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剛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2020年10月2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人民檢察院審查案件聽證工作規定》(以下簡稱《規定》),首次對在刑事司法實踐不同場景中得到廣泛探索試點的聽證機制進行集中規范?!兑幎ā啡嬉幏读藱z察機關聽證的適用范圍、參與主體、具體流程、結果效力等內容,標志著刑事聽證由實踐試點走向制度構建。然而,同域外由司法聽證到立法聽證再到行政聽證的制度發展路徑不同,[1]3我國的聽證機制經歷了由行政聽證、立法聽證到司法聽證的制度延伸路徑,借鑒和參照行政聽證模式成為刑事聽證的重要特征。雖然這一發展路徑有助于援引行政聽證成熟經驗應對刑事聽證初創階段實踐經驗不足和具體規范欠缺的現實困境,但其功能定位的理論界定和規范設計以及實踐導向也不可避免受到行政聽證,尤其是價格聽證機制理論基礎和制度內容以及實踐模式的束縛,存在一定偏差與異化。為實現刑事聽證的理論自洽與制度自立以及實踐長新,有必要根據刑事司法場域的法理基礎和內在規律,重塑刑事聽證機制的功能定位,以此作為刑事聽證機制理論架構與制度完善的基本依據。
廣義的聽證是指在國家機關作出決定之前,給利害關系人提供發表意見的機會,對特定事項進行質證、辯駁的程序,外延涉及立法、執法和司法等領域,其核心是聽取利害關系人意見。[2]382刑事聽證自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維護農村穩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中首次提及至今,業已經過二十余年的發展歷程,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先后在實踐探索中形成了立案聽證、緩刑適用聽證、刑事和解聽證、不起訴聽證、審查批捕聽證、申訴復查聽證、減刑聽證等種類豐富的具體聽證機制。上述聽證機制雖然適用范圍和實施細則差異懸殊,但是其基本功能定位卻高度一致,均具有鮮明的回應社會關注、實現司法公開、消解辦案機關決策壓力的共性。這不僅與聽證機制強調意見聽取的理論定位存在偏差,也與域外刑事聽證強調主體意見表達和聽取的普遍現狀差異顯著。由于刑事聽證的功能定位直接決定聽證機制的理論界定、立法規范與實踐適用,在刑事聽證走向制度構建的時代節點,有必要對我國當前刑事聽證以壓力化解為內在驅動發展路徑的成因及合理性予以辨析。
在行政執法領域,聽證是公民廣泛、直接參與國家和社會事務的主要途徑,[3]4對于提高行政決策的公信力與權威性意義重大。尤其是在涉及民生的水電煤氣、交通出行等公共產品價格變更過程中,為避免單方面價格調整所可能遭受的質疑與反對,聽證機制由于能夠實現社會公眾的直接參與和決策過程的公開透明,受到相關行政機關的認可,得以引入并積極推廣。由于價格聽證直接涉及民生,又能夠實現普通公民的直接參與,因而一經推出,就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積極參與。雖然后續因聽證代表遴選失范以及聽證過程形式化,導致社會公眾逐漸失去了參與熱情,但價格聽證中所展示出的以社會參與和過程公開,化解公權力機關決策結果所可能面臨外來壓力的正當性證成價值,對于其他公權力機關引入和借鑒聽證機制的動機驅動與規則設置產生了深遠影響。
