、富有想象力的,是人類使計算機變得神奇。易言之,計算思維是要人們像計算機科學家一樣思考。這種思維方法不止能夠為計算機編程,它還需要多層次的抽象思維以及能實現問題解決方案的工程思維和程序思維等。因此,周以真呼吁,大學應該為新生開設一門“像計算機科學家一樣思考的方法”(ways to think like a computer scientist)的課程,使非計算機專業的學生也能學習這門課,而不限于計算機專業的學生。此外,還應當讓中小學生接觸計算方法和模型,并激發公眾對這一領域進行智力探索的興趣,使計算思維成為人們的常識。
2008 年7 月,周以真在《英國皇家學會哲學匯刊》撰文《計算思維和關于計算的思維》[14],對計算思維的內涵和本質作了進一步闡釋。
周以真指出,計算思維的本質是抽象(abstraction)和自動化(automation)。在計算中,我們對觀念的抽象超越了物理的時空維度。這里的抽象是高度普遍化(extremely general),其中,數字抽象只是一種特例。抽象不僅定義了計算對象,還為實施各種操作提供了條件。而自動化意味著由某種形式的計算機來解釋抽象、處理信息。最典型的計算機是一臺機器,即一種具有處理、存儲信息并具有通信能力的物理裝置。事實上,計算機可以是機器,也可以是人:人處理信息,人進行計算。易言之,計算思維的主體不必然是機器。當我們將人機組合作為一臺計算機看待時,我們可以利用人和機器的聯合處理能力。
2010年11月,周以真對計算思維又作了重新表述:“計算思維是明確表達(formulating)問題及其解決方案,并使解決方案以信息處理主體能夠有效執行(be effectively carried out)的方式予以表達的思維過程?!雹貸eannette M.Wing.Computational thinking:what and why[EB/OL].[2021-08-07].https://www.cs.cmu.edu/~CompThink/resources/TheLinkWing.pdf.在這個定義中,她再次強調,對計算思維而言,最重要、最高層次的思維過程是抽象。抽象給予我們衡量、處理復雜性的能力。同時,將原來的“自動化”特征發展為“自動有效執行”(與Denning 原先概括的“自動化”相比,含義更加明確)。“自動有效執行”的主體,即信息處理主體,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機器,或者人機組合。周以真將“計算思維”稱為人們在21 世紀必須具備的新的讀寫能力(the new literacy)。
計算思維理論的提出,對科學界和教育界均產生了顯著影響,并很快促成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NSF)兩個重大計劃“振興本科計算機教育的途徑”(CISE pathways to revitalized undergraduate computing education,CPATH)和“網絡賦能發現與創新”(cyber-enable discovery and innovation,CDI)的出臺[15]2-3。前者于2007年啟動,希望借助計算思維的培養扭轉一度陷入蕭條的美國計算機科學研究,從根本上改變美國大學計算機教育的現狀。后者是2008 年啟動的涉及所有學科的以計算思維為核心的國家重大科研計劃,旨在將計算思維拓展到各個研究領域。NSF希望通過這兩個計劃,使人們在科學與工程領域及社會經濟技術領域的思維范式發生根本性轉變。NSF 確信,這種思維范式的轉變可以為社會創造更多的財富,并最終提高人民的生活質量。
2011年,NSF啟動了“21世紀的計算機教育”(the computing education for the 21st century,CE21)計劃。該計劃建立在2007 年CPATH 成功經驗的基礎上,目的是提高K-14(中小學和大學一、二年級)教師與學生的計算思維能力。2015 年12 月10 日,奧巴馬簽署“讓每一個學生取得成功法案”(Every Student Succeeds Act,ESSA),將以培養計算思維為核心的計算機科學教育提高到與數學、英語同等重要的地位,并投入巨資在全美廣泛推行。
計算思維理論同樣引起了我國計算機科學界和政府的高度重視。2010 年7 月,九校聯盟(C9)在西安交通大學舉辦了首屆“九校聯盟(C9)計算機基礎課程研討會”。會后發表的《九校聯盟(C9)計算機基礎教學發展戰略聯合聲明》旗幟鮮明地把“計算思維能力”的培養列為計算機基礎教育的核心任務。2012 年,教育部批準設立22 個以計算思維為切入點的大學計算機課程改革項目,明確要求大學計算機課程要像大學數學、大學物理一樣,成為大學的基礎課程。此后,計算思維能力的培養在我國中小學信息技術教育中開始全面推行。