我國的刑事聽證受到以價格聽證為代表的公開聽證模式的全面影響,無論是程序設計,還是角色分工以及結果效力,都同價格聽證高度相似。雖然不同于價格聽證直接關系民生,公眾可以憑借生活經驗進行常識判斷,刑事聽證涉及刑事司法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具有極強的專業性。但是在相關刑事聽證實踐探索中,對于聽證員的遴選首要考量指標依然是來源的廣泛性和代表性,對待聽證事項是否具有專業知識背景則并不重視。根據相關研究,多數的聽證中都邀請了人民監督員、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社會代表參與。[4]64就刑事聽證而言,雖然提高參與性與公開性,對于維護司法權威和公信有所裨益,然而對于與聽證結果利害關系度更密切的當事人而言,無疑更需要在聽證中得到更為充分的實體與程序權利保障,其是否認同普通民眾作為聽證員成為聽證結論決定者是值得懷疑的,并且不具備專業知識背景的聽證員是否能夠在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中保持中立和獨立也是值得商榷的。
實踐探索中聽證機制被適用于審查逮捕、不起訴審查、自訴立案審查、量刑、審判監督申訴審理、刑罰變更等眾多訴訟事項的審查決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都有所嘗試。對于辦案機關而言,以公眾直接參與決策和過程公開透明,化解權力行使所可能面臨輿論壓力的聽證功能設定模式,可以應對刑事案件,尤其是敏感重大、社會高度關注案件處理過程中所面臨的來自社會公眾、其他公權力機關、當事人及其親屬的重重外在壓力,提高決定結果的權威性和可接受性。此外,通過個案處理決策的過程公開和公眾參與,可以改善辦案機關的公眾形象與社會認知。以此為驅動,在刑事司法領域運用聽證機制分別形成了個案處理結果的壓力化解與整體負面形象改善的壓力化解兩種導向。
其中前者側重聽證過程的公眾參與,并且將不特定來源的聽證員集體決策作為刑事案件,尤其是敏感案件所涉實體與程序事項處理結果的壓力轉移渠道,從而有效回應社會輿論的關注與質疑。對于辦案機關而言,通過普通公眾的直接參與和集體決策,可以有效吸收案件當事人及其親屬對案件處理結果的不滿,提高決定的可接受性,盡可能避免纏訴纏訪現象的發生。[5]50同時,基于刑事司法程序的協作性與關聯性,是否立案、是否逮捕、是否起訴、是否減刑假釋等決定結果會對關聯辦案機關產生直接影響,社會公眾的參與和集體決定,可以幫助辦案機關應對來自其他辦案機關的壓力。因此實踐中對于聽證案件的選擇往往集中于社會關注度高,擬處理決定可能影響其他辦案機關,或者當事人情緒強烈,尤其是可能引發纏訪鬧訪風險的案件。
就辦案機關正面形象塑造而言,則側重強調聽證過程的公開,通過將決定過程向社會公開,回應程序封閉運行所面臨的“暗箱操作”和“司法腐敗”質疑,樹立公開透明廉潔的社會認知,提高自身社會公信力。刑事聽證的適用價值被設定為接受監督,打破神秘,增加透明度;宣講法律,樹立公信,增強認知度;釋法說理,化解矛盾,提升執行度;培養隊伍,規范司法,打造知名度。[6]對于辦案機關而言,公開聽證既是陽光司法、聽取民意的過程,又是接受社會監督、規范司法行為的過程,同時也是法治宣傳教育、化解社會矛盾的過程,體現了合法性、合理性、合情性的統一,實現辦案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7]為實現這一目標,辦案機關組織刑事聽證過程中,不僅向利害關系人和社會公眾代表進行直接公開,還會通過媒體報道、網絡直播等間接公開方式實現公告公知。刑事聽證以過程公開改善社會認知不僅受到具體特定辦案機關的推崇,而且上升成為整體認知,在靜態規范和動態實踐中得到普遍認可。以刑事聽證實踐最為豐富、規范最為全面的檢察機關為例,在靜態規范層面,不僅此前部分地區制定的地方性規則中,直接使用“公開聽證”的命名方式,《規定》的主要內容也集中于公開聽證方式的規范。(1)例如2000年通過的《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案件公開審查程序規定(試行)》將聽證會設定為刑事申訴案件公開審查的方式之一。在動態實踐層面,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披露的數據,截至2020年9月底,全國共有3492個檢察院對13970件案件開展了公開聽證,通過聽證當事人同意檢察機關處理意見的12858件,占聽證案件總數的92.04%。[8]
化解壓力的內在驅動雖然提高了辦案機關對于刑事聽證機制的適用積極性,客觀上發揮了推進司法民主與司法公開的現實作用,但是如果刑事聽證的目標設定完全聚焦于壓力化解,強調回應輿論,息訴罷訪,營造形象,脫離了對待決事項的事實查明與法律適用,將不可避免的導致刑事聽證過程的形式化,甚至有可能重蹈價格聽證片面強調形式價值,忽視決定實效進而導致流于形式喪失公信的覆轍。對于刑事聽證而言,對外回應價值與對內決策價值如何平衡,將直接影響到這一機制的內容設置與實踐生命力,需要予以特別關注。
聽證機制由于覆蓋刑事訴訟全程,可以有效拓展社會參與的作用范圍,因而得到頂層政策設計的高度關注,成為實現司法民主,促進社會參與的重要途徑。作為新時期社會主義法治建設基本綱要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規定,要在司法調解、司法聽證、涉訴信訪等司法活動中保障人民群眾參與。聽證成為公眾有序參與司法的重要渠道,[9]150被確定為實現司法民主的制度載體。這意味著在國家治理層面,聽證機制成為構建公權力與私權利良性互動,化解治理壓力的有效途徑。刑事案件所引發社會矛盾沖突最為激烈,對社會安全穩定造成的威脅也最為嚴峻,通過聽證機制化解矛盾糾紛,釋放對立情緒的需求自然尤為強烈。因此,發揮聽證機制的情緒宣泄,壓力化解功能就成為其制度設計的主流政策導向。不論是追訴機關,還是審判機關,在聽證機制政策制定過程中,均側重發揮刑事聽證機制的司法民主功能,強調政治效果、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的兼容。
然而,過度強調刑事聽證價值設定的政治性和社會性,缺乏對其事實查明和法律適用價值的必要關注,將導致刑事聽證偏重聽證的形式功能,甚至喧賓奪主,使得聽證員與聽證機關的關系成為聽證法律關系的重心,直接與聽證結果密切關聯的案件利害關系人卻被忽視。例如,《規定》主要篇幅都在強調聽證員的來源以及聽證的具體流程,但是對于聽證案件所涉及利害關系人在聽證過程的權利義務,以及聽證過程中的證據展示、事實認定等都缺乏明確的規范與指引。
對于刑事聽證機制而言,將壓力化解作為基本功能定位,偏離了刑事司法程序以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為中心的基本屬性。這不僅導致刑事聽證機制所承載的實現司法民主、加強司法公開、提升司法公信等預設價值無法實現,更會因適用異化導致實踐流于形式,出現“做秀”、“定而后聽”等現象,危及刑事聽證機制的公信力與權威性。
首先,過分強調聽證機制情緒宣泄與釋法說理功能,導致“未聽先定”,聽證成為對因處理結果受到不利影響利害關系人的撫慰和說服平臺。對此,在試點探索階段,就存在聽證淪為應對信訪的工具的現實難題,[10]49尤其是對于申請再審案件,檢察機關進行聽證通常以不予提抗、息訴罷訪為主要目的。[11]51當召開聽證會僅僅成為對受到決定結果不利影響利害關系人的撫慰與勸解,意味著刑事聽證陷入了“先定后聽”困局。社會公眾和利害關系人對于聽證過程形式性的容忍是有限度的,當聽證過程無法影響決定結果成為一種常態,那么不僅辦案機關所期待的信訪壓力化解目標無法實現,刑事聽證機制本身也會因喪失公信力而被徹底虛置。