計算思維正滲透到各個學科,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社會實踐。具體到法律領域,計算思維有著什么樣的功能與作用呢?如前所述,計算思維是數學思維和工程思維等多種思維方法的融合,核心特征是“抽象”和“自動有效執行”。在法律領域,計算思維的功能體現為對待解法律問題進行恰當抽象,并使解決方案能夠由執法主體(人、機器或者人機組合)通過恰當的程序自動得以執行。概言之,其功能是保障科學立法和有效執行。其具體作用則表現在立法和執法兩個方面。
抽象是人腦具有的基礎能力之一。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人類對事物的認識離不開抽象,即舍棄事物的非本質屬性,將其本質屬性抽取出來,這是簡化問題、降低事物復雜度的有效途徑。抽象因此成為計算思維的最重要特征。在立法過程中,也需要對復雜的規范對象進行簡化和抽象。而抽象是分層次的,立法中的抽象層次是否恰當,既影響到立法的科學性,也影響著立法能否自動有效執行。
1.抽象的層次是否恰當影響立法的科學性
抽象的層次如何選擇是抽象方法中非常重要但又比較難以掌握的技巧。一方面,從信息表達的能力角度來說,抽象層次越高,具體信息越少,概括能力就越強;抽象層次越低,具體信息越多,概括能力就越弱。但是,如果抽象層次過高,信息量過少,操作時又會產生新的困難(信息量不足而無法執行)。另一方面,我們所處的(抽象出來的)層次越低,越傾向于關注、糾纏更多的細枝末節,從而可能為信息的洪流所淹沒。人腦對信息的處理能力是有限的,超過了一定限度,人就會失去對事物的理解能力①研究表明,1 秒鐘內人腦只能處理約50 比特的信息量。參見西蒙《管理行為》,詹正茂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6 年版,第215 頁。。因此,在分析事物的過程中,選擇恰當的抽象層次十分重要②抽象層次的選擇主要與待解問題的復雜度相關。也就是說,對于簡單的問題,可采用較低的抽象層次;反之,則應采用較高的抽象層次。參見譚云杰《大象:Thinking in UML》,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2 年版,第475 頁。。
有學者指出,根據中國傳統的法律觀念,正式的國家規范“宜粗不宜細”,這樣就能為執法和司法的臨機應變、酌情裁量留下必要的回旋空間,從而使決定和判斷更切合實際情況[16]。這種“宜粗不宜細”的傳統觀念至今仍在影響著今天的立法,很多法律因太過抽象和籠統而無法實際執行。比如,屈茂輝等[17]研究發現,在土地征收補償方面,我國沒有制定統一的土地征收法或不動產征收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對征收補償標準的規定過于簡單,主要是授權地方細化和明確具體補償標準。因而,地方立法中的征收補償條款對征收補償標準起著直接決定作用。而地方立法文本關于征收補償標準的規定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在研究者搜索到的83 個地方立法中,能夠直接作為依據計算具體補償數額的立法文本只有11 個,占比為13.3%。地方立法文本中存在大量授權性立法規定,甚至是層層授權。還有很多立法文本直接回避了補償標準問題,僅規定“按照有關規定執行”,即使是某些關于征收的專項立法對補償標準的規定都是空白③2009 年以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幾經修訂,但情況并沒有根本改觀。。
進一步分析可以發現,除了傳統觀念的影響,“宜粗不宜細”的立法思路亦與改革開放之初特定的歷史背景有關?!耙舜植灰思殹笔青囆∑酵境珜У奶幚碇卮髿v史問題的態度和方法。其基本精神是:“評價人物和歷史,要提倡全面的科學的觀點,防止片面性和感情用事。對過去的事情做個基本的總結……這個總結宜粗不宜細。總結過去是為了引導大家團結一致向前看。”[18]291-292“宜粗不宜細”是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處理歷史問題的正確態度和方法。但是,將其適用于面向未來的立法并不恰當。