其次,片面強調通過非職業化的聽證員集體決策規避司法機關和案件承辦人的個體錯案責任追究,并以此回應其他辦案機關的監督與制約。2015年8月18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五次會議審議通過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關于完善人民檢察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確立了司法人員辦案責任終身制的錯案追責模式。為應對這一模式所產生的巨大追責風險,辦案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亟需能夠兼顧意志實現與規避追責的有效途徑。刑事聽證機制通過將一定數量不具有辦案人員身份的普通公眾引入決策過程,實現了決策過程的集體化和非專業化,從而使針對職業化司法工作人員個體構建的責任追究機制無從發力。同時,由于聽證員往往不具有法律專業知識,且應辦案機關邀請通知參與案件聽證,通常會支持與認可辦案機關和承辦人員的擬處理意見,并通過集體決策轉化為社會代表意志。因此,通過聽證機制實現責任追究壓力化解,一方面會因聽證員本身的非專業性,使得這一決策過程僅具有形式意義,容易導致以情理取代法理,不利于司法權威的樹立,也無助于司法公正的實現。[12]20另一方面,通過所謂“社會代表”將辦案機關和辦案人員意志轉化為集體決定,成為社會監督與責任追究的盲區,會導致操縱和干預聽證員決策成為“潛規則”。無論是聽證員本身還是社會公眾都會對聽證過程的實效性和民主性失去信心,此前人民陪審員在審理實踐中的虛置即為殷鑒。
最后,單純強調刑事聽證機制對辦案機關公共形象改善功能,脫離案件本身事實與法律問題,僅關注宣傳效果與社會影響。一方面,刑事聽證實踐中,強調其外宣傳功能,忽視個案決策功能,將聽證定位為司法公開的一種措施,落腳點在于公開,而非聽證。在名詞使用上,無論是“公開審查”,還是“公開聽審”,以及“公開聽證”,重心都放在公開上,一味強調聽證的社會效果,必然會弱化其增強程序訴訟化功能的發揮。[13]39這會導致刑事聽證存在表演化的傾向,不僅不利于對具體個案的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也不利于利害關系人的權利保障。另一方面,在刑事聽證案件選擇上,僅關注案件的社會影響力,缺乏對案件本身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的必要關注。
刑事聽證機制當前實踐適用的異化,導致其權威性、獨立性、專業性、實效性、規范性和保障性都受到不利影響。無論是國家治理的宏觀價值,還是個案決策的微觀價值,都被辦案機關的自我利益所裹挾,使得刑事聽證機制面臨被虛置的嚴峻挑戰。由于刑事聽證機制目前并未正式進入國家立法,仍處于辦案機關自主探索階段,辦案機關同時身兼制度設計與實踐適用雙重身份。在部門利益的驅動之下,刑事聽證機制實踐適用異化影響到制度設計,這導致制度設計不僅無法發揮對實踐異化的規制改善功能,反而會通過制度設計對實踐適用異化進行正當化。
基于壓力化解的核心目標設定,當前刑事聽證機制的制度設計中,重點關注如何實現個案聽證的過程公開和社會參與,對作為聽證直接參與者的利害關系人,以及做出聽證決定所依托的事實查明和法律適用程序卻著墨有限,并未予以明確規范,制度設計存在明顯偏差。
首先,當前刑事聽證機制缺乏對聽證所涉直接利害關系人的主體制度保障。雖然刑事聽證關系到社會公眾的案件知情權和民主參與權,但這一影響通常并不會直接導致不特定公眾的具體權利義務變化。與之相對的是,聽證所涉案件直接利害關系人的實體和程序權利義務會受到聽證結果的直接影響,其與聽證過程和結果的關系更為直接密切。然而,當前刑事聽證機制的制度設計在回應社會關注,化解輿論壓力的驅動下,其主體制度中將如何實現社會參與作為主旨。本應成為主體制度核心內容的利害關系人,無論是范圍角色界定,還是權利義務配置,在《規定》中都付之闕如。這顯然與聽證所決定事項對個體權利義務影響的嚴重程度不相匹配。因此,不論對刑事聽證的司法公信和司法民主功能如何推崇,都不應當成為無視具體個案利害關系人有效參與和權利保障的理由。
其次,當前刑事聽證機制缺乏對刑事聽證個案決策功能的程序保障。在應對申訴信訪壓力的驅動下,實踐中辦案機關通常會將聽證會營造成為利害關系人,尤其是可能會受到聽證會結果不利影響的利害關系人宣泄情緒的媒介,通過辦案機關工作人員及作為社會代表的聽證員的釋法說理,勸解引導,最終達成化解矛盾、息訟罷訪的效果。在這一過程中,強調的是不滿情緒化解,尋求以理釋法,以情感人,對于被聽證案件的具體事實和法律問題并不關注。這顯然會嚴重限制刑事聽證機制的事實查明能力,導致其個案決策功能因缺乏事實基礎而難以實現。
利害關系人息訟罷訪必須建立在有效全面的權利保障之上,辦案機關說服勸導必須建立在客觀公正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之上。對于刑事聽證機制而言,在強調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等宏觀價值的同時,必須對利害關系人權利保障和個案公正決策予以高度重視。否則,不僅會因個案公正實現不力而失去利害關系人的信賴和參與,長此以往還會喪失社會公眾的信任和支持。
就被聽證事項和聽證結果的相似性而言,與刑事聽證最接近的應當是行政處罰聽證。二者都屬于針對特定事項進行裁決過程中聽取關系人的意見,并作出決定的程序。[14]4根據《行政處罰法》第42條,以及《治安處罰法》第98條的規定,聽證被定位為處罰相對人所享有的當面說明理由,提交證據的程序權利,其核心是對被處罰人程序參與權和異議權的保障。在行政處罰聽證中,核心主體是處罰機關和被處罰人,核心內容是通過聽取被處罰人的意見,保證處罰結果的合法合理。就實踐效果來看,相較于以壓力化解為功能定位的價格聽證被實踐異化,陷入虛置,聚焦于個案決策和被處罰人權利保障的行政處罰聽證,雖然社會關注度不高,卻生命力持久,得以長期穩定運行。以此為鑒,對于刑事聽證而言,以個案決策正當化和利害關系人權利保障為核心的行政處罰聽證模式更值得關注和借鑒。
就實踐探索經驗而言,長期以來的刑事聽證試點中,雖然化解壓力是刑事司法機關主動適用聽證機制的主要驅動力,但是在具體聽證實踐中,為保證聽證效果的實效性,聽證過程的正當性同樣受到高度關注。以理論界和實務界都高度關注的羈押審查聽證為例,為解決審查批捕程序行政化、封閉化弊端,回應檢察機關作為追訴機關行使羈押審查職能正當性不足的質疑。檢察機關在對審查批捕的審查模式探索中,將聽證機制作為一種完善路徑予以引入,作為公開聽取意見的組織形式。羈押審查通過聽證式的司法審查方式進行,以正當程序保障審查的全面性,并可提高決定的可接受程度。[15]1035具體而言,首先,在聽證機制下,架構了檢察機關作為居中審查決定主體,偵查機關和被申請逮捕人作為對立兩造的三方結構,符合司法審查程序的基本主體格局。其次,在聽證機制下,被申請逮捕人獲得了在辯護人協助下向檢察官直接表達意見、闡釋理由,并同偵查機關充分博弈的程序保障,以此實現了羈押審查的直接言詞和權利保障。以個案審查為主要內容,以提高審查過程正當性、法治性為價值定位的羈押聽證審查模式在實踐中取得良好的試點效果。由此可見,對于刑事聽證機制而言,能夠通過社會參與和過程公開化解外來壓力并非其存續的唯一根基,回歸個案具體事項裁決同樣意義重大。
就域外規范比較分析而言,在域外刑事司法領域,無論是程序事項,還是實體事項的決定,都閃現聽證的身影,業已成為重要的裁決機制。以美國為例,經過長期發展形成了類型多樣的刑事聽證體系,包括地方法官的初次聆訊,關于強制措施的聽證,綜合聽證,量刑聽證,少年犯聽證,撤銷假釋聽證,大陪審團聽證等,涉及訴訟全程。聽證作為司法審查程序機制,雖然同正式庭審程序存在差異,但同樣高度強調控辯雙方的平等對抗和法官的居中裁判。在聽證過程中,如何保障聽證參與人,尤其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有效參與和聽證主持人全面聽取雙方意見,并獲取作出聽證結論所需要的事實和證據基礎是刑事聽證機制的基本制度內容。在個案裁量聽證模式下,無論是制度設計,還是實踐適用,都聚焦于案件利害關系人的充分參與和權利保障,以及案件程序與實體公正的實現。