在實踐中,“宜粗不宜細”的負面作用非常突出。尤其是,受此立法思路的影響,立法機關對立法的抽象層次把握失衡,致使最高人民法院不得不進行“法律續造”,出臺了大量司法解釋。此種“法律續造”是否構成對立法權的“篡奪”值得商榷。即便如此,最高法院發布的司法解釋也大多存在不具體、不明確、可操作性不強等問題。也就是說,司法解釋仍需要進一步解釋。而解釋難免存在個人主觀性,法官在解釋過程中可能因文化、經歷、認知水平等差異對客觀的法律文本得出不同的解釋結論,這無疑是不能容忍的法治之殤[19]。
從計算思維的視角來看,“宜粗不宜細”的立法觀念缺乏科學性:立法需要恰當的抽象,而不是太過原則的抽象。抽象的層次既不能太低,又不能過高,太低會變成“個案立法”,過高則流于空泛和模糊??辗汉湍:姆勺匀粺o法得到有效執行。正如“控制論之父”維納所說:“有些想法很好,但就像老鼠想給貓掛上鈴鐺一般。無疑,對我們這些老鼠來說,給這個世界上所有掠奪性的貓都掛上鈴鐺是極為可喜的,但是,誰去掛呢?”[20]122
因而,在立法觀念上,需要適時實行由粗放向細膩或者說抽象層次上“細粒度”的轉變。不僅如此,在立法環節,立法者還要有“把事情做成”的工程思維,即通過程序機制實現法律的“自動有效執行”。
2.通過程序機制實現法律的“自動有效執行”
眾所周知,我國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基本形成,但法律的實施效果與人們的期望還存在不小的差距,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很多法律缺乏得以“自動有效執行”的機制,導致法律不能發揮實際的效用。
“徒法不足以自行”,法律當然不能自動執行自身。法律的執行離不開執法主體——人、機器或者人機組合的操作。無論由哪種主體來操作,法律都需要確保其“自動有效執行”的機制。這種機制,可以是法律程序,也可以是法律智能系統中的計算機程序。
其一,通過法律程序實現“自動有效執行”。自20世紀90 年代初季衛東教授發表《法律程序的意義》一文以來,中國學界對程序法的研究高潮迭起。但是,少有論者將其視為保障信息處理主體“自動有效執行”法律的一種機制。
維納指出,在某種意義上,人腦就是一個控制和計算的裝置[20]149。而法律程序好比是在執法主體的大腦這種計算裝置中運行的軟體。易言之,法律程序的運行可以被抽象地看作一個計算過程,輸入特定的法律信息后就能輸出相應的結論。雖然法律程序和計算機程序存在明顯差異,但二者也有共同點,它們都是實現預定目標的一系列步驟,且都可以通過代碼予以表達,即“程序的代碼化”。網絡法學界有一句名言:“代碼即法律”(code is law)。實際上,這句話反過來也能成立。法律,特別是程序法規則,能夠很方便地編譯到代碼中去。
馬克思曾言:“程序是法律的生命形式,是法律內在生命的表現?!保?1]178法律的實施離不開程序性規定。如果缺乏能使其“自動有效執行”的程序機制,法律就成為一紙空文。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可以說:“法即程序?!保?2]也正是注意到程序與法律密不可分的關系,梅因爵士才聲稱,普通法是“從程序的縫隙中滲透出來的”[23]300。雖然人們常說古代中國“重實體、輕程序”,但實際上,歷代王朝法典中的程序性內容和法典外的“則例”(政府各部門的職責、辦事規程)疊床架屋、名目繁多,司法審判中的程序問題也都有相當嚴格的規定①關于南宋、清代縣衙司法中的程序問題,參見劉馨珺《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那思陸《清代州縣衙門審判制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此外,故宮博物院編有“清代各部院則例”(56 種共66 冊,故宮珍本叢刊,海南出版社2000 年版),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感謝西安交通大學杜軍強老師提供該研究線索。。