綜上所述,聽證本質上是一種意見聽取與問題解決程序機制,[16]10在刑事司法領域,是以司法權運作的模式出現的,是司法公正的程序性保障。[17]12作為一種司法程序,聽證具有“程序化、保障化”的內在價值,[18]102以程序化提高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能力,以保障化實現利害關系人權利保障。這是刑事聽證在屬性界定上同價格聽證和立法聽證等強調社會參與的聽證機制根本差異所在。這意味著刑事聽證的核心要義在于聽取當事人及其他相關人意見、陳述,[19]75并在此基礎上作出裁決。個案決策型聽證程序對于積累信息、綜合雙方意見以及發現事實真相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是一種從程序性上保障參與權利,進而保證決策的民主性和公正性得以實現的重要手段。[20]8這就要求刑事聽證在制度設計上以利害關系人為中心,以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為中心。
刑事聽證相較于刑事庭審最大的差異在于,聽證的對抗性弱于庭審,庭審強調控辯平等對抗,而聽證重在聽取各方意見。[21]144這意味著就刑事聽證而言,其功能定位應當聚焦于如何保障意見的充分表達和直接聽取,具體聽證過程是否符合經典等腰三角形程序構造并非必要前提,平等基礎上的互相對抗也非程序推進的動力來源。聽證機制作為一種事實展示與意見聽取程序,實現了由辦公室案牘操作到聽證會公開博弈的轉變。根據適用范圍與功能預設,聽證程序正當性的底線應當是直接參與,強調決定者直接聽取,利害相關人有效參與,重點提高程序的親歷性與參與性,解決書面化與行政化的先天缺陷。因此,對于刑事聽證機制而言,其基本的功能定位應當回歸于權利保障與公正決策。
1、回歸權利保障功能
如何解決壓力化解驅動下刑事聽證機制形成的以社會參與和過程公開為核心的目標設定所導致的虛置風險是刑事聽證機制當前面臨的首要挑戰。對此,要實現刑事聽證機制功能設定的應然回歸,重中之重是將刑事聽證以辦案機關為本位,強調對外傳播和社會參與為內容的政治效果與社會效果運行模式,回歸到以利害關系人為本位,強調聽證對內決策和直接言詞為內容的法律效果運行模式。為實現這一目標,一方面需將刑事聽證機制權利保障的對象由社會公眾回歸利害關系人,另一方面需要將刑事聽證機制的流程設置重心由實現對外公開、說理勸導回歸到保障個案公正決策。
就利害關系人權利保障回歸而言,被聽證案件利害關系人作為聽證過程的直接參與者和聽證結果的直接承擔者,與聽證之間的關聯最為密切,理應成為程序權利義務配置的核心主體。因此,要實現利害關系人權利保障回歸,基礎是確立利害關系人在刑事聽證過程中的主體地位,糾正此前被客體化的異化傾向。具體而言,利害關系人主體地位的實現,一方面要強化其程序參與權,另一方面要保障其獲得幫助權。通過上述權利的配置,保障利害關系人對聽證的啟動和運行擁有獨立話語權,能夠對刑事司法機關的權力行使予以有效制衡,成為能夠主動發表意見影響結果的程序主體,而非被動的程序客體。確立利害關系人的主體地位,既可以提高利害關系人參與刑事聽證的積極性,又可以對司法機關的實踐異化進行制約,提高刑事聽證機制的實踐生命力。
對于刑事司法機關,回歸權利保障帶來的直接挑戰就是要改變壓力化解模式下的自我利益為中心的制度設計和實踐導向,尊重并保障利害關系人在刑事聽證中的主體地位和具體權利。在此基礎上,通過將權利保障引入刑事聽證的制度設計,對應性調整和完善主體制度、具體流程等,并在實踐適用中予以貫徹落實,從而實現刑事聽證機制正當化水平的整體提升。
2、回歸公正決策功能
雖然在國家治理和司法改革等宏觀層面,刑事聽證機制被賦予實現司法民主,推進司法公開等重大使命,但對于具體司法機關和被聽證案件利害關系人而言,特定案件能否通過聽證形成客觀公正的處理結果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作為一項實踐性制度,即使是宏大的制度使命,也要通過一個個具體個案過程與結果的公正客觀凝聚而成。如果脫離了個案決策法律效果的支撐,刑事聽證機制所謂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都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注定陷入被虛置和異化的深淵。將刑事聽證的內容核心聚焦于個案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是對此前實踐中存在的片面關注刑事聽證對外宣傳、息訟罷訪、情緒宣泄等功能,忽視個案是非曲直判斷等實踐異化現象的有效回應。此外,無論是受決定結果影響利害關系人的意見表達,還是擁有決定權主體的直接聽取,都需要在個案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過程中實現。回歸公正決策的功能定位還有助于解決當前實踐中存在的聽證形式化、未聽先定等問題,保障刑事聽證對決定結果發揮實質性影響作用,提高利害關系人對聽證的參與積極性,提升刑事聽證機制的公信力與權威性。
要實現刑事聽證由側重形式價值轉向聚焦公正決策,除了司法機關改變將聽證作為壓力化解機制的定位偏差之外,關鍵是通過完善的程序流程設計對聽證過程的事實查明與法律適用能力予以保障。首先,要通過規范明確的證據材料提交、質證和認證規則提高刑事聽證機制的信息獲取能力,確保聽證決定結果建立在客觀全面的事實基礎之上。其次,要通過利害關系人充分參與和決定主體直接聽取,實現決定結果建立在對事實基礎的有效查明和法律適用的有效博弈之上。最后,要對刑事聽證決定結果效力進行合理界定,改變當前聽證員所作出聽證決定對案件處理僅具有參考性的效力預設,實現聽證過程與案件處理結果之間的直接關聯。如此,既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聽證形式化難題,提高利害關系人的參與積極性;還可以對辦案機關進行有效制約,徹底以透明規范的聽證過程取代封閉單向的書面審查,將案件處理結果建立在聽證所形成事實基礎之上,杜絕聽證程序外因素對處理結果的不正當影響。由此,聽證正式成為一種獨立的刑事司法個案決策機制,通過滿足正當程序理念要求的程序,完成對具體個案的公正處理。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同為以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為內容的個案決策機制,均以正當程序理念為理念基礎,但是刑事聽證與刑事庭審之間存在顯著差異,要充分重視刑事聽證的非庭審特征,聽證可以作為訴訟化改造的載體,但并不意味著聽證機制要與庭審程序趨同。過度向庭審程序靠攏,會使得刑事聽證機制包容度高、靈活性強的優勢難以發揮。就角色定位而言,聽證機制應當是介于書面審查與開庭審理之間的中間過渡性程序。相較于封閉的行政性書面審查,刑事聽證擁有公開直接、正當性強的優勢,相較于嚴格強調形式規范性的開庭審理,刑事聽證則擁有簡便靈活、適用廣泛的優勢。具體到事實查明與法律適用,刑事聽證的個案決策優勢體現為能夠在保持靈活性與效率性的前提下,提高決策過程的公正性與決策結果的客觀性。
無論是權利保障,還是公正決策,二者與壓力化解之間并非簡單的對立關系,回歸權利保障與公正決策并非是對壓力化解的否定,而是針對因片面強調壓力化解所導致的異化和虛置風險。權利保障與公正決策的功能回歸,不僅不會削弱刑事聽證壓力化解效果,通過有效的權利保障與公正決策,還將推進壓力化解的規范化、制度化。首先,通過有效保障利害關系人的聽證參與權,以有效參與充分釋放程序訴求,可以在程序框架內消解其負面情緒。與此同時,權利保障水平提升也有助于刑事聽證機制的公信力,形成積極的社會評價。其次,通過公正決策功能的實現,以正當的聽證過程與公正的聽證結果,不僅可以回應利害關系人和關聯辦案機關的案外壓力,還可以提升刑事聽證機制的權威性,提高結果的可接受性。因此,以權利保障與公正決策作為刑事聽證機制的基本功能定位可以在化解異化和虛置風險的基礎上,滿足辦案機關通過聽證機制化解壓力的現實需求。