從整體而言,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的程序性要素仍然較為稀薄。以憲法為例,在實體方面,我國憲法與其他任何國家的憲法相比都不遜色,無論是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還是國家機關之間的權力分工與制約,很多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然而,人們的印象卻一直是,憲法的實施效果還有提升空間。為什么存在這種情況?蓋因憲法自身缺乏保障其“自動有效執行”的機制,即憲法中的程序性條款數量過少,規定粗疏,缺陷較多,以致直接影響到憲法的實施②參見呂尚敏《憲法中的程序和程序中的憲法》,浙江大學2000 年碩士學位論文。。很多重要的憲法性法律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第三條規定:“村民委員會的設立、撤銷、范圍調整,由鄉、民族鄉、鎮的人民政府提出,經村民會議討論同意,報縣級人民政府批準?!比欢瑱z視該法授權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制定的實施辦法,基本上都是照抄這一條款,而沒有明確規定批準的期限。這就使得該條款面臨著一個類似計算機科學上的“停機問題”③通俗地說,停機問題就是判斷一個程序能否在有限時間內結束運行的問題。程序若不能在有限時間內結束運行,就無法實現“停機”,就得不出需要的計算結果。,問題的解決遙遙無期。
因此,要確保法律得到有效執行,就必須全面補充、完善相關的程序性規定。而且,為了保證法律能由執法主體“自動有效執行”,即一旦法定條件與具體場景相匹配即可啟動相應的法律程序,必須處理好法律用語的模糊性問題。雖然法律語言學的研究表明,模糊性和明確性都是法律語言的固有屬性,法律語言無法實現徹底的去模糊化,但必須著力消除那些可能導致歧義和含混的模糊性用語。歧義和含混的語言常常會干擾清晰的思維。因而,明確定義——通過對常規意義的限制減少一個詞項的模糊性,在構建可操作的法律條款時非常重要。易言之,應當盡可能地減少法律條文中本可以避免的不確定因素④我國很多行政法律中確立的“概括式罰款”實際上無法執行。例如,1987 年制定后經5 次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在法律責任一章有10 個關于罰款的條款,但無一例外均為“可以并處罰款”“并處罰款”“可以處以罰款”等概括式規定。。即便對那些人們通常認為含義非常明確的數字(如“12月31日之前”),也必須采取能有效消除歧義的立法技術措施⑤例如,在1985 年的“美國訴洛克案”(United States v.Locke)中,聯邦法律規定,土地權利人應當進行初始登記并每年進行更新登記。關于年度更新時間,法律規定,權利人應當在每年“12 月31 日之前”(prior to December 31)向州政府土地管理局提交年度更新登記申請,如果權利人未能滿足這些要求,其不合要求的行為“應當不容置疑地被認為是權利所有人放棄了采礦權”。洛克家族向土地管理局提交了初始登記,以后也按照要求每年進行更新登記。但是,1980 年,他們在12 月31 日提交了年度更新申請——按照土地管理局的說法,遲了一天。由于登記申請遲延,政府通知洛克家族其權利被放棄,并隨后宣布礦山被沒收。這一案件后來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參見United States v.Locke,471 U.S.84(1985).。
其二,通過計算機程序實現“自動有效執行”。不難理解,法律也需要與時俱進,需要適應并跟上現代科技特別是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要做到這一點,在立法時就應當考慮人機皆可處理的方式;對部分法律進行重新設計或改進時也必須牢記自動化。目前,各種法律智能系統主要借助知識表示與處理、大數據分析技術等發揮作用。這就要求立法應當盡可能體現為計算機易于處理的知識表示,或者盡可能體現為關于現實世界的可計算模型。易言之,立法應當易于轉化為表達規范、關聯性強的數據,為實現法律的代碼化和法律工作的計算機化創造條件。
“無論一個問題多么復雜,如果能以正確的方法看待,它都會變得簡單起來?!保?4]17這里的“看待”,實際上就是計算思維中的“抽象”。例如,在“曹沖稱象”的故事中,用小秤稱大象,看似困難無解。然而,曹沖將這一問題抽象為:如何稱出與一頭大象的體重相同的一堆石頭的重量?這一困難即迎刃而解。通過恰當抽象尋找等價關系,把復雜、難解的問題轉化為一個容易解決的等價問題,是計算思維的重要體現[25]10。
類似的抽象方法亦可用來解決具體的法律問題。比如,2016 年的“八達嶺老虎傷人案”曾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對于動物園是否需要承擔老虎傷人后果的賠償責任,似乎很難從法律規定上直接找到答案。但是,如果將該問題抽象為:對于損害的發生,哪一主體采取預防措施的成本最低?那么,不需要通過具體計算也可以知道,游客不貿然下車的成本最?。ń茷?),而要求園方面面俱到地加強防護和安保,并時刻監督每一入園車輛和人員的成本則很高。兩相比較,誰有過錯,答案立可知曉。
可能會有人質疑,這豈不是使用經濟分析方法?的確,此處使用的是經濟分析方法,進一步說,是確定過失責任的“漢德公式”(Hand formula)的運用。熊秉元[26]49指出:“經濟分析的精髓,在于其慧見而非技巧?!币籽灾洕治鼍褪且环N有效的抽象方法。“計算機之父”馮·諾伊曼曾言,按照我們的思維習慣和表達思維的習慣,如果想要表達任何真正復雜的情況而不依賴公式和數字,是極其困難的。但是,人類神經系統對精確度的要求并不高。人腦的語言并不是數學的語言,而是統計學的語言[27]71-77。按照現代認知科學的說法,人腦信息處理的主要類型是多元變量統計,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對概率的估算都是主觀的而不是分析性的[28]116。經濟分析并不意味著必須進行精確的數學運算,而是對待解問題進行恰當的抽象處理,即熊秉元教授所稱之“慧見”。
再如,在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中,法官常常需要根據交通執法部門認定的“全責、主要責任、次要責任、同等責任、無責任”等五種情形之一確定具體的責任分擔比例。其中,“全責、同等責任、無責任”比較容易處理,“主/次責任”則因其語義的模糊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在解決這一問題時,可以根據責任雙方涉及機動車、非機動車或者行人的情況,將責任比例抽象為一個模糊集合{6∶4,7∶3,8∶2,9∶1},一個簡單的四元素有限集,然后再根據具體案情選擇某種責任分擔比例并進行適當調整(綜合考慮受傷程度、違法情節、車輛投保、當事人履行能力等因素)。這種過程性知識并不見諸任何成文法規范,在實踐中卻常常為法官所用。當然,大多數法官并沒有明確意識到其運用的是計算思維中的模糊推理和模糊邏輯。這種推理方法,可以歸結為“模糊邏輯之父”Zadeh提出的“軟計算”(soft computing)[29]395-396。“軟計算”實際上是計算思維的另一種表達,其本質即人類的心智。
除了上述兩個具體的例子,各個部門法普遍存在的不確定法律概念,諸如“情節嚴重”“顯失公平”“夜間”(《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強制法》禁止夜間采取強制執行措施)等問題,都可以嘗試用這種“計算思維”的方法予以解決。
必須承認,無論是“數量法學”“計量法學”還是“計算法學”,它們關注的定量研究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特別是借助大數據分析,可以發現海量數據背后隱藏的人類肉眼無法企及的規律。事實上,早在大數據技術興起之前,數學就已經將其觸角深入到了法律領域。由于使用數學解釋法律現象具有客觀性,數學方法因而能夠成為法律論證的重要方法。
不過,在實踐中,法律的數量規定性往往被簡單地理解為數額、數量,如刑期的長短、犯罪所得的多少、犯罪率、發案數等。其實,法律的量的一面,具有遠比此更豐富的內涵。數學的本質是“化繁為簡”,或者說數學的妙用是把復雜的問題變得簡單[30]30-39。而在法律領域,數學的功能在于對待解問題進行恰當地抽象并考慮抽象后的操作和實現(即融合了工程思維的數學思維)。也就是說,我們決不能把數學方法狹隘地理解為加減乘除的數值運算,而必須上升到思維方法的轉換和法學范式創新的層面。在復雜性問題越來越多的信息技術時代,法學研究不能滿足于只考慮合法還是非法的二元編碼,而必須要有“問題解決進路”(problem resolving approach)的思維方法[31],此即“計算思維”。
如前所述,早在“計算思維”概念產生之前,人們已經在運用這種思維指導自身的行動,但那大多是一種自發狀態,并非理論上的自覺?!皼]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痹谟嬎阋殉蔀槔碚摵蛯嶒炛饪茖W研究的“第三條腿”的時代背景下,加強計算思維的研究與運用勢在必行。目前,計算思維在社會科學研究中還處于初始階段。觀念的滯后、理論的零散、方向的模糊、多學科背景復合型人才的匱乏,都是制約計算社會科學發展的障礙[6]。而探索計算思維在法律領域的功能和作用,對長期習慣于規范分析和價值判斷等傳統研究方法的法律學人來說,更是一個新課題和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